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郎
一
蒙眬中睜眼一看,那女子不知何時已與鄰座的老大爺攀談起來。這位老大爺正是前兩站上車的那個鄉下人,他是在火車行將啟動之時嚷嚷著蹦進來的,上車后就把上身脫得精光,背上灸痕累累,所以給三四郎留下了頗深的印象。三四郎很留神地觀察著老大爺,直到他擦了汗、穿上衣服,在女子的旁邊就座。
這女子是從京都上車的旅客,與三四郎同在一節車廂。她上車時就引起了三四郎的注意。她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膚色黝黑。三四郎從九州換乘山陽線,隨著火車漸漸向京都、大阪靠近,他看到不同站上車的女人們的膚色也漸漸白起來,不禁感到了一種遠離故鄉的輕愁。所以這女子走進車廂的時候,三四郎仿佛感到自己多了一名異性的伙伴,因為這女子的膚色應屬于九州膚色。
這膚色與三輪田的阿光相同。直到三四郎離開故鄉,阿光還是個總叫人嫌煩的女人,能夠離開她真是謝天謝地。可是現在看來,像阿光那樣的人還是很不錯的呀。
不過從長相來說,這女子要比阿光端正得多。她嘴巴緊抿,目光明亮,前額不像阿光那樣寬,反正給人的感受不壞。所以三四郎大概每過五分鐘就抬眼朝這女子望望,他的目光也就不時與她的視線相遇。老大爺坐到她旁邊的時候,三四郎特別仔細而且盡量長久地端詳過她。當時這女子嫣然一笑,說著“哦,請坐”,就給老大爺讓座。不一會兒,三四郎感到困了,便躺著休息。
看來,老大爺與女子是在三四郎躺下休息的那段時間里攀談起來并交上了朋友的。三四郎睜著眼睛,默默地聽他倆談話。女子說道:“京都的兒童玩具畢竟要比廣島的好,而且更便宜。我在京都有點兒事就下了車,順便在蛸藥師[1]附近買了玩具。我好久沒回故鄉了,這次回去見見孩子,的確是很高興的事兒。不過,我是因為丈夫的匯款中斷,不得已才回娘家的,所以心里很不踏實。我丈夫在吳市[2]替海軍做了很多年的工,戰爭期間[3]去了旅順。戰爭結束后,他回來過一次,沒住多久,說是那邊能賺錢,又離家去大連干活了,起先還有信來,每個月的匯款也準時寄到,很不錯,但是這半年來,音信全無,錢也不寄來了。我知道他本性忠厚,所以比較放心。不過,我沒法老是這么閑等下去呀!沒有辦法,我打算回家鄉去,等丈夫有了確切的消息再說。”
老大爺大概既不知道蛸藥師,對玩具也沒有興趣,所以起先只是一味地“嗯、嗯”搭著腔,但是聽到旅順的情況以后,一下子冒出了同情感,說道:“這真是太可憐了。”他不住地安慰女子,告訴她,他的兒子也在戰爭期間被征入伍,最終死在了戰場上。他不明白戰爭究竟是為了什么。要是戰爭能給人帶來些什么好處倒也罷了,可是他的寶貝兒子被殺,物價直往上漲,還有比這更蠢的事嗎?世道太平,何須離鄉背井去賺錢?這都是戰爭造成的!不管怎么說,要有信心,這一點很重要,他一定活著,在工作,再稍稍等候一下,他肯定會回來的。沒一會兒,火車到站停了下來,老人向女子招呼了一句“那么,請多保重啦”,就挺精神地下車走了。
繼老大爺之后,有三四個人下了車,但是上車的乘客只有一個。本來就比較空的車廂變得冷冷清清。也許是天黑了的緣故吧,鐵路員工一個接一個地踩著車頂,把點著的洋燈從上面插進車廂。三四郎好像這才想起來,吃起在前面一站買的盒飯。
火車啟動后兩分鐘左右,那女子輕快地站起來,從三四郎旁邊穿過,直朝車廂外走去。這時,女子那衣帶的顏色方始映入三四郎的眼簾。三四郎啃著煎蒸香魚[4]的魚頭,目送著女子的背影。他嘴里在大嚼,心里在想:她應該是去上廁所吧。
不一會兒,女子回來了。這次是迎面相見。三四郎那盒里的飯這時已將吃完,他臉朝下用筷子使勁扒拉了兩三口飯,可是覺得女子好像沒有回原來的座位。“莫非……”三四郎這么思忖著,抬眼一看,女子果然站在對面。不過,就在三四郎抬眼的同時,女子起步了,她從三四郎旁邊通過,在返回自己座位的地方稍稍向前走了走,然后側過身子,從窗里探出腦袋默默地眺望著。三四郎看到女子的鬢發在迎面刮來的大風中飄拂。這時候,三四郎將吃空了的紙飯盒用力拋出窗外。女子的窗口和三四郎的窗口相鄰,中間只隔著一個座席??吹侥骘L拋到去的紙盒蓋子在空中閃著白光往后飛舞,三四郎感到自己的舉動太有失檢點,不禁朝女子望了望,不巧女子的臉正探出在列車的窗外。但是女子已慢慢地縮回腦袋,用花手絹輕輕地擦起前額來。三四郎心想:不管怎么說,表示一下歉意總沒錯。
“對不起。”三四郎說。
女子回答說“沒什么”,還在擦臉。三四郎只好不作聲了。女子也不再吭聲,又從窗口探出腦袋。三四個乘客在昏暗的洋燈下顯出一副瞌睡的神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只聽見火車響著嚇人的聲音向前駛去,三四郎合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三四郎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名古屋就要到了嗎?”睜眼一看,女子竟不知何時出現在三四郎的對面,她貓著腰,將臉湊近三四郎。三四郎見狀吃了一驚。
“是啊。”三四郎是第一次去東京,所以一點兒不得要領。
“照此看來,也許要誤點吧?”
“恐怕得誤點。”
“你也在名古屋下車嗎……”
“對,在那兒下?!?/p>
這火車是開到名古屋的,所以這樣的交談毫不足怪。不過這女子卻一直坐在三四郎的斜對面。這時,耳際又響起了火車的汽笛聲。
火車開到下一個車站停下時,女子總算把話說出口了,她想麻煩三四郎在火車到達名古屋后幫幫忙,領她到客棧去,說是一個人怪害怕的,再三拜托。三四郎也認為女子的做法不無道理,卻又覺得不能爽快地一口答應下來,因為自己與她畢竟是陌路相逢,所以躊躇了好一會兒,又沒有勇氣堅決地拒絕,只好含糊其辭地答復她。這時候火車到達了名古屋。
大的行李已事先委托運至新橋,所以無須操心。三四郎只拿著一只不大的帆布提包和一把傘,走出了檢票口。他頭上戴著高級中學學生的涼帽,只是把帽徽摘去了,以示已經高中畢業,大白天里,一眼就看到只有別帽徽的那塊地方尚未褪色。女子從后面跟上來。三四郎因為頭上的這頂帽子而顯得有點兒尷尬。不過女子既然跟上來了,三四郎還能說什么呢。在女子看來,這帽子無非是一頂普通的舊帽子罷了。
火車本應該在九點半到達終點,大概誤點了四十分鐘,所以眼下已過十點。時值炎夏,街上還像黃昏時分似的,很是熱鬧。不遠處就有兩三家客棧,但是三四郎覺得它們過于闊氣,便若無其事地從這些亮著電燈的三層樓建筑物前走過,信步朝前走著。當然,人生地不熟,三四郎也不知上哪兒才好,只是朝昏黑處走去,女子一聲不吭地跟在他后面,走著走著,只見在一條比較僻靜的巷子里的第二家門前有一塊寫著“客棧”的招牌。這塊招牌不整不潔,看來很適合三四郎,也很適合女子。三四郎回了一下頭,商量著問了一句:“你看怎么樣?”女子答道:“很好。”于是拿定主意直往里走。兩人本該在樓下進口處先說明不是一起的,不料一陣吆喝聲“歡迎——請進——帶路——梅字四號——”使得兩人只好悶聲不響地跟著進了梅字四號房間。
女仆去端茶水了,兩人茫然地相對而坐。等到女仆端上茶水并請客人沐浴時,三四郎已經連聲明這女子不是自己人的勇氣都沒有了,于是提著毛巾,招呼了一聲“我先去洗”,就向浴室走去。浴室在走廊的盡頭,與廁所相鄰,里面光線昏暗,好像臟得厲害。三四郎脫掉衣服,跳進浴桶,略為尋思后,覺得這女子真是一個累贅。就在他洗得水聲直響的時候,走廊里傳來了腳步聲,大概是有人上廁所去,不一會兒又從廁所里出來,洗了手。接著,浴室的門吱地一響,被推開了一半。
“要擦擦背嗎?”是那個女子在門口這么問。
“不,不必?!比睦纱舐暰芙^。
但是女子并沒走,反而進來了。她寬衣解帶,像是要與三四郎一起洗澡,一點兒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樣子。三四郎立即跳出浴桶,匆匆忙忙地擦了擦身子回到房里,坐在墊子上驚魂未定,這時女仆送來了住宿登記簿。
三四郎拿起登記簿,明確地寫上:“福岡縣京都郡真崎村,小川三四郎,二十三歲,學生?!钡菍懙脚討怯浀牡胤?,三四郎一籌莫展了。他想,最好等女子洗完澡再說,然而女仆在一旁靜候,三四郎進退不得,只好胡亂地寫上:“同縣同郡同村同姓,名花,二十三歲?!边f給女仆,接著就不停地搖著扇子。
一會兒,女子回屋了。
“實在對不起,失禮了。”女子說。
“別客氣?!比睦纱鸬?。
三四郎從提包中取出本子記日記,但沒什么內容可寫。好像只要這女子不在一旁,他就會有很多東西要寫似的。于是女子說了句“我出去一下”,走出了房間。三四郎的日記更寫不出來了,他在想: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這時候,女仆進屋來鋪床。三四郎見女仆只搬來一條寬被子,便要女仆務必鋪兩條被。女仆說,屋子太小,蚊帳也不夠寬,想馬虎了事??磥磉@女仆是怕麻煩。最后,女仆表示:掌柜恰巧不在,等他回來后自己去問問看再給拿來。說著硬是把那一條被子鋪進了嫌小的蚊帳里,然后離去了。
女仆走后沒一會兒,女子回來了。她說:“我回來得太晚了……”然后在蚊帳的陰影里擺弄著什么東西,隨即響起了哐啷哐啷的聲音,這無疑是買給孩子作禮物的玩具發出來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女子大概把包袱又包成原樣了。
“我先睡了?!蔽脦つ沁厒鱽砼拥穆曇?。
“嗯?!比睦芍皇沁@么答了一句。
他仍舊坐在門檻上搖著扇子,心里想:索性這么等天亮吧。但是蚊子嗡嗡嗡地襲來,在帳子外面根本不可能久待。三四郎突然站起來,從提包里取出白布襯衣和襯褲貼身穿上,并扎上藏青色的兵兒帶[5],接著拿了兩條毛巾進入蚊帳。女子還在被子那一頭的角上搖著扇子。
“對不起,我有一個討厭睡別人被子的壞習慣……我還得清除一下跳蚤,請不要見怪?!?/p>
三四郎說著,把鋪床時有意攤出來的那一半空著的床單,迅速地朝女子睡著的地方卷過去,便在床的正中間筑起一道白色的屏障。女子翻身朝里睡了。三四郎展開毛巾,在自己的“領土”上鋪成一塊狹長的地盤,然后挺直身子睡在上面。這一夜,三四郎的手和腳一點兒都沒有伸出過毛巾鋪成的狹長地盤,也沒有和女子講過一句話。女子也向壁而臥,不曾動過。
黑夜總算過去了。女子洗過臉,面對餐桌,微微一笑。
“昨夜沒有跳蚤出來吧?”她問三四郎。
“嗯。幸運得很,托你的福了?!比睦烧J認真真地回答。
他依舊低著頭,不住地用筷子夾起小碟子里的醬豆。
付清店賬,離開客棧,兩人走到車站,這時女子才開口告訴三四郎,說是要乘關西線的列車到四日市去。不一會兒,三四郎要乘的火車進站了。時間還有多,女子便與三四郎多待了一會兒。她把三四郎送到檢票口。
“諸多打擾……好,祝你順風?!迸庸ЧЬ淳吹匦卸Y致意。
三四郎用一只手拿著提包和傘,另一只空著的手取下了頭上的那頂舊帽子。
“再見。”他就說了這一句話。
女子凝視著三四郎的臉,但旋即鎮靜下來。
“你是一個很沒有膽量的人哪?!彼届o地說,接著嫣然一笑。
三四郎覺得自己好像是被拋到月臺上去的。進入車廂后,他的兩只耳朵更加熱了,有好一會兒低著腦袋沒有動彈。沒一會兒,只聽得列車員的哨子聲從這一長串車廂的這頭響到那頭,火車啟動了。三四郎悄悄地把頭探出窗外,女子早就不知去向,他只看到那只巨鐘。三四郎又悄悄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車上的乘客很多,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三四郎的這一舉動。只有坐在三四郎斜對面的那個男子望了望在自己位子上坐下來的三四郎。
當三四郎看到這個男子望著自己的時候,不知怎么搞的,覺得很難堪。于是,三四郎想以看書來排遣一下。他打開提包一看,昨夜的毛巾擁塞在袋口處。三四郎便將毛巾朝一旁捅捅,把手插下去,也不管是什么書了,就從包底抽出一本自己手指觸及的書。這是一本看也看不懂的培根[6]著的論文集,薄薄的平裝書,裝訂得很粗糙,簡直有點兒對不起培根。三四郎原本沒打算在火車上讀它,由于大行李容納不下,便在整理行裝時順手把它與另外兩三本書一起塞進了手提包的包底,不料竟會這么不順利地中了頭彩。三四郎把這本培根的書翻到第二十三頁,別的書都看不進去,培根這一類作家的書當然更不想看了。不過,三四郎恭恭敬敬地把書翻到第二十三頁,從頭至尾不知瀏覽了多少遍,他想面對這第二十三頁,將昨夜的情況再回顧一下。
那女子究竟是何許人呢?世上能有那種女子嗎?一個女子,怎么會這樣鎮靜、這樣不在乎呢?是因為沒有受過什么教育?是因為膽子特別大?那么是因為天真無邪嘍?總而言之,由于沒有深入到一定的境地,所以他沒法斷言。當時咬咬牙再深入一些去觀察觀察就好了。不過也很嚇人哪,分手時他聽到那句“你是一個很沒有膽量的人”,實在是吃驚不小,好像自己才二十三歲這一弱點頓時暴露無遺了。親生父母也說不出這樣恰到好處的話來呀……
想到這兒,三四郎更加消沉了,只覺得被不知哪兒來的家伙捉弄得頭都抬不起來,好像面對培根這書的第二十三頁都令人羞愧萬分。
他如此驚慌失措,實在太沒出息了,哪還談得上什么搞學問、上大學?事情關乎人格,總得拿出點兒對付的辦法吧,不過,對方老是那么干下去的話,受過教育的自己也可能無法不就范。由此看來,他今后不能隨便與女人接近。這樣一來,他又好像太窩囊,過分拘謹了,簡直像生來就是個不成材的人似的。然而……
三四郎忽然改變了念頭,想到另一個世界里去了——現在要去東京,上大學,接觸名學者,與品學俱優的學生往來,在圖書館里鉆研學問,寫論著,名揚人間,母親笑逐顏開——他的思想在未來世界中隨意馳騁。感到自己大大地恢復了元氣,三四郎不需要特意埋頭在第二十三頁中了,于是輕輕地抬起頭。而先前那個坐在三四郎斜對面的男子又望了望三四郎,這次三四郎回看了這個男子。
男子生著濃須,有一張清癯的長臉,有點兒像廟里的神官,然而鼻梁筆挺,又仿佛是外國人。尚在學校求學的三四郎見到這種男子,準保會把他看作教師。男子身穿白色碎點花紋的衣服,里面端端正正地襯著白色的襯衣,腳穿藏青色的布襪。從這身服裝來推測,三四郎認為對方是中學教師。在前途一片光明的三四郎看來,總覺得這男子不大有出息:他已經有四十歲了吧,像是沒有什么發展前途了。
男子不停地抽著煙,長長的煙縷從鼻孔里冒出來,胳膊在胸前交叉著,顯得非常悠閑。他時不時站起身,一會兒上廁所,一會兒上別的地方去。他站起身時用勁伸一下懶腰,一副百無聊賴的樣子。鄰座的乘客將看過后沒用處的報紙擱在一旁,這男子也不想去借過來看看。三四郎不免感覺有點兒奇怪,合上了培根的那本論文集。他本想另取一本什么小說出來認真地讀一讀,終因感到很麻煩而停止,心里想,不如向前面的那個乘客把報紙借來看看。很不巧,那人正在呼呼大睡。三四郎伸出手去,一面拿報紙一面明知故問。
“這報紙沒人在看吧?”三四郎對長著胡子的男子說。
“好像是沒人看,你拿去看好了。”男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倒是手拿著報紙的三四郎反而沒法無所謂。
打開報紙,也沒有什么特別可看的消息,一兩分鐘就瀏覽完畢了,三四郎認真地折好報紙放回原處,同時向男子點點頭致意。對方也輕輕地答了禮。
“你是高中生?”男子問道。
三四郎知道男子是看到了自己戴著的那頂舊帽子上的帽徽痕跡,心里感到很高興。
“嗯?!比睦苫卮?。
“是東京的?”對方又問。
三四郎回答說:“不,是熊本……可是……”說到這里便緘默著不往下說了。
三四郎本想說“是大學生”,轉念一想,覺得沒有這種必要,就回避了。
“啊,是嗎?”男子也打住了問話,又抽起煙來。
至于熊本的學生為什么在眼下去東京之類的事,這男子問也不問,好像是對熊本的學生不感興趣。這時,在三四郎前面睡覺的那個男人開口說:“哦,怪不得呢?!笨墒撬_實是睡著的,并不是在自言自語。長著胡子的男子看著三四郎,臉上浮起了笑容。
“你到哪兒去?”三四郎乘機問道。
“東京?!蹦凶又宦v騰地說了這一句。
不知怎么搞的,他漸漸地不像是個中學教師了。不過,乘三等車廂的人不會是什么要人,這是不言而喻的。三四郎至此結束了交談。長著胡子的男子交叉著兩臂,不時用木屐的前齒打著拍子,把地板踩得直響。他好像很無聊,不過這男子的無聊是一種不想說話的無聊。
列車到達豐橋的時候,睡著的男人一骨碌站起來,揉著眼睛下車了。三四郎心想,這男人竟能這么準時地醒過來!旋即又擔心這男人會不會是睡眼蒙眬搞錯了車站,于是從窗子里看出去。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只見男人好好地從檢票處通過后,和正常人一樣走了。三四郎便放心地移到對面的座位上坐下,這就與長著胡子的男子鄰座了。這男子到別的位子上把頭伸出窗口,買來了水蜜桃。
接著,他把水果放到了兩人中間。
“你不嘗嘗嗎?”男子說。
三四郎謝過后,吃了一個。長著胡子的男子大概很愛吃,大嚼起來,并要三四郎多吃點兒。三四郎又吃了一個。兩人在吃水蜜桃的過程中,變得親密無間而談起各種事來。
這男子說,桃子在水果中最有仙人氣,總給人留下一種傻乎乎的印象,首先是桃核的樣子很笨拙,而且千瘡百孔,使人興味盎然。三四郎雖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說法,卻感到對方是一個善作無稽之談的人。
接著,這男子說起這樣的話來:“子規[7]非常愛吃水果,而且不論多少都不在話下,有一次,竟一口氣吃了十六個很大的漤柿子[8],巋然如故,自己這等人與子規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比睦赡槑θ莸芈犞?,心里唯對子規的軼事有點兒興趣,便想:對方大概會再談一點兒有關子規的事吧。這時男子又說開了。
“看到愛吃的東西,自然要伸出手去,這是毫無辦法的事。像豬之類的,不能伸手就代之以鼻。要是事先將豬縛住使它不能動,然后在豬的鼻子前擺下好吃的食物,據說豬會因身子動彈不得而將鼻尖漸漸地伸長,一直伸到能夠碰到食物為止。沒有什么能比一念執著更可怕的了?!?/p>
他說后笑笑。那種口氣簡直叫人很難斷定他是在說著玩還是在說正經話。
“哦,幸而我們都沒有當豬。要是鼻子會不顧一切地朝自己喜歡的東西伸長過去,那么現在恐怕要長到連火車都沒法乘了,一定很傷腦筋?!?/p>
三四郎撲哧一聲笑了,對方卻意外地鎮靜。
“這其實是很危險的。有個名叫列奧納多·達·芬奇的人,他曾在桃樹的樹干上注射砒霜[9],以試驗毒性是否會蔓延到果實。想不到有人吃了這桃子就死掉了。危險哪,不留神是很危險的!”對方一邊說一邊把狼藉不堪的水蜜桃桃核和桃皮歸攏在一起,包入報紙中,然后拋到窗外去了。
這一次,三四郎也沒心思笑了。聽到列奧納多·達·芬奇的大名,他不敢放肆,加之不知怎么竟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那個女子,感到莫名的不快,所以小心地不吭聲了。但是對方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
停了一會兒之后,男子開口問三四郎:
“你到東京去,是上哪兒呀?”
“我是第一次上東京,情況還不大了解……我想,先到當地的寄宿生宿舍去。”
“那么,熊本那里已經……”
“我是今年才畢業的。”
“啊,是那么回事。”男子既不是表示祝賀也不是表示夸獎,“那么,現在要進大學嘍?”他只是極平常地問了問。
三四郎有點兒不快,便敷衍著答了兩個字:
“是的?!?/p>
“念什么的?”男子又問道。
“在第一部門。”
“是法律嗎?”
“不,是文科?!?/p>
“啊,是那么回事?!庇质沁@句話。
三四郎每聽到對方說“啊,是那么回事”的時候,總有些不得要領。難道對方是個偉人而對其他人都不屑一顧?要不,一定是個與大學毫無瓜葛,也談不上有共鳴的人。不過很難肯定對方是屬于其中的哪一種情況,所以三四郎對這個男子的態度也極其曖昧。
在浜松車站,兩人不約而同地吃了盒飯。飯吃完了,列車仍不輕易啟動。從車窗里望出去,只見四五個外國人在列車旁踟躕,其中有兩人好像是夫婦,天氣那么熱還勾著胳膊同行。女的穿著一身潔白的衣褲,非常美。三四郎自出生以來只見過五六個外國人,其中有兩人是熊本的高中教師,兩個教師中有一個不幸竟是傴僂。至于外國女人,他只認識一個傳教的,長著一張尖尖的臉,活像魚或梭子魚。所以看到眼前這樣時髦妖艷的外國女人,就覺得很稀罕,何況又像是一位相當上等的人物!三四郎出神地凝視著,心想,也難怪外國人趾高氣揚。他甚至想到,如果自己出國,置身在這樣的人中間,一定會自慚形穢的吧。三四郎留神地傾聽著這一對外國人從窗前走過時的談話,然而一點兒都聽不懂,他們的發音與熊本的外國教師簡直是截然不同。
這時候,先前的那個男子從后面伸過頭來。
“還沒有要開車的跡象嗎?”
他一邊說,一邊望了一眼剛從眼前走過去的外國夫婦。
“哦,真漂亮呀?!?/p>
男子小聲說著,旋即要想打哈欠。三四郎覺得自己實在顯得太寒磣,趕快縮回腦袋,坐了下來。男子也跟著回到了座位上。
“外國人實在漂亮啊。”男子說道。
三四郎沒什么可答的,只是表示同意地“嗯”了一聲,笑了笑。
“我們都很可憐哪?!庇谑沁@個長著胡子的男子說,“這副長相,這么無用,即使日俄戰爭打贏了,上升為一流強國,也是無濟于事的。建筑物也好,庭園也好,儀態都不妙,不比我們的長相好多少,不過——你是第一次上東京的話,還不曾見過富士山嘍?馬上就能看到了,你好好看看吧。它是日本首屈一指的名勝,沒有什么能比它更值得自豪啦。然而,這富士山乃是天然形成的,自古以來就存在著,非人力所能左右,也不是我們造出來的。”他又獨自笑了。三四郎對自己竟會在日俄戰爭以后碰到這樣的人,實在感到意外,覺得對方簡直不像是一個日本人。
“不過,今后日本也會漸漸發展的吧。”三四郎辯解道。
于是男子裝模作樣地說道:“將會亡國呢?!?/p>
如果在熊本說出這種話來,立刻就得挨揍,弄得不好,將會被視作國賊。三四郎是在不可能讓頭腦中的任何一個角落容納這種思想的氛圍中長大的,所以竟懷疑是對方見自己年輕而故意愚弄自己。男子照例笑嘻嘻的,措辭始終不慌不忙,實在叫人吃不透,三四郎便不想再談什么,一聲不吭。
男子見狀,又開口了。
“比起熊本來,是東京大得多;比起東京來,是日本大得多;比起日本來,是……”他停頓了一下,看看三四郎的臉,然后側耳傾聽。
“比起日本來,是腦中的世界大得多吧?!彼f,“一成不變是作繭自縛。一心替日本著想,只會事與愿違?!?/p>
聽到這一席話,三四郎覺得自己是真的離開熊本了,同時領悟到在熊本時的自己是一個非常怯弱的人。
當晚,三四郎到達東京。長著胡子的男子直至分手也沒說出他的姓名。三四郎相信,既然到了東京,這一類的男子無處不有,所以也沒特意去請教男子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