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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氏”號星際飛船進展神速,超過人們的預計。“神鷹蛋”計劃提出十二年后,巨大的星際飛船在同步軌道上組裝成功。隨后,“赤兔”號貨運飛船數次升空,運去了五百零一個巨蛋艙(比原計劃的五百個多了一個)和星際飛船的燃料。第二年農歷二月初二,中國傳說中龍抬頭的日子,“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后一次升空,為“褚氏”號進行最后一次燃料加注。“褚氏”號將隨即起航,載著地球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人類基因,開始這趟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旅程。
“赤兔”號最后一次送貨時將搭載一批人類代表,在同步軌道上為“褚氏”號送行。由于艙位有限,送行者不能超過八名。所以,這段時間內,對于送行代表的甄選是姬人銳最頭疼的事,他曾笑言:其難度不亞于當年做出“啟動神鷹蛋計劃”的決定。
第一位代表當然是褚貴福,這艘飛船是他獨資建造的,又以他的姓氏命名。這其中有一個圈外人不知道的小花絮:其實當年褚的本意并非裸捐,他雖然捐出了兩百億,但他原指望能換回一百萬張船票,怎么也能賣個百十億的,甚至更多。這點土財主式的小算盤令人啼笑皆非,也表明這位暴發戶的思想境界不 高。但當姬人銳斷然拒絕了他的這個條件后,他仍然決定裸捐兩百億,這種氣魄就非一般人所能企及了。這兩百億的裸捐確實弄得他傾家蕩產,讓他“一跤跌回四十年前”,只留下一套莊園供全家人住。
第二位代表是主持“神鷹蛋”計劃的宇航專家張明先,他為這個計劃的順利實施立下了汗馬功勞。當年在老界嶺會議上,張明先顯得僵化死板,給大家留下的印象頗為不佳。但這位生性拘謹的技術專家在他擅長的領域中卻是如魚得水,可以說,他把化學動力火箭的最后一絲潛力都榨出來了。再加上該飛船不需考慮平安降落(理由以后再說),不需要考慮回程,所以飛船初始質量和最終質量的比值達到了驚人的五十,因而使飛船最高速度提高到接近四十千米每秒。從工程實施的進度上說,他也榨出了最后一滴油,“褚氏”號飛船從設計到制造到組裝,僅僅用了十二年時間。內行都清楚,在一項已經發展得爐火純青的技術中又能榨出這么多的油,張明先的功勛只能用偉大來形容。但即使如此,也只不過把“褚氏”號飛船原計劃六十萬年的行程縮短到四十五萬年——仍是漫長得可怕。
在上帝的國度里,人類的努力實在太渺小了。
第三位代表是生物學家喬治·雅各比,也是這個項目的大功臣。他負責新家園生態系統的設計,包括“人蛋”的設計制造,包括收集生物DNA。按科學界最新的估計,地球上共有近八百萬種生物。當然這么多的物種基因不可能也沒必要收集完全,喬治收集了兩百萬種生命力最強悍的(以微生物和低等生物為主),能夠確保在新星球上建造一個完整的生態圈。他還主持了十次卵生人的孵化實驗,使這項技術爐火純青。實驗是在極端秘密的狀態下進行的,外人均不知曉。
上述三位代表被首先選定還有一個秘密原因,姬人銳沒打算對其永久保密,在飛船起航后就會公布。
第四位代表是一位不速之客——在飛船預定起航日期的半年前,羅馬教會給“樂之友基金會”發來一封措辭委婉的函件,詢問可否給教宗本篤十七世留出一個座位,因為“宗教代表不能在這樣的歷史時刻缺席”。這份函件讓“樂之友”們吃了一驚。雖然近半個世紀來,梵蒂岡教廷越來越開明,他們與時俱進,接納了不少科學思想(比如宇宙大爆炸理論);但另一方面,教廷也一向非常謹慎地與那些“過于展示技術力量”的場合保持著距離。原因嘛其實很簡單——當人類飛船轟鳴著沖向太空時,飛船導航圖中不會標有伊甸園的方位。科學技術展示力量時無可避免地會沖擊對上帝的信仰,何況這次飛船發射還是在一個無神論的國度。
所以,教廷這次的主動多少有點兒出乎意料。姬人銳沒有猶豫,立即回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誠邀教宗作為“人類代表之一”參加這次盛會,只要教宗的身體能夠適應太空航行。只是,很可惜只能給教宗留一個船位,不能帶隨行人員。教廷對此表示完全理解。此后是數月的忙碌,六十五歲的教宗順利通過了身體檢查和太空速成訓練,這個代表名額也就確定是他了。
第五位代表是楚天樂,他作為代表是毫無爭議的,問題也在于他的身體。經過謹慎的檢查和太空訓練,最后結果令人欣慰。雖然他病殘體弱,但奇怪的是,他對于超重和失重反而沒有一般人敏感,也就是說,他對太空飛行有更強的承受能力。這個代表名額也就定下了。
第六位也隨之確定——魚樂水。她不僅是“樂之友基金會”的代表,還要兼任教宗和楚天樂的保健醫生,兼任教宗的翻譯, 兼任艙內攝影記者(艙外的攝影則由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負責)。
第七位是中國政府代表,現任賀國基辦事處主任林秉章。第八位是聯合國代表,SCAC秘書長阿比卡爾。阿比卡爾在
聯合國秘書長之位上干了兩屆,有力地促進了全世界的救世行動。他發現SCAC“首席執委輪流坐莊”的組織形式太低效,不能滿足形勢的需要,便促成SCAC在五位軍人執委之下設了一個文職的常任秘書長,不受任期限制——事后有人說,這些規定純粹是他為自己量身定制的,當他從聯合國秘書長職位上退下后,便屈尊轉任了SCAC秘書長,一點不在乎職位上的“由大做小”。他在這個低級職位上仍然非常強勢,人們說,在災變當頭的特殊形勢下,這個“小秘書長”的作用其實并不亞于“大秘書長”。
現在,八位代表中的六位國內代表都已在北京機場聚齊,將乘機去海南島的文昌發射中心。

進了機場貴賓室,在迎候的人群中,他們首先看到一副輪椅,上面坐著一位形銷骨立的老人,推輪椅的是已經二十三歲的賀梓舟。魚樂水急忙推著天樂的輪椅加快了腳步,兩副輪椅面對面停下,天樂欠起身,緊緊握住老人的手:
“賀老,有幾年沒見了,您九十歲大壽我也沒能去。今天您不該抱病來的。”
老人雖然體弱,但精神還不錯,目光明亮如昔。他笑著說:“我怎么能放過這個機會?說實話,當年神鷹蛋計劃啟動時,我根本沒料到自己能活著看到飛船上天,所以,你想我會放過今天的機會嗎?可惜身體不爭氣,要不小林那個船位應該是我的。” 他笑著對林秉章說。
兩邊的人匆匆交談了幾句。賀老對時事仍保持著關注,知道楚天樂十四年前提出的“局域空間收縮”假說繼續得到觀察支持,藍移中心環帶區和藍移邊界都向外遷移(拓展)了十幾光年,離地球最近的幾顆恒星的藍移在加大,與理論值吻合得很好;也知道聯合國SCAC麾下的“02工程”已經有了突破,在實驗室實現了冷聚變,十年之內就可以進入工程應用;還知道天樂進行新法治療后,病情已經穩定,其實楚天樂能活到三十六歲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個很大的勝利了,只可惜楚氏夫婦至今沒有孩子。賀老問:
“下一艘播種飛船什么時候能上路?當然它肯定是核聚變驅動了。”
“對,是核聚變驅動。最高船速應該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飛船上天肯定在十五年之內,力爭在十年之內。”
“那我還要努力多活幾年。小魚,小楚,下艘飛船起航時我不滿足光在這兒送行了,我也要到同步軌道上,順便在那兒過百歲生日。你們得預先在‘赤兔’號上為我留一個船位。”
天樂笑道:“一言為定。”他問推輪椅的賀梓舟,“洋洋,博士讀完了吧?”
“馬上完。完了就去你那兒報到。”
“歡迎。洋洋你還記得不,你十幾年前提的那些問題,還有你立下的壯志?這些年來,關于你說過的‘密真空的能量’我逐漸有了一點兒想法,等你來之后咱倆好好談談這件事。實話說吧,這件事就是在等你,你一來就要開始研究。”
“太好了!正好我也有了一些想法,是和昌昌在一塊兒討論的。”姬人銳的兒子姬繼昌與他同校,比他低兩屆。
迎候的人太多,無暇多談,他們匆匆與賀老告別,繼續往里走。前邊是乘另一個航班剛剛趕來的褚貴福。楚天樂近期未見他,乍一見面不免感慨,這位在財力上“一跤跌回四十年前”的財界大鱷,看來在穿著風度上也“一跤跌回四十年前”了。他的穿戴都很低檔,中式對襟上衣,中式長褲,圓口布鞋,光著頭,項間和手指上的粗大金飾全都消失了;皮膚黝黑粗糙,皺紋深鐫,打眼一看,完全是建筑隊里的苦力。天樂和妻子對視,不由對禇貴福生出敬意,覺得他臉上那道刀疤也不那么猙獰了。這兩年姬人銳多次帶著敬意談起他,說褚貴福雖已傾家蕩產,但也不會窮得維持不了個人的享受。關鍵是褚在心境上已經“自我放逐”,把自己重新定位于“窮人”,也以窮人的生活水平來磨礪心智。這么著他就能心無旁騖,糞土錢財,咬死他的人生目標不松口。而他晚年只有這么一個簡單的人生目標:
留住禇家的血脈,把它們送到災變區域之外。
那次觀看孵化實驗后,他果然踐諾,拍賣了僅剩的一套供全家人居住的房產,以資助一項追加的秘密計劃。用他的話說,老伴兒已經上天堂,他自己馬上也要上天堂,地上沒必要再留一個窩了。姬人銳曾感慨地說,這位世上最自私的粗俗家伙實在是一個英雄,一個殉道者。
今天來為他送行的親人只有寥寥幾個:他的大兒子、兒媳和兩歲的孫子。這也是他最小的孫子。孫子顯然很戀他,抱住他的脖子不丟手,用嫩臉蛋貼在他皺紋縱橫的老臉上。楚氏夫婦走過去與他握手,魚樂水笑問:
“禇先生你好。你那一大家子呢,今天怎么沒來送你?我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時,你左妻右妾前呼后擁的威風樣兒。”
禇貴福很直率,“你是指我那四個小老婆吧。娘的,我裸捐 之后,她們都吃不了苦,每天愁眉苦臉的,難得見到一絲笑模樣。我煩了,讓她們帶著兒女全他媽滾蛋,想嫁誰嫁誰。反正我對得起她們了,給每人都買了那么貴的船票——十億元一張!”
這些年來,喬治其實已經對這個粗俗家伙心懷敬意了,他用 倍兒溜的中國話打趣道:“非常可惜,她們再嫁之后,你的那些兒女是不是不再姓禇了?”
禇貴福咧嘴笑道:“不姓禇也是我的種,我這人只在乎實打實的東西,不圖虛名。”
眾人大笑。
要登機了。禇的家人在登機口與他話別,小孫子脆生生地喊著:“爺爺再見!”據說禇把那個秘密計劃連家人也瞞著,所以兒孫們并不知道此次生離即為死別。禇貴福笑著與他們揮別,轉身進了舷梯。這位七十二歲的老人身體很好,走路咚咚響,臉上也沒顯出什么離愁別緒。人群中知道那項秘密計劃的人,像張明先、喬治、楚氏夫婦,都不由得在他身后暗暗交換眼色,目光中盈著欽敬。
當然褚的離愁別緒還是有的,在飛往三亞機場的兩個小時中,禇貴福不像平時那樣健談,也沒講他最拿手的葷笑話,而是靜靜地坐在一等艙里,兩眼炯炯地盯著窗外。楚天樂等也有意不去打擾他。
到了三亞機場,再乘車趕往文昌,其他兩位代表和姬人銳已經在文昌發射中心等候。一行人很遠就看見了高聳的“赤兔”號貨運飛船,旁邊是高大的航天器總裝測試廠房和加注與整流罩裝配廠房,像是三根拔地而起的天柱。上千名記者早早就迎候在路邊,相機和攝像機如同茂密的叢林。車隊在人海中緩緩前行,到了貴賓室,魚樂水用輪椅把丈夫推下汽車。姬人銳在門口 迎候,他身邊是一位穿白色帶兜帽短斗篷、戴白色無邊便帽的老人,這身純白的穿戴在人群中非常顯眼。魚樂水低聲對丈夫說:
“教皇!咱們快點迎過去,向他致意。”
楚天樂也早就看見了,輪椅未到前,他已經在輪椅上欠起身。但教宗本篤十七世急步趕來,把楚天樂的身體按回輪椅,接著——教宗蹲下身子,以便在同一高度同楚說話。早就蜂擁而來的記者當然不會放過這個珍貴的鏡頭,紛紛拍照。
可惜記者們被警衛隔得比較遠,聽不見二人的談話,否則他們一定會擬出聳人聽聞的標題。
教宗本篤十七世微笑著說:“很榮幸見到我神交多年的朋友,魚女士和楚先生。”
“教宗閣下,我和妻子也很榮幸。”楚天樂懇切地說,“衷心感謝閣下親自趕赴同步軌道為‘禇氏’號送行。”
“我應該來的,我要來感謝你們。你們是在代主行事,在主的遙遠國度里創造生命。你們正在書寫新的創世記。”
楚天樂稍一愣,這句話的宗教意味太重,與他平時習慣的理性思維一時不能銜接。“禇氏”號飛船并非創造生命,只是向蠻荒星球散播“現有的生命”;而且幾十光年外的“遙遠國度”似乎不好納入耶和華的管轄,須知祂老人家可沒有宇宙飛船做代步工具。魚樂水深知丈夫的率性天真,悄悄觸觸他的脊背,側旁的姬人銳也忙對楚天樂使眼色。楚天樂對兩人微微一笑。他倆今天是多慮了,即使沒有兩人的提醒,楚天樂也不會在這種場合失禮的。他順著教宗的話意,恭敬地說:
“謝謝你的高度評價。我們盡量做得讓主滿意,也希望祂保佑我們成功。”
以他的脾性,能說出如此得體的外交語言,實在是很不容易 的。魚和姬放心了,相視一笑。但三個人都沒預料到教宗的反應,只見教宗搖搖頭,坦率地說:
“主不會干涉塵世。你們一定會成功的,但成功只依賴科學,依賴諸位的天才和努力。不過,你們確實是在書寫新的創世紀。主一定欣喜莫名,祂將永存于你們的偉業中。”
這番話讓楚天樂吃了一驚,也暗生敬意,覺得兩人的心靈一下子拉近了。他想起資料中對本篤十七世的介紹,說他在登基前長期擔任宗座圣經委員會主席和國際神學委員會主席,但從不熱心神學問題的討論。他曾一再申明,對《圣經》的研究和信仰貴在“體悟大義”,但要承認《圣經》的“寓言性質”。對于一個教宗而言,這樣的見解是極為深刻和勇敢的。楚天樂想,如此開明的宗教信仰(主不干涉塵世、承認《圣經》的寓言性質),和無神論信仰能有多大區別呢?應該說本質上并無區別。甚至可以說,教宗對“神鷹蛋”計劃的評價雖然帶著宗教意味,實際比科學界更為深刻。科學家們終日沉浸在具體事務中,心目中只把它看作一項“偉大的工程”,并沒有意識到它的意義早就超越了工程的層面。他們確實是在(代替上帝)創造一個新世界,如果幸而成功,在幾十光年外的蠻荒星球上培育出了新的人類,那么對于后者的心智來說,“神鷹蛋”計劃只能被理解為神力和神為。
現在他理解了教宗為什么會主動前來送行。教宗左右看看,問:“馬先生沒來嗎?”
“沒有。他最近身體不好,我婆婆和妹妹也沒來,都留在山中陪他。”魚樂水說。
“很遺憾沒能與這位哲人見面。”他面向魚樂水,“我看過你十四年前那篇報道。我至今還清楚記得文中馬先生對于‘活 著’的論述,那段論述十分精辟,應該用金字鐫刻在高加索山的山頂上。”
“謝謝!”魚樂水快活地說,“我會把閣下的話轉達給公公。他一定會非常高興。”
這種場合無暇多談,教宗站起身,撣撣膝蓋處的塵土,同二人告別。后邊的聯合國代表阿比卡爾迎上來同眾人握手,笑著說:
“首先要祝賀你們的成功。尤其是你,姬人銳先生,我的低屆同學,你把‘禇氏’號飛船在技術上的成功拓展為更為成功的公關行動,有效疏導了社會情緒。”他直視著楚天樂,坦率地說,“但我更希望早日實施真正的人類逃亡。”
楚天樂看看妻子和姬人銳,三人都默然點頭,手上加大了同阿比卡爾相握的力度。他們都理解這句話的分量。雖然神鷹蛋行動已經不是純粹的“阿司匹林”,但嚴格說來仍是安慰作用大于實際效用,沒人敢為四十五萬年后的事打包票,所以,能否把地球生命尤其是人類血脈播撒到某顆星球,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有賴神佑的事。即使此后核聚變飛船能夠上天,作為人類整體的逃生方式仍沒有太大成功的把握,因為災變區域一直在以光速擴大,而且很不幸的,到目前為止并沒有強度顯著減弱的跡象。這與“樂之友”們原先的估計不符。那么,在這種情形下,即使飛船速度能達到光速的百分之一點五,也將無法逃出災變區域。楚天樂輕嘆一聲,低聲說:
“阿比卡爾先生,你也知道的,真正的人類逃亡只能期待科學上的重大突破,包括徹底認清災變的本質,或者實現飛船技術的革命性跨越。可是,科學的突破必須有一個孕育過程,不能完全依靠注射催產素。”
“但局勢逼著我們必須催產!用全人類的財力、物力和智力,催逼著這個胎兒早日出生,等不及就采用剖宮產。否則 ……”他搖搖頭,沒把話說完,“楚,我把實現突破的希望更多地寄予‘樂之友’們,我覺得,在你們這片野生混交林中,最有可能結出智慧的果實。所以,”他微責道,“像今天這樣的作秀場合,有我和姬人銳這樣的閑人來參加就行了,你不該來的。我知道,對于你這樣的超級天才,保持一種沉靜心態對于靈感的迸發是多么重要。”
楚天樂心中一震,不由對這位黑人政治家刮目相看。他說得完全對,靈感的迸發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這類社會活動肯定會干擾他的思考。他想起在火葬臺與魚樂水度過的那個夜晚,那時他的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相通,能感知宇宙的律動,正是在那種沉靜心態下,他才完成了那次突破。他對姬人銳笑著搖搖頭,無奈地說:
“看,又一條上帝之鞭。”實際上他對阿比卡爾的責備很感激,甚至有些赧然,“好吧,阿比卡爾先生,我一定記住你的話。也希望繼續保持‘樂之友’和SCAC卓有成效的合作。”
阿比卡爾笑著看看姬人銳:“這是自然。”
這些年,尤其是阿比卡爾任SCAC的秘書長之后,兩家的合作確實非常密切。在這中間,姬人銳和阿比卡爾的私人關系起了很大作用。這兩位不同屆的北大同學性格相近,目標相同,十幾年的交往中已經到了肝膽相照的程度。阿比卡爾異常看重同“樂之友”的合作,理由是顯而易見的——當他以一個“小秘書長”的身份想在聯合國推動某件事情時,上面的人物太多,阻力太大。但如果能以“樂之友”的實力把這件事先行做起來,其后再轉為SCAC的行動,那推行起來就事半功倍了。同樣的,“樂之 友”也異常看重同阿比卡爾的合作,畢竟一個民間組織的力量是有限的,如果能“四兩撥千斤”,以“樂之友”的先行來推動世界性的實行,那同樣是最好的結果。
姬人銳催他們:“你們該去穿太空服了,我也該去面對攝像鏡頭了。今天的現場直播肯定有七十億觀眾,天哪,說不定我會怯場的。”他笑著,回頭對禇貴福說,“至于那條消息,將在‘禇氏’號起航后公布。老禇,我的老朋友,咱倆提前道別吧。”
兩人緊緊擁別,擁抱持續了很長時間。不了解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多少有點奇怪——兩人的告別似乎過于鄭重了,作為送行者,褚要進行的僅僅是一次為期兩天的短途飛行嘛。

姬人銳的講話隨著電波傳到地球每個角落:
“‘赤兔’號貨運飛船最后一次的升空馬上就要開始。此次貨船上載著八名代表,他們將到達同步軌道,代表全人類為‘禇氏’號星際飛船送行。本次全球范圍內的電視直播將延續到‘禇氏’號起航、‘赤兔’號貨運飛船返回地球時結束。
“正如民眾早就知道的,‘禇氏’號飛船搭載著地球上兩百萬種生物的基因,包括五百萬顆人類受精卵,它們代表著一千萬人的基因。估計飛船將在四十五萬年后逃離災變區域,然后把生命種子投到某個合適的星球上。至于生命的繁衍,尤其是人類的繁衍,將是一個為期數十萬年的漫長里程。
“盡管時間漫長,但我們確信這次生命播種計劃最終是會成功的,既然全人類都對這個行動注入了那么多的心血和智慧,注入了那么深重的感情和祈盼,相信我們的祝愿一定能上達天聽。人類的諸神都會護佑它的,無論是耶和華、安拉、佛祖、梵天、奧丁、宙斯、朱庇諾,還是玉皇大帝。在現代科技所能達到的 視野里,地球生命是宇宙中唯一的碩果。它誕生于原始地球的毒瘴中,經歷了火山大爆發、陸沉、冰川期、隕石撞擊等種種彌天災難,艱難地延續到今天。它一定也能逃過這一次的天文災變!”
億萬觀眾熱淚盈眶。

“赤兔”號貨運飛船在烈焰中升空。它先以八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距地球二百千米的圓軌道,進軌后進行了一個小時的無動力飛行。然后飛船再次點火,以每秒近十一千米的速度進入一條橢圓軌道。當它借這個初速爬升到橢圓的頂點時,飛船速度降到約為一點六千米每秒。然后它第三次點火,以三點一千米每秒的速度進入同步圓軌道。由于文昌發射中心不在赤道上,所以還進行了一些姿態調整,最終進入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這是它已經諳熟的程序了。
現在,在赤道上空的同步軌道上,“赤兔”號緩緩追上了“禇氏”號。
客艙的八人中,只有張明先是有過太空經歷的,旅程中由他充當安全監督和解說員。他興奮地說:
“現在請大家解開安全帶,到舷窗上欣賞‘禇氏’號的雄姿吧。我們馬上就要與它對接。在燃料加注的時段內,我將帶大家進入‘禇氏’號,來一個走馬觀花式的參觀,只不過那時反而看不到‘禇氏’號的全貌了。”
大家解開座位上的安全帶,飄飛到舷窗前向外觀看。“赤兔”號此時在“禇氏”號之下,速度略快于同步速度,所以相對于下方“靜止的”地面和上方“靜止的”“禇氏”號,它就像是在緩慢地爬行。“褚氏”號之外則是整體旋轉的天幕,太陽及群星相對于觀察 者都在逆向旋轉,就像是上帝手中的超級萬花筒。此時正是拂曉,地球上陽光所到之處形成了一個明亮的藍色月牙,但比真正的月牙要大多了。月牙中能看到金光閃爍的太平洋,也能看到中國雄雞位于亞洲大陸最東方的腹部。明暗交界線平穩地向西推進,月牙也逐漸豐滿,很快使整個東亞都沐浴在晨光里。
張明先讓大家向頭頂看,大家都驚喜地咦了一聲。這會兒“禇氏”號就在“赤兔”號頭頂很近的地方,顯得極為巨大,氣勢迫人。幾位乘客在發射場時曾領略了“赤兔”號的雄偉,但如果說“赤兔”號是一頭巨獸,那么“禇氏”號就是一座大山。襯著暗黑的天幕,“禇氏”號反射著陽光,顯得璀璨奪目。張明先講解說,“禇氏”號的表面是反光率極高的鏡面,因為它攜帶的基因資源需要保存在低溫中,平時太空的嚴寒能保證“禇氏”號的低溫,但在旅程中肯定有接近恒星的時候,這時就要靠外表面的反射來防止艙內溫度升高。飛船的整體造型很奇特,張明先介紹說,它也算是“捆綁式”飛船,但捆綁方式與慣常方式正好相反——驅動裝置位于中心,而貨艙卻捆在四周。船身后端中央伸出尾噴管,尾噴管非常細,與飛船的巨大不成比例。這是因為“禇氏”號起航時不需要克服地球重力(同步軌道處地球重力已經很小),而在無重力無摩擦的漫長旅程中,它只需要極小的功率作持續推進就可以了。在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中,加速快慢的因素完全無須考慮,那個四十千米每秒的最高速度終歸能達到。飛船對接口在船體前部(是敞開型的,沒有氣密門),其后是指令艙。
“赤兔”號逐漸超越了“褚氏”號,后者的尺度略微變小,但光度反而更強,因為此時的角度更利于陽光的反射,所以它變成一顆通體透明璀璨的巨型鉆石,襯著廣袤的天幕和閃耀著藍色波 光的地球,構成了無比壯麗的太空美景,美得就像一則神話。它使觀者沉醉震撼,心中激起強烈的宗教情緒。艙中一時陷入靜默。
魚樂水履行起攝影記者的職責,拍窗外的景物,也拍艙內的人物。這些畫面同步傳送到地面。她笑著說:
“電視直播的主持人要求八位人類代表每人講一句話。請吧,從禇先生開始。”
一直沉默的禇貴福笑著說:“看了這艘飛船,我的錢沒白花!”他隨即補充一句,“我這輩子沒白過!”
“請教宗講。”
教宗動情地說:“我很幸運,在有生之年體悟了上帝俯瞰塵世的目光。”
其他人都依次講了一句。阿比卡爾嘆道:“多美的太空,它不該塌陷。”楚天樂說:“愿我們能用沉靜的心靈感知宇宙的律動。”中國政府代表林秉章:“太空中能看到長城,但看不到國界。”張明先笑著說:“老褚剛才把我想說的話搶先說了,那我就換一句吧。‘褚氏’號的誕生同時也是化學燃料飛船的葬禮。我呼喚明天的飛船。”喬治則是一句簡短的呼喊:“生命萬歲!”
魚樂水笑著說:“我是否也需要說一句?那我就來一句比喬治還要短的——活著!”
稍稍的延遲后,地面上傳來姬人銳的聲音:“謝謝八位人類代表的雋語。現在,‘赤兔’號開始同‘禇氏’號對接。”

“赤兔”號的姿態調整噴管開始噴火,舷窗外的太空背景緩緩旋轉。“赤兔”號在太空中畫了一個半圓,躍升到“褚氏”號飛船的正前方,尾前頭后。尾噴管朝著前方噴射,減慢了船體的速 度,直到與“禇氏”號精確同步。然后,一次輕柔的撞擊,對接完成了。機組人員開始連接燃料管線,準備加注燃料。張明先分別為大家仔細檢查了太空服,戴上頭盔,打開太空服內無線通話器。由于“褚氏”號飛船的特殊性(只運送冷凍狀態下的生物細胞),所以飛船內部并非密封,也沒有室溫環境,參觀者只能依靠太空服內的生命保障系統。
“赤兔”號飛船的雙層密封門打開了,張明先引導大家進入“禇氏”號,實際是進入了開放的太空環境。“褚氏”號總體來說是一個大的圓柱形框架,框架內側固定著十個扇形橫截面的燃料艙,拼攏成巨大的圓柱。燃料艙外圈捆綁著十個巨型貨艙,橫截面同樣為扇形,五百個巨蛋艙分裝其中。最外層覆以鱗甲狀的反射鏡面,總數有一萬多個,這些鱗甲是空心的,中空部分封裝著低等生物的DNA。
“褚氏”號中心是一條圓形的甬道,是由十個燃料艙的內側圍出來的。甬道壁上有一根縱貫全長的圓管拉手,人們拉著它向前飄行。甬道并非是密封的,透過燃料艙的間隙可以窺見暗黑的宇宙天幕,看見天幕上的繁星和藍色的地球月牙,它們仍在逆向旋轉著。讓大家驚奇的是,飛船用材極其纖細輕薄,即使它們是性能優異的鈦合金或碳纖維材料,也過于纖細了。相比于飛船體積的巨大,它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麥秸稈編織的框架,框架上固定著易拉罐那樣輕薄的船艙。張明先看出了大家的驚異,笑著說:
“為了盡量增大飛船的推重比,我們對飛船進行了最為嚴格的減重。不過大家不必擔心,與‘赤兔’號不同,‘褚氏’號是在無重力條件下起航和加速,而且加速度很小,因而受力很小。途中只有在借星體重力進行加速階段有很大的加速度,可達數千個 g。但重力加速時,飛船處于自由落體狀態,不會產生內應力。由于這幾個原因,‘褚氏’號在整個航程中的受力狀況遠遠優于地面,所以這樣纖細輕薄的結構足以勝任。”
林秉章說:“但它難以承受隕石撞擊吧?”
“太空中撞上隕石的概率很小。你們知道嗎?太空從宏觀上說呈網狀,有很大的空洞。我們選擇的路線就是穿越空洞,這樣受隕石撞擊的可能性更小。”
“但這是為時幾十萬年的航程啊,再小的概率乘以這么漫長的時間,也有可能發生。”
張明先點點頭,“你說得完全對。但如果把飛船設計得足以承受隕石撞擊,則飛船的總重就要增加幾個數量級,那是完全不現實的。我們只好干脆采用不設防的設計,用分散型結構來盡量減少損失。我剛才說過,飛船的艙室不需密封,即使被擊出一個破洞也不會造成災難,而且五百個巨蛋艙是相互獨立的,只有被直接擊中的才會損壞。這樣就能保證在四十五萬年的航程之后,大部分‘人蛋’是安全的。”他輕嘆一聲,“當然,這屬于本質不安全的設計,有其內在的殘酷性,但以化學飛船的技術水平,我們只能這樣做。如果是核聚變飛船,就可以采用很多保護措施了。”
阿比卡爾問:“為什么不把貨艙放到內層?至少可以靠燃料艙來進行一定的保護。”
張明先看看他,“不,擊中燃料艙的損失更大——不,不是怕爆炸,燃料與氧化劑是分開儲存的,哪怕被隕石擊中也不會爆炸,但即使一個貨艙燃料的流失,飛船也承受不起。”
眾人默然,現在他們才真正理解了張明先所說的“內在的殘酷性”。他實際是說,飛船的設計宗旨是把“乘客”(封裝生物細 胞的鱗甲和封裝人蛋的巨蛋艙)當成兩層“人肉盾牌”來保護燃料艙,這與一般飛船的設計理念截然相反,但它在這個特例中又是完全合理的。
八人拉著圓形拉手繼續往前飄飛。楚天樂已經在輪椅上坐了十年,這時也像大伙兒一樣進入了自由狀態,輕松自在地飄飛著,這讓他感受到心靈和肉體的雙重輕松,莫名的喜悅從心田中滲出。這一段短暫的經歷對他來說簡直是刻骨銘心,甚至影響到他后半生的人生抉擇。
魚樂水一直在旁邊照顧他,也照顧著年邁的教宗。他們已經飄飛了兩三百米,前邊還有同樣的距離,由此可見飛船的龐大。教宗突然想起來,問:
“張先生,你說飛船受力輕微,但在降落時呢?等它找到某顆條件適宜的星球——這顆行星很可能有地球那樣的重力,甚至更大。如此脆弱的巨型飛船怎樣才能安全降落?”
“不,它根本不需要‘安全降落’。”張明先說。
“不需要降落?”
“對。飛船進入重力場后,最外層那些封裝著低等生物DNA的中空鱗片首先因重力而脫落,下墜過程中,它的外殼會因大氣摩擦而升溫,溫度超過五百攝氏度時,外殼上的小孔將噴出一種我們稱之為‘輕云’的物質,噴出后迅速固化,變成一個巨大的泡泡,把鱗片包在里面。這個大泡泡會把下落速度和溫度控制在安全范圍內。鱗片是脆性的,撞上地面時將破碎,把夾層內的低等生物種子撒播到地面上,然后生命過程就開始了。我說過,由于撒播的是成熟的生物模板,估計在數萬年內就能完成新星球的‘地球化過程’。”
“然后?”
“這數萬年中,‘褚氏’號一直繞著新星球旋轉,空氣阻力將使它的軌道越來越低,所受重力越來越強。到一定程度后,脆弱的飛船結構將解體,五百個巨蛋艙將分散降落,降落過程中仍采用輕云物質來保護。到達地面后,同樣由脆性材料制造的巨蛋艙將破裂,每個艙中封裝的一萬枚‘人蛋’將滾落地面,隨后在合適的陽光下自動孵化。”
“噢,是這樣,真是別出心裁的設計。”教宗說。
張明先苦笑著道:“都是被逼出來的,是為了在化學驅動飛船的能力中盡量多榨幾滴油。用中國話說,這是窮人的窮辦法。”
他們接近了球形的指令艙,這兒明顯與其他部分不同。指令艙很小,完全密封,外壁上包著厚厚的金屬鎧甲。人行甬道從指令艙的外邊繞過去,通向飛船尾部。張明先打開指令艙的密封門,里面幾乎沒有空間,擠滿了形狀怪異的儀器設備。但與普通指令艙截然不同的是,這兒沒有一個儀表,沒有一盞指示燈。“褚氏”號沒有人類駕駛員,所以飛船的協調控制不需要對外的顯示,都隱藏在電纜和集成電路中,表現為電子的流動。這樣的構造使它更像是一個放大的人類大腦,而不是普通的指令艙。張明先說:
“這兒是飛船的大腦,所以唯有它被賦予嚴密的保護。它依靠同位素電池工作,可持續工作五十萬年。飛船飛出災變區域后,它將自動檢測外部環境,選擇合適的行星,進而在該星球上選擇溫度適合孵化的緯度,引導飛船飛向那里。當飛船在重力場中解體后,它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它仍將存在。它脫離了原飛船框架后,將靠自身動力逐漸把軌道拉高,最終變成新星球的衛星。它將永遠旋轉下去,俯瞰著該星球上新人類的命運。”
“就像上帝的一只眼睛。”教宗平靜地說。
幾個人互相看看,笑著點頭。沒錯,教宗的這句話十分點睛,這個指令艙的保存并無實質意義,因為它不可能與蒙昧的新人類有任何互動。在“褚氏”號飛船極其嚴謹的減重設計中,凡是實用價值不高的功能一律被毫不留情地砍掉,唯有“指令艙永久保存”這個功能是基于心理上的原因——為的是:當那些人類子孫在蒙昧的心智和嚴酷的環境中掙扎時,天上能有一個“智慧之物”默默陪著他們。
經過指令艙又行了百十米,甬道到頭了,透過飛船后部框架的間隙可以看到細長的尾噴管。這個細長得像蟋蟀尾須的尾噴管將推動如此龐大的飛船進行加速,看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張明先讓大家在這兒參觀了一會兒,然后領大伙兒折回頭,拐到甬道的一條岔路。走了沒多遠,他打開一道門,引導大家進入一個龐大的扇圓柱形貨艙,這是十個貨艙之中的一個。映入眼簾是林立的巨蛋形降落艙,它們豎立放置著,長軸的長度有四層樓高,短軸中部的直徑大約六米。大家仰視著這些氣勢雄偉的巨蛋形降落艙,心中滋生出敬畏之情。走近看,巨蛋艙的外殼是陶瓷類的材料,堅硬光滑,上面有無數細孔,這就是張明先所說的“輕云”將要噴出的孔口。八人默然仰觀,心中想象著其后的過程:這些巨蛋艙度過了漫長的航程……隨飛船進入某行星軌道 ……降落艙脫離飛船向地面俯沖,高溫氣流燒灼著外殼,然后輕云噴出,把巨蛋艙包成更為巨大的泡泡……巨蛋艙在地面上撞碎,一萬枚“人蛋”緩緩滾落出來,沐浴著陽光……第一個小人兒頂破蛋殼爬出來,用迷茫的眼光看著天和地。他要哇哇地哭一陣,但當哭聲喚不來食物和愛撫時,他一定會憑本能開始尋找食物……
男人們沉默著,魚樂水的眼睛紅了。
張明先咳了一聲,“很遺憾,所有巨蛋形降落艙都是密封的,無法打開讓你們看看里面的‘人蛋’。不過這兒有一個小一號的巨蛋艙,是依靠褚先生最后捐贈的十億元追加建造的,在它里面也有數千枚‘人蛋’。我領你們看看。”
他領大家來到那個小一號的巨蛋艙前,其大小約為其他巨蛋艙的一半。它水平放置著,中部有一扇尚未關閉的艙門,張明先領大家進去。里面密密麻麻壘放著“人蛋”,由柔軟的材料隔離固定。這些蛋處于深度冷凍,不過參觀者都穿著太空服,感覺不到寒冷,從蛋的外觀上也看不到霜結冰凍的跡象。
魚樂水輕輕觸觸身邊的丈夫,“天樂,知道我這會兒想到了什么嗎?我想起在西峽恐龍博物館見過的、處于原始狀態的一窩窩的恐龍蛋。”
楚天樂回頭看看妻子,笑著說:“但愿這些‘人蛋’比它們幸運。我想一定會的,既然我們做出了如此卓絕的努力。”
張明先領他們來到艙室后部,這兒并排平臥著十四個裝置,外形也呈蛋狀,只是比其他“人蛋”大幾號。這些裝置外殼的材質不同,是金屬的。自打這些金屬裝置進入視野,褚、張、喬治、楚、魚、林這六人的目光就盯在上面,神態變得凝重肅穆,連不知內情的教宗和阿比卡爾都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疑惑地看著他們。張明先輕咳一聲,聲音蒼涼地對二人介紹說:
“這是十四臺人體冷凍裝置。追加建造這個小型巨蛋艙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裝載它們。此刻在地面上,姬人銳先生正在向公眾公布有關它的消息,我也告訴二位吧。”他頓了一下,“這里面裝載了十三個卵生人幼兒。”
“幼兒?”教宗震驚地問。因為依此前的宣傳,飛船內裝載的 都是“人蛋”,它們將經過四十五萬年的冷凍,降落到某顆星球后才開始孵化。現在怎么突然冒出了十三個幼兒?
張明先解釋道,“為了保證卵生技術的可靠,必須事先在地球模擬環境中做孵化實驗。我們做了十次,這十三個幼兒就是孵化實驗中的成活者。但由于可以想見的原因,這些實驗對外絕對保密。這批幼兒將在冷凍狀態下進行這次航行,也用‘輕云保護’的辦法降落到目標星球。然后該裝置將自動對他們解凍,喚醒他們。這樣,此后孵化的卵生人就將有十三位哥哥和姐姐帶領了。”
教皇和阿比卡爾從震驚中平靜下來。教宗喃喃地說:“愿上帝保佑他們。也愿他們盡到兄姊的責任。”
阿比卡爾甚至開了句玩笑:“一定會的。我相信,‘13’在新星球上一定是個吉利數字。”
但更大的震驚還在后邊。張明先說:“我要透露的秘密還沒說完。這些裝置同時也將是褚先生,”他指指禇貴福,“今后數十萬年的安身之所。他將隨飛船出發,不再返回地球了。他自愿隨這些人類后裔前往宇宙深處,并在余生中守護他們。當然,”他的蒼涼轉為悲傷,“前提是年邁的褚先生能在那片蠻荒之地生存下來。”
剛剛平靜下來的教宗和阿比卡爾再次被震驚之潮淹沒,愕然盯著禇貴福,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不需要多少想象力就能為褚的未來描繪出一幅圖景:地老天荒,孤身一人,全然陌生的環境,心靈上的孤獨要更甚于肉體上的磨難,因為他的“根”永遠被切斷了。此刻褚貴福看起來神態平靜,但心中一定是波濤洶涌。教宗熱淚盈眶,徑直飄飛過去,隔著太空服與褚緊緊擁抱。他的聲音沙啞,透出內心的激動:
“褚,你是一位勇者和仁者,有大慈悲的胸懷。我無法表述心中的欽敬。”他輕嘆道,“我一向主張《圣經》的寓言性質,但你卻把寓言性質的《圣經》真實化了。”
這番話的深重意蘊讓其他人都感到震撼,教宗幾乎是說:這位自愿前往蠻荒星球守護卵生人類的褚貴福就是肉身的上帝,是行上帝之事。教宗對褚貴福用了如此之高的褒辭,其他人聽起來有點兒滑稽,因為,盡管近年來他們對褚的印象已經大為改觀,但畢竟他們也了解褚劣跡斑斑的前半生。不過——也許教宗的評價才是最準確的,也許一個遠觀者才能識別偉人,因為距離可以隱去次要的瑕疵。魚樂水笑著為褚翻譯了教宗的話,褚咧嘴笑了:
“扯淡,甭給我抹粉了。你告訴教皇,我沒那么崇高,說白了,我是花十個億買了一處別致的墓地,提前為自己舉辦了太空葬。要是能在新星球上醒過來,多活幾年,算是我賺的,醒不過來我也不遺憾。我這一輩子,該受的苦受夠了,該享的福享盡了;錢賺足了,也被我折騰光了;風流過了,血脈也留足了——不光留在地上,還送到了天上。你說這世上我還有啥放不下的?不如拿我剩下這幾年壽命當賭注,到天上闖蕩一番。”
魚樂水照實為幾個外國人翻譯了他的話。大伙兒都笑了,拋掉了剛才的傷感,依次同褚擁別。褚貴福說:
“對了,有點兒情況得向你們說明,免得有人把我想得太壞。我去新星球可不是要照料自家兒孫——想這樣干也做不到啊,我根本不知道有褚家基因的‘人蛋’是哪些。喬治說反正肯定和我不在一個艙里,以后在新星球上相遇的機會不大,就是遇上了我也不能單憑外貌就斷定誰是褚家的種。娘的,這個鬼喬治事先就斬斷了我的私心,我只好干脆學高尚一點,當一個大公 無私的好干爹了,我會對五百萬個‘人蛋’崽子一視同仁。”眾人都笑了。
“說到這兒我還得透露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此前只有我、姬人銳、喬治和張明先四個人知道,連楚天樂和魚樂水也不知情。”他看看楚魚二人,兩人多少有點兒吃驚,笑著聽他往下說。“這個秘密就是:我這個艙里的‘人蛋’的基因,”他指指周圍的“人蛋”,“不是電腦隨機挑選的,而是我指定的。不過我可沒倒賣船票,我指定的都是對‘神鷹蛋’計劃貢獻最大的人,包括所有‘樂之友’和他們的后代。”楚天樂和魚樂水大為吃驚,把目光轉向姬人銳,但褚貴福事先截住他倆的質詢,“小楚小魚,聽我把話說完。這事不怪人銳老弟,是老禇我逼他做的。當年姬老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所有‘樂之友’們都不搞特殊,不會為自己的后代索要船票,這樣的決定十分高尚——可是公平嗎?按我老褚的規則,它就不公平,很不公平,出力大的人理當得到相應的回報。小楚小魚,不管你們對這件事兒怎么看,反正木已成舟,咱們就甭多說了。”
楚天樂暗暗搖頭,他確實不知道這件事,但也不信這么大的行動只有四個人知情。在執行環節肯定有人知道,至少是看出端倪,但他們都把秘密悄悄蓋住了。原因很簡單,他和姬人銳曾倡導對全體民眾的公平,但褚的做法卻是另一種公平,對有功之人的公平。所以這種做法在“有功之人”這兒容易得到共鳴。楚天樂不愿對民眾食言,但在此時此刻多說也沒用,不可能把這些“人蛋”扔出去。于是他看看妻子,爽快地說:
“好的,不說這個了。褚大叔,這些人就托付給你了。”
“沒說的,我說過我要當一個好干爹。小楚啊,我把秘密全抖出來吧——這里面也有你和魚樂水的血脈,你甭問我是咋辦 到的。”他得意地說,“小楚,聽說你堅決不留后代,為的是不讓壞基因流傳,別怪大叔我說話直,你這種想法實在是走火入魔,糊涂油蒙了心。依我說,只要能生出你這樣的天才腦瓜,就是伴著絕癥也值啊。你給大伙兒做了多少事我就不說了,我想,在新星球上,也需要你這樣的天才腦瓜給眾人指路哩。”
魚樂水知道褚是咋弄到兩人基因的——在自己的幫助下。不過,那時褚貴福只說要幫楚天樂留下后代,并未說是送往太空,他當時就是用“天才大于絕癥”這個道理來勸說的,而且把自己說服了。她也覺得丈夫的決定是走火入魔,她想,丈夫這個過于理性的、與本能截然相悖的決定,其實不如遵循本能更為合理。楚天樂看看妻子,爽快地道:
“不說它了,木已成舟的事就不說它了。褚大叔,祝你好運氣!”
時間很緊,不容大伙兒從容話別。張明先已經調好了速凍裝置,褚貴福與大伙兒揮別,走進去,關上透明的門。他在里面取下太空服的頭盔,躺下去,平靜地笑著,再次向大家揮手,說:
“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張明先沒有立即按下啟動鈕,而是走過去,面對褚貴福莊重地鞠躬致敬。其他六人重復了他的動作,包括教宗,教宗還對禇施了福。里面的褚貴福一改平素的諧謔流氣,雙手抱拳,鄭重地一一回禮。最后張明先莊容說:
“我要啟動了。禇先生,永別了。”
“永別了!”
他按下按鈕,看不見的酷寒瞬間充盈了裝置的內腔,褚的笑容迅速凍結,在那張皺紋深鐫、帶刀疤的臉上凍結成永恒。
至少是四十五萬年的永恒。

來時的八人變成了七人。他們返回“赤兔”號,關閉密封門。“赤兔”號脫離接合態,緩緩退回,然后是一個反向的太空魚躍,重新定位在“褚氏”號下面的軌道。附近的一顆同步衛星把“褚氏”號的畫面同步送往地面,“赤兔”號上也接收了這些畫面。現在,七人凝視著屏幕,屏幕上展示的是一個超長的無聲鏡頭。暗黑的天幕上,“褚氏”號安靜地待著。“褚氏”號艙內的速凍裝置里,褚貴福和十三個幼兒安靜地睡著。地面上,一塊塊實時直播的巨型屏幕下,人群靜悄悄地向上凝視著。終于傳來了姬人銳的聲音:
“一個偉大的歷史時刻來臨了。‘褚氏’號飛船攜帶著地球的生命信息,包括人類的生命信息,包括一個勇敢的守護者和他羽翼下的十三個幼兒,即將開始這趟為期四十五萬年的漫漫征程。七十億雙眼睛在看著他們,七十億顆心在為他們跳動。現在我宣布‘:褚氏’號啟航。”
“褚氏”號細如尾須的尾噴管噴出藍色的火焰。在廣袤的天幕和龐大的“褚氏”號飛船的映襯下,這團火焰太小、太微弱了,就像是螢火蟲在推動一架飛機。但“禇氏”號還是緩慢地得到了速度,緩緩離開,逐漸遠去,最后消失在暗黑的天幕上。
地面上傳來數十億人的歡呼,不過歡呼中滲著蒼涼。

“禇氏”號的加速度只有微不足道的零點零零一米每二次方秒,但正如一句中國俗語:不怕慢只怕站,“禇氏”號用這蝸牛一樣的加速度,在半年時間里逼近了第三宇宙速度。然后它暫時停止加速,以這個速度向木星飛去。近兩年后,它飛抵七億千米外的木星,在強大的木星重力場中把速度增加到二十千米每秒, 航線也來了個陡急的轉彎。然后它啟動本身的驅動裝置,在加速狀態下向外太空飛去。它在轉彎之后的航程中有一段離地球比較近,大口徑的天文望遠鏡可以在暗黑的天幕上看到“褚氏”號尾噴管微弱的光芒。那一段時間,地球上所有電視臺都在播放有關它的畫面。但這束光芒太微弱了,很快消失不見。
“禇氏”號上沒有配備大功率的通信裝置,這是為了把每一滴能量都用于飛船的加速。其實更重要的原因是:人類無法控制幾十光年外和幾十萬年后的“褚氏”號飛船,母子之間的關系早晚要斷的,既然如此,那么早斷幾天也無所謂。三年之后,已經接收不到“褚氏”號的無線電信號了。飛船徹底脫離了地球的羈絆,由不可知的命運來引導其后的航程。民眾除了祈禱“禇氏”號好運之外,開始把目光轉向第二艘飛船,那將是一艘核聚變動力飛船。
那時民眾還不知道,“樂之友科學院”諸位天才的目光已經越過了核聚變動力飛船,盯上了一種全新的驅動方式,這種驅動方式基于一個全新的理論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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