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類動機理論
- 動機與人格
- (美)亞伯拉罕·馬斯洛
- 17130字
- 2022-01-27 09:52:23
本章試圖系統地闡釋一套積極的動機理論。它既能滿足上一章所列的理論要求,又符合已知的事實,包括從臨床、觀察以及實驗中得來的數據。然而,它最直接的來源是臨床經驗。我認為,這個理論符合詹姆斯(James)和杜威(Dewey)的機能主義傳統,也能與韋特海默(Wertheimer)、戈爾茨坦和格式塔心理學的整體論相融合,同時還適配于弗洛伊德、弗洛姆、霍妮、賴希(Reich)、榮格和阿德勒的心理動力學。我們可以將這種融合或綜合稱為整體動力論(holistic-dynamic theory)。
基本需求
1.生理需求
通常而言,人們將所謂的生理驅力(physiological drives)作為動機理論的基點。但最近的兩項研究使我們有必要修正過往的習慣性觀念。這兩項研究是:其一,體內平衡概念的發展;其二,發現口味(選擇食物時的優先性)相當有效地指明了體內的實際需求或匱乏。
體內平衡是指身體會自動努力維持血液的恒定、正常狀態。坎農(Cannon)描述了這一過程,其內容包括:(1)血液的含水量;(2)鹽含量;(3)糖含量;(4)蛋白質含量;(5)脂肪含量;(6)鈣含量;(7)氧含量;(8)恒定的氫離子水平(酸堿平衡);(9)血液的恒溫。很明顯,這個列表還可以擴展到其他部分,包括其他礦物質、激素、維生素等。
楊(Young,1948;Young,1941)總結了口味與身體需求之間的關系。如果身體缺少某種化學物質,人就會(以一種不完善的方式)特別想吃含有這種物質的食物。
因此,似乎不可能也沒必要羅列出基本的生理需求,因為根據描述的專門性程度,這些需求的數量可以根據人們的意愿隨便增大或縮小。我們不能確定,是否所有生理需求都是為了滿足體內平衡。目前仍未證實,性欲、睡意、單純的活動或運動以及母性行為是不是為了滿足體內平衡。此外,各種感官上的愉悅(如味覺、嗅覺、撓癢癢、撫摸等),它們可能是生理性的,并可能成為動機行為的目標。我們也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樣一個事實,即人們往往既懶散、心懷惰性而不愿意努力,又需要活動、刺激和興奮。
前一章已提到,我們應將這些生理驅力或需求看作獨有而非典型的,因為它們可以孤立存在,在身體上也可以定位。也就是說,它們既彼此相對獨立,又相對獨立于其他層次的動機,同時還相對獨立于整個有機體。其次,在許多情況下,我們都能為這種驅力找到局部、潛在的軀體基礎。這一點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么普遍,疲勞、睡意和母性反應都是例外,但適用于饑餓、性欲和口渴。
需要再次指出的是,任何生理需求和滿足它的行為,都能成為疏導其他各種需求的通道。打個比方,一個認為自己餓了的人也許是在尋求安慰或依賴,而不是維生素或蛋白質。反過來說,人們也可能通過喝水、吸煙等其他活動,部分地解決饑餓感。換句話說,這些生理需求相對獨立,但并非絕對無關。
毋庸置疑,在所有需求中,生理需求最占優勢地位。具體而言,假設一種最極端的情況,一個人的所有需求都沒有得到滿足,那么,他的主要動機最有可能是生理需求,而非其他。一個同時缺乏食物、安全、愛和尊重的人,最強烈渴望的東西很可能是食物。
如果所有的需求都沒能得到滿足,而機體又被生理需求所支配,那么,其他需求可能會全部趨向于消失,或者退居幕后。因此,可以公正地說,此時主宰整個機體的就是饑餓感,意識幾乎完全被饑餓掌控。所有能力都致力于想辦法解決饑餓,全部組織幾乎完全被這一目的左右。感受器、效應器、智力、記憶、習慣……一切都可能成為解決饑餓的簡單工具。那些對解決饑餓無濟于事的能力則休眠或隱匿了起來。在這樣極端的情況下,寫詩的沖動、購置汽車的欲望、對美國歷史的興趣、對一雙新鞋的渴望等,要么被徹底遺忘,要么成為非常次要的需求。對一個饑餓到瀕死邊緣的人來說,除了食物,他的世界容不下其他事物了。他的夢境里是食物,記憶里是食物,思考的對象是食物,感情的對象也是食物。他感知到的只有食物,想得到的也只有食物。在平時的進食、飲水或性行為的過程中,更微妙的決定因素可以與生理驅力結合在一起,而在這種極端的情況下,前者卻可能被完全吞沒。于是在此時(且僅在此時),我們可以帶著解除痛苦這一絕對的目標,討論純粹的饑餓驅力和相關行為。
當人類有機體被某種需求支配時,還會出現另一個獨特的特征:對未來的整個價值觀也會發生變化。對一個長期處于極度饑餓狀態的人而言,烏托邦可以簡單地定義為食物充足的地方。他很可能認為,只要余生都能獲得充足的食物,就會非常幸福,而且永遠不會有更多奢望。對他而言,生命的意義就在于吃飽,其他任何東西都不重要。自由、愛、公眾感情、尊重、哲學,都只是無用的胡言亂語,轉眼就會被拋到腦后,因為它們無法填飽肚子。可以說,這樣的人活著就為了一口面包。
我們不能否認這類情況的真實性,但這當然不是普遍存在的。幾乎可以肯定地說,在正常運作的和平社會中,這種危機情況十分罕見。這一簡單的真理之所以被遺忘,主要有兩個原因:其一,除了生理動機之外,老鼠幾乎沒有其他種類的動機,而我們在這種動物身上做了那么多有關動機的研究,很容易把老鼠的結果類推到人類身上;其二,人們往往沒有意識到文化本身是一種適應性工具,其主要功能之一是逐步減少生理上的危機情況。在大多數已知的社會中,長期的極度饑餓相當罕見,不具有普遍性。至少在美國是這樣。一般的美國公民說“我餓了”的時候,體會到的感覺是饞,而不是真正的饑餓。普通人的一生之中,可能只有幾次偶然的機會體驗到生死一線的饑餓感。
顯然,長期處于極度饑餓和干渴狀態的機體會很欠缺高級動機,對人的能力和本性持片面觀點。如果有人試圖將緊急情況典型化,用生理需求匱乏的極端時期的行為來衡量人的全部目標和欲望,那他肯定忽略掉了很多事實。確實,在沒有面包時,人活下去只需要面包。但在面包充足、豐衣足食的時候,人們的欲望會發生什么變化呢?
在這種情況下,其他(更高級的)需求會立刻出現,不再由生理上的饑餓感主導機體。當這些需求得到滿足后,新的(更高級的)需求又會出現,如是類推。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人類的基本需求形成了一種相對優勢的層次。
這句話的重要含義是,在動機理論中,滿足和匱乏同樣重要。因為滿足能將機體從相對更生理的需求控制下解放出來,從而允許更具社會性的目標出現。在較長時間內,生理需求及其局部目標得到了滿足之后,就不再是行為的活躍的決定因素和組織者了。它們只是以潛在的方式存在,也就是說,一旦遭受挫折,它們會再次出現并控制機體。然而,被滿足的“意欲”就不再是“意欲”了。機體的控制者和行為的組織者只能是未滿足的需求。一旦人們填飽了肚子,饑餓就不再是重要的驅力了。
這種說法可以表述為這樣一個假設:某種需求一直得到滿足的人,最能忍受將來這種需求的匱乏;而這種需求一直被剝奪、長期得不到滿足的人,對于目前需要的滿足情況的反應則大不一樣。這一假設還將在下文進一步討論。
2.安全需求
如果生理需求得到了較好的滿足,就會出現一組新的需求,我們可以將其大致歸納為安全需求(安全、穩定、依賴、保護、擺脫恐懼、擺脫焦慮和混亂、對結構的需求、對秩序的需求、對法律和界限的需求、對保護者實力的需求等)。前文有關生理需求的說法,都同樣適用于安全需求,只不過后者的程度稍弱一些。它同樣可能完全控制機體,幾乎能成為唯一的組織者,調動全部能力為安全服務。因此,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將整個機體描述為一個尋求安全的機制,感受器、效應器、智力和其他能力都成了尋求安全的工具。就像饑餓者的表現一樣,安全作為壓倒一切的目標,不僅決定了個人目前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甚至對未來的人生觀都能起到很強的決定作用。幾乎一切都不如安全重要(生理需求有時甚至也瞠乎其后,因為被滿足后就不會得到重視)。假如這種狀態的程度足夠重,持續時間足夠久,那我們可以形容這一類人為“只為安全而活著”。
在本章中,我們主要關注的是成年人的需求,但其實也可以通過觀察嬰兒和兒童來理解成年人的安全需求,有時后者可能更有效。因為在孩子身上,這些安全需求要簡單明了得多。幼兒對威脅或危險的反應更明顯,其中一個原因在于,他們根本不抑制這種反應,而成年人卻在社會生活中學會了不惜任何代價地加以壓抑。因此,即使成年人感受到了安全上的威脅,我們可能也很難在表面上發現這一點。如果孩子忽然被巨大的噪聲、閃電或其他異常的感官刺激驚嚇,或是受到粗暴的對待、在母親懷中失去支持或感到食物不足等,他們就會做出很完整的反應,就像真的遭遇了危險一樣。[12]
在嬰幼兒身上,我們也能看到針對各種身體不適的更直接的反應。有時,這些不適似乎具有本質上的威脅,讓他們感到不安全。例如,嘔吐、腹痛或其他劇烈疼痛會改變孩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可以假設,這類痛苦的時刻在孩子眼中就像是將陽光燦爛變成了暗無天日,整個世界仿佛完全不可依靠,再穩定的東西也不再可靠了。一個食物中毒的孩子可能會在好幾天里都很害怕,做噩夢,而且還會出現生病之前從未有過的情況,反復要求大人的保護和承諾。最近,一些論述外科手術對兒童心理影響的著作充分證明了這一點(Levy,1945)。
兒童的安全需求還體現在追求某種安穩的程序或節奏。他們似乎需要一種可預見的秩序井然的世界。例如,父母的不公正、不公平或相互矛盾會讓孩子感到焦慮和不安全。這種態度與其說是因為不公平本身及其造成的某些痛苦,不如說是因為這樣的待遇預示著世界可能變得不可靠、不安全、不可預料。在至少存在某種穩定框架的系統里,兒童似乎能成長得更好。因為在這種系統里,對現在乃至遙遠的未來,都有某種常規、可依靠的程序。兒童心理學家、教師和心理治療師發現,孩子更喜歡也更需要有限度的許可,而不是無限制的放任。也許可以這樣更精確地表述:兒童需要一種有組織、有結構的世界,而不是相反。
無可置疑,父母在正常家庭結構中往往處于中心地位。家庭內部的爭吵、打架、分居、離婚或死亡往往極為可怕。同樣,父母對孩子勃然大怒或威脅說要懲罰他,破口大罵,嚴厲地訓斥,粗暴地對待或體罰,這些行為有時也會讓孩子驚慌失措,恐懼萬分。因此,我們可以假設,這不僅是因為身體上的疼痛,在某些孩子身上,這些恐懼同時也是害怕失去父母的愛的表現。然而,它也可以發生在完全被拋棄的孩子身上,這樣的孩子會緊緊抓住仇視自己的父母,純粹是為了獲得安全和保護,而不是出于對愛的渴望。
一個普通的孩子面臨全新、陌生、奇特、無法應對的刺激或情況時,往往會引起威脅或恐懼的反應。例如,迷路,短時間內與父母分離,面對陌生面孔、新的情境或新的任務,看到奇特、陌生或無法控制的物體,面對疾病或死亡(尤其是在這種情況下)時,孩子會瘋狂地依賴父母,從而有力地證明了父母的保護者身份(除了食物提供者和愛的供應者身份之外)。[13]
通過這些觀察和其他類似觀察,我們可以概括出這一點:一般的孩子和成年人(在成年人身上表現得不明顯)通常更喜歡安全、可預測、有組織、有秩序、有法律、可依賴的世界。在這樣的世界里,意料之外、難以應對、混亂不堪或其他有危險的事情不會發生;同時,無論遇到什么情況,強大的父母或監護人都能保護他免受傷害。
在孩子身上很容易觀察到這樣的反應,從某種程度來說,這說明我們社會中的兒童很沒有安全感(或者說,他們沒有被照顧好)。在一個沒有威脅、充滿愛意的家庭里長大的孩子通常不會做出上述反應。在這類兒童身上,大部分危險反應往往發生在應對成年人也會感到危險的事物和情況時。
在我們的文化中,健康或幸運的成年人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安全需求。和平、平穩、安定、運轉良好的社會通常能讓成員感到足夠安全,不會受到野獸、嚴寒酷暑、犯罪襲擊、謀殺、動亂、暴政等事物的傷害。因此,從非常現實的意義上看,不再有什么安全需求能成為人們的有效動機。正如飽足的人不再感到饑餓,身處安全環境的人也不會感到危險。如果我們想直接、清晰地觀察這些需求,就必須把目光轉向神經質的人或神經官能癥患者,轉向經濟上和社會上的弱者,或者轉向社會動亂、革命時期或權威崩潰期。在不那么極端的情況下,我們只能在以下現象中觀察到安全需求的表現:人們一般都愿意找有保障、可以終身任職的穩定工作,渴望有一定的存款,擁有各種類型的保險(醫療、牙醫、失業、殘疾、養老保險等)。
人們總在尋求安全和穩定,這種傾向會表現在更廣泛的范圍中,包括:比起陌生事物,更偏愛熟悉的事物(Maslow,1937);比起未知事物,更偏愛已知的事物。有些人想用某種宗教或世界觀,一舉解釋整個宇宙和人類,構建某種令人欣喜、和諧、充滿意義的整體,這多少也是出于對安全的需求。在此,我們同樣可以認為,一般的科學或哲學也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安全需要所促成的(后面會談到,科學、哲學或宗教方面的努力還有其他促動因素)。
否則,就只有在真正的危機狀態中,例如戰爭、疾病、自然災害、犯罪浪潮、社會解體、神經癥、腦損傷、政局崩潰或長期惡劣的形勢下,才能將安全需求看作調動機體潛能的活躍和支配因素。
在我們的社會中,一些患神經癥的成年人在對安全的渴望上,很多方面都像缺乏安全感的兒童一樣,只不過這種現象表現在成年人身上,顯得比較特殊。他們的反應往往是由心理上的巨大威脅引起的,威脅則來自他們認為整個世界充滿敵意,滿是難以應對的危險。這種人的一舉一動都像是隨時會有大難臨頭,也就是說,他們時時刻刻都像在應對危急情況。這種人的安全需求往往有獨特的表達方式,會尋求保護者、可以依賴的強大的人,也或許是一位獨裁的“元首”。
我們可以將神經癥患者描述為保留了童年世界觀的成年人。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成年人,一舉一動卻都像是怕被打屁股、怕惹母親不高興、怕被父母拋棄或奪走食物的孩子。這種孩子氣的恐懼心理,以及對危險世界的恐懼反應,就像是轉入了地下,絲毫沒有受到成長和教育的影響,長大之后仍然隨時會被孩子氣的害怕、威脅等刺激因素誘導出來。[14]在這方面,霍妮(Horney)寫了不少好的作品,將之稱為“基本焦慮”(basic anxiety)。
在各種神經癥中,尋求安全的表現最明晰的就是強迫癥。強迫癥患者瘋狂地試圖維持世界的秩序和穩定,想要確保絕不會出現無法控制、無法預料或陌生的危險。他們用各式各樣的儀式、規則和程式將自己包裹起來,為每一種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做好準備,也避免出現新的突發事件。這類病人總在想盡辦法保持心理平衡,避免接觸一切奇特、陌生的事物,將有限的世界整理得一板一眼、井井有條,確保眼前的一切都在規范內。如果竟然發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而且不是他們自己的過錯,這些人就會驚慌失措,覺得這個突發事件造成了非常嚴重的威脅。在健康人身上,這種偏好也會表現出來,但不會很強烈,例如對熟悉事物的偏愛;而在不太正常的人身上,這就成了一種生死攸關的反常需求。對一般神經癥患者而言,基本沒有或極少存在對新奇、未知事物的健康趣味。
在真實的社會環境中,當法律、秩序和社會權威出現危機時,對安全的需求可能會變得非常急迫。混亂或極端的危急情況會導致大多數人從高級需求向更緊迫的低級需求退化。一種很常見、幾乎是意料之中的反應就是更容易接受獨裁或軍事統治。這一點對所有人都成立(包括健康的人),因為大家在面對危險時,都傾向于向安全需求的層次退化,以便保障自己的安全。但這似乎最有可能發生在生存于安全線附近的人身上,他們尤其容易因權威、合法性和法律象征的威脅而感到不安。
3.歸屬和愛的需求
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都得到了很好的滿足之后,愛、情感和歸屬的需求便隨之產生,前文所述的整個環節也會以此為中心重復循環。對愛的需求包括感情的付出和接受,如果沒有滿足,人們就會空前強烈地感到自己沒有朋友、愛人、配偶或孩子。這樣的人會渴望與他人建立關系,盼望在群體和家庭中獲得位置,并為達到這一目標而做出努力。他對自己位置的渴望勝過世界上的任何事物,甚至會忘了在饑餓的時候,自己曾經將愛看作不現實、非必需且不重要的東西。此時,他感到了強烈的孤獨,覺得自己遭受了拋棄和拒絕,寂寞孤獨,在人間四處漂流。
關于歸屬的需求,我們掌握的科學資料很少,盡管在小說、自傳、詩歌、戲劇及其他新興社會問題文學中,這是個很常見的主題。從這些文學作品中,我們大致知道了,頻繁搬家、漫無目的、流動性過大的工業社會會給兒童的身心帶來傷害;孩子們失去了根基,看不起自己的來處、出身及所處團體,被迫與親朋好友、父母兄弟分離,體會到了身為過客和新鮮人的滋味。我們還低估了鄰里、社區、宗族、“同類”、階層、幫派和熟悉的同事的作用。在此,我想推薦一本書,它堅定而哀傷地給出結論,有助于大家理解人類內心深處的動物傾向,包括從眾、聚集、尋找歸屬(Hoggart,1961)。羅伯特·阿德雷(Robert Ardrey,1966)的《領地革命》(Territorial Imperative)或許也有助于讓人們意識到以上問題。這本書的立論有些失之魯莽,但這種大膽直率對我很有好處,因為它提醒了我,過去的自己只是漫不經心地面對這個問題,現在則應該開始認真考慮了。或許它對各位讀者也能起到同樣的作用。
我相信,訓練小組(T-groups)、個人成長團體及其他專門社群的大規模迅速增加,其中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現代人的接觸、親密、歸屬需求沒有得到滿足。這種社會現象的出現,可能是為了抵消廣泛存在的疏離感、陌生感和孤獨感。由于社會流動性增強、傳統社群瓦解、家庭活動分散化、代溝和持續城市化,這些感受日益嚴重。我還強烈地覺察到,一部分青年反叛組織——具體數量和程度我不清楚——之所以能成立,是因為在面對共同的敵人時,對群體感、相互接觸、真實的歸屬感的強烈渴望。無論這種共同的敵人究竟是什么,甚至可能是人為設置的外界威脅,都足夠形成一個團結的組織。類似的情形也發生在軍隊中,由于大家面對著共同的外在危險,也就進入了一種非比尋常的親密的兄弟關系,往往會延續一生。任何一個健全的社會,如果想要健康發展,就必須滿足人們的這一渴望。
在我們的社會中,這些需求受挫,是適應不良和更嚴格的病理學案例中最普遍、最基本的核心。愛和情感及其在性方面的表達,往往被曖昧對待,而且受到許多習俗上的限制和禁止。實際上,所有精神病理學家都強調,愛的需求受到阻礙,是造成適應不良情況的根本問題。因此,許多臨床研究都關注了愛的需求,我們對它的了解或許僅次于生理需求,比其他需求都深入得多。蘇迪(Suttie,1935)曾為人類的“溫柔禁忌”(taboo on tenderness)寫過非常精彩的分析文章。
必須強調,愛和性并非同義。在研究方面,性可以劃分到純粹的生理需求領域。一般的性行為由多方面決定,包括了性需求和其他需求(如愛和感情的需求)。愛的需求既包括付出愛,也包括接受別人的愛。
4.自尊的需求
除了少數病態的例外,我們社會中的絕大多數人都需要獲得對自己的穩定、牢固、比較高的評價,也就是一種對自尊、尊嚴和來自他人的尊重的需求和欲望。這種需求可以分為兩類:第一,對實力、成就、優勢、掌控、面對世界的自信、獨立和自由等的欲望[15];第二,對名譽或威信(來自他人對自己的尊敬或尊重)的欲望,對地位、聲望、榮譽、支配力、認可、關注、重要性、高貴或贊賞等的欲望。這些需求相對更受到阿德勒(Alfred Adler)及其擁護者的重視,而被弗洛伊德忽視。然而,如今,越來越多的精神分析學家和臨床心理學家普遍認識到了它們的核心重要性。
自尊需求的滿足能帶來自信,使人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有價值、有力量、有地位、有用處,不可或缺。然而,這些需求一旦受挫,就會產生自卑、弱小而無能的感覺。這些感覺會進一步使人喪失基本的信心,索求補償或產生神經癥傾向。從一項關于嚴重創傷性神經癥的研究中,很容易看到基本自信和獲得理解的重要性,失去它們的人會變得非常無助(Kardiner,1941)。[16]
從神學研究者對驕傲和傲慢的討論、弗洛姆的理論(關于人對自己天性的虛假自我知覺)、羅杰斯關于自我的研究、安·蘭德(Ayn Rand,1943)等散文作者與其他來源中,我們越來越明白,將自尊建構在他人的看法之上,而非基于自己真實的能力、潛力和工作勝任力的話,危險就會隨之而來。最穩定、健康的自尊基于他人的真誠尊敬,而不是外在的名聲、聲望和無來由的奉承。此外,我們還需要將基于純粹的意志力、決心和責任感所取得的實際成就,與憑借真正的內在本性、素質、遺傳基因或天分(如霍妮所說,不依靠理想化的虛假自我,而是真實自我)取得的成就區分開來,后者往往得來非常自然而輕松(Horney,1950)。
5.自我實現的需求
即使以上所有需求都得到了滿足,我們也可能(即便并非總是)預期,新的不滿和不安又將冒出頭來,除非這個人正在從事最適合自己的事業。音樂家必須譜曲,畫家必須繪畫,詩人必須寫詩,否則他們的內心將無法寧靜。一個人必須實現自己的潛能,才算是忠于自己的本性。我們可以將其稱為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的需求。關于自我實現,更詳細的描述見本書第十一章。
“自我實現”這個名詞由戈爾茨坦(Kurt Goldstein,1939)首創,本書將其意義限制在了更特殊的領域內,指人對自我發揮和自我完成的欲望,也就是一種實現自己潛力的傾向。可以說,正是這種傾向促使一個人成為獨特的自己,實現他能實現的一切。
在滿足這一需要的方式上,人與人相差甚遠。有人想成為好媽媽,有人想在體育項目上大顯身手,還有人想成為畫家或發明家。[17]
自我實現的方式差異很大,而自我實現的需求則有其共同之處:它們的出現往往需要依賴于前述生理、安全、愛和自尊需求的滿足。
6.滿足基本需求的前提條件
基本需求的滿足有一些直接的先決條件,包括在不損害他人前提下的言論自由、行動自由、表達自由、調查研究自由、尋求信息的自由,捍衛權利和集體中的正義、公平、誠實和秩序等。當這些自由遇到了挫敗,人們就會以威脅或緊急反應來應對。這些條件本身并非目的,但它們非常接近目的,因為它們與基本需求的關系太密切,而基本需求本身顯然就是唯一的目的。之所以要捍衛這些條件,是因為如果沒有它們,就不可能滿足基本需求,至少也會處于嚴重的危險之中。
認知能力(感知、理性和學習)是一整套適應性的工具,其功能之一就是滿足我們的基本需求。很明顯,如果認知能力被剝奪或無法正常自由運用,就會威脅到基本需求本身。這一觀點部分解釋了一些普遍性的問題:好奇心,追尋知識、真實和智慧,永無止境地渴望解決宇宙之謎。保密制度、新聞審查、虛偽造假和阻礙交流,會威脅到所有的基本需求。
因此,我們必須介紹另一種假設,即任何有意識的欲望(部分目標)都或多或少與基本需求有關,其重要性與基本需求的接近程度相匹配。同樣的斷言也適用于不同的行為表現。如果一種行為直接有助于基本需求的滿足,它在心理上就很重要;如果一種行為與基本需求的關系較為間接,或者對基本需求的幫助較少,那它就沒那么重要。事實上,如果我們愿意,也可以討論基本防御機制的問題,對基本防御機制威脅較大的問題比威脅較小的問題危險(請記住,這種規律完全源自它們與基本需求的關系)。
7.認識和理解的欲望
我們對于認知沖動及其動力或病理學了解甚少,主要原因是它們在臨床上并不重要,在由醫療傳統主宰的診所(旨在消除疾病)里當然也不例外。這里沒有傳統神經癥病例中紛繁復雜、令人激動的癥狀。認知心理病理學蒼白無力,容易被人忽略,認知的心理病態往往被解釋為正常,不需要太迫切的治療。結果,心理治療和心理動力理論的偉大創立者弗洛伊德、阿德勒和榮格等人的著作中全然沒有這一方面的內容。
據我所知,席勒(Schilder)是唯一一位在著作中從心理動力學的角度談到好奇心和認識的精神分析學家。[18]學院派心理學家墨菲(Murphy)、韋特海默和阿希(Asch)曾試圖處理這個問題(Asch,1952;Freud,1956;Wertheimer,1961)。截至目前,我們只是附帶地提到了認知的需求。獲取知識,將宇宙系統化,在某種程度上是在這個世界獲得基本安全的方法,或者,對于智者而言,是自我實現的表現方式。另外,探索和表達的自由也作為基本需求的前提條件得到了詳細論述。盡管這些表達有一定作用,但并非最終的答案,無法完全解釋它們對好奇、學習、哲學思考、實驗等事物的促動作用。
我們知道,獲取知識有一定的消極決定因素(如焦慮、恐懼等),但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合理的理由,可以假設沖動本身(包括滿足好奇心、獲取知識、解釋并理解世界)是積極的(Maslow,1968):
(1)我們很容易在高等動物身上觀察到類似于人類的好奇心。猴子會把東西拆開,將指頭戳進洞里,在各種情境中進行探索。在其中很多情境中,并不存在饑餓、害怕、性欲和安撫等需求。哈洛(Harlow,1950)以一種可接受的實驗方式充分證明了這一點。
(2)人類面對特大危險,甚至是危及生命的情況時,也會追根溯源,解釋整個世界。對此,人類歷史提供了相當數量的實例,出現過無數無名的“伽利略”。
(3)對心理健康者進行的研究表明,作為這一類人的決定性特征,他們注定會被神秘、未知、雜亂無章或難以解釋的事物吸引。這些特點似乎十分引人入勝,充滿了吸引力。相比之下,他們對眾所周知的事情則往往感到無聊。
(4)我們或許可以嘗試從心理病態出發,向外推廣。強迫癥患者(以及一般的神經癥患者)、戈爾茨坦研究的腦受傷士兵、邁爾(1939)研究的異常依戀大鼠等,都(在臨床觀察層面)顯示出了強迫性和焦慮感,執著于熟悉的事物,害怕陌生、無規則、出乎意料、沒有組織的事物。另一方面,有些現象也許又會顯示出相反的可能性,包括不自然地打破成規、頑固地對抗權威、行為放縱不羈、渴望驚嚇他人等。這些現象都可能在一些神經癥患者身上出現,也可能發生在反文化適應過程中。
或許第十章提到的“持續解毒治療”也與之相關,這在行為上都屬于對可怕、無法理解且神秘的事物的向往。
(5)認知需求受到挫折時,很有可能產生真正的心理病態,以下臨床表現也很明顯(Maslow,1968;Maslow,1967)。
(6)我見過幾個實例,它們清楚地告訴我,在那些感覺生活、工作都很單調乏味的聰明人身上,最容易出現這些變態現象,如索然無味、對生活失去熱情、自我厭惡、壓抑生理功能、逐步破壞理性生活和各種趣味等。[19]我手頭至少有一個實例,顯示了適當的認知療法有可能消除這些癥狀,這種治療包括:恢復業余學習,換一個需要更多腦力的工作,以及學會觀察、頓悟。
我見過許多聰明、富裕且無所事事的婦女逐漸進入了這種智力上的營養不足狀態,其中有些人遵照我的囑咐,專注去做一些與自己智力匹配的事情,癥狀便隨之好轉或痊愈了,這足以讓我清楚地感受到認知需求的存在。在那些新聞、信息、事實的來源都被阻斷的國家,在官方理論與眼前現實明顯矛盾的國家,一部分人會抱著玩世不恭的態度,不相信任何價值,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懷疑不言自明的一切,以至于道德淪喪,人與人的關系徹底土崩瓦解,如此等等。另一部分人則似乎采取了更消極的方式,他們沉默、順從、喪失主動性、失去能力,漸漸與世隔絕。
(7)認知和理解的需要在幼年晚期和童年階段就表現出來了,而且可能比成年期更強烈。無論如何定義,這似乎都是成熟的自然產物,而不是學習的結果。我們沒有必要去教孩子學習好奇,但就像戈德法布(Goldfarb,1945)所研究的那樣,社會制度反而可能教導他們不要過于好奇。
(8)最后,滿足認知需求能讓人主觀上有愉悅感,并產生終極體驗(end-experience)。雖然人們注重所得的成果、收獲等,忽視頓悟(insight)和理解的過程,然而,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所有人的生命中,頓悟往往會令人感到愉快、幸福、激動,甚至可能形成人生中的高峰時刻。對障礙的克服,遭受挫折時反常狀態的出現,廣泛發生的事件(跨物種、跨文化),那種永不消失(但微弱)的持續壓力,滿足這些需求的必要性(作為人類潛能最充分發展的一個前提),在個人早期歷史中自然出現的現象,所有這一切都指向基本的認知需求。
然而,這種假設并不全面,即使在我們知道了之后,仍在不斷地受到激勵,一方面要向深處推進知識,越來越細致入微;另一方面又朝著宇宙哲學、神學等方向發展,使知識越來越寬廣博大。我們所掌握的事實如果是孤立存在或原子式的,就終究要進行理論化,要么需將細微事實組織起來,要么需將宏偉事實進一步分析,或是二者兼有。這個過程被一些人稱為追尋意義的過程。那么,我們再來假設一些欲望的存在,包括理解、系統化、組織、分析、尋找聯系、追尋意義、創立價值系統等。
一旦允許討論這些欲望,我們就會發現它們也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層級結構,其中了解(know)的欲望凌駕于理解(understand)的欲望之上。我們曾描述過的優勢層級系統中的一切特征,似乎也適用于這個小集團。
我們必須提防那種極易出現的傾向,即將這些欲望與基本需求分離,也就是在認知需求和意動需求之間采取絕對的二分法。“了解”和“理解”的欲望本身就是意動的,需要付出努力,而且和基本需求同樣屬于人格需求(personality needs)。另外,正如我們所知,這兩種需求本身就是相互關聯的,下文還將談到,它們相互協作,同時又彼此對抗。有關這一部分的進一步討論,參見我的其他論著(Maslow,1968;Maslow,1967)。
8.審美需求
我們對審美需求的了解比其他需求少,但歷史、人性和美學證據不允許我們回避這個(對于科學家來說)似乎令人不快的領域。我曾試圖在臨床—人格學的基礎上,以選定的個體為對象,努力嘗試研究這種現象,至少讓我自己確信,在某些人身上,的確存在真正的基本審美需求。他們會因丑陋而患病(以某種特殊方式),美麗的事物則會使其痊愈。他們充滿了積極的渴望,而只有美才能滿足這種渴望(Maslow,1967)。這種現象幾乎在所有健康兒童身上都有體現。這種沖動的證據從穴居人時代就已開始,廣泛存在于任何文化的任何時期。
審美需求與意動、認知需求緊緊重疊在一起,幾乎無法截然分開。對秩序、閉合性(closure)、對稱性、行動完成、規律性和結構性的需要,既可以全部歸于認知需求,也可以統統納入意動需求或審美需求,甚至可以歸于神經癥的需求。在我看來,這一領域聚集了許多格式塔心理學家和動力心理學家。例如,一個人發現墻上的畫掛歪了,強烈地想要將它擺正,這意味著什么?
基本需求的特點
1.需求層次的固定程度
到目前為止,我們總把這個層次集團描述得等級很固化似的,但實際上,它并不完全像我們所說的那樣刻板。的確,我們研究的大多數人的基本需求都是相似的,排列等級也沒有變化,但事實上,還是存在許多例外。
例如:
(1)對于某些人來說,自尊似乎比愛更重要。這是最常見的等級顛倒,往往源于這樣一種信念的發展:什么樣的人最有可能獲得愛?他們要么心智強大,要么具有權勢,一般都很自信或頗具攻擊性,令人又敬又怕。因此,缺乏愛又想要獲得愛的人,可能會竭盡所能地表現出攻擊性和自信心。然而,實際上,他們對高自尊的追尋及行為上的表現,與其說是為了自尊本身,不如說是將它作為一種工具,借以獲取真正想要的愛。
(2)有一些人天生就具有創造力,他們的創造驅力似乎比其他任何一種反響決定因素都更重要。他們可能不需要在基本需求得到滿足之后才釋放出自我實現需求,而是在基本需求未能滿足的時候就已經出現創造性。
(3)一部分人的渴望水平可能永遠處于較低或壓抑狀態,也就是說,在層次系統中處于劣勢的目標可能干脆丟失了,也可能永遠消失。因此,有些經歷過很低層次生活的人(如長期失業),即使后來生活水平有所提升,余生可能也只需要得到充足的食物就夠了。
(4)所謂的心理變態人格,是永遠喪失愛的需求的一個例證。根據現有的許多資料來看,這些人從幾個月大就缺乏愛的哺育,后來則徹底喪失了愛的需求,也沒有了給予和接受愛的能力(就像動物出生后沒有立即練習吸吮或啄食的能力,后來就徹底喪失了這種反應功能)。
(5)等級顛倒的另一個原因是,當一種需求長期得到滿足后,其價值就可能被低估。從未體驗過長時間饑餓的人很容易低估饑餓的影響,認為食物沒有那么重要。如果他們被高級需求控制,認為這種高級需求的重要性壓倒一切,那就很可能為此陷入基本需求無法滿足的境地,而這種情況在現實世界也確實發生過。我們可以預料,在這種基本需求長期匱乏之后,當事人又會重新衡量這兩種需求,這樣一來,需求的等級又會重新修正回來。例如,一個曾經為了維護尊嚴而辭職的人,在餓了六個月后,可能會愿意為五斗米折腰。
(6)對于表面化的等級顛倒問題,還有一個不完整的解釋:我們一直在討論的優勢等級是根據有意識的需求或欲望,而不是行為。觀察行為本身就可能給我們留下錯誤的印象。我們的觀點是,當一個人的兩種需求同時匱乏時,他更想滿足其中更基本的那種,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必須遵從內心的欲望行事。我要再強調一遍,除了需求和欲望之外,行為還有許多決定因素。
(7)在眾多例外之中,最重要的或許是那些涉及理想化的高尚社會準則、價值觀的例外。具有理想主義、高尚價值觀的人可能成為殉道者,愿意為了追求某個理想或價值而放棄一切。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通過一個基本概念(或假設)來理解這些人。這一基本概念可以稱為,由于早期的需求滿足而增強的挫折承受能力(frustration-tolerance)。生活中的基本需求從未匱乏(特別是在人生早期)的人,似乎擁有一種罕有的力量,能夠承受這些需求在目前或將來遭受挫折,這完全是因為他們具有牢固、健康的人格結構,而這種結構正是過去的需求基本得到滿足的結果。他們足夠堅強,對不同意見或對立觀點能夠泰然處之,可以輕松地對抗公眾輿論的潮流,能夠站出來,為堅持真理而付出巨大的個人代價。只有那些曾經愛過、被愛過、與許多人擁有深厚友誼的人,才有能力應對仇恨、孤立和迫害。
以上論述遺漏了這樣一個事實:在所有關于挫折承受能力的討論中,還包括一定的習慣問題。例如,那些習慣于長期忍受某種程度的饑餓的人,也許能在一定程度上忍受食物的匱乏。一方面是長期忍受產生的適應能力,一方面是基本滿足產生的承受能力,二者如何保持平衡?這個問題有待進一步研究。同時,我們可以假設,這兩種傾向都能起作用,二者可以同時出現,因為它們并不矛盾。對挫折承受能力的研究表明,需求滿足最重要的階段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初幾年。也就是說,小時候就被培養得堅強、有安全感的人,后來面對人生的風雨時,仍然能保持這樣的性格特征。
2.滿足的不同程度
至此,我們的理論討論可能會讓讀者產生這樣一種印象,即這些需求是按一定的順序排列的,前面的需求得到滿足,則隨之產生下一個需求。這樣的說法可能會讓人誤以為,前面的需求必須得到100%的滿足,后面的需求才能出現。事實上,對我們社會中大多數正常人來說,所有基本需求都不是完全得到了滿足,也不是完全的不滿足。要想更真實地描述這一等級序列,應該逐級降低滿足的程度。為了說明情況,我在此隨便擬些數字作為例子,比如說,一般公民大概滿足了85%的生理需求、70%的安全需求、50%的愛的需求、40%的自尊需求、10%的自我實現需求。
在優勢需求得到滿足之后,新的需求隨之出現,這種觀念并沒有錯,但要弄清楚,這種出現并非突然的跳躍性現象,而是緩慢地漸漸呈現。例如,如果優勢需求A只滿足了10%,需求B可能就不會出現。然而,當A滿足了25%時,B可能顯露出5%;再進一步,當A滿足了75%時,B也許出現了50%,依此類推。
3.無意識的需求
這些需求既不一定有意識,也未必就是無意識的。然而,從整體上來看,在普通人身上,它們通常是無意識的。在這一點上,沒有必要查找大量證據來表明無意識動機的重要性。我們所謂的基本需求,通常都是無意識的,雖然對于某些富有經驗的人來說,可以借助某些方法將其轉變為有意識的需求。
4.需求在不同文化中的普遍性和特殊性
具體的欲望在不同文化中的表現有很大差異,但我們對基本需求的分類試圖重視差異背后的相對統一性。當然,某個文化中某個人的有意識動機,往往與另一個社會中某個人的動機內容相差甚遠。然而,根據人類學家的共同經驗,在人與人之間,哪怕是不同社會中的人之間,相似程度遠比我們首次接觸陌生文化時產生的印象大得多,隨著彼此了解的加深,還會發現越來越多的共同點。于是我們發現,最驚人的差異不過浮于表面,并未深入根本,就像發型、衣服款式、食物喜好的區別等。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對基本需求的分類就是試圖解釋,在不同文化表面的多樣性背后,存在更深層次的統一性。然而,我們并不想強調這種統一性對所有文化都是絕對的,只是想要說明,與表面的有意識的欲望相比,它相對更重要、更普遍、更根本,也更接近全人類共有的特性。與表面的欲望或行為相比,基本需求更為人類所共有。
5.行為的多種動機
我們絕不能認為,這些需求是某種行為唯一的決定者。例如,任何看起來純粹生理的行為都可能有多種動機,包括吃東西、性行為等。臨床心理學家早已發現,任何行為都可能是多種沖動的發泄渠道。換句話說,大多數行為都是由多種動機促成的。在動機決定因素的范圍內,任何行為都由幾個或所有的基本需求共同決定。由一種動機決定行為的情況往往是例外。進食一部分是為了填飽肚子,另一部分則可能是為了安撫并滿足其他需求。一個男性進行性行為,可能不僅為了滿足性欲,還為了確立男性自信,或者為了征服他人、感到自己強大、贏得更基本的感情。為了說明這一點,我得提出,分析某個人的單個行為(即便不是在實踐中,只是理論分析),可以從中發現生理需求、安全需求、愛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的需求。特質心理學(trait psychology)中有一派與這一觀點形成了鮮明對比,這一流派相當幼稚,只用一個特質或動機來解釋行為,比如說,一個人之所以采取了進攻性行為,只是因為他具備進攻性的特質。
6.行為的多重決定因素
并非所有行為都由基本需求決定。甚至可以說,不是所有行為都有動機。除了動機之外,行為還有其他許多決定因素,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被稱為外部場(external field)。至少可以從理論上說,行為可以完全由外部場因素決定,可以完全由特殊、孤立的外部刺激決定,也可以結合觀念或某些條件反射。舉個例子,有人提到刺激詞“桌子”時,我會立刻想到一張桌子或一張椅子的畫面,這種反應當然與我的基本需求毫無關系。
其次,我們應該再次注意基本需求關聯度或動機程度的概念。有些行為的動機程度很高,也有些行為動機程度很低,還有些行為甚至毫無動機(但所有行為都是人自主決定的)。
另一個重要的觀點是,表達性行為(expressive behavior)與應對性行為(coping behavior)之間存在根本的區別。表達性行為沒有什么目標,只是人格的反映。一個愚蠢的人之所以表現得很蠢,并不是因為他想要這樣,或是努力顯得很蠢,他沒有動機,只是呈現出了本來的面目。我說話是男低音,而不是男高音或女高音,也是一樣的道理。一個健康的孩子漫不經心地做出的動作,一個快樂的人獨處時露出的微笑,一個健康的人站如松、行如風,這些都是表達性行為。另外,一個人言談舉止表現出的風格,無論有沒有動機,一般都是表達性行為(Allport,1933;Wolff,1943)。
這樣一來,讀者可能會問,所有行為都表達或反映了人的性格結構嗎?答案是否定的。機械、習慣性、自動化或隨波逐流的行為可能是表達性行為,也可能不是。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大多數與刺激相關的行為。
最后,需要強調的是,行為的表達性和目的性不是相互排斥的范疇,大多數行為都兼而有之(更詳細的討論見本書第十章)。
7.“以動物為中心”與“以人為中心”
這個理論是以人為中心創立的,而非其他更低等、更簡單的動物。可以證明,在動物身上得出的很大一部分發現只適用于動物,不能照搬到人類身上。要研究人類的動機,沒有任何理由非得從動物身上開始。哲學家、邏輯學家和科學家在各自的領域內都早已證明,這種貌似簡單、十分普遍的謬誤背后其實毫無邏輯。研究地質學、心理學或生理學之前不用先研究數學,研究人也不必先研究動物。
8.動機和心理病理學
日常生活中有意識動機的內容,重要性各有不同,主要取決于其與基本要求的接近程度。想吃冰激凌,實際上可能是對愛的渴望的間接表達。如果真是如此,這種對冰激凌的欲望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動機。如果冰激凌只是用來解暑降溫,或是偶然引起了食欲,這種欲望相對來說就沒那么重要了。日常的有意識欲望應該被看作一種征兆,是更基本的需求的表面指示物。如果我們只承認這些欲望的表面價值,就會陷入完全的混亂狀態。如果我們一直忙于處理表面的征兆,而疏忽了潛伏在背后的東西,這種混亂狀態就永遠不可能解除。
挫傷了不重要的欲望不會導致心理病理后果,而挫傷了重要的需求卻肯定會導致心理病理問題。因此,任何一種心理病理理論都必須以合理的動機理論為基礎。沖突或挫折不一定會致病,只有當它們威脅或傷害了基本需求或與基本需求緊密相關的局部需求時,才會導致疾病。
9.滿足的作用
前文多次指出,我們的一般需求通常在優勢需求得到滿足之后才會出現。因此,滿足在動機理論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某種需求一旦滿足了,就不會再起到積極的決定作用或組織作用。
這意味著什么呢?舉個例子,一個基本滿足的人就不會再有自尊、愛、安全等需求。如果說他還有這類需求,那幾乎是一種玄而又玄的禪機——吃飽了之后仍然饑餓,或是一個瓶子裝滿了之后仍然空著。如果我們討論的問題是當下存在的動機,而不是過去、未來或可能的動機,就不必再考慮已經滿足了的需求。基于現實的考慮,必須將它看成不存在,或已經消失了。這一點一定要強調,因為在別的動機理論中,它要么被人忽視,要么就被顛倒了。完全健康、正常、幸運的人沒有性、饑餓、安全、愛、自尊或聲望的需求,只有在意外出現、具有短暫威脅的時刻,它們才會出現。如果不這么說,我們也應該肯定每個人都有全部的病理反應,正如巴賓斯基(Babinski)的研究所示,因為假如人的神經系統遭到破壞,這些反應就會出現。
正是出于這些考慮,我才提出了這樣一個大膽的假設:只要人的任何一種基本需求受到挫折,就很可能表現出病態,或者至少不如健康的人。這相當于我們把缺乏某些維生素或礦物質的人稱為病人。誰能說缺愛沒有缺維生素那么嚴重?既然我們知道了愛的匱乏會導致病態,誰能說求助于價值問題就不如醫生診斷治療糙皮病或壞血病那么科學、那么符合邏輯呢?要是允許的話,我可以坦率地說,健康人的主要動力來自充分發展和實現自己潛能的需求。如果一個人長期存在活躍著的基本需求,那他就是個不健康的人,就像嚴重缺鹽、缺鈣一樣。[20]
如果這些論點看起來很不尋常,或難以判斷對錯,各位讀者可以將其視為我們不斷變換方式考察人類更深層的動機時,出現的眾多相互矛盾的觀點之一。當我們探索人類想從生活中獲取的事物時,就接觸到了人的本質。
10.功能自主
奧爾波特(Gordon Allport,1961;Gordon Allport,1960)詳細闡述并總結了這樣一個原則:達到目的的手段可能會最終成為滿足本身,到了這一階段,它們與最初的起源只存在歷史上的聯系。人們可能會需要手段本身。這一觀點告訴我們,學習和改變在生活中極為重要,甚至給所有已發生的事情都疊加了一層復雜性。這兩條心理學理論的原理之間并不存在矛盾,而是相互補充。根據我們迄今為止使用的標準,通過這種途徑所獲得的需求是否可以被看作基本需求,這是有待進一步研究的問題。
無論如何,高級的基本需求經過長期的滿足后,可能既獨立于更強大的先決條件,又獨立于它們自身的滿足。在我看來,性格結構是心理學中功能自主性最重要的單一實例。堅強、健康、自主的人,才能承受失去愛和聲望的痛苦。然而,在我們的社會中,這種堅強和健康往往是由于在當事者的生命早期,安全、愛、歸屬和自尊的需求得到了長期的滿足。也就是說,人的這些方面在功能上具有自主性,獨立于曾產生它們的滿足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