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 (德)叔本華
- 6045字
- 2022-01-27 17:5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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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這種種考慮,我相信,一方面,概念的、合理認識的、理性的認識之法;另一方面,純官能的數學性的知覺之直接認識,以及靠著領悟而來體會之直接認識——兩者的關系和不同,已經十分清楚。我們附帶也討論過了感覺和笑,這是在考慮到我們認知模式顯著的關系后,幾乎不可避免地會牽涉到的?,F在我掉過頭來,進一步討論關于“存有”的科學,還研究語言及蓄意的行為,這是理性能力賜予人類的第三種好處。順著我們手頭的這個一般性思考方式,我打算先部分地討論它的形式和判斷基礎,最后討論它的內容。
我們看到,除純粹邏輯的基礎以外,理性的其他所有認識,其起源均不在理性本身,而是另外得自知覺的認識,知覺的認識寓于理性內,這樣,它轉移成為一種相當不一樣的認識之法:抽象。一切理性的認識,即抽象地提示給意識的認識,乃如同部分之于整體一樣與科學關聯。每個人透過經驗,透過對呈現在面前個別事物的思考,而導向對不同事物的理性認識;然而,唯有以抽象獲得對某種對象完完全全的認識為己任的,才傾心于科學。只有拿概念,他才能把這一種類簡化出來;所以每一門科學都是拿概念來統一,透過它,才能從一切事物的全體中抽取出部分,科學保證它具有抽象完全的知識。比方說,像空間的關系、無機體加諸彼此的行為、動植物的性質、地表自古以來不斷的變遷、人類種族整體的改變、語言之結構等。要是科學打算對透過概念的每一個個別事物加以研究,來獲取某一主題的認識,直到這樣一步步地明白了所有事物,說實話,任何一個人的記憶均不足以勝任,也根本不可能百分之百地掌握每一個別事物。所以,他利用概念領域彼此包容的特質,而主要目的是踏入主題概念內更廣泛的領域。當決定了這些領域彼此的關系,那么大致上這個主題所包含的一切就都已決定,接著就能逐漸縮小范圍(也就是概念領域),而越加詳細地把它決定了。因此,一門科學之完全包含其主題乃是可能的,像這種追求知識的途徑,也就是從一般到個別,這和尋常的理性認識不一樣。所以,科學基本的、與眾不同的特征,就是系統化的形式。要駕馭科學,不可或缺的先決條件就是得結合每一門科學最一般的概念領域,換言之,就是認識其主要原理。打算從這些原理怎樣進一步邁向更特殊的各個命題,就看你的抉擇了;這并不增加認識的深度,只擴大了研究的范圍。這些涵蓋其他的主要原理,數目不一,所以不同科學之間有大大的差異,因此某幾門科學,所涵蓋、所容納的更多,而某些則并行的更多;從這方面看,前者可謂更具判斷性,后者則具記憶性。甚至經院學者也曉得,由于三段論法需兩個前提,因此任何科學不能光從一簡單的、不能再予以推論的主要原理出發;不,正相反,起碼它得有兩個以上的原理。那些分類嚴格的科學,諸如動物學、植物學,乃至于物理學、化學(只要它們涉及的是對應于少數基本力的一切無機行為)所涵蓋的最多。另一方面,歷史壓根兒就沒有涵蓋什么,歷史中那普遍之物,只在于對主要時期之鳥瞰。但是不能由此演繹出什么特殊事件;各事件只有依照時間,才從屬于、被涵蓋于歷史的各主要時期,如果照概念來看,那么倒是與這些時期并行。所以嚴格講,歷史的確是理性的認識,但不是科學。數學中,照歐幾里得的處理,公理要算是唯二個可證的第一原理,任何的證明,乃是一層層嚴密地從屬于它們。不管怎樣,這種處理方法對數學來說,不能算基本的,事實上,任何命題本身就再度成立了一個新的空間結構。就它本身來說,它獨立于以前的結構,實際上,得以從其本身以純空間的知覺認知它,相當脫離任何的公理,在空間的知覺中,甚至最復雜的結構也像公理自己一樣那么直接顯著。我們留待以后再仔細討論這點。同時我們說,任何數學命題都總是一普遍的真理,對于數不清的那些例子,一概有效。從簡單到復雜的命題,有步驟性的過程——這對數學而言也是基本的;所以,數學無論從哪一方面說都是一門科學。像這樣,一門按照形式的科學,其完整性乃在于它本身之盡可能為涵蓋的原理,而非并行的原理。所以一般科學性的才能,便是那種將概念領域按照它們不同的界限予以涵蓋的能力,結果正如柏拉圖一再講述的:科學,不光是拿著普遍性質的什么,和各種類的東西,這樣一個挨一個地直接排到它底下,科學毋寧說是這樣一種知識:它可以一層層透過直接的概念及明顯的區分,依照逐步縮小的范圍,從最普遍的到最特殊的。照康德的講法,這乃是指同時運用同性質律跟特征區分律(異性質律)。由于真正科學的完整性就是這么構成,那么理所當然,科學的目標就不在于更大的確定性,因為,甚至頂沒有相干的簡單的知識之碎片,也都具備同樣分量的確定性;科學的目標毋寧是,透過它的形式并憑此來完成這樣的認識的可能性,這樣一種理性認識的能力就只為這緣故。現在流行著一種看法,即知識的科學特征,乃在于更大的確定性,這是錯誤的。同樣,因此斷定只有數學跟邏輯乃是真真正正的科學,就因為它們整體先驗的性質,只有它們才具有不可辯駁的知識之確定性——這也不對。當然,數學跟邏輯具備的確定性是不可否認的,然而,那并不就怎樣特別地使之具有科學的性質。因為科學的性質,并不在于確定性,而在于知識的系統形式,從普遍到特殊,一層層降下來而建立。這從普遍到特殊的,這種方式的知識,乃是科學獨具的,所以在科學中,必然有許多是建立在經過證明的前命題來的推論上。這就引起了一項古老的成見,以為經過證明的就一定真實,而任何真理都需要證明。不,正相反,任何證明都需要一不可證明之“真”,這不可證明之真最終支持著證明,或成為自己的證明。所以,一個天然成立的真理,要強于由證明建立起來的真理,正如同泉水之強過自來水。知覺——就其樹立了數學而言——部分是純粹的先驗,就其樹立了其他科學而言,部分是經驗的后驗,知覺是一切真理的來源、一切科學的基礎(只有邏輯例外,邏輯并不基于知覺的認識,而是基于理性之直接認識自己的各項法則)。啊,不是證明過的判斷,不是那些試驗、證明——那直接從知覺汲取的,從而建立起來、替代了任何證明的判斷,才是在科學中,如同太陽之于世界。所有的光明從它們發源,因此照耀著,其他的跟著才次第發亮。直接從知覺來建立像這樣的主要判斷的真理,從無數真實事物當中揭橥這么一個科學基礎,這就是判斷力的成就。這樣的成就,在于能夠將知覺認知的,正確地轉途到抽象的意識中;所以,判斷乃是知性與理性的中介。只有個人優越的特異的高強判斷,才實際能夠推進科學,而任何人,只要有健全的理性能力,就可以從命題中推演命題,就能夠證明、下結論。另一方面,將透過知覺認知的,恰當地設下并成立于反復思維用的概念之中,這樣,首先的,許多實在對象具備的相同之處,得以透過一個概念被思考,其次,它們的不同點則透過同樣多的概念被思考;這靠判斷力完成。這樣,不同的東西被認知為不同的,盡管它們有部分地類似;相同的東西被認知為相同的,盡管它們有部分差異,這一切均視每一事例中實際存在的目的與顧慮而定。這也是判斷的成就。判斷的缺乏,是為魯鈍。魯鈍之人無法作出區別,某方面相同的東西有時具部分或相對的差異,而部分或相對不同的東西有時則相同。另外,這樣解釋判斷,也符合康德:依照知覺對象越向概念或從概念越向知覺對象,從而將判斷區分為反省的跟涵攝的;這都是判斷介入到透過知覺的知性認識和理性之反省認識之間的。沒有任何真理是絕對只透過三段論法求出來的,光透過三段論法建立真理的必要性,總只是相對的,的確,甚至是主觀的。由于一切證明都是三段論法,我們就先要來找一個新的真理,它不是證明,是直接顯然的事物——是“憑據”,只要少不了它,暫時的,證明就得依附著它。沒有任何科學可以從頭到尾完完全全地證明,此正如空中樓閣之不可能??茖W的一切證明必須牽連一些知覺的東西,所以不再是能證明的了——因為,整個反省的世界乃基于、根植于知覺的世界。這個世界已經顯示給我們看了,所有的,歸根結底,就是起源的憑據,屬于直觀的知覺。是以,它若非經驗的,就是依賴先于可能經驗之各種條件的知覺。所以,在這兩種例子上,它只提供了在意識之內的內在之認識,而非超越的認識。任何的概念所以有價值,所以存在,就因為和知覺表象的關聯,當然,這種關聯可能非常不直接。凡概念說得過去的,同樣在從概念架構起來的判斷上也說得過去,在一切科學上也說得過去。所以以某些方式,甚至不需要證明和三段論法,而直接認知則透過三段論法建立,給證明傳授的真理,這是可能的。的確,在許多我們仰仗三段論的連珠而達成的繁復之數學命題中,要這樣做倒是不容易的;比如靠畢達哥拉斯定理的推演而計算所有弧的弦和角。但甚至這樣的真理不能說基本上全靠抽象的原理,那根本的空間關系必需已經足以顯示出純粹的先驗直觀,以至于這些原理的抽象表達已經直接建立。馬上,我就要詳細討論數學的證明。
也許,大家會趾高氣揚地談什么,完全基于切實的前提之結論來的科學,便是不可辯駁之真。但透過純粹邏輯的推理之鏈,盡管前提可能真到怎樣的程度,我們之所獲,不過是把已完全包含在前提內的加以表示、闡明而已;是故,我們只顯明地解釋了已經隱約地在前提中明白了的。像這些被人們尊崇的科學,尤其突出的,是數學方面的,特殊的,有天文學。然而天文學的確實性,是從它有先驗的空間之直觀或知覺作為基礎,所以萬無一失。一切空間的關系,無論如何,是一個挨一個,追隨著必然性(“存有”的根據),提供了先驗確定性,而且,它們可以穩妥地從彼此推演出來。在這些數學的條件外,還加上單純的自然力,即重力,重力的運作正和質量及距離的平方成比例;最后,是先驗確定的慣性定律,因為,它隨著因果律,而連帶著的是變動加諸質量,一字不改的經驗之資料。這就是整個天文學的材料,簡單、肯定而有確實的結果,從對象的龐大跟重要性來看,這是非常有趣的。比如:要是我知道行星的質量,跟它與衛星間的距離,我便能按開普勒第二條定律,肯定地推算出后者的運轉周期??墒沁@條定律的基礎乃是,在這個距離之下,只有這種速度,才同時既綰住了衛星使之朝向行星,而又不致墜向它。所以只有在這些幾何基礎下,就是說,靠先驗的直觀或知覺,另外運用自然律,我們才能用三段論深入,這兒三段論好比只是一溝通知覺體會與知覺體會的橋梁。但這并非斷然就邏輯的路子來使用平直的三段論。天文學第一基本的真理,它的真正起源是歸納,換言之,將多種知覺得來的,綜合為統一的正確、直接成立的判斷。從這些判斷以后跟著形成了假說,當歸納趨于完備,則經驗對它們的證實,就成了那第一判斷的證明。比如,行星顯著的變動是被經驗認知的;經過不知道多少對此變動之空間關系(行星軌道)的錯誤假設——終于,正確的一個被發現了,然后找到它遵循的法則(開普勒定律),到最后,是這些法則的原因(普遍之萬有引力)。經驗認知的,一切觀察到的情況與整個假說乃至它們的結論之協同一致,也就是歸納的配合,完全肯定了這些假說。發現一個假說,是判斷力分內的事,判斷力正確地理解既成事實,順水推舟地把它表示出來;可是歸納,換言之,各色各樣的知覺,卻證實了它的真實。然而,這個真實,要是我們能自由地透過普遍之空間,具有了千里眼,甚至可以直接透過一簡單的經驗知覺建立起來。接著,甚至在這兒,三段論也不是認識唯一基本的源泉,事實上不過一時的權宜罷了。
末了,為了從一不同角度提供第三個例子,我要說,甚至所謂形而上學的真理,也就是康德在《自然科學的形而上學基礎》中設下那樣的,其顯著性也不待于證明。我們立即認知已經先驗肯定的,其為一切認識的形式,具備了被我們所認知的至高必要性。比如,我們立即認知下面這個“消極的真理”——物質之持存;換言之,物質既不能進入而為有,亦不得退逝歸于無。我們純粹對空間時間的知覺、直觀,使得變動成為可能;在因果律中,知性使形式及質性的改變成為可能,然而,我們缺乏構想物質之起源或消逝的形式。因此這個真理無論何時何地都被大家看作顯然的,從沒被嚴格地疑惑過;要是它的認識根據是康德那難到極點、條分縷析至于秋毫之末的證明,情況便全不是這樣了。另外我發現了,康德的證明是不對的(見附錄),上面我也指出,物質的永恒,不是從時間的經驗之可能當中推論出來的,卻是從空間的經驗之可能得來。一切此地所謂形上的真理真正的基礎,就是說,認識必要及普遍形式之抽象表達的真正基礎,并不是在抽象原理中挖掘到,而是只有在透過不容置疑、不可辯駁的先驗陳述中表現自己的那表象形式,其直接地在意識當中被發現。不過,如果我們還要為它們找一個證明,唯一的辦法是指出,那需要證明的,已經包括在了一些不許懷疑的真理當中,這個真理變成它的部分,變成它的前提。所以舉例說,我就指出過,一切經驗的知覺暗示了因果律的運用。所以因果律的認識乃是一切經驗的條件,故此,不能如休謨所斷定的那樣,透過經驗而被交付、被限制。一般說,好辯的人比好學的人更看重證明。前者頑固地否認直接成立的貫通之認識。只有真理才能在各方面都協和一致;是以我們必須提醒那些人,他們在一個形式下間接接受了的東西,又被他們在另一個形式下直接否定了,也就是說,在他們的否定與接受之間有一種邏輯上的必要關聯。
還有,這是科學形式的結果,也就是,把每一特殊的東西歸屬于一般的,然后再一股腦兒歸屬于更一般的東西,這樣,使得許多命題之真,只有以邏輯的方式成立,也就是透過它們之倚賴其他命題,所以,透過三段論法,三段論法同時又變成了證明??墒俏覀儾豢梢酝?,這整個形式只是活用知識的手段,而不是達成更大的確定性的工具。從動物的“種”族所從“屬”的來認知一個動物的性質,接著由這個“屬”上推,而科、而目、而綱,這要比從個別例子交付給我們的動物自身著手研究,來得輕松容易??墒菑娜握搶С龅囊磺忻}之真,經常只是被一個不基于三段論卻基于知覺或直觀的真理條件限制住,最后還得依賴它。要是這個知覺總是在我們伸手可及之處如透過三段論的演繹一般,則它再怎樣都是可取的。任何概念的演繹,均可能招惹許多迷惑欺蒙,原因就是上面證明到的,許多不同的領域相聯系住了、相交了,又因為它們的內涵常常是定得不對的、不肯定的。諸如此類的例子,請看那不知道多少的,各種支持著錯誤理論、詭辯的證明。三段論的確在形式上是肯定得十全十美,但透過它們的內容,也就是在概念上,則十分不明確。因為,一方面,這些領域通常沒有充分明確的定義;另一方面,它們以那么多方式彼此截切,使得一個領域常部分包含在了許多其他的里頭,因此,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從一個過渡到任何其他,跟著又跳到另外的上頭,這都是前面說過的。不然,換個方式講,小名詞與中詞經常可以從屬不同的概念,從此,可以隨意選擇大名詞和中詞,于是得到不同結論。所以,立即顯然的憑據無論在哪里都遠勝于證明過的真理;后者,只有當前者過于悠邈,才可以取代接受,當前者跟它一樣接近我們,甚至還要接近時,那情況就不同了。所以從以上我們看出來,實際上說到邏輯,當在個別例子中體認到的認識比推論的科學知識更接近手頭時,我們總是只按照對思想法則的立即的認識來指導自己的思想,邏輯反而沒啥用。[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