第15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758字
- 2022-02-22 11:10:21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我不會說俏皮話,所以盡講廢話!”費爾德先科一開頭便喊起來,“要是我像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或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會說俏皮話,我今天也一定坐在那里一言不發,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彼得羅維奇一樣。公爵,不知尊意如何?我總覺得:世界上的賊要比不是賊的人多得多,一輩子沒有偷過一次東西的老實人,可以說一個也沒有。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決不因此斷定,世上的人全是賊,盡管說老實話,我有時真想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尊意如何?”
“哼,您講得真蠢,”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應聲說道,“真是胡說八道!不可能人人都偷過東西;我就從來沒偷過任何東西。”
“您從來沒偷過任何東西,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但是,公爵會說什么呢,他忽然滿臉通紅了。”
“我覺得您說的是實話,只不過說得太過頭了。”公爵說,他不知何故的確滿臉通紅。
“公爵,您自己什么也沒有偷過嗎?”
“呸,這太可笑了!您冷靜一點吧,費爾德先科先生。”將軍插嘴道。
“道理很簡單,您一入正題,就不好意思講下去了,所以您想拉住公爵,好在他是一個唯唯諾諾的人。”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清清楚楚地說。
“費爾德先科,您要么就講下去,要么就別吭聲,別拉別人來陪綁。您叫人忍無可忍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惱火地厲聲說。
“我這就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既然公爵已經承認了(因為我堅決認為公爵的樣子已經等于承認了),那么,譬如說,別人(我不指名道姓)一旦想說實話,他又有什么可說的呢?至于我,諸位,根本就沒有更多的話可說:這很簡單,既愚蠢,又令人作嘔。不過請你們相信,我的確不是賊。我偷過東西,卻不知是怎么偷的。這件事發生在兩年前,在謝苗·伊萬諾維奇·伊先科的別墅里。那是個星期天,幾位客人在他家用午餐,午餐后,男人們還留在那里喝酒。我忽然想到去請主人的女兒瑪麗亞·謝苗諾夫娜小姐出來彈鋼琴。我穿過拐角的一個房間。在瑪麗亞·謝苗諾夫娜的小工作臺上放著三個盧布,那是一張綠色的鈔票,是她取出來準備付家中什么費用的。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我拿了這張鈔票,裝進口袋,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我也不明白我撞到什么鬼了。我只是趕緊回去,在桌邊坐下。我老是坐在那里等候,心里非常不安,我絮叨個不停,又是講笑話,又是嘻嘻哈哈。后來,我又跟女士們坐到一起去了。約莫過了半小時,主人發現了,便詢問女仆們。他們懷疑是女仆達里婭偷的。我裝出一副特別好奇和同情的樣子。我甚至還記得,當達里婭驚慌失措的時候,我竟勸她認錯,還用腦袋向她擔保,說瑪麗亞·謝苗諾夫娜心好,一定會原諒她。我這番話都是當著大家的面高聲說出來的。大家都瞧著,而我卻感到非常得意,這正是因為我雖然滿口仁義道德,而那張鈔票卻放在我的口袋里。當天晚上,我就去餐廳用這三個盧布買酒喝了。我一進餐廳,就要了一瓶拉斐特酒[45]。在這之前,我從來不曾只要一瓶酒,別的一概不要。我想趕快把錢花掉。不論在當時還是以后,我的良心都沒有感到特別不安。這種事我肯定不會再干了;你們信不信,隨你們的便,我不感興趣。好吧,全說完了。”
“不過,這當然不是您最壞的行為。”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極其厭惡地說。
“這是一種心理活動的結果,并不是行為。”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說。
“可是那個女仆呢?”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道,毫不掩飾自己的無比嫌惡。
“那個女仆當然第二天就被解雇了。那一家很嚴厲。”
“您就聽其自然?”
“這才妙呢!難道我還會跑去自首?”費爾德先科吃吃地笑了起來,不過由于大家聽了他講的故事都感到很不愉快,他不免有點驚訝。
“這有多卑鄙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
“哎呀!您既要聽一個人講他最丑惡的行為,又要求里面有什么光彩!最惡劣的行為總是很卑鄙的,我們馬上就能從伊萬·彼得羅維奇口中聽到這種情況。有許多人因為自己有轎式馬車,所以表面上都冠冕堂皇,總想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有自備轎式馬車的人多著哩……那是用什么手段……”
總之,費爾德先科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勃然大怒,甚至忘乎所以,毫無顧忌了。他的整個面孔都歪了。不論有多么奇怪,然而十分可能的是,他本來指望自己講的故事會產生完全不同的效果。這種低級趣味的“失敗”和托茨基所說的“特殊方式的炫耀”,對費爾德先科來說是司空見慣的,是完全符合他的性格的。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甚至氣得打了個寒噤,她目不轉睛地瞧著費爾德先科。費爾德先科立刻膽怯起來,不出聲了,簡直嚇得渾身發冷:他已經做得太過分了。
“是不是到此為止?”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狡猾地問。
“現在輪到我了,但是我要利用對我的優惠,所以我就不講了。”普季岑堅決地說。
“您不想講啦?”
“我不能講,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而且我認為這種沙龍游戲是叫人無法忍受的。”
“將軍,好像輪到您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他說道,“如果您也拒絕,那么我們這一切就會跟著您垮臺,我也會感到很遺憾,因為我想在最后講講‘我自己的一生’中的一個行為,只不過我想在您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了之后再講,因為你們定會鼓起我的勇氣。”她說罷便大笑起來。
“噢,如果您也答應講,”將軍熱烈地喊道,“我準備把我一輩子的事都對您講一遍。不過老實說,我已經準備了一個故事,就等輪到我的時候……”
“從將軍閣下的臉色就可以看出,他是以多么特別的創作欲構思了自己的故事。”費爾德先科雖然還有幾分窘態,卻也獰笑著大膽說了一句。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瞥了將軍一眼,也暗自笑了笑。但是看得出來,她心里的苦悶和煩惱越來越強烈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聽到她答應講故事,感到加倍地害怕。
“諸位,我和每個人一樣,一生中做過一些不大體面的事,”將軍開始說,“然而最奇怪的是,我自己認為我現在要講的一段小故事,是我一輩子碰到的一件最糟糕的事。這件事幾乎已過了三十五年;但是,每當我回憶起來,我永遠不能擺脫一種可說是使人心亂如麻的印象。不過,這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那時我才剛剛當上準尉,在軍隊里干苦差事。大家都知道準尉是什么樣的人:血氣方剛,收入菲薄。我當時用一個名叫尼基福爾的勤務兵。他非常關心我的家務,他知道攢錢,縫補擦洗,什么都干,甚至為了貼補家用,到處去偷一切可以偷到的東西。他是一個非常忠誠老實的人。我對他當然很嚴,但還算公道。有一段時間,我們駐扎在一個小城里。我住在郊外,房東是一個退役少尉的寡婦。這位老太太約有八十歲了。她那所小木房已破舊不堪。她由于貧窮,連女仆也不用。不過她的主要特點,是她家里本來人丁興旺,但是,有的已經過世,有的各奔一方,有的把老太婆給忘了,而她又在四十五年前把丈夫埋葬了。幾年以前還有一個侄女和她同住,這個侄女是個駝背,又很兇,據說像個巫婆,有一次竟咬了老太婆的手指頭,不過這個侄女也死了。因此老太婆已經對付著過了三年孤苦伶仃的日子。我住在她家里覺得有點無聊。再加上她又那么愚昧無知,我從她身上什么也得不到。末了,她偷了我一只公雞。這事至今還查不清,不過除了她就沒有別人會偷。我們為了那只公雞吵起嘴來,而且吵得很厲害。這時碰巧遇到一個機會,我剛提出搬家的要求,上面就把我分配到另一處寓所去了,那是在小城另一端的郊外,房主是個商人,家中人口眾多,我現在還記得,這商人滿臉大胡子。我和尼基福爾高高興興地搬走了,很生氣地離開了那個老太婆。過了三天,當我操練完畢回家的時候,尼基福爾報告我說:‘大人,我們不該把那只缽子留在早先那個女房東那里,現在沒有東西盛湯了。’我當然覺得驚訝:‘怎么?我們的缽子怎么會留在女房東家里呢?’尼基福爾驚奇地繼續報告說,我們搬家的時候,女房東扣下了我們的缽子,因為我把她的瓦罐砸碎了,她為了補償瓦罐的損失,就把我們的缽子扣下了,據她說,是我建議她這么辦的。她這種卑鄙行徑當然使我忍無可忍。我的熱血沸騰了,我一躍而起,飛也似的跑出去。我跑到老太婆家里,可以說已經發狂了。我看見她一個人坐在穿堂的一個角落里,好像在躲避陽光,一只手還托著腮幫。你們要知道,我立刻像雷鳴似的向她怒吼道:‘你這老混蛋!你這老東西!’總之,像俄國人那樣臭罵了她一通。不過,我發現她的模樣有點古怪:她坐在那里,臉朝著我,眼睛鼓了出來,一句話也不回答。她奇怪地,那么奇怪地看著我,身子好像在搖晃,最后,我息怒了,便仔細觀察她,問她,她還是一言不答。我猶豫不決地站了片刻;蒼蠅嗡嗡亂飛,太陽快落山了,一片寂靜。我終于十分尷尬地走了。還沒有走到家,少校就傳我去,以后我又到連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時天已黑了。尼基福爾第一句話就是:‘您可知道,大人,我們的女房東死了。’‘什么時候死的?’‘今天晚上,一個半小時以前。’如此說來,就是在我罵她的時候,她咽了氣。這件事使我驚呆了,我跟你們說,我好容易才清醒過來。我心里老想著這件事,夜里也夢見了這件事。我自然并不迷信,可是到了第三天,我到教堂送殯去了。總之,時間隔得越久,我越想得厲害。倒也不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有時一想起來就覺得不舒服。主要的是我最后得出了什么結論呢?第一,這個女人,就是所謂的人,也就是現在所說的有人性的生靈,她曾經活著,活了很久,享了高壽。她從前有過孩子、丈夫、家庭、親戚,這一切都曾在她周圍歡蹦亂跳,都曾對她微笑,但是突然之間全都消失了,全都破產了,只剩下她一個人……像一只一出世就一直挨罵的蒼蠅。最后,上帝領她走向末日。在一個靜悄悄的夏日黃昏,我的那個老太婆也隨著日落而逝,——當然,這里并非沒有勸諭意義。就在那一瞬間,一個狂怒的年輕準尉,不但沒有揮淚為她送終,反而為了一只毫無用處的缽子,就兩手叉腰,蠻不講理地用俄羅斯式不顧一切的臭罵,送她離開了人世!毫無疑問,這是我的過錯。如今由于事隔多年,我的性情也變了,因此每當回顧自己的行為,我早就覺得那像是別人干的,盡管如此,我依然感到悔恨。所以,我再說一遍,我甚至覺得奇怪,她為什么偏偏想在那個時候死去呢?況且就算我有錯,但也并不完全是我的過錯。當然,這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我的行為有幾分是心理活動的結果。但是我仍不能安心,直到十五年以前,我自己掏錢把兩個經常生病的老太婆送到養老院去,使她們能夠憑借優厚的生活費安度晚年。我現在想留下一筆款子,永遠做這種慈善事業。好啦,事情就是這樣。我重復一遍,我這輩子也許做了許多錯事,但是憑良心說,我認為這是我此生干的一件最壞不過的事。”
“閣下,您說的并不是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而是優良行為之一;您欺騙了我費爾德先科!”費爾德先科下了結論。
“將軍,說老實話,我可沒有想到您畢竟有一顆善心;我甚至覺得抱歉。”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經心地說。
“抱歉?為什么呢?”將軍殷勤地笑著問道,還洋洋自得地喝了一杯香檳酒。
然而已經輪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他也準備好了。大家預料,他不會像伊萬·彼得羅維奇那樣拒絕,而且由于某種原因,大家都特別好奇地等候他講,同時又不時瞧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擺出一副完全符合他的威儀的非常尊嚴的氣派,用平靜而又親切的口吻開始講自己的一樁“動人的故事”。(順便說說,他這人儀表堂堂,道貌岸然,身材魁梧,稍稍禿頂,略有幾莖白發,身軀相當肥胖,面頰柔軟紅潤,微微有些松垂,還鑲了幾枚義齒。他的衣服寬大而考究,內衣也極漂亮。他那雙圓潤白凈的手令人百看不厭,右手的食指上戴著一枚貴重的鉆石戒指。)在他講故事的時候,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始終盯著自己衣袖上的花皺邊,用左手的兩個指頭揪著它,所以一次也沒有抬頭看看講故事的人。
“我之所以覺得完成我的任務毫不費力,”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開始說,“正是由于我必須講出我一生中最壞的行為,而不是講別的。在這種情況下,當然不可能有什么猶豫:良心和記憶馬上會悄悄地提示你該講什么。我要痛苦地承認,我這一生有過無數也許是冒失的和……輕佻的行為,其中有一件使我至今仍感到心情十分沉重。這事大約發生在二十年以前,當時我下鄉去見普拉東·奧爾登采夫。他剛被選為首席貴族,帶著年輕的妻子一同回到鄉間歡度寒假。碰巧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的生日快到了,決定舉行兩場舞會。當時,小仲馬的引人入勝的小說《茶花女》[46]正風靡一時,而且剛在上流社會引起轟動。據我看來,這部小說是不朽的傳世之作。外省的女士們都贊不絕口,至少那些讀過此書的女士無不如此。美妙動人的故事,主人公獨特的處境,刻畫得淋漓盡致的溫柔鄉,以及書中比比皆是的所有那些迷人的情節(例如交替使用白茶花與紅茶花的情節[47]),——總而言之,所有這些美妙的細節及其構成的整體,簡直使人拍案叫絕。茶花紅極一時。人人都想要茶花,人人都尋覓茶花。請問諸位:在一個縣城里,每人都要拿著茶花參加舞會,哪怕舞會次數不多,又能從哪里弄到這么多茶花呢?當時,彼佳·沃爾霍夫斯基那個可憐蟲正對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害單相思。真的,我不知道他們之間有沒有什么,也就是說,不知道他是否真有成功的希望。這個可憐蟲發狂似的要為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弄到一束茶花,好讓她晚上去參加舞會。大家都知道,從彼得堡來的索茨基伯爵夫人(省長夫人的貴賓)和索菲婭·別斯帕洛娃,一定會手持白茶花赴會。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為了出出風頭,想要弄些紅茶花。可憐的普拉東險些兒跑斷了腿;他是丈夫,當然責無旁貸。他已保證能弄到一束茶花,然而結果怎樣呢?就在舞會的前夕,這束茶花竟被處處都跟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過不去的死對頭梅季謝娃,也就是卡捷琳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截走了。不消說,夫人歇斯底里大發作,甚至暈了過去。普拉東完蛋了。事情很明顯,只要彼佳能在這個有趣的時刻從什么地方弄到一束茶花,那么他的好事就可能大有進展。女人在這種情況下是會感激涕零的。他不停腳地東奔西跑;但是他的目的是達不到的,這就不必說了。在生日和舞會的頭天晚上十一點鐘,我突然在奧爾登采夫的女鄰居瑪麗亞·彼得羅夫娜·祖布科娃的家里遇到了他。他滿面春風。我問:‘你這是怎么啦?’‘找到啦!我可找到啦!’‘老兄,你真叫我驚訝!在哪里找到的?怎么找到的?’‘在葉克沙伊斯克(二十俄里以外的一個小鎮,不在我們那個縣里)有個商人,叫特列帕洛夫,他滿臉大胡子,很有錢,和老伴住在一起,他們沒有孩子,只有一些金絲雀。老兩口都愛花,他家有茶花。’‘得了吧,這可靠不住,萬一他不肯給呢?’‘他不給我,我就下跪,跪著哀求他,直到給了我為止,不然我就不走!’‘你什么時候去呢?’‘明天破曉以前,五點鐘。’‘好吧,上帝保佑!’你們要知道,我真替他高興。我回到奧爾登采夫家里。最后,到半夜一點多鐘,你們知道,我還想著這件事。我剛想上床睡覺,驀地產生一個異想天開的念頭!我立刻跑進廚房,把馬車夫薩韋利喚醒,給了他十五個盧布,告訴他說,‘半小時以內把馬套好!’不消說,過了半小時,帶篷雪橇就停在大門前了。別人告訴我說,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患偏頭痛,發燒,還說胡話。我坐上雪橇走了。四點多鐘,我到了葉克沙伊斯克的客店內。我等到天亮,只等到天亮;過了六點鐘,我就到特列帕洛夫家里去了。我如此這般地說明來意,問道:‘您有沒有茶花?老爺,我的親爹,幫幫忙吧,救救我吧,我要給您叩頭啦!’我看見那老頭兒個子很高,白發蒼蒼,神色嚴峻,是個可怕的老頭子。‘不行,不行!我決不同意!’我撲通一聲朝他跪下,簡直就趴在地上了。‘您怎么這樣啊,老爺?您怎么這樣啊,老大爺?’他嚇壞了。‘人命關天啊!’我對他喊道。他說:‘既然如此,您就拿去吧,上帝保佑。’我立刻把許多紅茶花剪了下來!花兒可真美,簡直妙極了!他家有一間小小的暖房,里面都是這種花。老人直嘆氣。我掏出一百盧布來。他說:‘不,老爺,你這么辦可就是看不起我了。’我說:‘老兄,既然如此,就請您把這一百盧布捐給此地的醫院以改善經營與膳食吧。’他說:‘老爺,這就是另一碼事了。這是高尚的善行,是慈善行為,我可以為您的健康捐贈這筆錢。’你們要知道,我喜歡這位俄國老人,他可以說是一位地道的俄國人,土生土長的俄國人。我獲得了成功,立刻歡天喜地地回去;我回家時繞道而行,免得遇見彼佳。回家后,不等安菲薩·阿列克謝耶夫娜醒來,就派人把那束花送去。你們不難想象,她當時是多么高興和感激,甚至感激得流下了熱淚!頭一天還完全絕望、活像死人的普拉東,竟伏在我胸前號啕痛哭!唉!自從創立了……合法婚姻以來,所有的丈夫莫不如此!別的事我就不必多說了,不過在此事發生以后,那個可憐的彼佳的希望就徹底破滅了。我起初以為,他查明真相以后準會宰了我,我甚至已經準備要對付他,不料卻發生了簡直使我不能相信的事:他暈過去了,晚上說胡話,早晨發高燒;他像嬰兒似的啼哭,渾身痙攣。過了一個月,他剛恢復健康,就請求調到高加索去。這簡直成了一樁風流韻事!結果他在克里米亞陣亡了。當時,他的哥哥斯捷潘·沃爾霍夫斯基是團長,戰功卓著。老實說,此后多年我一直受到良心的譴責:我有什么目的,又有什么理由要這樣打擊他呢?倘若當時我自己墮入了情網,那還情有可原。其實我只不過是鬧著玩,只不過要向女人獻獻殷勤罷了,如此而已。倘若我不從他手里搶走那束花,誰知道呢,興許他至今還活著,而且很幸福,還很有成就,根本不會想到要去打土耳其人。”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仍像他開始講故事時那樣道貌岸然地沉默了。大家看到: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講完以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眼里閃動著有點特別的光芒,她的嘴唇甚至還哆嗦了一下。大家好奇地瞧著他們兩人。
“又欺騙了我費爾德先科!竟這樣騙我!不成,這完全是欺騙!”費爾德先科用哭聲喊道,他明白這時可以而且應該插一兩句話。
“誰讓您這么不懂事?您應該向聰明人學習!”達里婭·阿列克謝耶夫娜幾乎是洋洋得意地斷然對他說(她是托茨基忠實的老朋友和同謀者)。
“您說得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沙龍游戲乏味得很,應該趕快結束,”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漫不經心地說,“我既然答應了,那就講講,然后大家玩牌吧。”
“但是首先要講答應講的故事!”將軍熱烈地贊許道。
“公爵,”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突然出人意外地急忙對他說道,“這里是我的兩位老朋友,將軍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他們總想叫我嫁人。請您告訴我,您以為如何:我能不能嫁人?您怎么說,我就怎么辦。”
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臉色發白,將軍也愣住了;大家都瞪著眼睛伸著頭。加尼亞在原地發呆。
“嫁給……嫁給誰?”公爵用越來越低的聲音問。
“嫁給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依舊生硬地、堅決地、明確地說。
沉默了幾秒鐘。公爵仿佛很想說話,可是胸脯上似乎壓著很重的東西,怎么也說不出來。
“不,不……您別出嫁!”他終于低聲說道,還吃力地松了一口氣。
“那就這么辦吧!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威風凜凜地、似乎還得意洋洋地對他說道,“您聽見公爵的決定了嗎?我的回答也是這樣。這樁事就算永遠了結啦!”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顫聲說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將軍用那種既想說服別人但又焦急不安的聲音說。
大家都動彈起來,開始感到不安。
“諸位,你們怎么啦?”她繼續說,仿佛很詫異地打量著客人們,“你們為什么這么不安?你們大家的臉色怎么這樣難看!”
“但是……您要記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托茨基訥訥地小聲說道,“您已經答應了……完全出于自愿,您本來可以手下留情……我很為難……當然也很慚愧,但是……總之,現在,在這個時候,當著……當著眾人,就這樣……用沙龍游戲來了結一樁正經事,一樁有關名譽和愛情的事……這事牽連到……”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的確完全糊涂了。第一,什么叫作‘當著眾人’?難道我們大家不都是至愛親朋?這和沙龍游戲有什么相干?我的確想講一個故事,現在我講了出來,這難道不好嗎?您為什么說‘不正經’呢?難道這還不正經嗎?您也聽見了,我對公爵說:‘您怎么說,我就怎么辦。’如果他說個是字,那我就立刻同意,但是他說了個不字,所以我就拒絕了。我的一生全系于一發,還有什么比這更正經的呢?”
“但是,公爵是怎么回事,這與公爵有什么相干?公爵究竟是個什么人?”將軍喃喃地說,他對于公爵居然擁有如此使人難堪的權威,幾乎已按捺不住滿腔怒火。
“公爵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能使我信任的人,因為他是個真正忠實的人。他一看見我就信任我,我也信任他。”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對我非常客氣,我只有感謝她的盛情,”加尼亞面色蒼白,他終于歪著嘴用發顫的聲音說道,“當然是應該如此……但是……公爵……公爵在這一件事情當中……”
“他想得到七萬五千盧布,是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打斷他的話說,“您是想這樣說吧?您別抵賴,您準是想這樣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我還忘記補充這么一點:您把這七萬五千盧布拿回去吧,您要知道,我讓您不必花錢就獲得自由。夠了!您也該松口氣了!九年零三個月!明天就要重新開始,不過,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能夠自作主張!將軍,您把您的珍珠也收回去,送給尊夫人吧。這就是,您拿去吧!從明天起我就要徹底從這個寓所搬走。諸位,以后再也不能舉行晚會啦!”
她說完這一番話,驀地站起身來,仿佛要走開似的。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聲四起。大家都開始感到不安,大家都站了起來,把她團團圍住,忐忑不安地聽著這一番激烈的、狂熱的、發瘋似的話。大家都感到有些不對頭,但是誰都摸不著頭腦,誰都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這當兒,突然傳來一陣響亮而劇烈的門鈴聲,跟方才加涅奇卡家的那陣門鈴聲一樣。
“啊——啊!該收場了!終于到了!十一點半鐘!”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諸位,請你們坐下,這就是結局!”
她說完之后,自己先坐下了。她的唇邊隱隱地流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她默默地坐著,瞧著門口,激動地等待著。
“毫無疑問,羅戈任帶著十萬盧布來了。”普季岑自言自語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