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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楚天樂隨媽媽來到馬先生住的寶天曼山區的玉皇頂。到這兒后母子倆才知道,原來馬先生已經有了保姆,是附近的一位山民大嬸,就是她在路口接上了娘兒倆。天樂媽沒想到自己頂了別人的工作,非常內疚,紅著臉,幾乎不敢正視對方的眼睛。那位大嬸是個爽快人,笑著勸慰:
“沒得事沒得事,你家娃兒病得可憐,老馬是積福行善哩。俺干不干這個活兒都行,正打算回家抱孫子哩。”
她做了簡單的交接,介紹了廚房幾件電器如何使用,還有如何下山買日用品,匆匆走了。天樂媽放下包裹,讓兒子在保姆床上休息,自己馬上到廚房做晚飯。
馬先生是個和善的人,終日帶著微笑,他雖然是遭逢大難之后來山中隱居的,但心靈劇創已經在時間中修復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是修復了。他每天晚上要去山頂的天文臺觀測星空,但這一晚沒去,他陪娘兒倆吃了飯,又指揮著天樂媽在保姆臥室添一張折疊床。他說今天你們累了,早點休息吧。楚天樂跋涉了十幾里的山路確實累慘了,躺到床上很快入睡。等他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夜之后,但媽媽還沒睡,她坐在折疊床上,呆呆地看著窗 外,嘴里喃喃地禱告著:老天保佑吧,老天保佑吧。
七歲的楚天樂不可能完全體會到媽媽的心情,但他把這一幕牢牢記在心中。那時,媽是被突然而來的幸運耀花了眼睛,她非常怕失去它,生怕一覺醒來發現只是南柯一夢。
初到新家的頭幾天,楚天樂仍處在自閉狀態中,他基本不說話,白天默默看山景,夜晚悄悄看星星。馬先生沒有打擾他,但顯然在悄悄觀察他。第四天,馬先生說,今天我帶你們游覽一下山景吧。天樂媽擔心地問:你的腿行嗎?馬先生說:“沒關系的,我已經習慣了。再說咱們又不用急著趕路,累了就休息嘛。咱們帶上午飯的干糧就行。”
馬先生領他們慢悠悠地逛了一天。這兒景色醉人,山路傍著水量充沛的山澗,千年古樹的樹干上爬滿了藤蘿,藤蘿上掛著晶瑩的水珠。據說,這片原始林區有不少種動物,像金錢豹、金雕、丹頂鶴、穿山甲、林麝、豹貓、水獺等,但他們大都沒見到,只是偶爾有一只金雕平展著翅膀在藍天上滑過,或者有一只松鼠在枝葉間探頭探腦。山澗對面常常是斧劈般的懸崖,石縫中雜樹叢生。馬先生指點著那些橫生的樹木,感慨地說:“想想那些樹是咋活下來的?一顆種子因為難得的機緣落到懸崖石縫,很可能正趕上一場雨水,它發了芽,把根扎在薄薄的積土上。于是它活下來了,直到長得筋粗骨壯,用粗大的樹根撐裂了巖石。生命就是這樣堅韌。”
這兒還有一種獨特的風景:山上有細細的清泉流掛,碰到凹處積成一個水池;然后又變成細細的清流,再積出一個水池,如此重復,就像一根長藤上結了一串倭瓜。三個人自下而上,循著這串倭瓜觀賞。水池都是石頭為底,池水異常清冽,寒氣砭骨,水中幾乎沒有水草或藻類,卻總有二三十條小魚。這種魚身體 半透明,形似小號的柳葉,它們懸在清澈的水中,如同在虛空中游蕩。楚天樂向水面撒幾粒饅頭屑,小魚兒立即閃電般沖過來吞食,看來是長期處于饑餓狀態。馬先生說:“這種小魚本地人叫柳葉魚,我沒查到它的學名。這樣清澈的水,幾乎沒有食物,溫度又低,它們是怎么活下來的?但不管怎樣,它們千秋萬代地活下來了。”
再往上爬,幾乎到山頂時,仍有水流牽著水池,池中仍有活潑的小魚。但俯瞰各個水池之間連著的那根藤,很多地方是細長而湍急的瀑布,無論如何,山下的魚是無法用“鯉魚躍龍門”的辦法一階一階躍上來的。那么,山頂水池中的柳葉魚是哪兒來的?自己飛上來?被鳥銜上來?還是上帝開天辟地時就撒在山頂了?馬先生說他也不知道,但反正這是自然界的現實。他再次感嘆道,生命就是這樣堅韌啊。
七歲的楚天樂雖然沉默自閉,其實心竅玲瓏,他知道馬先生今天一再稱贊“生命堅韌”,都是說給他聽的,這些所見也確實震動了他銹蝕已久的心靈。那天晚飯后,馬先生把天樂媽喊到他的臥室里,掩上門,悄悄談了很久。然后他們出來,領著楚天樂到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下來。楚天樂意識到自己將面臨一次重要的談話,因為媽媽顯然非常緊張,目光躲閃著,不敢與兒子的視線接觸。事后楚天樂知道,經過馬先生的反復勸說,媽勉強同意把病情坦白告訴兒子,又非常擔心兒子承受不住這樣重的打擊,會一下子垮掉。這會兒馬先生笑著,用目光再次鼓勵著這位母親,同時溫和地對天樂說:
“天樂,你已經七歲了,算得上小大人了,一定有勇氣聽我說出有關你病情的真相。對不對?”
那時楚天樂其實很矛盾,又怕知道病的真相,又盼著知道。 他點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嗯。”
但馬先生并沒馬上說起病情,反倒把話頭扯得很遠:“天樂,世上萬千生靈只要一生下來,都會陷入一個又一個逃不脫的監牢。魚兒離不開水,水就是它們的監牢;走獸飛禽離不開空氣,空氣就是它們的監牢;生靈們都無法逃離地球,重力是它們的監牢。世上還有一個最大最牢固的監牢,它管著所有生靈,一個都休想逃脫,連萬物之靈的人類也同樣逃不開。是啥?壽命的監牢,死亡的監牢。每個人都要死的,不管他是皇帝還是總統,是佛祖還是老子。任何方法,無論是古人的法術還是現代的科技,都無法使人們逃離它。人的壽命有長有短,幾年,幾十年,一百多年,也許明天的科學能讓人活一千歲,甚至一萬歲,但終歸要死的,有生必有死,這是老天爺定下的最硬的鐵律,世界上沒有一個例外。甚至不光是生靈會死,連咱們的太陽和地球,連銀河系,連整個宇宙,最終都會死亡。”
那是楚天樂第一次聽說宇宙也會死,他吃驚地問:“宇宙會死?”
媽也忍不住插問一句:“馬先生,你是不是說——天會塌下 來?”
“沒錯。古人曾以為天地長存,連偉大的愛因斯坦也曾相信宇宙是靜態永存的,但自從美國天文學家哈勃發現宇宙膨脹后,永恒的宇宙就結束了。雖然對于天究竟如何‘塌’,科學界還沒有定論,但它最終會塌,這一點已經確鑿無疑。”他嘆口氣,“知道了這一點真讓人喪氣。你們想想,既然每個人生下來注定會死,甚至連人類和宇宙也注定會滅亡,那人們再苦巴巴活一輩子有什么意思?確實沒有意思,你多活一天,只不過是向墳墓多走一步。所以,世上有一個最聰明的民族就徹底看開了,不愿在世上受難。這個民族的孩子只要一生下來,爹媽就親手把他掐死。 這才是聰明的做法,我非常佩服他們。”
這幾句話太匪夷所思,楚天樂和媽媽都吃驚地瞪圓了眼睛。不過天樂馬上在馬伯伯唇邊發現了隱藏的笑意,得意地嚷起來:
“你騙人!世上沒有這樣傻的爹媽!再說,要是這樣做,那個民族早就絕種啦,最多也撐不過一百年!”
媽驚喜地看著兒子,因為兒子自從陷入自閉以來,從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更沒有過這樣的激動。馬先生笑著問:
“你確定是這樣?”
“當然是這樣!”
“哈哈,這就對了!”馬先生放聲大笑,笑聲在夜空中強勁地振蕩。以后楚天樂經常聽到馬伯伯這種極富感染力的大笑,聽著這樣的笑聲,不管有什么憂傷都會被趕跑。天樂也在剛才那聲嚷叫中宣泄了心中郁結的苦悶,不知不覺走出自閉狀態,恢復了開朗的天性。馬伯伯鄭重地說:“天樂呀,既然你明白這個理兒,干嗎還要我費口舌哩?這個理兒就是:雖然人生難逃一死,但還是得活著,而活著就要活得高高興興,快快樂樂,有滋有味,不枉來這世上一遭,否則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你們說對不對?”
楚天樂用力點頭,“對。”
“現在該說到你了,楚天樂。你比一般人不幸,患了一種絕癥,叫進行性肌營養不良。”他冷靜地介紹了有關這種病的所有知識,一點沒有隱瞞和淡化。天樂媽眼中盈出淚水,扶著兒子的胳臂微微發顫,馬伯伯瞄她一眼,仍冷靜地說下去,“這些天我一直在上網查詢,也請朋友在國內外打聽,非常遺憾,對這種病的治療至今沒有突破。研究最深的是一位美國的華裔科學家段同聲先生,他使用了一種基因療法,已有很大進展,但還不能用于 臨床。孩子,現在我把所有真相明明白白告訴你了,你說該咋辦?是學那個聰明民族,讓媽媽立刻掐死你;還是繼續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要活得像懸崖石縫的樹,山頂水潭的柳葉魚?”
對這個殘酷的真相,楚天樂其實早就猜出個八九分,但媽一直盡力瞞著掖著,他也抱著萬一的希望,在心底逃避著不愿去面對。但是今天馬伯伯無情地粉碎了他的逃避,這就像是揭去傷疤上干結的繃帶,越是小心越疼;干脆一狠心撕下來,片刻的劇疼讓人眼前發黑,但疼過之后就心中清涼了。馬伯伯微笑地看著他,媽緊張地盯著他。楚天樂沒有立刻回答,回頭看看院外滿溢的綠色,心中忽然漾起一種清新的希望。這些年一直與奔波和恐懼為伴,其實他已經煩透了。他很想過一種新生活,一種明明白白、心平氣靜的生活,哪怕預先知道死神會在哪一天登門。支撐他的其實是一種很簡單的想法:既然所有人都難逃一死,那么對于我來說只不過把那個日子提前一點,如此而已,又何必整天為它提心吊膽呢?想到這兒,他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于是楚天樂回過身,朝伯伯和媽用力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媽這才把高懸的心放下,高興地看看馬先生。馬先生同樣很欣慰。他觀察了這孩子幾天,覺得他是能面對真相的,而且只能用這種“疼痛休克療法”才能激醒他的生存欲望。現在,事情的進展證實了他的判斷。他笑著說:
“這就對了嘛,這就對了嘛。一定要快快樂樂地活下去,不愧你爸媽給起的這個好名字——天樂,上天賦予每一個生靈以快樂。”
他為母子倆安排了今后,說既然暫時沒有發現有效的療法,就不要四處奔波了。他會隨時托人問詢和在網上查詢,一旦醫 學上有了突破,就送天樂去治療,即使是去國外,費用全部由他籌措。在此之前,母子倆可以留在這兒,天樂媽做家務,天樂隨意玩耍。如果想學習,他可以教文化課,“咱們可是一對一的授課!而且我自信是一個好老師,學校的學生哪能享受這樣的奢侈待遇啊。”他笑著說,“當然,如果你不想學呢,也不必勉強。說句狠心話,其實能預知死期也是一種優勢,可以盡情順應心靈的呼喚,活得自在一點兒。至少說,不用到僵死的教育體制下去受煎熬。”
他還說,其實他給天樂準備了一個最誘人的玩兒法:觀察星星。那是一座琳瑯滿目的大寶窟,只要一走進去就沒人想出來,十幾年根本不夠打發的。他自己打小就喜歡浩瀚的星空,但塵世碌碌,一直在商場中打拼,只有失去家人和左腿后才“豁然驚醒”,斷然告別塵世,來山中重拾心中所愛。“當然,商場的打拼提供了建設私人天文臺的資金,也算功不可沒啊。”他笑著補充。

娘兒倆就這樣留下來,滿意地開始了新生活。媽盡心盡力地操持家務,伺候兩個殘疾人,開荒種菜,喂雞喂豬,到林中采野味,跟山民大嫂交朋友,也學會了到網上查醫學資料。她的生活安逸了,更重要的是心里不“張皇”了,于是憔悴便以驚人的速度消退,嘴唇上很快有了血色,人變豐腴了,恢復了三十幾歲年輕女性的風采。
楚天樂在前幾年的磨難中已經很“滄桑”了,現在恢復了童心。盡管步履蹣跚,他還是興致盎然地在山林中玩耍,早出晚歸,瘋得昏天黑地。哪天都少不了摔上幾跤,但毫不影響他的玩興。他并沒忘記橫亙在十幾年后的死期,但有了那次與死神的正面交鋒,他確實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時間一天天過去,馬伯伯也變成他的干爹。干爹說要教他觀察天文,不過沒有讓他立刻從事枯燥的觀測,而是先講各種有趣的天文知識和故事,培養一個孩子的興趣。此后,等楚天樂真的迷上天文學,才知道干爹的做法太高明了。夜晚家里經常不開燈,腳下那個景區的燈光也掩在濃濃霧靄之下,所以方圓百里都沉浸在絕對的黑暗中。天上的星月非常明亮,似乎可以伸手摘到,很有“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的意境。三人坐在院里,干爹給楚天樂指認天空中橫臥的銀河,指認幾顆行星——金、木、水、火、土,指認著名的冬季亮星大三角、黃道上的王星軒轅十四、肉眼剛能看到的M42獵戶座大星云、M31仙女座大星系、M45昴星團(俗稱七姐妹星)、經常被用來檢驗望遠鏡能力的天鵝座β目視雙星等,就這樣似乎毫不經意地,把天文學的基礎知識澆灌到天樂的頭腦里。干爹說:
“上次我說過,人生逃不脫壽命的囚籠,其實人類身上還罩有很多囚籠呢,像重力的囚籠,可怕的天文距離加光速極限的囚籠,等等。古時候的人類就像是關在荒島古堡里的囚犯,終生不能離開囚籠半步,不但不知道外邊的世界,甚至連自家古堡的外形也看不到。他們只能透過鐵窗,用可憐的肉眼視力,眼巴巴地窺探著浩瀚的星空。后來人們發明了望遠鏡,發明了火箭,通過一代代努力,總算窺見了宇宙的一些秘密,比如知道了我們的銀河系是渦旋星系,太陽位于銀河系的獵戶旋臂上,距銀心的人馬座α二點七萬光年;知道了太陽帶著太陽系在繞著銀心旋轉,二點五億年轉夠一圈;知道了從銀河系到本星系群、本超星系團、總星系等各種層次的宇宙結構;等等。1825年,法國哲學家孔德曾斷言:人類絕不可能得到有關恒星化學組成的知識。他當時的想法也沒錯,人類怎么能登上灼熱的恒星去取樣呢,就是乘飛 船去,半路上也燒化啦。但僅僅三十多年后,人類就發明了天體分光術,將恒星光通過望遠鏡和分光鏡分解成連續光譜,把光譜拍照下來研究,比照各種元素譜線中就能得出恒星的化學成分。”
干爹又說:“上世紀20年代發現的宇宙膨脹是天文學史上最偉大的發現,也是整個科學領域里最偉大的發現之一,不亞于進化論、牛頓力學、相對論和量子力學。1914年,天文學家斯萊弗第一個發現了恒星光譜圖的紅移現象,即很多星云的光譜線都移向光譜圖的紅色端,按照物理學中的多普勒效應,這意味著星體都在遠離我們。這一發現把斯萊弗弄得一頭霧水——要知道,雖然行星恒星有點兒小小的運動,宇宙從整體來說可一直是靜止的啊。非常可惜,他敏銳地發現了紅移現象,卻沒有達到理論上的突破。后來,哈勃經過對造父變星的研究,弄清了幾十個星系的大致距離,他把星系距離及斯萊弗的光譜紅移組合到一張坐標圖上,然后在云霧般雜亂的幾十個圓點中劃出一條直線,就得到了那個偉大的定律——星系的紅移速度與距離成正比。這意味著宇宙就像一個不斷膨脹的蛋糕,其上嵌著的葡萄干(星體)都在向遠處退行,互相飛速逃離,相對距離越遠,則相對退行速度越大。
“告訴你吧,別看我早過了哈星族的年齡,我可一直是哈勃的鐵桿哈星族!”雖然院子中僅有星光照射,楚天樂仍能看見干爹眉飛色舞的樣子。“作為最偉大的天文學家,哈勃有一種對真理的超級直覺。他拍的光譜底片并非很好,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觀察家,就當時的條件,他所掌握的資料也遠遠算不上豐富。但他總能穿過雜亂的觀測數據構成的迷宮,依照最短的捷徑,一步不差地走向最簡約的真理。而那些善于‘復雜推理’、執著于‘客觀態度’的科學家卻常常與真理擦肩而過。哈勃甚至不單單是 科學家,還是哲學家,是宗教先知。你想啊,從這個發現之后,靜止的、永生不死的宇宙,就連帶著上帝的寶座,被他顛覆了,以他一人之力,僅僅用一張粗糙雜亂的坐標圖,就給顛覆了!可以說,自打這一天起,人類才邁過童年期,長大成人了。”
干爹講得很有激情,楚天樂和媽媽聽得很起勁兒,朦朧的星光中,楚天樂看見媽和干爹親密地挨坐著。九歲的天樂高興地宣布:
“媽,干爹,我要改名!我要把名字改成楚哈勃。知道是啥意思嗎?你倆肯定想不到。這個‘哈’字是一字雙用,就是‘哈’哈勃,是哈勃的哈星族!”
干爹朗聲大笑,媽也笑。媽說這個名字太怪,干爹說這個名字很好。以后這真的成了楚天樂非正式的名字。尤其是當干爹對他的聰明腦瓜有了足夠了解后,常常親昵地摸摸他的腦袋,“小哈勃,又有啥古怪想法啦?”

進山后不久,干爹把他領進自己的私人天文臺。那些夜晚,干爹大幅度地調整著望遠鏡的角度,讓楚天樂在“一夜之間”盡情飽覽星空中最“好看的”星體。在三十六英寸的鏡野中,他能清晰地看見遍布環形山的月球、云層彌漫的金星、有著狂野條形云帶和大紅斑的木星、帶著漂亮光環的土星。干爹為他指認了夏夜北天星座中著名的星星:天琴座的織女星和天鷹座的牛郎星,這兩顆星星是中國人最熟悉的;巨蛇星座和蛇夫星座就像一個巨人在捕獵一只巨蟒;像蝎子一樣的天蝎座中有一顆著名的星星叫心宿二,又叫大火,古人用它來測定季節,《詩經》中說“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火就是指它了。再往東的人馬座里有六顆星組成“南斗”,人馬座里有很多大星云,而銀河系的核心就在這 個方向。當然也少不了讓他看最有名的大熊星座(用肉眼),夏天這柄勺子高懸在天頂,斗柄從頭頂指向南方,所謂“斗柄指南,天下皆夏”。北斗星區還有一個漂亮的“大風車”——渦旋星系M101,明亮的藍色旋臂圍繞著橙色的中心,它在天文學家測量星系距離中起過重要作用。
天樂從俯到目鏡前的那一刻就被迷住了。楚天樂后來總結說,他的一生中實際有三次“新生”,肉體的誕生是第一次,干爹為他撕開自閉的繭殼是第二次,而與星空結緣則是第三次。自從第一次走進天文臺,他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天趕快黑,還有,千萬不要天陰。
干爹家中有滿墻的書,楚天樂如饑似渴地學習著。有干爹引路,再加上他本人的高智商,他學得很輕松。十一歲那年,他在學習高中課程的同時,已經能閱讀天體物理學和宇宙學的專著了。他發現宇宙學家都是些大男孩,很多假說就是大男孩的狂想,像暴漲宇宙、多重宇宙、人擇宇宙等,以一顆十一歲的腦瓜來理解這些并不難,反倒很合拍,很共振,很有點相見恨晚的感覺。干爹說得對,在所有宇宙學家中,不管哪個流派,“宇宙會死”已經是常識性概念了。所謂“宇宙學”這門學科,用最簡單的話來概括,就是研究宇宙如何生和如何死。而且這兒說的不光是“肉體(物質層面)的死亡”,而且是“靈魂(信息層面)的死亡”。大自然萬千生靈,甚至包括整個人類文明(科學、感情、信仰、智慧、意識……諸如此類),究其根底,不外是信息的建構、保持和傳遞,但在“咱們的宇宙”滅亡時,所有信息都會在混沌中消解,不會有一絲一毫留存于“另一個宇宙”。這么說來,研究和認識宇宙還有什么意義?人類艱難地一步步攀登,終于逼近了最終真理,但到宇宙塌陷的最后時刻,轟的一聲全部玩兒完!但宇 宙學家可不管這些,還是在孜孜不倦地研究著,比如宇宙學家中有一個叫惠勒的美國怪老頭兒,就是那位說宇宙“簡單和奇妙”的宇宙學家,最關心的事就是宇宙有幾種死法,簡直是變態嘛。
楚天樂的思想達到這個層面后,對自己的絕癥更是看淡了。
在這些“精靈古怪的”理論中徜徉,他自己的“古怪問題”也 是層出不窮,這些孩子氣的傻問題常常難倒干爹,因為最簡單的問題常常是最難回答的。干爹對天樂媽說:“這小東西的腦瓜就像萬花筒,隨便撥拉一下就冒出個新想法,我這個半瓶醋的天文學家已經應付不了啦。”
一個冬天的夜晚,他們在望遠鏡中看累了,就從屋頂的缺口探出身子,直接用肉眼觀察天空。冬夜的星空特別明亮,著名的亮星競相輝映,像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大犬座的天狼星,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這天晚上,楚天樂的“古怪問題”最多,仿佛它們是從暗藍色的星空深處冒出來的一串串泡泡。他問干爹:
“宇宙膨脹時天體膨脹不?換句話說,天膨脹了,量天的尺子膨脹不?”
“不膨脹,被引力束縛著的天體不參與膨脹。”
“那氣態恒星呢?幾乎和真空一樣稀薄的星云呢?這些稀薄粒子中間‘夾著的’空間膨脹不?物質結構和空間本來就密不可分呀。”
干爹想了想,坦率地說:“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上來。宇宙學本來就是一門非常年輕的學科,關于空間膨脹的問題還沒人考慮得這么細。”
楚天樂跳到另一個問題:“干爹,宇宙膨脹時,光速變化不?”
“光速不變,但光會被膨脹的空間‘拖著走’。比如宇宙暴漲 階段從10-36秒開始,到10-34秒為止,宇宙的大小膨脹了1043倍,它發展到今天是各向同性的,可是,按照世界的定域性原理,不可能有超光速的因果關系。所以在這10-34秒中,光信號必定能傳遞到小宇宙的所有區域,才能造就宇宙的各向同性。但這遠遠超過了‘正常光速’所能達到的尺度。”
“是不是可以這樣說:宇宙正膨脹時,光會變快;停止膨脹時,光就恢復正常,得按膨脹后的實際距離和光的‘正常速度’來耗費它的時間了。對不對?”
干爹笑著說:“這樣說也未嘗不可,就像我們習慣說太陽繞地球東升西落,但本質上還是地球的自轉。”
天樂又跳到另一個問題:“干爹,大爆炸時的‘粒子湯’會隨空間膨脹而變得稀薄,但空間本身呢?是不是空間本身也變‘稀疏’了?”
“空間只是真空,真空無所謂稀疏與否……”
楚天樂馬上反駁:“干爹,你說得不對!”
干爹逗他:“咋不對了?說說。”
“真空不空。真空能夠因量子起伏而不停地產生虛粒子對,像電子-正電子對、夸克-反夸克對,并且它們有可能轉化為實粒子;真空在引力場中會彎曲,彎曲空間產生虛粒子對的概率更大;狄拉克還說,宇宙膨脹時會產生更多的負能電子對;真空有真空能,即零點能,其密度不隨宇宙膨脹而改變,所以宇宙膨脹的最終結局,可能使宇宙由輻射主導轉化為物質主導再轉化為真空能主導。真空有阻抗,它與光速關系密切。真空中每單位空間存在數量有限、轉瞬即逝的粒子,而真空阻抗與粒子電荷數的平方有關,與粒子質量無關。”他引經據典地說了一大通,然后說,“干爹,這些都是已被證實的事實或有力的假說,它們都暗指 真空有深層結構。只要有深層結構,就應該在膨脹時變‘稀疏’——當然,說它‘稀疏’只是直觀的比喻。但不管怎樣,我認為有這么三點:1、空間和物質一樣,同樣是一種物理實在;2、它有深層結構;3、空間的宏觀脹縮會在微觀結構上有所表現。有人說空間只是物質的性質,就像‘鋒利’只是刀刃的屬性,我不贊成這種說法。我覺得它太虛無了。”
干爹有點兒驚奇,天樂能脫口說出對真空的這三個觀點,其正誤姑且不論,至少說明這孩子曾認真思考過。他考慮了一會兒,最終搖搖頭道:
“我的小哈勃,這個問題我答不上來,而且眼下恐怕沒有哪個科學家能給出確切回答。據我所知,人類對空間或者說真空的了解還只是蜻蜓點水,是對其外在狀態的淺顯描述,并沒有深入到本質。也許物理學的下一個重大突破就是對真空的真正認識。”
楚天樂安靜了片刻,星光在他的眸子中閃爍,兩人哈出的水汽在寒冷的夜空中凝成團團白霧。萬籟俱靜,塵世仿佛離得很遠。干爹說:
“你問了這么多問題,我發現你對真空最感興趣。”
“沒錯。看了這么多書,我最弄不懂的就是真空的本質,云里霧里,越看越糊涂。我想這正說明它有待認識,因為干爹你說過,宇宙的真相常常是最簡單的。”
“好!好好研究,將來提出個有關真空的楚哈勃定理,在未來的天文學專著中排在哈勃定理之后。”干爹搓搓手,搓搓耳朵。“外邊太冷,咱們下去吧。”
這次冬夜閑聊中,干爹對天樂的“鬼靈精”有了更深的認識。這小子的思維雖然還幼稚,但貴在不循常規,不像在學校里 用填鴨方式喂出來的學生,后者常常被“經典答案”的框框給框住了。他還看到天樂的另一個思維特點,就是更關心那些整體性的問題——正如他崇敬的哈勃一樣。拿哈勃與同時代另一位偉大的天文學家巴德相比,巴德更關心對具體星系的解析,而哈勃則側重于對宇宙的整體認識。也許,假以時日,天樂也會成為哈勃那樣的科學巨擘,可惜——
這個可憐孩子不會有太多的時日,這朵天才之花肯定等不到怒放就要凋謝。
干爹看看他閃爍著星光的晶亮眸子,把苦楚壓在心底。從那以后,他教天樂更起勁了,可以說父子倆都上了癮。他不指望天樂在短暫的生命中真能提出什么定理,做出什么驚世成就,但他至少要讓孩子活得有滋有味。那時他(以及楚天樂)都不會想到,一個十一歲孩子的幼稚猜想,有一天會發展成一套革命性的“三態真空理論”。

山中日子一天天過去。楚天樂的少年時代沒怎么認真上學,現在他像久旱干裂的土地一樣狂熱地汲取著知識。山中的三人生活過得很充實,可惜病魔并沒放過他。他的病情一直在發展,行走越來越困難,說話開始發音不清,好在智力沒受影響。醫學資料中說,這種病人中有百分之三十會智力受損,那么,天樂沒有在這百分之三十之中,實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在干爹為他打開智慧之門后,這種慶幸感越來越強烈。
這一年他發現了媽和干爹的私情——其實如果追溯起因,這事多少是自己勾起來的。一個盛夏的滿月之夜,臨睡前,媽伺候兩個殘疾人洗了熱水澡,把他們安頓到院中乘涼。過一會兒,媽也洗完澡出來了,穿著布做的短褲和內衣,站在風口吹頭發。 這個年代恐怕沒人會穿這種自制的內衣褲了,但她在“山窮水盡”的那幾年里苦慣了,儉省成癖,現在又住在深山,下山一趟不容易,所以一般都是自己做衣服。這些粗制的衣服遮不住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活力,那天月光如水,勾勒住一具豐腴健壯的身體,胸脯飽滿,脊背渾圓,一頭黑油油的長發在身后飄拂。楚天樂和干爹都注意到了這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天樂脫口說:
“媽,我真不知道你原來這么漂亮!年輕時你一定是個大美人!”
月光下他看到(感覺到)媽的臉紅了,她飛快地看了干爹一眼,兩人的目光在夜空中怦然相撞,然后都趕緊收回目光,顯得有些慌亂。媽羞澀地說:
“你個憨娃子,哪有當兒子的這樣說媽的。”
干爹已經平靜下來,笑著打趣,“你媽說得對,你真是個憨娃子——說什么你媽年輕時漂亮,她這會兒也不老哇。”
那天三人還說些什么楚天樂已經忘記了,后來他回屋睡覺,那倆人卻遲遲未回。天樂從窗戶往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幅頗具美感的剪影:在一輪明月的映照下,干爹立在媽的身后,兩手環抱在她的胸前,媽把頭向后斜靠在干爹的肩膀上,身體好像癱軟了。兩人不說話,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貼在一起。
楚天樂偷偷地笑,心想看這架勢,肯定是干爹主動吧。他躺回床上,舒心地睡了。
幾天后,他深夜醒來,聽見輕微的腳步聲。是媽從外邊進來,正檢查他的蚊帳,媽每晚都要來看幾次的。他閉上眼睛裝睡。媽看完后沒有回她床上睡覺,而是腳步輕輕地走了。少頃他聽到干爹屋里有細語聲,他豎起耳朵,聽到是媽在說話,自嘲中夾著苦惱:
“馬先生,過去聽人說男女之間是干柴烈火,我算是有體會了。自打有了第一次,這些天我老想要你,忍都忍不住。”
干爹笑著輕聲勸慰:“這不算罪過啊。人來到世上,活著是第一重要的事,男女之間的事就是第二重要的事,和吃飯喝水一樣重要。依我說,一個民族的平均性欲水平,和這個民族的生命力是成正比的!明朝有個冬烘老頭兒說‘存天理,滅人欲’,那是害人的狗屁,不要信它。”
媽說:“可我總覺得有罪,樂樂娃病成這樣,當媽的卻……”
楚天樂覺得再聽下去肯定不合適,悄悄下床關好房門,把那 邊的竊竊情話關到門外。他想這回得由自己挺身而出了,幫媽走出負罪的囚籠,正如干爹幫自己走出恐懼的囚籠。第二天吃晚飯時,他當著兩人的面說:
“媽,我已經十四歲了,想單獨住一個房間。”
媽很窘迫,試探地問:“可這兒只有兩個臥室,你讓媽住哪兒?”
楚天樂笑嘻嘻地說:“當然住我干爹那兒啊,省得你夜里來回跑,還要瞞我,累不累呀。”
媽立時滿臉通紅,簡直無地自容,干爹也頗為窘迫。天樂笑著安撫兩人:
“媽,干爹,你們互相恩愛,快快樂樂,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以后不必再瞞我啦。”
媽眼睛濕潤了,干爹高興地拍拍他的后腦勺。從那天起,媽就搬到干爹屋里去住了,只是每晚還會往這邊跑幾趟,她終究對病殘的兒子放不下心。愛情滋潤了兩人,媽的臉龐上光彩流動,明艷照人。那是愛之光輝,藏也藏不住的。
以后幾年,干爹把大部分觀測時間讓給了天樂。本來干爹 觀察星星就屬于“票友”性質,純粹出于“心靈的呼喚”,沒有必須要干的壓力,何況這會兒“愛情的呼喚”顯然更強勁一些。晚上總是由媽送天樂來天文臺,然后媽就回去了,直到早上再來接他。
那幾年的夜晚他就這么獨自待在天文臺,同星空對話。觀星是一件苦差事,這兒沒有暖氣 ,寒夜中眼淚會把目鏡和眼睛凍在一起,長時間的觀測讓背部和脖子又酸又疼。當鏡筒跟隨星星移過天空時,底座常有吱吱嘎嘎的響聲和不規則的跳動。楚天樂首先學會的技巧,就是在物鏡跳動之后迅速重新調好焦點,追上目標,這樣才能在CCD上曝光出邊界清晰的斑點或光譜。
干爹開玩笑說,想當一個好的天文學家,首先得有一個鐵打的膀胱,可以省去爬下觀察臺撒尿的時間——說不定那幾分鐘就會錯過一次千載難逢的觀測,讓人抱憾終生啊。這樣的鐵膀胱對兩個病殘者尤為重要吧。楚天樂很快練出了可以和干爹相媲美的鐵膀胱,只要一走上觀察臺就整夜不下來,為此他甚至改變了飲食習慣,晚飯時不再喝稀飯。
不知不覺楚天樂已經十六歲了。生日這天,吃完媽煮的代替生日蛋糕的紅蛋,媽去廚房洗碗,他對干爹說:
“干爹,我想天上的星星我大體上已經熟悉了,以后我想學一點兒具體的測量技能,像測量恒星的光度啦、自行啦、視向速度啦、距離啦等等。這么說吧,我不光想‘看’星星,還想‘摸摸’它們。”
干爹笑著道:“行啊,我就教你怎樣來摸它們。你說得對,當一名天文學家,不光要動腦動眼,也要會動手。”
此后,干爹恢復了夜間的值班,為天樂介紹了各種相關儀器。重點是那臺平面光柵式恒星攝譜儀,因為按干爹的話,那是“天文學家最銳利的武器,是他們的湛盧和巨闕劍”。與物理學家相比,天文學家能夠動用的測量手段少得可憐,以至于很難得到“干凈”的觀測數據。比如,確定星體絕對亮度時常常無法排除星際介質的影響;想確定星體的切向速度除了要測周年視差,同時還要測星際距離,而星際距離的測定是最不靠譜的,要依賴諸多假定。這么著,上述絕對亮度和切向速度的準確度都要依靠一個不可靠的中間值。唯有依據星體光譜測得的參數,像恒星化學組成和星體的視向速度,是“干凈”的,可信的。當然,實際測量中也有很多需要排除的因素,比如測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速度需要扣除它的本動;測較近星體相對“標準太陽”的多普勒速度,要扣除地球的公轉,扣除太陽本身相對“標準太陽”的速度浮動。干爹介紹說,咱們這臺恒星攝譜儀是低色散度的,主要用于遙遠星體的觀測。這種低色散攝譜儀比較輕巧,可以放在主焦點籠中。當然用它來觀測近星也是可以的,只是精度低一些。
等天樂熟悉了這些儀器,干爹又暫時退出了,留下他一人在星空中徜徉。天樂對宇宙大爆炸的圖景最感興趣,出于對哈勃的敬意,他想沿著哈勃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此后幾個月,他測量了很多遙遠星系和類星體的紅移值,這些星系太暗了,在鏡野中擁擠得像窗戶上的蒼蠅,想把它們的光譜清晰地留在天文底片或CCD上并非易事。經歷了幾次失敗后,天樂終于熟練地掌握了攝譜儀,測得的幾十個紅移值都與資料值相差不大了。
他對遙遠星體的宇宙學紅移太癡迷,直到幾個月后,第一場 薄雪飄落在天文臺的圓頂,他才把目光轉向冬夜星空中的亮星。大致說來,亮星大都離太陽較近。他測量了很多亮星的光譜紅藍移(視向速度),像御夫座的五車二和柱六,金牛座的畢宿五,雙子座的北河二和北河三,獵戶座的參宿四和參宿七,船底座的老人星,等等,這些測值與資料值也很接近。只有在大犬座的天狼星,這顆夜空中最亮的-1.4等星上,他第一次遇到了麻煩。
他為此整整忙了兩個月。快到元旦時,干爹問他:
“小哈勃,這倆月在干什么?我看你相當亢奮。”
“干爹,我正打算告訴你呢。我在測幾顆亮星的光譜紅藍移時遇到了麻煩,無論如何校正,它們的視向速度都和資料值有偏差。這些天我又回過頭去檢查了一下夏天以來拍的光譜片,找出了和資料值有誤差的所有星星。你看。”
他遞給干爹一張紙,上面列著一張表:
1
干爹看了一遍,問:“出誤差的都是近地恒星?”
“對,誤差最大的是十幾光年遠的恒星,很近的和較遠的恒星誤差較小,三十五光年之外的恒星就完全沒有誤差了。”
“所有誤差都是單向的,都是增加了朝向地球的視向速度?”
“對,但增加的值不同,離太陽十五六光年處最大。”
干爹對著這個表格久久沉吟。他知道天樂這孩子做事可靠,既然在兩個月的亢奮觀測后才拿出這個表格,說明上面的數據已經反復校正過。也不會是天樂的觀測計算中出了什么系統誤差,因為天樂說過,三十五光年以外的星體的測量值都與資料值很接近。他自語著:
“但……怎么可能出現這么系統性的誤差?就好像這片空間在向太陽塌陷。”
“干爹,這正是我的懷疑啊。”
“這根本不可能,太陽附近并沒出現一個巨型黑洞,而且即使有黑洞,也不會造成這樣的塌陷。”他想了想,“巡天星表上,三十五光年以內還有幾十顆暗星,它們的光譜你測過沒有?”
“還沒有全測。”
“那咱們全部測量一遍。我也去。”他回頭對天樂媽說,“從今天起,我得上夜班啦。”
天樂媽稍一愣——說實話,這一兩年她已經習慣睡在這個男人的懷抱中了,那種安心的感覺真的是一種享受。但她馬上說:“去吧去吧,這樣你們倆互相也有個照應。”
這之后,爺兒倆又亢奮地忙了七八個月,直到來年初秋。他們對三十五光年內的所有恒星全都測了光譜,后來又擴大到五十光年之內。天樂的那個表格基本沒錯,這些近地恒星都增加了一個朝向地球的藍移。藍移增量大小不等,以牛郎星最大。 異常區域限制在三十五光年內,到三十六點五光年的大角星就截止了。與那個表格不同的是,兩人后來測得的藍移增量比天樂的測值稍大,最大的大了0.2千米/秒。天樂檢查了一下記錄,對干爹說:
“我發現一個規律,凡是和我的測值誤差較大的數據,兩者的觀測時間都相差較遠。比如對南河三,上次測是去年初冬,到現在已經大半年了。所以,也許這是因為——這個收縮是逐年遞增的。”
“這不奇怪。既然它們都有了藍移增量,那這個增加不可能是突變,只能是一個逐漸加速的過程。”
此后秋雨連綿,無法觀測,父子倆就待在家里反復討論,探討造成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天樂媽聽的時間長了,也約略聽出他們的意思,一天,她小心地問:
“你們這些天一直在嘰咕啥?是不是說天要塌?”
天樂老老實實地說:“從觀測值看是這樣的,不是全部的天要塌,只是一小塊。當然,這一小塊空間也足以把地球捂進去了。”
天樂媽愣了,干爹忙安慰她,說這只是觀測到的表面現象,一定有別的解釋。老天既然已經存在了一百多億年,哪能說塌就塌呢。天樂媽一聽這話,就放心地回廚房做飯去了。干爹回頭對天樂說,他這段話并非全是虛言安慰,因為他不相信“天塌”確實有一個理由,雖然不能算嚴格的反證,但也不能忽略——科學啟蒙之前,自戀的人類總把地球當成宇宙的中心。科學后來破除了這種迷信,現在我們知道,地球或太陽只是極普通的星體,上帝無論在施福還是降禍時,都不會對人類另眼相看。可是現在呢,恰恰人類區域是一個局部塌縮的中心!這就像是“地球 中心論”的變相復活。
話雖這么說,但父子倆并不能排除心中的不安。不管怎么說,這個古怪的“藍移區域”是確實存在的,它給人一種難言的感覺:陰森、虛浮、模糊,就像童年時期天樂潛意識中的病魔形象。但它究竟是什么機理造成的?隨后的四年里,父子倆用大量觀測確認了以下的結論:
半徑十六光年之內的空間正發生著暴縮,收縮率大致是均勻的,因為觀測值基本符合“藍移量與距離成正比”的哈勃公式。該局域收縮已向外波及半徑三十五光年的區域,在受波及區域中,藍移量隨距離遞減。
從時間軸上說,收縮是勻加速的。
暴縮原因未明。
兩人搜索枯腸,提出了很多假說,討論后又把它們一個個淘汰。他倆完全沉迷于此,想得頭腦發木,嘴里發苦,天樂媽說這爺兒倆都癡了,連吃飯也不知道饑飽了。可惜他們一直沒能找到任何一個說得通的假說。雖然災變原因找不到,但后果是可以預測的,非常可怕。他倆不敢再耽誤了,于是在一個月前,他們把這個發現向國家天文臺和紫金山天文臺做了通報。后來,該發現被國家天文臺命名為“楚-馬發現”。
以后的情況就是魚樂水親歷的了。

觀星望遠鏡所在的房間不能有任何空調措施,要保證望遠鏡和外界氣溫一樣,以避免溫差帶來的大氣抖動。
遠星的光譜紅移比較大,不需要太大的色散就能準確測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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