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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世紀初葉欣賞不了同性戀題材和戈達爾電影的大提琴演奏員,他堅持從巴赫的無伴奏組曲中讀取愛情故事,他在不同藝術領域壘砌墻壁,杜絕它們互相污染。污染,它們一定會互相污染,所以務必不要把藝術混為一談。尤其是用最先進的電子設備掃不出信息的人像,請千萬不要用這些迫害眼睛。他堅稱,我們用二維碼破壞的世界或許終將在二維碼的進制中重建起來。偏執的演奏員相信的知識很少很少,所以一方面很淵博一方面很淺薄,淵博和淺薄之間有一道被他稱為‘命里自帶的天塹’。對于感受他僅僅相信——”

“他相信什么呢?”

宋曦一邊抽煙一邊翻書一邊聽我說話。他總說我這種快速復述腦中畫面的舉動是種行為藝術。

“這種孤獨又苛刻的人,一旦將自己視為藝術家,一旦有了某種使命感,那他能相信的東西還真不多。”他朝遠處搖核桃樹的方博士喊,“方博——你說——人最應該相信什么?”

方博士想都沒想就給出了答案,“當然是真理啊”。喊完后,他環顧四周,想從樹干爬上去。我和宋曦都不再說話。這個大提琴演奏員的形象仍舊在我腦海中延宕著,這是我常常經歷的狀況,好像無論什么人都能在我大腦中自如地走動。在人物面目逐漸清晰的過程里我好像是在用他們的身心去思考一切。吳卉子的小說中的確有不少人,有的經歷著大起大伏的人生險象,有的在愛情糾葛中走到了所有路的盡頭,有的因為自身的特殊性而在社會關系網中別扭地滾動……我偶有代入自己。在這個社會里活成一個傳奇是需要被修剪的,我還看不清。而吳彌的生活就是眼前:曠野、夕照、風聲、鳥的啾鳴,遠處一棵樹冠巨大的核桃樹,懶散的宋曦和一個對其知之甚少的化工科博士,以及再站高一點就可以眺望到的大學城。這種畫面是催人老的,是一種不應該在這個年紀收獲的平靜與和諧,這種心境不時給我造成恐慌。我感覺自己拖著年輕的身體,可體內是一顆因年邁而過度平靜的心。

方博士真的爬上了樹冠。他坐在一根粗樹枝上,望著山的方向。山不高,或許他可以看到山那邊的景觀。

“你知道我為什么叫宋曦嗎?”

宋曦是他的筆名,我們認識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以為這是他的真名。其實在寫作圈子里,筆名也只是空殼,你是誰完全是作品構建出來的。“你是誰”這一項包括很多內容,性別、氣質、取向、階級、學識、性格等等,虛擬世界中的一切都是由文字背面的東西拼接成的。我有時常想,這些創造力旺盛的人,最無可復制的作品也許就是創設出自己,讓個人成為一個具有文學意味的符號。在各種有趣意的筆名中,宋曦這樣仿真的很少見。

“我媽跟我講,她差點給我生個妹妹,就差一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宋曦,曦,早晨的陽光,我名字的意思是‘天將明’,本來我們兄妹倆,多好。”

他若無其事地繼續翻書。“扛不過計劃生育,都知道男女了,還是被引掉了。”

我眼前是一個女人的表情,一種秘事之核被暴力掀開的惶恐與驚愕,更深處是一種被通澈的雙眼監視下的罪孽感,好像預示著從此她就是一個有罪的女人了。她的眼皮抽搐雙腳發軟呼吸不暢,不是因為別的什么,她只是看到了自己的懦弱與渺小。

被制定的死亡權限/我沒有異議

他隨口讀出李垂青的一句詩。他是如此平靜,而我卻為自己瞬間幻想到的某種“分身乏術”感到一陣戰栗——一個人如何活成兩個。

回去的路上落雨了,我們將共享單車停靠在路邊搭公車回去。一路上,我們三個人各自戴著耳機,像三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一些雨被吹進窗,風涼涼的。我耳機里正播放一個本土樂隊的專輯,敦促的語調不斷重復著“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越唱越快越唱越急,“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拿出來”,在這種急促的要求下好像一層防線就要被打破——所有人馬上就要妥協了。這種強硬的祈使句敲擊著我的大腦皮層,不容分說——手拿出來,作業拿出來,口袋里的東西拿出來,孩子拿出來,信仰拿出來,良心拿出來,或許是,強硬要求之下什么都可以拿出來。周圍的人都面無表情地看著窗外,只有方博士笑盈盈地將他聽的流行歌曲哼出聲來。我們一路下坡,穿過山與大學城之間的鎮子。雨下得大了起來。建筑上的霓虹招牌在雨水中變成一些彩色光點,亮的更亮虛弱的更虛弱。

“你這也太娘了吧,翹個蘭花指。”方博士盯著宋曦握雨傘的手。

“可閉嘴吧你,不知道自己說話很招人嫌嗎?”宋曦白了他一眼。

我們三個在一把紫格子傘底下擠得更緊了,雨越來越大,路上已經看不見其他行人。雨水的拍打聲從東門口的樹林里慌張地傳來。我們躲進環衛工人休息站。雨色越發濃重,整個學院像是懸在末世紀的邊角上。這熟悉的場景出現在不少科幻片中,像是一次蓄意爆發。我們三個往休息站里的垃圾簍里扔煙頭,兩米距離,我和宋曦幾乎同時扔了進去。方博士扔了兩次,兩次都沒中,然后他又將煙頭撿回來扔了第三次,仍舊沒中。我和宋曦看著他走到垃圾簍旁邊將煙頭撿起,整個手伸進垃圾箱,將煙頭放了進去,然后他徑直走出休息站。他沉默地走在瘋張的雨水里,我覺得他要是再瘦一點或者雨再大一點,雨就能將他的身體打趴下。我和宋曦各倚在門框一邊,看著方博士往雨地里越走越深。突然,他蹲了下去,等他站起來時我發現他把鞋脫了。他背對著我們張開雙臂一揮。我和宋曦沒有片刻遲疑,同時沖出了門框。

如果那時有人恰好從林邊的大路經過,他會看見三個在大雨中赤足踩水的人。世界熱鬧起來。積水被撩開,我們的笑聲越來越肆無忌憚,混在水拍樹葉發出的聲響里。我和方博士將宋曦放倒在地上,他長手長腳,在水中像只扭動的軟體動物。我們將身體壘在他身上,非常默契,直到宋曦開始求饒——哥,饒了饒了,哥,喝水了。雨的溫度在慢慢發生變化。那時候,我已經覺察不到雨在下,它們像承重的霧氣氳在這方空間里,包裹著我的身體,持續地增溫、持續地捂熱。我仰頭盯著天上一塊白色斑點,突然一束光泄了出來,一種打通之感,好久沒有這樣舒暢了。天色發亮,雨也轉小。方博士突然抓住我的手,應該說是扣住我的手,他一邊笑一邊使勁,從他臉上抽搐的肌肉可以看出他幾乎使出了他最大的力氣。我的手指間一陣劇痛。許久,他才將手松開。

那場看上去能下一世紀的陰雨竟很快變得明朗,放晴后我們在路邊坐成一排看了很久的橘色云陣,很薄,很淡,閑閑散散。等行人逐漸多起來,我們就混進拍照的人群里往不同方向散了。走在路上,我突然有種不真實感。我像是走在小說場景里。一個畫面快速插進來:伊甸園里,夏娃,亞當,蛇。一愣神,又覺得自己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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