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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懷念狼(3)

  • 懷念狼
  • 賈平凹
  • 4939字
  • 2022-01-27 16:48:40

兩個人都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傅山就別轉了頭向城池東邊的南宮山上眺望。南宮山上其實早已沒了宮,山上云層裂開了一條縫,有陽光斜斜照下來,山巒如佛出世,呈現了一派光明。他們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候,主巒的一道石梁脊上正站著一只狼。

施德主任先并未注意到那是一只狼,還以為是一棵樹一塊石頭,傅山卻激動得叫了一聲。這只狼襯在天幕上,腰身非常細長,面南而立,掃帚一般的長尾搭在一塊石頭上。他立即認出那是十一號狼,是普查的狼群里最健壯也最艷乍的一只狼,卻不明白這只狼普查時是在百里外的大順山上,怎么竟在這里出現?!

狼之十一號高揚了脖子嗥叫起來,聲音銳而干,音節里應該算是高八度的,而且一長一短,又一長一短,如山地人的呼喊:喂——根保!“這是在發情!”傅山說。果然另一只狼遂在石梁脊左邊的一棵樹下出現了,然后十一號狼向那只狼跑去,弓著身子,四蹄輕巧,兩狼靠近,尾巴都翹起來,像高舉了雞毛撣子,歡樂地舞蹈。

“那一只是四號狼。”傅山說。

跟隨的富貴汪汪地吠了起來,聲巨如豹,而且前爪在地上使勁刨土,傅山只好用雙腿死死地夾住它。狼依然在舞蹈著。

“大熊貓如果有狼這種發情就好了。”施德說,“你瞧,有狼就有獵人呀,沒有大熊貓了我還算什么大熊貓專家?”

傅山眼里的光芒漸漸地消退了,他端起了槍,向空中鳴放了三下。

其實,我說的故事,正是與我有著剝也剝不開的血緣關系。我在我以前的作品里寫下了許多商州的人和事,包括了家屬和眾多的老親世故,但我遺漏了我的外婆。我的外婆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老外爺,在那一次匪亂和狼災中失蹤了,是死于匪或是死于狼,老老外婆咽了氣后就不了了之。大名叫順成的那個老城池的鄰居領走了我的外婆,舅爺長大成了獵戶。

生活原本是堆積了一大堆的日子,看似在停滯著,風云不起,水波不興,實際上它以它的規律在暗中運動,人就在其中活著,兩個家庭就這樣繁衍開來,如一棵野草,分蘗了又分蘗,已經是蓬蓬的一大叢了。舅爺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的舅舅,我的外婆在西京城里出嫁到了錢家生下了我的母親,再是有了我這個外孫。母親在我六歲的那年回去過一次商州,以外婆的遺囑尋找到了她的娘家人,但從那以后,母親再沒有回去過。我依然也不認識還在商州的那些農民親戚,可留在記憶中始終有母親講過的關于兩個家族的故事。也是母親那次回商州,知道了舅舅這一輩的狀況,說是我的舅舅在七歲時的收麥天里,舅奶領著他去田里割麥,人已經是很累了,又饑又渴,正坐在麥捆子上揭了瓦飯罐蓋兒吃拌湯,聽見了有人在哭。那是一種很悲慟的女人哭聲,舅奶就放下飯罐過去察看,竟是一只狼坐在麥田的土渠里嗥哭。它是抵著渠底嗥哭的,見舅奶走近,一下子躍起來將她撲倒了。舅舅聽見舅奶叫了一聲“我兒……”跑近看見了狼的身下壓著親娘,親娘的頭發已經被狼撕下了髻,一撮頭發連著頭皮的血肉掛在一叢酸棗棘上。舅舅并沒有嚇暈,也沒有撒腳逃跑,跳下土壕雙手抓住了狼的尾巴,舅舅說:“不要吃我娘,狼,不要吃我娘!”狼回過頭來,看著我的舅舅,三角白眼里射著光,狼真的就不再咬他的母親,半尺長的舌頭伸出來舔舔嘴角,嘴角突然掀起,露出錐子一樣的牙,呼哧一口卻叼起了他的后頸就走。舅奶清醒過來,見舅舅被狼叼走,大聲疾呼,那天舅爺出獵了并不在家,遠近的村人舉著木棒、鐵锨攆了來,狼是前腿短后腿長,上坡的速度極快,下坡卻不行的,坡下的人一哇聲攆打呼喊,在坡上收麥子的人聞訊從坡上也攆下來,狼就慌了。或許是舅舅很胖,有五十多斤重吧,狼叼著他再跑已經艱難,就在它放下舅舅要換一口氣的時候,攆打的人到了跟前,狼只好丟下舅舅,眼睛一閃,舅舅看見的是一束紅光,真的是一束紅光,狼就逃走了。舅舅從狼口里被奪回來,后脖子上留下了三個冒血的窟窿,雖然后來用蓖蓖芽草和北瓜瓤敷好,從此怎么也消不了疤痕。“他一急,疤就發紅,”母親說,“只要見他的疤紅了,誰也不再去招惹他了。”

這就是我知道的關于舅家的全部內容。我是數次地去過商州,因為輩分隔了幾層,舅舅叫什么名字,村子又是什么村子,我一概不清楚,認親的意義不大,所以從沒有產生去尋找拜訪的念頭。我只說今生今世不可能認識那一股親戚了,沒想卻在最后一次去商州不期然而然地相遇了。

那天,我是以記者的身份懶洋洋地參加了商州的一次經貿會議。偌大的禮堂里,州行署專員在作關于商州地區現狀的報告,他講到商州是一萬八千平方公里面積,劃分行政縣七個,州直轄市一個,鄉鎮五百七十三個,總人口二百二十一萬,自古以來號稱七山一水二分田,可耕土地二百二十六萬畝,森林覆蓋面積八十九萬畝,中小電站三十五座,大型鐵、銻、煤礦區四個,貫通四縣的國道一條,縣級公路十四條,雖不是富裕地區,但五谷雜糧都產,尤其山貨特品豐富,如木材、竹器、龍須草、漆、火紙、核桃、木耳、蜂蜜。“還有十五只狼”,他最后說。還有十五只狼?!這一句話箭一樣射進我的耳朵,在我聽到的所有的政府工作報告中,從來還沒有哪位領導在介紹自己的家底時說到還有狼!但商州行署專員說這句話時,語氣平和,沒有故意的口氣也沒有幽默的神情,這令我覺得驚奇而有趣。會后,我專門去采訪專員。

“您在報告中說到狼,”我說,“還有十五只狼?”

“是的,是十五只狼。”

“您說的是州城動物園的狼嗎?”

“不,是野生的狼。”

“您怎么知道是十五只?”

“我讓人去普查了,我們為這些野狼編了號,是十五只狼。”

“這么說,狼是商州的一份家產了?”

“這當然呀!”專員得意地說,“假如沒有狼,商州會成什么樣子呢?你們省城的人是不了解山地的,說個簡單例子吧,山地里的孩子夜里鬧哭,大人們世世代代哄孩子的話就是‘甭哭,狼來了!’孩子就不哭了,假如沒有狼,你想想……”

“這我是了解的,狼對于孩子們來說是恐懼的,”我說,“沒有狼不是更好嗎?”

“那孩子就一直要哭下去了!”

我笑了:“你是個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

“我是專員!”他說,真的就給我講起了大道理。

“你知道商州的山地有野兔、獾和黃羊吧,商州的黃羊肉是對外出口的,可狼少了下來,你一定認為黃羊會更多了吧,不,黃羊也漸漸地減少了,它們并不是被捕獵的緣故,而是自己病死的。狼是吃黃羊的,可狼在吃黃羊的過程中黃羊在健壯地生存著……老一輩的人在對狼的恐懼中長大,如果沒有了狼,人類就沒有了恐懼嘛,若以后的孩子對大人們說‘媽媽,我害怕’,大人們就會為孩子的害怕而更加害怕了。你去過油田嗎,我可是在油田上干過五年,如果一個井隊沒有女同志,男人們就不修廁所,不修飾自己,慢慢連性的沖動都沒有了,活得像只大熊貓。”

“噢,聽說商州的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里為一只大熊貓成功地做了人工配種,已經懷上孕了?”

“是的,”專員卸下了眼鏡,手始終在玩弄著一支批閱文件的鉛筆,“大熊貓之所以成為國寶,就是因為它逐漸失去了對生存環境的適應能力,缺少性欲,發情期極短,難以懷孕,懷孕又十分之九難產。你想想,現在人越來越多,森林覆蓋面積越來越少,原本對狼的生存帶來了致命的危機,若要繼續捕獵下去,終有一天狼也會同大熊貓一樣的,所以我們頒發了禁止捕狼的條例。”

我是沒有真正地見過狼的,只在西京城的動物園里看見過一只,而且游園的那天,狼一直窩在棚里臥著不出來,只將那條掃帚一般的長尾搭在窩棚門口。但以職業的敏感,我知道我遇到了一個非常好的寫作題材。當時心里想,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親眼見過狼的人可能相當多,但恐怕沒有一個人不知道狼這個名字和關于狼的血腥味的故事吧。作為與商州有著血緣關系的我,深受過狼災的土著人的教育,我是和專員的觀點不一樣的。他是外地人,他和他的家族沒有受過狼的危害;我只覺得整個商州僅存下十五只狼對我是一種輕松。可是,從理性上講,我又不能不同意專員的觀點。據報載,在這個地球上,每年有數百個生物品種在滅絕著,若以此速度下去,人類將面臨的是多么可怕的境地。而一個專員,能在現在普遍急功近利的仕途上將保護和禁獵的事提到政府工作報告中,這在中國若不是獨一無二,也是少而又少得難得,作為我是應該熱烈響應和積極配合了。當然更令我驚訝和著迷的是這才多少年,一個威脅人類的危險將可能變成一道供人欣賞的風景,其中的內涵一下子刺激了我已經死寂了很久的創作欲望!我建議專員,能否讓我看看這十五只狼的有關檔案,如果可能的話,我可以為這十五只狼拍下照片。專員雙手很響地拍打著,甚至還用力地抓了抓我的肩膀,夸獎我的想法不錯,他說十五只狼還沒有建立什么檔案,僅僅是編了號,而且這一切第一手材料為那個搞普查的獵人掌握著,“我通知那個獵人來見你吧”。

就這樣,我打消了應付性的采訪后立即要返回西京的想法,既來之就安之吧,暫時在州城住下來,等候著專員的安排。我估摸我將要從事一項重要的工作了,竟一時完全地沉浸到了對于狼的懷念和保護的意識中,可以說,我立地成佛,突變式地成了一位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我發誓從此不殺生,并開始吃素,而緊接著發生了兩件事使我更加覺悟。一是我在賓館的院子里閑轉,明明看見一個妙齡女子在一樓向一間窗戶里窺視,走近去,卻是一株丁香樹。二是經過州城的街心花園,我順手掐掉了一株月季花莖,那整個月季一個劇烈的搖動,斷莖驟然變粗變黑,然后一股白汁噴濺出來,而盛開的那朵花也立時緊縮,花瓣一片一片脫下來。這令我吃驚不小,萬事萬物都是有著生命和靈魂嗎?遂想:所謂的靈魂不滅是什么?外婆生前常說的輪回又是什么呢?是不是當一個人死亡之后,靈魂和軀體就分離開來在空中飄浮?如果能對應的話,在飄浮中遇見一只蜜蜂將一棵草木的花粉摻和于另一棵草木的花粉時,那靈魂就下注,新的草木就產生了,而當這新生的草木最后死亡了,靈魂又飄浮于空,恰好正碰著一只公豬和一只母豬交配,靈魂又下注,新的豬就產生了。如果這是可能的話,那么,生活在這個地球上的一切都平等,我這一世是人,能否認上一世就不是只豬嗎?而下一世呢,或許是狼,是魚,是一株草和一只白額吊睛的大虎。我越是這么玄想,越是神經起來,我知道我整個地不像是個商州的子孫了,或者說,簡直是背叛了我的列祖列宗,對狼產生了一種連我也覺得吃驚的親和感。

在州城住下來,我才突然地感到了一種輕松,西京便與我遠去了。早晨起來,用不著喝那熬得像鼻涕一樣的麥片,用不著按老婆的要求必須吞下五粒維生素C和兩粒維生素E,晚上也用不著一定得刷牙、洗腳才能上床。奇怪的是,我長年患著的口腔潰瘍竟好得多了。可是,就在第三個下午,我焦急地去行署大院尋找專員要詢問幾時可以見到那個普查的獵人時,專員卻鼓著掌說正要找我哩。“不得了了,商州要發生大事了!”他叫道,“你知道嗎,這是要轟動全國的,老城池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唯一飼養的大熊貓已進入臨產期!”

“噢。”我說。

“你好像不激動?”

“這當然是宗喜事!但我更渴望為十五只狼拍照。”

“可這事緊急呀,你應該去采訪,詳細記錄生崽的狀況,以告國人。”

我趕去了。其結果是那只大熊貓在難產中死去,生下來的像老鼠一樣可憐兮兮的幼崽也在不足兩個小時內死了。

這是我采訪生涯中最為沮喪的一次,然而,我卻在那里奇跡般地與我那舅舅相遇了。

我趕到了基地,施德主任和他的一幫科技專家對那只名字叫后的大熊貓進行了許多激素檢測、數據分析和產前行為狀態的觀察,認定產期就在二至三天之內。我瞧著已經絕食六天了的后,一只笨拙而衰弱不堪的家伙,想,怎么取這么一個名字呢?我不了解國內別的保護和繁殖基地里有沒有叫皇的大熊貓,但這只后實在是太難看了。施德介紹說,世界上最孤獨的動物應該就是大熊貓,它們幾乎都單獨生活,性欲近乎沒有,在短暫的發情期一定要遇見配偶,遇見了配偶并不一定就發生交配,因為它們交配表現出的不是一種歡悅而是萬分痛苦,即便交配了懷孕的也微乎其微,即便懷孕了,一百多公斤的大熊貓母親產下的嬰兒僅十克左右,存活率也只是百分之十。我聽了大為震驚,首先想到了狼,接著就想到了人,人類有一天會不會也淪落到這種境地呢?我是讀過一份研究資料的,其中講到,人類已開始退化,現在一個正常的男人排精量比起五十年前一個正常男人的排精量少了五分之一,稀釋度也降低了百分之二十。初讀時我只是嘿嘿笑了幾下就完全淡忘了,在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里,我卻真真切切地感到了一種恐懼,也使我更看重了記錄大熊貓生產狀況的意義。我加入了施德他們的小組,忙碌起后的產事,果然在第三天,后開始產崽了,我詳細地記錄了它的生產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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