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李垂青徹底消失是在2001年。那一年冬天，大街小巷都在放流行歌手陳琳的新歌《愛就愛了》。那是中國搖滾的輝煌年代，樂隊扎堆亮出旗子。搖滾猛地揮起大旗時，退學搞音樂的大學生不在少數。各種民間詩刊也出現了，高校青年詩人與搖滾樂手在城市內部劃出一道新人格邊境。我和宋曦多次想象那種集束創造力的盛況，一種純粹的青年品格。我們遺憾沒能參與進那段歲月。李垂青就幸運得多。

“南北垂青”這名聲不是隨便來的。“李垂青”這三個字是九十年代末刮起的一陣颶風，用宋曦的話說就是“驟然吹過北國的冰掛和南國的紅豆枝兒”，她幾乎不可思議地符合了各種審美。有人用搖滾圈尖果兒的叫法給了李垂青一個新名字：學術果兒。我和宋曦推斷，當時仰慕這位“學術尖果”的人大多都是沒有見過她本人的。那時互聯網還不夠普及，人們維護的大約是一個自己杜撰出的完美女學生的形象。人都是靠想象力造神的，尤其是女神，宋曦常說。即使他清楚地知道當代人物神話都是極虛之物，但他還是陷入這一壇倒影中——他住的出租屋像一間暗室，一面墻壁上釘滿李垂青的影像和詩歌簡報。

李垂青從東北坐火車南下時，在茫茫曠野中，在軌道摩擦聲中，在迷蒙的霧氣與冰晶中，她沒有想到會有那么一天，在愛慕的困擾中，她的名字成為了某種風尚。如果我不是一個有點孤僻的人，我應該講述不了她的故事。從她離開東北到北京再到徹底人間蒸發，她始終攜帶著東北的霧氣，和她有關的一切似乎都籠罩在哈爾濱早晨獨有的肅穆與濕冷里。如果我的敘述語氣稍有急促，還原的那個人就不是她了。南下火車上的李垂青絕對不會想到，她的低溫恰好是當時許多理想主義青年的降溫劑。她的容貌、才情、名校光環、野地曠野般的遼闊氣息，這些要素缺一不可。做學問上，她是一個少有的老派，她舊式的研究興趣在各類涌動的先鋒思潮中顯得不入時。她的文章大都研究穆旦與廢名，我在圖書館讀到她有關穆旦詩歌的散文時，被她的感受力吸引。密云縫隙中的光瑩，只能說愛，和極目眺望。那是窺見同一種美的感動，也是我站在陽臺看山時難以描述的心理活動。我常想，我和她，還有宋曦，如果遇見是可以做朋友的。

發布會來的人數遠超我的預料，午后的書店漬在暖黃色里，我的拘謹在這種光線里化開了。第一次朗讀自己的小說，那些心理活動經過多次折射后變成了別人的，我再讀時，我是在了解許多別的人。一陣恐慌一陣感動，就在這兩種感覺交替中進行了下去。開始有讀者主動站起來朗讀，有人讀小說有人讀詩歌，有人離開有人坐下，兩兩三三。

獵手已經入林

這里沒有時代的指路牌

也沒有人可以依偎清晰的福祉

我亦步亦趨，為在陋雨的屋室里

為你清掃過去的積雪

我是暗中驚醒的牝鹿

玫瑰或者子彈

——麻煩制造者的兩個議題

請你務必接受一個

好讓你能從這懷疑之皿中帶我走

我將是你的嶄新的

聽到“這里沒有時代的指路牌”這句時，我和宋曦同時抬頭，我看到他臉上的驚駭，我想此刻我臉上也是同樣的表情。一個穿夾克的男人坐在讀者區一角，語調很平淡地，正念著李垂青早期的詩歌《在密林中》。李垂青的詩集是在2003年出版的，是在她消失的第二年，那時候讀詩的人已經減少，據說詩集只印了一千冊。等他讀完這首詩時，會場只剩下零星幾個工作人員。宋曦過去和他攀談起來。

我們和方博士就是這樣認識的。我清楚記得他當時看我的眼神是一種不容分說的鎖定。他對李垂青本人一無所知，他說只是讀到“暗中驚醒的牝鹿”時讓他感到極其被需要。方博士是讀高分子材料的文學愛好者，個子不高，很瘦，他的眼神很特別，以至于第一次見時除眼神外我沒記住他的其他細節。方博士的學校有一片銀杏樹林，葉子泛金黃時，我和宋曦去過一次。宋曦覺得和方博士相識恰好就是人與人之間說不明白的部分——方博士明明不知道李垂青卻在我的發布會上讀了她的詩。宋曦很癡地考證過，這首詩寫于李垂青從東北剛進北京的時候，他說時代氣候中個人的惶恐與渴求都有了。

我和宋曦的二人組逐漸變成了三個人，方博士除了讀文獻、做實驗之外沒有什么生活，一個少見的寡言的工科生，沒有愛好沒有朋友圈就連惡習也一樣沒有。宋曦常奚落他，說他這個人是真正憑本事單身。三十了，方博士還沒談過戀愛。我們仨常常無所事事地晃蕩在大學城這一片。城市郊區貢獻出許多荒地和小樹林。在快到山腳的地方我們發現了一大片向日葵田，旁邊還有幾棵樹冠巨大的核桃樹。我們沉默地走在田壟上時感覺三個人可以這樣一起晃悠很多年。

“吳彌這名字挺好聽的，為什么還取個筆名？”方博士問我。

“大概想讓生活和創作中的自己分得開一點吧。”

“分得開嗎？”

“不能，”我想了想，“多一個名字讓人安心，就好像一個身份失敗后還有退路一樣。”

“我為什么引起了你們的注意？”

當方博士這樣問我時，我想回答因為李垂青的詩，但上世紀末的詩歌與詩人對眼下務實的工科博士而言多少顯得虛無。

“因為我們沉默的時候你不覺得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