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126字
- 2022-02-22 11:10:21
公爵上樓的時候感到十分不安,便竭力鼓勵自己。他想:“大不了不接見我,還會對我有什么不好的想法,或者會接見我,當面嘲笑我一頓……哎,沒關系!”他對這一點的確還并不怎么害怕;不過對于“究竟要去那里做什么,又為什么要去?”這個問題,他卻根本找不到令人寬慰的答案。就算好歹找到一個機會能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您不要嫁給那個人,別毀了自己,他并不愛您,而是愛您的金錢,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阿格拉婭·葉潘欽娜也對我說過,于是我就來轉告您。”也不見得在各方面都很穩妥。他還有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一個根本的問題,公爵一想到這個問題就害怕,他不能甚至不敢允許這個問題存在,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這個問題,甚至一想到這個問題就不禁臉紅心跳。盡管有著這一切令人不安和懷疑的因素,末了他還是進去求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了。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住在一個雖不很大卻裝飾得確實豪華的寓所里。在她居住彼得堡的五年內,開頭有一個時期,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特別舍得為她花錢。那時他還指望博得她的歡心,主要是想用舒適與奢侈來誘惑她,他知道奢侈的習慣是很容易養成的,一旦奢侈漸漸成為生活的必需,要改掉這習慣可就難了。在這方面,托茨基從來都相信古老的優良傳統,不作任何改變,極端尊重官能作用所具有的不可戰勝的力量。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并不拒絕奢侈,甚至喜歡奢侈,但是,令人感到特別奇怪的是,她決不受奢侈的擺布,是否能過奢侈生活對她來說仿佛一向都無關緊要似的;她甚至有幾次竭力說明這一點,使托茨基感到很不愉快。不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還有許多地方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感到不快,后來甚至都使他瞧不起她了。姑且不談她有時接近而且也喜歡接近的那些人都很粗俗,她還不時流露出某些十分奇怪的習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愛好往往十分生硬地同時出現在她的身上,對于上流社會的正人君子似乎都不容其存在的那些事物和手段,她不但毫不在乎,甚至還感到滿意。確實如此,舉個例子來說吧,倘若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忽然表現出某種可愛而優雅的無知,例如她不知道農婦不能穿她穿的那種麻紗內衣,那么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對此倒似乎特別滿意。按照精于此道的托茨基的計劃,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全部教育從一開始就是要取得這樣的結果。然而可惜的是,結果卻很奇怪。雖說如此,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上畢竟還保留著一種氣質,這種氣質以其不同尋常的、令人心醉的獨特風韻和力量,有時甚至會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自己也感到驚訝,即使事到如今,當他以前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一切打算均已落空的時候,有時還會使他入迷。
一個姑娘(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的仆役向來都是女的)出來迎接公爵,公爵感到奇怪的是,女仆聽到他請求稟報主人說他來求見,居然毫不疑惑。他那骯臟的皮靴,寬邊的帽子,無袖的斗篷,以及他那副窘態,都沒引起她的絲毫猶豫。她替他脫下斗篷,請他在接待室里稍候片刻,便立刻進去稟報。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家里的賓客全是那些最普通的常客。跟前幾年過生日時舉行的聚會相比,這一次來賓相當少。最重要的來賓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他們兩人都和藹可親,但是由于他們都急于知道她是否同意嫁給加尼亞(這是她答應要在當天宣布的)而又難于掩飾這種急切心情,因而心中有些不安。不消說,除了他們以外,加尼亞也在場,他也是愁容滿面,憂心忡忡,甚至可說是“毫不殷勤”,大部分時間都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而且沉默不語。他沒敢把瓦里婭帶來,不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沒有提到她;但她和加尼亞寒暄以后,卻馬上提到他方才和公爵發生的那場糾紛。葉潘欽將軍還沒有聽說這件事,便打聽起來。于是加尼亞便冷冷地、沉著地、然而又十分坦率地講述了方才所發生的一切,還說他已向公爵道過歉了。此外,他還熱烈地說出了自己的意見,他認為大家都管公爵叫“白癡”,這是非常奇怪的,天曉得是什么緣故,他認為情況恰好相反,“公爵當然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很注意地聽著這種評論,而且好奇地打量著加尼亞。但是話題立即轉到羅戈任身上了。羅戈任在白天發生的事件中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人物,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非常好奇地開始打聽他的情況。能夠提供有關羅戈任的特殊情況的原來是普季岑,他直到晚上九點鐘還和羅戈任在一起為羅戈任的事情奔忙。羅戈任竭力堅持當天就得弄到十萬盧布。“他的確是喝醉了,”普季岑就此事指出道,“但是,無論有多么困難,看來他也可以弄到十萬盧布,我只是不知道他今天能不能弄到,也不知道是否能全部弄到;有許多人,如金杰爾,特列帕洛夫,比斯庫普,都在替他張羅;他不論多高的利息都肯出,當然,這全都是因為他喝醉了,一時心血來潮……”普季岑結束了他的話。大家都很有興趣地聽這些消息,雖說也覺得有點不是滋味。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默不作聲,看來是不愿意表示意見。加尼亞也是如此。葉潘欽將軍心里可以說是比任何人都更為不安,他一大早就送來的那串珍珠,是被對方以一種過于冷淡的客氣態度,甚至是以一種特別的嘲笑神態接受下來的。在全體賓客中,只有費爾德先科一人喜氣洋洋,興高采烈,有時不知何故還高聲哈哈大笑,這只是因為他自愿扮演小丑。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被公認為是一個巧妙而優雅的講故事能手,早先在這種晚會上一般都左右著談話,然而今天他顯然心緒不佳,甚至流露出一種不合他的本性的局促不安。其余那些為數不多的賓客,非但不能使談話顯得特別活躍,有時簡直就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們之中有一個天曉得為什么被請來的寒酸的老教師,一個極其靦腆、始終一言不發的陌生小伙子,一個很活潑的、四十來歲的女演員,還有一個衣著無比華麗而又特別不愛說話的絕色少婦。
因此,公爵簡直可說是來得正巧。女仆的通報引起了人們的困惑和有點古怪的微笑。當他們從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驚訝神態中看出,她根本沒有打算邀請公爵的時候,則尤其如此。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在驚訝之余驀地露出非常高興的樣子,于是大多數賓客便立即準備用歡聲笑語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了。
“這也許是由于他太天真,”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說道,“不論怎么說,鼓勵這種習慣是相當危險的。但是此刻他能夠想到光臨,哪怕是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倒也確實不壞。至少我可以說,他也許會給我們增添一點樂趣。”
“何況他還是硬擠進來的!”費爾德先科立刻插嘴道。
“這又怎樣呢?”將軍冷冷地問道,他很憎惡費爾德先科。
“這就是說,他應該付入場費。”費爾德先科解釋道。
“哼,梅什金公爵畢竟不是費爾德先科。”將軍忍不住說。直到這時候,他一想到自己居然和費爾德先科在同一個交際場合平起平坐,心里就不痛快。
“喂,將軍,您饒了費爾德先科吧,”費爾德先科得意地微笑著答道,“我可處于一種特殊地位。”
“您處于什么特殊地位呀?”
“上次我已十分榮幸地向諸位作了詳細解釋;現在我可以對閣下再重復一遍。閣下,請注意:大家都會說俏皮話,唯獨我不會。為了彌補這個缺點,我請求大家允許我說實話,因為諸位全都知道,只有不會說俏皮話的人才說實話。再說,我是一個愛報復的人,這也是因為我不會說俏皮話。我甘心忍受各種侮辱,但是侮辱我的人一旦失敗,我就不再忍受了;只要他一失敗,我立刻就會記起前仇,并立刻設法報復,用伊萬·彼得羅維奇·普季岑形容我的話來說,就是用腳去踢,當然啦,普季岑自己是永遠不踢人的。閣下,您可知道克雷洛夫寫的《獅子和驢子》那篇寓言?咱們倆就是這樣,他寫的就是我們。”
“您大概又胡扯起來了,費爾德先科。”將軍發火了。
“您這是什么意思,閣下?”費爾德先科應聲說道,他巴不得可以接過話茬兒再胡扯幾句,“您不要擔心,閣下,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倘若我說咱倆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獅子和驢子,那么驢子的角色當然由我充當,而閣下則充當獅子的角色,正如克雷洛夫的寓言所說:
威武的獅子,林中的霸王,
由于衰老而失去了力量。[44]
而我,閣下,我就是那頭驢子。”
“我同意你最后一句話。”將軍漫不經心地脫口而出。
這一切當然很粗魯,而且是故意安排的,但是,允許費爾德先科扮演小丑已經成為一種習慣了。
“人家所以雇用我,讓我到這里來,”有一次費爾德先科喊道,“就是因為我會這樣說話。說真的,像我這樣的人哪能受到接待呢?我明白這一點。嗯,怎么能讓我這么一個費爾德先科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這樣一位高雅的紳士平起平坐呢?只能有一種解釋:正是因為讓我們平起平坐是不可思議的,所以才偏讓我們平起平坐。”
他的話雖然粗魯,但往往又很尖刻,有時甚至十分尖刻,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仿佛也喜歡這一點。凡是非去她家不可的人,只得甘心忍受費爾德先科這一套。他也許已經看穿了,覺得主人之所以開始接待他,可能是因為他第一次露面便使托茨基感到難堪。加尼亞也受過他無窮的折磨。在這方面,費爾德先科對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大有用處的。
“公爵先要給我們唱一支時髦的抒情歌曲。”費爾德先科斷言道,同時瞧瞧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想知道她要說什么。
“我看不會吧,費爾德先科,請您冷靜些。”她冷冷地說。
“啊!如果他受到特殊的庇護,我也只得妥協……”
但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聽他的話,她站起身來,親自去迎接公爵。
“我很抱歉,”她驀地來到公爵面前說道,“方才我匆忙中忘記邀請您了。現在您親自給我一個機會,使我能夠感謝并贊揚您的毅然光臨,我覺得十分高興。”
她說這句話時,目不轉睛地瞧著公爵,力求多少探明一下他的來意。
公爵對于她的客套也未嘗不能應酬幾句,但是他驚訝得目瞪口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滿意地注意到了這一點。當天晚上她穿著盛裝,特別惹人注目。她拉住他一只手,把他帶到賓客面前。到了客廳門口,公爵突然站住,特別激動地急忙對她小聲說:
“您是十全十美的……就連您瘦削的身材和蒼白的臉色也都是這樣……誰也不愿意說您不是這樣……我非常想來拜訪您……我……請原諒……”
“別道歉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笑了,“這會使那種奇怪而又獨特的情趣遭到徹底破壞。大家都說您是個怪人,這倒是實話。那么說來,您認為我是個十全十美的人嘍?”
“是的。”
“您雖然很會猜,不過您猜錯了。我今天就可以讓您看到這一點……”
她把公爵介紹給來賓,有一大半來賓都已經認識他了。托茨基立刻寒暄了幾句。大家似乎都活躍了一點,頓時談笑風生。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讓公爵坐在自己身邊。
“但是,公爵的光臨有什么奇怪之處呢?”費爾德先科喊得比誰都響,“事情很明顯,它本身就說明了問題!”
“事情太明顯,也太說明問題了,”一直沉默不語的加尼亞驀地應聲說道,“從公爵上午在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桌子上初次看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的那一瞬間開始,我今天幾乎一刻不停地在觀察他。我記得很清楚,我那時就想到一點,對此我現在已深信不疑。順便說說,公爵自己也對我承認了這一點。”
加尼亞說這番話時神態非常嚴肅,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他甚至怏怏不樂,顯得有點古怪。
“我沒有對您承認過什么,”公爵滿臉通紅地答道,“我只是回答過您的問題。”
“好,好!”費爾德先科喊道,“至少是誠懇的,既狡猾又誠懇!”
大家都放聲大笑起來。
“你別喊叫,費爾德先科。”普季岑嫌惡地低聲對他說。
“公爵,我可沒想到您還有這么一手,”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您可知道,什么人才會這樣?我還以為您是一位道學家呢!真不錯,您這個暗地里偷雞摸狗的家伙!”
“聽了一句毫無惡意的玩笑話,公爵居然臉紅得像一個天真的處女,從這一點看來,我可以斷定他是個高尚的青年,胸懷悲天憫人之志。”那位迄今一直默不作聲的、沒牙的七十歲老教師,突然完全出人意料地說道,或者不如說是嘀咕道,誰也沒料到他在今天晚上會開口說話。大家笑得益發厲害了。老教師大概以為是他的俏皮話引得大家發笑,于是瞧著大家,自己也笑得更厲害了,同時又劇烈地咳嗽不止,這就使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得不立刻去安慰他,吻他,并吩咐仆人再給他倒杯茶。也不知為什么,她特別喜歡所有這一類古怪的老頭子和老太婆,甚至還喜歡傻子。她向走進來的女仆要了一件短斗篷裹在身上,又吩咐女仆再往壁爐里加點劈柴。她問現在幾點鐘,女仆回答說:已經十點半了。
“諸位,你們喝不喝香檳酒?”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驀地邀請道,“我已經預備好了。這也許能給你們助興。請別客氣。”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居然請大家喝酒,特別是還用如此天真的神態相邀,不禁使人感到十分奇怪。大家都知道,她以前舉行招待晚會,總是非常守規矩的。總的說來,晚會的氣氛變得歡快一些了,但和往常不一樣。不過大家并不拒絕喝酒,將軍首先開飲,接著是那個活潑的夫人,老教師,費爾德先科,末了大家都喝了起來。托茨基也拿起酒杯,希望緩和一下正在逐漸形成的一種新的氣氛,盡可能使它輕松愉快。只有加尼亞一人滴酒未沾。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舉起酒杯,宣布她今晚要喝三大杯。今晚她舉止奇特,有時還很急躁和敏捷,她忽而無緣無故地狂笑,忽而又默默地、甚至憂郁地沉思起來,使人感到莫名其妙。有些人懷疑她在發冷。末了他們終于看出她似乎在等待什么,她常常看表,變得焦躁不安,心不在焉。
“您好像有點發冷吧?”那位活潑的夫人問。
“不是有點發冷,而是冷得厲害,所以我才披上斗篷。”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答道,她的臉色果真更加蒼白,有時仿佛在抑制自己劇烈的顫抖似的。
大家都驚慌和騷動起來。
“我們是不是讓女主人休息一下?”托茨基瞧著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說。
“諸位,完全不必!我請你們都坐下。你們的光臨,特別是在今天,對我來說是很必要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突然堅決地、意味深長地說道。由于來賓幾乎全知道今天晚上要作出十分重要的決定,所以她這幾句話就顯得特別有分量了。將軍和托茨基再次交換了一下眼色,加尼亞渾身抽搐了一下。
“最好是玩玩什么沙龍游戲。”活潑的夫人說。
“我知道一種新的、妙不可言的沙龍游戲,”費爾德先科應聲說道,“雖說這種游戲在世上只玩過一次,而且那一次也沒玩好。”
“是什么游戲呀?”活潑的夫人問。
“有一次,我們幾個朋友聚在一起,當然,都有了幾分醉意。忽然有人提議,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離開桌子,就地講述自己干過的一件什么事情,不過每人都得真心實意地認為那是自己一生中干的一件最壞的事;但是要誠實,主要的是要說實話,不能撒謊!”
“奇怪的主意。”將軍說。
“沒有比這更奇怪的了,閣下,但是它妙也就妙在這里。”
“可笑的主意,”托茨基說,“不過也容易理解:這是一種特殊的吹牛方式。”
“也許正合我們的需要,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
“可是,這樣的沙龍游戲只會使我們哭,不會使我們笑。”活潑的夫人說。
“這是一種令人十分難堪的、荒唐可笑的玩藝兒。”普季岑應聲說道。
“你們成功了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
“沒有,弄得很糟。每個人的確都說了一些,有許多人說的是實話,您瞧,有些人講得還很得意呢。后來大家都感到可恥,大家都受不住了!不過總的來說,倒別有一番情趣。”
“真的,這倒不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突然精神抖擻地說道,“真的,諸位,讓我們試一試吧!我們的確有點不大快樂。如果我們每個人都同意講點……這種事情,當然要經本人同意,完全出于自愿,是吧?我們也許受得住?至少這是個非常別致的事……”
“一個天才的主意!”費爾德先科應聲說道,“不過,女士們除外,由男人開頭。大家抓鬮,跟那天一樣,一定要這樣!一定要這樣!如果有人實在不愿意講,當然也不勉強,不過只有那種特別不懂禮貌的人才會這樣!諸位,請把你們的鬮放到這兒,放到我的帽子里,讓公爵來抓。這事可是再簡單不過了,講講自己一生中最惡劣的行為,這容易極了,諸位!你們瞧著吧!要是有人忘了,我立刻提醒他!”
誰也不喜歡這個主意,有些人皺著眉頭,另一些人在調皮地微笑。有些人反對,但并不強烈,譬如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就是其中的一個,他不愿違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因為他看出她很醉心于這個怪主意。只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決定說出自己的心愿,她總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哪怕這種心愿是異想天開,甚至對自己毫無益處。現在她仿佛歇斯底里發作了,不停地走來走去,痙攣地、瘋瘋癲癲地笑著,尤其是在托茨基惶惶不安地表示反對的時候。她的黑眼睛炯炯發光,蒼白的面頰泛起兩片紅暈。有幾個賓客的臉上流露出沮喪和嫌惡的神色,這可能使她嘲笑的愿望更為強烈了;她也許正是喜歡這個主意的玩世不恭和殘酷無情。有的人認為她一定有特別的打算。但是大家都同意了:無論如何,這玩藝兒很新奇,對許多人很有誘惑力。最起勁的是費爾德先科。
“如果有些事情……當著女士們的面不大好講,那怎么辦呢?”一個沉默寡言的青年怯生生地說。
“那您就不講好了;您就是不講,這種丑事還嫌少嗎?”費爾德先科答道,“唉,您這個年輕人!”
“可是,我不知道我的行為哪一樁最壞。”活潑的夫人插嘴道。
“可以免去女士們講述的義務,”費爾德先科重復道,“不過只是免去而已;如果自愿要講,自當受到歡迎。至于男人,如果實在不愿講,也不勉強。”
“怎么證明我不是撒謊呢?”加尼亞問道,“倘若我撒了謊,這種游戲就完全失去了意義。而且,誰能不撒謊呢?每個人都肯定會撒謊的。”
“那就聽聽別人是怎么撒謊的,僅此一端就夠有趣的了。至于你呢,加涅奇卡,完全不必特別擔心你會撒謊,因為你最丑惡的行為已無人不知。但是你們要想一想,諸位,”費爾德先科突然靈機一動,便喊道,“你們只要想一想,在我們講完以后,譬如說在明天,我們彼此還有臉見面嗎?”
“難道真可以這樣?難道當真要這么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托茨基一本正經地問。
“怕狼咬,就別進樹林!”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用嘲笑的口吻說。
“但是請問,費爾德先科先生,難道這種沙龍游戲會有什么好結果嗎?”托茨基益發惶惶不安地接著說,“請您相信,這種玩藝兒從來都不會成功。您自己也說,那一次就沒有成功。”
“怎么沒有成功!上一次我就講我怎么偷了三個盧布,我當真痛痛快快地說出來了!”
“就算是這樣吧。不過,您要說得仿佛真有其事并使大家相信,恐怕不可能吧?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說得很對,只要使人覺得有一點虛假,游戲就會完全失去意義。只有在偶然的情況下才會說真話,也就是說,只有講述人出于一種十分低級的趣味而想用這種特殊方式炫耀一番的時候,他才會講真話,在我們這里,這是不可思議的,也是完全不成體統的。”
“您真是精明到極點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甚至使我都感到驚訝!”費爾德先科喊道,“諸位,你們瞧,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方才說我不能把我偷東西的事講得仿佛真有其事,這就是以最巧妙不過的方式暗示我是不會真正偷竊的(因為這種話直說出來是不體面的),盡管他的心里說不定完全相信,費爾德先科是很可能偷東西的!現在我們言歸正傳,諸位,言歸正傳。鬮已經收來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您也把鬮放到里面了,這就是說,沒有人拒絕參加。公爵,您抓吧!”
公爵默默地把手伸進帽子,掏出第一個鬮,這是費爾德先科的,第二個是普季岑的,第三個是將軍的,第四個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第五個是他自己的,第六個是加尼亞的,如此等等。女士們沒有放鬮。
“天哪,真倒霉!”費爾德先科喊道,“我以為第一個會是公爵,第二個會輪到將軍呢。但是謝天謝地,至少伊萬·彼得羅維奇在我后面,我會得到補償的。哦,諸位,我當然應該成為一個好榜樣,但是現在最可惜的是,我這個人太渺小了,毫無出眾之處,連我的官銜也小得不能再小了。其實我費爾德先科不論干了什么壞事,又有什么有趣之處呢?我最壞的行為又是什么呢?真是越多越難挑啊。難道還是講那樁偷竊的勾當,好讓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相信,即使不是賊,也會偷東西?”
“費爾德先科先生,您現在使我相信的是:即使沒有人打聽,就講出自己那些卑鄙齷齪的行為,的確可以感到其樂無窮……不過……請您原諒,費爾德先科先生。”
“快開始講吧,費爾德先科,您廢話太多,總也說不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煩躁而性急地命令道。
大家都注意到了,在方才那陣狂笑之后,她驀地變得憂郁、乖戾和煩躁了;然而她依然頑固地、專橫地堅持要玩那種令人難堪的古怪游戲。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感到非常痛苦。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叫他非常生氣:那人正若無其事地坐在那里喝香檳酒,甚至也許還在考慮:輪到他講的時候該講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