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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雷爾夫婦早期的婚姻

“地獄街”隨后被“河洼地”取代了。地獄街一帶都是草屋、小丘群一樣的村子,在青山和胡同的小河邊坐落。住在那兒的礦工都在兩塊莊稼地以外的那些礦坑里做工。這條從赤楊樹下邊流過的小河還沒怎么被這些小礦井污染;一頭頭驢子精疲力竭地拼了命拖著絞車轉動,使勁把煤拉到地面上來。這鄉下遍地都是這樣的小礦坑,有的在查爾斯二世村。

那大約是六十年前的事了!情況突然變了。小礦井幾乎全被金融家們的大礦山擠垮了。在德比郡和諾丁漢郡都發現了煤礦和鐵礦。卡斯頓一威特公司也開張了。帕默斯頓勛爵高興地在舍伍德森林一旁的斯賓尼園,正式宣布他們公司的第一個礦場開工了。

同時,這條名聲不好、年代久遠且早已臭名遠揚的地獄街,被大火燒得干干凈凈,污物沉渣大多也被清除。

卡斯頓一威特公司覺得他們能大展拳腳了,于是,在賽爾比河與納塔爾河的河谷里開了好幾處礦,很快就有六個礦井開始工作了。鐵路從在森林里的礦巖高地的納塔爾修起,一直延伸到卡特爾教團小修道院遺址和羅賓漢泉,連接了斯賓尼園,然后通到四周環繞著麥田的敏頓大礦;從敏頓橫跨谷岸旁邊的農田通到本克山,從此處岔開,向北則通到貝加里和地勢比克利奇和德比郡群山還高的賽爾比:六個煤礦分布在鄉間,如同一個個黑色螺栓,由一條精制的鏈條——鐵路——貫通起來。

為解決大群礦工的住宿問題,卡斯頓一威特公司在貝斯特伍德山坡上蓋了幾個方塊兒,也就是正正方方的住房;然后他們又在地獄街原址的河谷中建起了河洼地。

河洼地的礦工住房一共分為六個街區,成雙排列,一排有三個街區,就像六點骨牌上的點點,在一個街區里住十二戶。這些成雙排的住房都建在貝斯特伍德的山腳,山坡很陡,往外看去,至少從樓頂的窗戶往外看去,向賽爾比伸展的地勢慢慢高起來的河谷便出現在你的眼前了。

房子是倒很堅固,還看得過去。表面看去還有些花花草草,不過這只是外表;從所有礦工妻子不住人的客廳看去就是這個樣子。臥室在屋子后邊,廚房在屋子后邊,迎面就像另一個世界,正對著一個丑陋的屋后小園,也正對著垃圾坑。在那一排排的房屋間,一長溜一長溜的垃圾坑間,便是胡同,孩子們在這里玩耍,女人們在這里談天,男人們這里吸煙。因此,雖說河洼地的房子蓋得很不錯,看上去也蠻舒服,但那里的生活條件卻糟透了,因為人們生活少不了廚房,而廚房卻連著那條滿是垃圾坑的臟極了的小巷子。

河洼地建成有十二個年頭而且在走下坡路;開始莫雷爾太太并不愿搬離貝斯特伍德住到這兒,但也只能將就看。況且,她家房子是在上邊那個街區的頂頭,所以只有一家鄰居;在另一側有一小片額外的園地。她住的房子在前邊,每周房租是五先令六便士而不是五先令,因此她在那些住“兩頭夾”房子的女人里面當然顯得有幾分貴族氣息。可是這比別人強那么一點兒的位置對莫雷爾太太而言也不算上什么安慰。

她今年三十一歲,結婚已經八年了。她小小的身量,很賢惠,不過做事卻很有主見,頭一回跟河洼地的女人們接觸卻有些害怕。她搬過來的時候是在七月,九月就該生第三個孩子了。

她丈夫是個礦工。他們在這兒剛住了三周,恰逢一年一度的假日或說是廟會。廟會那天是周一,他一早就出門了。兩個孩子高興極了。威廉是個七歲的男孩。他吃完早飯就偷偷去逛集市了,撇下五歲的安妮,她也要去,又哭又叫鬧了一上午。莫雷爾太太自己在干活。她跟鄰居們還不很熟,不知道該把小女兒托付給誰,只好答應吃過午飯帶她去集市玩兒。

十二點半時,威廉回來了。這孩子特別可愛,金色頭發,一臉雀斑,有點兒丹麥人或挪威人的氣質。

“我能吃飯了嗎,媽媽?”他叫喊著沖進屋來,連帽子也沒顧上脫。“人家說廟會一點半鐘就開始了。”

“飯快做好了,你一會兒就能吃,”母親說。

“還沒做好呀?”他大聲說,一雙憤怒的藍眼睛直直地瞪著她。“那我怎么趕得上?”

“你能趕上。五分鐘就好了。才十二點半呢!”

“快開始啦。”這孩子哭哭鬧鬧地說。

“就算開始了!也死不了人,”母親說。“況且,現在才十二點半,還有一個鐘頭呢!”

小家伙急忙擺好餐具,母子三人馬上坐下。他們的午餐是奶油面糊布丁跟果醬,這時候小家伙兒從椅子上一躍而起,直挺挺地站著。原來是旋轉木馬最初啟動的微微的吱吱聲和吹號子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看著他母親,臉有點發顫。

“我早跟你說了!”他說著就跑到櫥桌上拿他的帽子。

“把布丁也帶上——才一點五分,是你搞錯了——你的兩個便士還沒拿呢!”母親放槍似的大聲說。

小家伙只好轉身拿了錢,生氣極了,然后一聲不吭就走了。

“我要去,我要去!”安妮說著就哭了起來,“哎呀,要去就去吧,我的小傻瓜,就會哭,真拿你沒辦法!”母親說。午后稍晚一點,她帶著孩子在筑著高籬笆墻的小山上一路奔波。田里的干草已經全部收割,牛群正在吃二茬草。多么溫暖寧靜啊!

莫雷爾太太討厭廟會。那里有兩臺旋轉木馬,其中一臺靠蒸汽機轉動,另外一臺由一匹小馬在拉著,三架手風琴彈得正歡;偶爾傳來零星的噼啪射擊聲;賣椰子的小販們的尖尖吆喝聲;擺“打彩”攤的人的吆喝聲;拉洋片兒的女人的吆喝聲。莫雷爾太太看見兒子在華萊士獅棚外瞪著眼睛瞧這只著名獅子的照片,高興極了,它曾咬死過一個黑人還讓兩個白人變為殘廢。她沒管他,給安妮買了一塊奶糖。不久,兒子站在她面前,看來非常激動。

“你不是說不來嗎?——玩意兒多不多?——那只獅子咬死過三個人——我的兩便士都花了——瞧這兒。”

他從袋子里掏出兩個蛋杯來,上面畫著粉紅色的毛萼洋薔薇圖案。

“這是我在那個攤兒上贏的,把球打進洞就贏了。兩次我都打進了就得到兩個蛋杯——一便士打一次——上面畫著毛萼洋薔薇呢,瞧。這玩意兒我早想要了。”

她知道,他要這個,是為了她。

“嗬!”她興高采烈地說。“好漂亮啊!”

“你拿著吧!我怕弄爛了。”

看到媽媽來這兒,他興奮極了,帶她到處亂逛,不管看見什么都指給她看。看拉洋片兒的那時,她給兒子講解畫片的內容,就像在講故事,他簡直聽得著了迷,不愿離開她半步,心中充滿對母親的自豪。她頭上戴著有帶子的黑色小軟帽,披著外套,嫣然一個淑女,誰也比不了。她遇見認識的女人時總只微微一笑。她覺得累了,就對兒子說:

“行了,你現在回去還是過一會兒再回去呢?”

“這就要回去啊?”他大聲地說,很失望的樣子。

“都四點多了還早啊?”

“這就要走,為什么呀?”他說,很覺惋惜。

“不想走可以不走啊。”她說。

她帶著安妮慢慢往回走,兒子站在里看著她離開;母親走了,他心里很難過,但又舍不得離開廟會。當她經過星月酒館前邊的空曠地時,她聽到男人們的呼喊聲,聞到啤酒的味道,她加快了腳步,覺得她丈夫很可能也在那兒。

六點半左右她的兒子回來了,一臉疲憊和喪氣。他讓母親自己回家,心里不是滋味兒,盡管他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母親走后,他就沒心思再逛廟會了。

“爸爸回來了嗎?”他問道。

“沒呢!”母親說。

“他在星月酒館里打雜,我從窗戶黑色窟窿里看見了,還挽著袖子呢。”

“唉!”母親頓時大聲說。“他沒錢了。不論人家給多給少,他能掙點小錢夠用也就滿足了。”

天色晚了,光線暗淡下來,莫雷爾太太做針線活已看不清了,便起身走到大門口。外邊很熱鬧,節日氣氛好像永遠不會結束,這終于對她產生了影響。她走到屋邊的園里。女人們都從廟會上回來了。有時會有個別好丈夫和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地經過。但一般是只見女人帶著孩子。傍晚,那些留在家里的媽媽們,腰上系著圍裙,兩臂抱攏,站在胡同的角落里聊天。

莫雷爾太太卻獨自一人,好在她對此早已習慣。她的兒子和小女兒上樓睡去了;因此,這個家就是她的寄托,日子過得也不錯。那個快要降生的孩子卻使她倍感悵然。這悲涼的世界幾乎使她失去所有的希望——至少是在威廉長大成人之前。但是對她自己本人而言,只有凄涼的忍耐——忍耐到孩子們長大。孩子們!這第三個孩子,她已經無力撫養了。她本來不想要這個孩子。孩子他爸在酒館打下手,常常貪杯而醉。她看不起他,但又離開不他。這個快要出世的孩子叫她很為難。她苦于對付貧困、丑惡和卑賤,她對此真是厭惡極了。

她走進屋前的小園,想出去,可竟然邁不動腳,但又不愿意呆在屋里。天很熱,悶得她透不過氣來。

前邊是一小塊園地,四周是水蠟樹籬。她站在那兒,想在這花香和逐漸暗下來的美妙黃昏中得到一絲安慰。園門的對面,那高高的籬笆底下是一溜臺階通往山上,兩邊已經收割過的草地紅得像火。

偶爾,一些人從樹籬下的小路那片黑黑的凹地一路蹣跚回來。有位青年人在山末端的陡坡上亂跑,啪地一聲摔在臺階上。莫雷爾太太打了個寒顫。他爬起來雖然說話很難聽,但也挺可憐的,他覺得是這臺階故意坑害他。

她進屋,心里想,天下的事怎么就不能變一變。現在總算明白,是變了!她跟自己的少女時代相隔那么遠,現在連走進河洼地后院步子都沉重的女人,還是十年前健步如飛地跑上希爾內斯防波堤的那個女人嗎?她真說不上來。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她自言自語地說。“這一切和我有什么關系呢?就包括我快要出生的這個孩子也在內!我就跟無足輕重似的。”

生活時常擺布人,支配他的身體,填滿他的人生,但這都是假的,任其為之,仿佛生活是可有可無的。

“我等,”莫雷爾太太自言自語——“我所期待的決不會來。”

她開始收拾廚房,點燈,加火,把第二天要洗的衣裳找出來泡到水里,然后坐下來做針線,在布料上飛針走線,做得很有條理,一干就好幾個小時。有時候她也嘆嘆氣,動動手腳、上廁所。她總在不停地想,為了孩子們,該怎樣盡量利用好現在的條件。

十一點半的時候,丈夫回來,黑胡子上面的臉紅撲撲的、發著光,他點了點頭,顯得很高興。

“呀、呀,在等我呢?老婆?我在幫安東尼打工呢!你猜他給了我多少錢?兩個半先令,可不少呢!每一個便士都——”

“他還不是想讓余下的錢,都讓你喝酒給扣了呀!”她干脆利落地說。

“我沒有——我沒有。你得信任我,我今天只喝了一點兒。”他的聲音軟下來了。“瞧,我給你帶回來點兒白蘭地姜餅,還有一個椰子,是給孩子們的。”他把姜餅和椰子——那東西毛乎乎的——放在桌子上。“喂!我說,你這一輩子難道就不會說聲謝謝?”

她拿起椰子來搖一搖,看看里面有沒有椰汁,才算是講和了!

“這東西特別好,我保證。我是向比爾·赫金森要的。他夠朋友,這比爾·赫金森,他可真夠朋友啊!”

“他這人只要有口湯喝,什么都可以賣掉,你也跟他一起喝稀湯?”

“哎!你這女人真討厭,我哪兒喝醉啦?我倒要知道知道!”莫雷爾說。他得意洋洋,就因為他在星月酒館幫了一天工。他一直嘮叨個沒完。

莫雷爾太太特別累,對他的嘮叨早已煩透了,趁他用火鉤壓滅火的時候,她趕緊去睡下了。

莫雷爾太太出身于有教養的舊式市民家庭,祖輩是著名的獨立派教徒,以前還跟赫琴森,始終是堅定的公理會教徒。諾丁漢的花邊廠大量倒閉時,她的祖父也在花邊市場破產了。她父親喬治·科帕德是位身材高大,一表人才,性情高傲的工程師——以他的藍眼睛和白皮膚自豪,更以他的為人正直自豪。她曾經那傲慢、堅強的性情都是從科帕德家族繼承來的。

喬治·科帕德為其貧困苦惱不已。他在希爾內斯造船廠當過技師領班。莫雷爾太太——格特魯德——是他的第二個女兒。她長得像母親,也最愛母親;她的眼睛藍汪汪而咄咄逼人;前額很寬廣,這就是科帕德家的特征。她記得,她曾經憎恨她的父親對她那溫柔、樂觀、心地仁慈的母親專橫無理。她記得,她曾跑上希爾內斯防波堤,還發現了條小船。她記得,她去到造船廠,那里的人都經常夸獎她,她這孩子又伶俐又有點傲氣。她記得,她的那位上年紀的女教師,特別有趣,她是老師的助手,在那家私立學校里她特別喜歡幫女教師的忙。約翰·菲爾德送給她一本《圣經》,現在還留著。她十九歲時,從教堂回家,經常和約翰·菲爾德同行。他是商人的兒子,在倫敦上過大學,有從商的打算。

那個九月的星期日下午,她一直記在心里,他們倆坐在她父親家后邊的葡萄樹下。陽光穿過葡萄葉,映出種種曼妙的圖案,如同一件有花邊的披巾,罩在他們的身上。有些葡萄葉是純黃色,好似扁平的黃花。

“呆在那兒別動,”他大聲說道。“你的頭發,我簡直說不上來像什么!像銅,像金一樣閃閃發亮,紅得像燒透了的銅,陽光照在上面,縷縷金絲。都說是棕色,你媽卻說是鼠灰色。好奇怪。”

她瞧了瞧他閃爍的眼睛,但她明凈的臉上并沒有流露出自己深深的情意。

“可你說你不喜歡做生意呀!”她追問道。

“不是呀!我討厭做生意!”他著急地大聲說道。

“要不就當牧師吧!”她有點哀求似的說。

“我很想。我其實很想,如果我真能成為一流牧師的話。”

“那你為什么不呢?”她不以為然地說。“我要是個男人,什么也擋不住我。”她揚著頭。他在她面前顯得有點害羞。

“但我爸脾氣壞得很。他一心要我經商,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

“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呢?”她叫道。

“男子漢也不行呀!”他皺著眉頭無奈地說。

如今她在這里住每天忙得她團團轉,什么是男人,她也漸漸體驗得深了,她知道了,是強不到哪兒去。

二十歲時,因為身體不好,她離開了希爾內斯。她父親退休后回老家諾丁漢了。約翰·菲爾德的父親破了產;兒子去諾伍德當了教師。她一直沒得到他的消息,過了兩年,她才決定去打聽。他已經娶他四十歲房東為妻,是位有產業的寡婦。

莫雷爾太太到現在還保存著約翰·菲爾德的《圣經》。她不相信他會——不說也罷,他會怎樣不會怎樣,她心里都明白。為了自己,她保存著他的《圣經》,心里一直惦念著他。三十五年來,一直到她壽終正寢,她從沒有提過他。

二十三歲時,在圣誕節聚會上,她認識了一個叫埃雷瓦許谷的年輕人。當時莫雷爾二十七歲體格健壯,直溜的身材,十分漂亮,卷著的黑發依然是亮光光的,濃濃的黑胡子從來不刮。他臉龐彤紅,嘴巴紅潤,引人注目,還總是放聲大笑。那笑聲特別少有。格特魯德·科帕德注視著他,著了迷。他朝氣蓬勃,一開口就妙語聯珠,與人相處特別隨和。她的父親也很有趣,但往往帶有譏諷。這個人卻不同:和藹、不帶書卷氣,熱情又愛嬉戲。

她本人卻不是這樣。她生性好奇,十分敏捷,對別人說的話總聽得津津有味。她善于引導別人談天說地。她對什么都感興趣,大家都覺得她聰穎過人。她最喜歡和有教養的人討論各種宗教、哲學或政治問題。她并不常有這種樂趣。所以她總愛聽別人談他們自己,從中找到樂趣。

她身材嬌小,前額很高,一頭卷曲的棕色頭發。藍色的眼睛尤為坦摯,目光敏銳。她的兩只手纖弱極了,像科帕德家的人的手,她身著穿深藍綢衣,戴一串銀色的貝殼裝飾物,顯得十分好看。

瓦爾特·莫雷爾對她像著了魔。在他眼里,她既神秘又迷人。她跟他講話時說的英語特別純正且帶南方口音,他一聽就感到緊張。她看著他。他舞跳得好,天生跳舞的料,樂此不疲。他祖父是法國難民,娶了一位英國酒吧女招待——如果可以用娶這個字的話。這個年輕的礦工跳舞時,格特魯德·科帕德在一邊看著他,那么快活,那舞姿都同樣出神入化;他俊朗的臉容光煥發,頭發蓬亂;不管請什么舞伴跳舞他都會笑呵呵地鞠一躬。像他這種人,她從沒有見過,她覺得他與眾不同。在她眼里,父親就是男人的典范。喬治·科帕德十分傲慢,英俊,而且相當尖刻,愛讀神學書籍,只欣賞一個人,就是使徒保羅;他治家極嚴、不講情面,對親屬冷嘲熱諷;所有感官上的樂趣他都不去理會:……他和這個礦工一點都不一樣。格特魯德完全看不上跳舞;她不喜歡這個,連羅杰·德·柯弗利舞都沒學過。她和她父親一樣,都是很好的清教徒。所以,這個男人的生命激情勾起她的美感,那脈脈溫情神奇之極——燭焰般發自他的肉體,不像她自己的生命想要激情奔放但又經常受到思想和精神的阻挫——對她來說似乎有些神奇而且難以理解。

他走過來向她鞠了一躬,她頓時感到周身熱乎乎的,像喝了酒一樣。

“請你一定要跟我跳一曲,”他親切地說。“你知道很容易的。我非常想看你跳舞。”

她曾經跟他說,她不會跳舞。她見他這么禮貌,不由得露出微笑。她的笑容非常動人。讓這個男人醉得忘了一切。

“不,我不跳舞,”她低聲說。她說話直率而動聽。

他并不知道自己做得對不對——他做事經常憑直覺——就在她身邊坐下來,恭恭敬敬地低著頭。

“你可千萬別錯過這支舞啊,”她帶有一點責怪的口氣說。

“不,這曲我不跳——我討厭這曲。”

“那你為什么還叫我一起跳這曲呢?”

他一聽不禁大笑起來。

“這一著我可沒料到。你這次總算沒說我把身子撅起來。”

這次輪到她哈哈大笑了。

“你那樣子好像就是撅起來呀!”她說。

“我就像根豬尾巴,撅著也沒法子。”他大笑起來。

“這么說,你是礦工!”她吃驚地大聲說。

“是啊,從十歲就下礦了。”

她看著他,吃驚不已。

“十歲!一定很辛苦吧?”她問道。

“很快就會習慣了。就像耗子那樣過日子,晚上才出來看看。”

“這是什么意思?”她皺皺眉。

“就像個地老鼠!”他笑著說。“是啊,有些人到處亂竄,真像是地老鼠。”他把頭往前一伸,胡亂掏鼻子,似在東聞西嗅辨方向,活像只田鼠。“他們就這樣!”他天真地斷言道。“你看過他們在井下那樣子。有空兒我帶你去看看。”

她望著他,感到驚訝極了!她眼前突然現出一幅全新的畫卷。她對礦工的生活這才有了點了解,好幾百名礦工在地底下干苦工,到晚上才出來。她覺得他特別高大。他每天都冒著生命危險干活,卻又那么樂觀。她看著他,那淳樸的賢淑寧靜中充滿魅力。

“你不愿去嗎?”他輕言細語地問。“也許是不想去,會把你身上弄臟。”

以前從來沒有誰這樣親切地和她說話。

第二年的圣誕節他們結了婚;婚后的三個月里,她萬分幸福;婚后六個月里,她十分幸福。

他在戒酒誓約上簽了字,帶上絕對禁酒者的藍色徽章;他可真會裝的樣子。她以為,他們住的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雖然小不過布置得很好,家具也堅固,都是上等貨,跟她誠實善良的心靈非常相配。她跟四鄰的女人們從不來往,莫雷爾的母親和姐姐對她那大家閨秀的樣子時常報以冷笑。還好,只要有丈夫親近,她一個人,也能過得十分開心。

偶爾,她自己對二人世界感到乏味,便和他吐露衷情。他認真地聽著,卻不明白什么意思。這讓她要更加親密的努力落空了,心中有些不安。他有時傍晚也不休息:她知道,他僅僅身邊有她還嫌不夠。當他找點零活干干時,她感到高興。

他人又勤快手又巧——什么都會做。于是她就說:

“我很喜歡你媽媽那個撥火棍——多靈巧呀!”

“真的?親愛的,那是我做的,那也給你做一個吧!”

“什么?但可是鋼的啊!”

“那又怎么了!你也能有,我保證幾乎是一樣的。”

雖然到處弄得亂糟糟還錘聲叮當地響她卻不在乎。他忙啊,但忙得開心極了。

到了第七個月,她幫丈夫刷禮服,摸到胸前口袋里有幾張紙,因為好奇就掏出來看看。這件結婚時穿的長禮服,他平時很少穿:她根本沒想到會有紙條。原來是家具賬單,還沒有付錢。

“看這里,”她說,晚上他剛洗過澡也吃過了晚飯,“我在你結婚禮服里找到了這個條子。還沒有給錢嗎?”

“沒呢!沒時間。”

“但你對我說都付清了呀!我還是等禮拜六去諾丁漢去把錢付了吧。我可不愿坐別人的椅子,更不想用沒給錢的桌子吃飯。”

他沒說話。

“能把你的存折給我嗎?”

“行啊!只要你用得著。”

“我還以為——”她說道。他曾說他有不少錢。但她明白,問了也白問。她呆呆地坐著,心里又氣又煩。

第二天,她去見婆婆。

“是您給瓦爾特買家具的吧?”她問道。

“是!是我買的,”老太太尖刻地應了一句。

“他給了你多少錢買家具?”

老太太氣急敗壞。

“你很想知道嗎?那就告訴你,八十鎊!”她回答說。

“八十鎊!那還欠四十二鎊呢!”

“我有什么辦法。”

“錢都花哪兒去了呢?”

“賬單都在,你看看就知道了——除了他欠我的十鎊,在這兒辦結婚宴會還花了六鎊呢!”

“六鎊!”莫雷爾太太說。她覺得這太荒唐了!

“他的房子花了多少錢?”她問道。

“他的房子——哪棟房子?”

莫雷爾太太氣得嘴唇發白。他曾經對她說,他住的和隔壁的房子都是他的。

“我還以為我們住的房子——”她說道。

“都是我的房子,那兩幢都是我的,”婆婆說。“房錢都沒付完呢!我能按時付利息就已經很不錯了。”

莫雷爾太太坐著,氣得臉色蒼白,一句話也不說。如今,她成了她的父親了。

“照你這么說,我們還得付給你房租了。”她冷冷地應道!

“我兒子在付,”婆婆回答道。

“要付多少?”莫雷爾太太問。

“六先令六便士一個星期,”婆婆應道。

那房子不值這么多錢。莫雷爾太太把頭一昂,直視前方。

“你能嫁這樣的丈夫算你有福了,”老太太譏諷地說,“一切都由他操心,你啥事也不想。”

莫雷爾太太沉默不語。

后來她沒對丈夫說什么,但對他的態度卻和以前不同了。她那高潔的心靈也冷卻了,像鐵石一般。

十月來到了,她只想到了圣誕節。在兩年前的圣誕節,她遇上了他。一年前的圣誕節,她嫁給了他。而在這個圣誕節,她將給他生個孩子。

“你自己不跳舞嗎?太太?”她的鄰居問她。

“那就奇怪了!你居然嫁給他,真怪!他可是個跳舞行家呀。”

“是嗎?我怎么不知道?”莫雷爾太太大笑。

“真的,他是行家!嘿,他在礦工紋章俱樂部開舞蹈班都五年啦。”

“真的?”

“那可不,”另一個女人說。“每周二都擠滿了人,還有周四、周六——聽人說,還出了不少丑事。”

這使她生氣而怨恨,而她對此也有責任。她們一開始就有意氣她;因為她高人一等,雖然她并不是有意的。

他開始回家很晚。

“他們現在干活干到很晚,是不是?”她對洗衣女工說。

“不比平時晚,我看不比平時晚。可是他們下了工就去艾倫酒館喝酒聊天,就是這樣!飯都等涼了——活該。”

“可莫雷爾先生不喝酒呀!”

女洗衣工放下手里的活兒,看著莫雷爾太太,然后又繼續干,什么也不說了。

孩子出生時,格特魯德·莫雷爾病得特別重。莫雷爾對她很好。但是她仍然感到非常孤單,因為身邊沒有家人的陪伴。現在跟他在一起,她感到孤單;他在,這種感覺反而更加強烈。

開始,孩子又小又弱,不過長得倒很快。他是個很漂亮的孩子,金色的鬈發,深藍色的眼睛,后來漸漸變成了明凈的灰色。他的母親非常愛他。他出生時,正是她的幻想破滅、痛苦最難以承受之時,正是她對人生的信念受到重創、心死之時。她對孩子的悉心照顧,讓做父親的有些妒忌了。

最終,莫雷爾太太鄙視她的丈夫了。她愛孩子;她疏于孩子的父親。他也開始無視她,家對他已無新穎可言。她傷心地對自己說,他這人沒有膽量。他已經變得徒有其表。

夫妻間展開了一場斗爭——一場可怕而殘忍的斗爭,二人中有一人死去才會結束。她奮力使他負起自己的責任履行自己的義務。但是他跟她差了很多。他天生就是純感官的人,而她努力使他信奉宗教。她想讓他面對現實。他不堪忍受——幾乎發狂。

孩子還很小,父親的脾氣卻已暴躁到了極致。孩子稍有吵鬧父親便開始發火。這還不說,他有力的雙手也不放過孩子。莫雷爾太太討厭她丈夫,一連恨上好幾天,他只能出去喝酒;他這么做,她反而不在意。只不過,他一回來,她會狠狠地奚落他一番。

二人日漸疏遠,他便會有意或無意地對她惡語相加。可他以前從不這樣的。

威廉才一歲,他母親便為他感到自豪,他可真討人愛。雖說他沒錢,但總有她的姐妹買衣服給孩子穿。頭上戴著小白帽,帽子上盤著一根鴕鳥毛,一身白衣,滿頭鬈發,兒子簡直成為她的最大的幸福。一個禮拜日清晨,莫雷爾太太躺在床上,聽見父子倆在樓下低聲說話。她打了打盹。她下樓時,爐火正旺,屋里很暖和,桌上擺著早餐,丈夫坐在扶手椅上,靠近壁爐架,顯得有些膽怯;孩子站在他的兩腿之間——像剪了毛的小羊似的,露個奇奇怪怪的圓腦袋——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看著她;爐邊地毯上鋪著一張報紙,上邊是一堆月牙形的鬈發,恰如金盞花的花瓣散落在爐火的紅光之中。

莫雷爾太太驚呆了。這是她第一個孩子啊。她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

“你覺得怎么樣?”莫雷爾不安地笑笑。

她緊握拳頭沖過去。莫雷爾趕緊往后退。

“我殺了你,殺了你!”她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你總不能讓他像個女孩吧!”莫雷爾說,口氣中充滿驚懼,不好意思地避開她的目光。他本來想聽到笑聲的想法徹底破滅了!

母親看看孩子的頭,頭發剪得又短又參差不齊。她用手摸摸他的頭發,摸摸他的頭。

“哎!——我的孩子!”她聲音發顫嘴唇顫抖,苦著臉,一把抱住孩子,臉貼在他肩頭痛哭起來。她不是那種愛哭哭啼啼的女人;她太傷心了!那嗚咽聲,像是從她身上撕裂開來似的。

莫雷爾坐著,兩肘撐在膝上,緊握兩手,指關節被捏得發白。他盯著爐火發呆,好像喘不過氣。

后來她說自己當然也有點傻,孩子的頭發遲早得去剪的。她甚至對她丈夫說,他給孩子剪頭發是當了回理發師,也沒什么不好。但她知道,莫雷爾明白,這件事給她的內心產生不小的影響。那情景,她一輩子都記得,那是使她最為痛苦的一件事。

丈夫毛毛躁躁的行為,刺穿了她對莫雷爾的愛。以前,兩個人苦斗的時候同樣會為他操心,二人好像若即若離。現在,她不會再為他的愛擔憂了;對她而言,莫雷爾已形同外人。這么一來,日子似乎好過了。

不過,她仍和他抗爭。如果他犯了錯,她便拷問他。如果他喝酒,說謊,她就惡言相譏,說他是膽小鬼、無賴。

真不幸,他們二人相去甚遠。他平庸無為,讓她無法滿意;她認為他應該做點什么。因此,她力求使他更高尚但他卻做不到,這等于毀了他。她也傷害了自己,讓自己的內心受到創傷,但她的價值沒有損失。她還有孩子們呢。

他愛喝酒,但不比別的礦工更貪杯,一般只是喝啤酒,對身體傷害不大。周末是他狂飲的好時機。每周五、六、日晚上他都坐在礦工紋章酒館里喝酒喝到酒館關門。到星期一和星期二,不得不起床,將近十點鐘才不情愿地出門。星期三和星期四晚上有時他待在家里,或者只出去一個小時。而且他從沒有因喝酒誤過工。

雖然他從來不曠工但工錢還是少了。他嘴特別碎,說話不饒人。他恨透了權力,但只能損一損管礦的。他在帕默斯頓酒館說:“工頭今天上午來我們礦井了,他說,‘瓦爾特,這可不成。這些坑木是怎么了?’我對他說,‘哎!你說什么?坑木又出什么毛病啦?’‘這可不成,這些坑木,’他說。‘頂會塌的,遲早會塌的。’我說,‘那你就站在硬土上,用你的腦袋頂住它呀。’這一下把他惹毛了,臭罵一通,大伙兒都哈哈大笑。”莫雷爾特別會模仿人。他把工頭兒那圓潤、刺耳又還想操一口標準英語的嗓音模仿了一通。

“‘別胡扯,瓦爾特。誰更懂,我還是你?’于是我說,‘你知道多少,我可不清楚,阿弗雷德。還是回去躺在床上好好想想吧。’”

莫雷爾就這么說話不饒人,為他的酒友們助興。不過有些話倒是真話。那個工頭兒沒讀幾年書,跟他從小一塊長大的,二人互不買賬,大多時候也只能是相互將就將就。阿弗雷德·查爾斯沃斯對他這個同事在酒館里的所說的話沒有予以原諒。結果,莫雷爾雖是個采礦的能手,剛結婚時一星期能掙到五英鎊,后來分給他開的礦坑越來越差,煤又少又難開采,所以掙不到幾個錢。

況且,夏天是采礦淡季。常男人們在晴天上午的十一二點鐘便成群結隊回家了。沒有空著的煤車停在礦井口。在山坡上,女人們一邊在籬笆上拍打爐邊地毯一邊到處張望,數著火車頭拉進山谷的礦車是多少節。孩子們放學回家吃午飯時,也會望望山下的田野,看見吊桿輪子停下來,便說:“敏頓礦停工啦。我爸該回來了。”

女人、孩子、男人都憂心忡忡,因為一到周末就該缺錢花了。

莫雷爾答應每周給妻子三十先令錢——房租、伙食費、衣服費用、俱樂部會費、保險費、醫療費等等。如果他偶爾手里錢多點,便給她三十五先令。不過,這可沒給她二十五先令的回數多。冬季,礦坑情況特別好,他興許一周能掙五十先令甚至五十五先令。這時候他可高興壞了。周五晚上,周六日,大手大腳他花錢動不動就是一英鎊。錢花了那么多,卻不肯給孩子們多花一便士買點蘋果。錢,都喝酒花光了。年景不好時,情況更叫人擔憂,好在他也不經常喝酒,所以莫雷爾太太常說:

“連我自己都不曉得,是不是寧愿自己手頭緊點,他手頭一寬裕,日子就更不安寧。”

他一分錢也不攢,也不給妻子攢錢的機會;相反,她有時還得替他還債;不是酒債,因為酒債可到不了女人手上,而是他買了一只金絲雀或是買了根漂亮的高價手杖欠的錢。

廟會日快到時,莫雷爾干活更馬虎;莫雷爾太太卻要想辦法攢錢以備分娩之用。他出去花天酒地而她卻待在家里發愁,她一想到這事兒就一肚子氣。節日放假兩天。星期二上午莫雷爾起得很早。

妻子躺在床上,聽著他在園里東修西補,口哨聲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悠揚傳來。在明媚的早晨,她躺在床上,孩子們都還沒醒,聽到丈夫的無限活力,她總感到溫暖和安寧。

九點,孩子們光腿在沙發上玩耍,母親在梳洗,他干完了活走進來,卷著袖子,敞著背心。他仍是個英俊的男人,卷著黑發,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臉色紅得似火,讓他看來簡直像個火爆性子。不過現在他愉快得很。他走到妻子梳洗的水池邊。

“喲!你在用!”他嘟囔著。“一邊兒去,讓我洗。”

“你等我洗完呀!”妻子說。

“要我等?我要是不愿意等呢?”

這話聽起來很沖,卻隱約透出舒暢的心情,把莫雷爾太太逗樂了。

“你用水桶里的水洗呀!”

“嗬!那能用嗎?你這個呆妞兒真討厭。”

他說完,站著看了她一會,然后走開等她洗完。

只要他想,他仍然能使自己再成為對女人體貼殷勤的男人。他外出時經常喜歡在脖子上圍條圍巾。

這回,他梳洗打扮了一番。

九點半,杰利·珀迪來找他的同伴。杰利是莫雷爾的好友,莫雷爾太太討厭這個人。他又瘦又高,那張狐貍似的臉,好像沒長睫毛似的。他天性精明、冷漠,不過也很大方,只要他想,他似乎很喜歡莫雷爾,沒少照應他。

“一毛不拔,沒心肝的家伙!”莫雷爾太太如此評價。

“誰說他一毛不拔了?”莫雷爾反駁道:“叫我說,你打著燈籠都找不著比他還大方還慷慨的人呢!”

“對你倒是大方,”莫雷爾太太反擊道“對他幾個孩子,可憐哪!可夠小氣的。”

“可憐!他們怎么個可憐,我倒想知道知道。”

莫雷爾太太聽杰利的事就憤憤不平他的老婆被他氣死了,他十五歲大的女兒他又不管不問。

這場爭論所涉及的這位先生,把他的細脖子悄悄伸過洗碗間的簾子時,卻被發現了。他跟莫雷爾太太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早上好,太太!莫雷爾先生在家嗎?”

“在——他在家。”

杰利不請自進,站在廚房門口。沒人請他坐下,他就那么站著,一聲不響地維護著男人們和丈夫們的權利。

“天氣可真好。”他對莫雷爾太太說。

“是啊。”

“早上出去可真帶勁——散散步棒極了。”

“你說你們要出去散散步?”她問。

“是啊。我們打算散步到諾丁漢,”他回答。

“哼!”

兩個男人互相打了個招呼,都特別興奮:杰利自信不已,而莫雷爾努力控制著內心的興奮,怕在妻子面前高興過了頭。他趕緊系好鞋帶,系得很緊。他們要穿過田野走十英里到諾丁漢去。他們從河洼地爬上山坡,在午前都是一路往上走,好不痛快。到了星月酒館,他們倆頭一次停下來喝了杯酒,繼而行至老來處酒館。接著,忍著干渴又走了五英里路,真到布爾韋爾才好好喝了一品脫的苦啤酒。他們和幾個翻曬干草的人一起在田里待了一會兒,這幾個人的酒瓶都灌得滿滿的,所以,當他們倆能看見那城鎮時,莫雷爾已經有幾分醉意了。在他們面前,那城鎮往高處延伸,在正午刺眼的陽光下煙霧彌漫,遠處南邊的山脊間,尖塔屋頂、工廠的廠房和煙囪星散其間。走到最后一片田地,莫雷爾在一棵老橡樹下一躺,好好睡了一個多小時,起身往前走時還感到有些頭暈。

他倆和杰利的姐姐一起在草原飯館吃過午飯后,又去大酒缽酒館,他在那里興奮地賭了一把。莫雷爾這一生都沒玩過紙牌,覺得這東西特別奇妙、有種魔力——他稱之為“魔鬼的圖畫”!不過,他玩九柱戲和骨牌那可是高手。他接受了紐瓦克的一個人的挑戰,玩了一場九柱戲。在那家長長的老酒館里,所有人都押注,押誰的人都有。莫雷爾脫了外套。杰利手里端著裝滿錢的帽子。大家在桌旁觀戰。有站著的,手里拿大酒杯的。莫雷爾細心地掂一掂大木球,投了出去。他一下九柱統統擊倒,打了個滿堂紅,贏了兩個半先令,這回可有錢付酒賬了。

七點鐘左右,他們開心極了,乘七點半的火車回了家。

下午的河洼地令人無法忍受。家里的人都跑到外邊。

莫雷爾太太帶著小女兒走到草地小河邊,離家很近,不到兩百碼。溪水從石頭和破瓶破罐上面湍湍流過。母女二人立在那座老牧羊橋上,憑欄遠眺。莫雷爾太太隱約看到,在草地另一邊的水潭處有幾個光著身子的男孩兒的身影時時出現在深深的黃黃的水里,偶爾,那個機靈的人影在略帶黑色、死氣沉沉的草地上一晃而過。她知道威廉在水潭里玩,她時刻都擔心,恐怕他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樹籬下玩,撿楊樹球果,她管它們叫小葡萄干兒。

她七點鐘安頓孩子們睡了覺,又干了一會兒活。

瓦爾特·莫雷爾和杰利·珀迪到達貝斯特伍德時,才真正放了心,火車旅行總算結束,要在這得意的一天最后來個錦上添花。

他們懷著旅客們歸來的滿足走進納爾遜酒館。

第二天又得上工,男人們一想到這個,一點心情都沒有了。他們當中的許多人,錢都花光了。有的已經灰溜溜又得睡了,準備第二天上工。莫雷爾太太聽見他們那哀痛的歌聲,便走到屋里。九點鐘已過,十點鐘也過了,“那一對兒”還沒回來。不知誰家臺階上有人大聲慢吞吞地唱道:

“給我指引啊!仁慈的榮光。”那些男人一喝醉酒,動不動就哭的時候就愛唱這首贊美詩,她聽了總是十分憤慨。

“好像‘吉納維夫’也不夠味兒似的。”她說。

廚房里彌散出煮開了的香草和蛇麻草的味道、香香的。鍋架上的大黑鍋慢慢冒著熱氣。莫雷爾太太拿來一個紅土燒成的大缽子,倒了不少白糖,使出渾身的勁兒端起鍋來,把煎好了的酒汁倒進去。

此時莫雷爾進了屋。他在納爾遜酒館里那種無比的快活,一到家就變成了憋氣。他熱燥不已時曾睡在地上,現在,熱燥和痛感還沒有完全消退;他快到家時又覺得心里有愧。他自己都沒意識到憋著一肚子火。他去開園子的門,門不開,他踹它一腳,門閂斷了。他進屋時,莫雷爾太太正在倒香草汁。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歪靠在桌邊。滾熱的酒汁濺了出來。莫雷爾太太嚇得往后一退。

“上帝呀!”她嚷道,“醉成這樣了!”

“醉成什么樣了?”他吼道,帽子都耷拉到眼睛上了。

突然她身上血往上涌。

“那就說你沒有醉呀!”她脫口喊出來。

她已經放下鍋,正攪拌酒里的糖。他那兩只大手重重地往桌上一撂,把臉湊到她眼前。

“‘說你沒有醉呀’,”他重復了一遍。“嗬!只有你這個討厭的臭婆娘才這樣想。”

他的臉湊得更近了。

“沒錢、沒錢,喝酒就有錢。”

“我今兒還沒花到兩先令,”他說。

“你不花錢就怎么會這么爛醉如泥?”她反問道。“還有,”她怒沖沖地說,“你那個可愛的杰利對你這么好,好啊,那他就該好好照看他自己的孩子,孩子們需要照顧。”

“胡扯。胡扯。別胡說了,你這婆娘。”

他們的爭吵已箭在弦上。

“不對,”她大嚷一聲,跳起來,幾乎都喘不過氣來。“你才說謊——你,你才是從謊話大王里挑出來的最可恥的謊話大王。”她胸口憋得厲害,費了好大勁兒才把最后幾個字崩出來。

“你這撒謊婆!”他大喝一聲,用拳頭直捶桌子。“你這撒謊婆,你這撒謊婆。”

她挺直身子,攥緊了拳頭。

“你把家都弄臟了。”她嚷道。

“你走呀!——這是我家。滾!”他大吼道。“錢是我掙的,不是你。這是我的家,不是你家。出去——滾!”

“我早該走了,”她嚷道,一時克制不住淚水涌了出來。“要走的,要走的,早就該走了,要不是因為有孩子們。唉,我真后悔,幾年前我只有一個孩子的時候為什么不走?”——她突然破涕為怒。“你以為我留下來是為了你?——你以為我愿意在這兒為你多待一分鐘?”

“那就滾!”他大聲吼道,發病似的。“滾!”

“不!”她轉過身去。“不,”她大聲吼道,“我為什么聽你的?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得照顧孩子們,”她大哭,“把孩子交給你,你休想。”

“滾,”他吼道,聲音沙啞,舉起拳頭,卻又有點怕她。“滾吧!”

“那樣我就太高興了。要是我真能離開你,我的老爺,我準會高興得大笑一場。”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臉色通紅,兩眼充血,一把抓住她的兩只胳膊。她害怕得尖叫起來,竭力掙脫。他直喘氣,粗暴地把她拽到門邊,往外一推,呼的一聲關上了門,插上門閂,把她關在外面。然后回到廚房,往椅子里一倒,腦袋耷拉在兩膝之間,血直往上沖,頭都要炸了。他累壞了,但酒勁兒又沒下去,就這樣漸漸昏昏然了。

八月之夜,月上樹梢,桂華皎潔。莫雷爾太太氣得心如亂麻,見周圍那皎潔的白光瀉在身上,涼涼的,她那火急火燎的內心為之驚顫,不禁打了個寒戰。她無可奈何,站了好一陣子,凝視著門附近亮閃閃的大黃的大葉子。然后她深深地吸口氣。她走到園子的小路上,四肢發抖,肚子里的小寶貝也動得很兇。一時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剛才那一幕,想了又想,有些話,有些瞬間,如同灼熱的火印烙在她的心上;每當她讓剛才那一幕再現一遍,那火印便在原處烙上一下,直到印記烙牢、痛苦烙盡,最終清醒過來。她這么精神恍惚地持續了半個小時。接著她才明白眼前是黑夜。她膽怯地看看四周信步走到側面的園子,在小道上走來走去,這小徑在醋栗叢旁,醋栗叢在長長的院墻下。狹長的園子,與橫穿房屋間的路連在一起,中間隔著一道茂密的荊棘樹籬。

她急忙離開側面的園子走到屋前,她只覺得緊張無力,喘著氣,似哭非哭地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語:“真煩人!真討厭!”

她感覺到附近有什么東西。努力打起精神,看看是什么觸動了她的感官。高高的青紅素白的百合在月光中跳舞,空氣中花香陣陣,似有仙子為伴。莫雷爾太太膽怯地微微喘氣。她摸摸這又大又蒼白的花瓣,不禁哆嗦打起來。它們都好像在月光下伸懶腰。她把手伸到一朵白花上,月光下,那金色花粉在她的手指上幾乎是透明的。她彎腰看看黃色花粉,那顏色十分暗淡。她深深吸飲一口花香,花香讓她頭暈。

莫雷爾太太靠在門上,看著外面,剎時失去感覺。她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什么。只知道有點心煩,只知懷著自己的孩子,她像一股花香消散于灰白而光亮的天空了。過了一會兒,這孩子也跟她一起消散于這融化一切的月色蒼穹,她跟群山、百合花、房子一起安息,仿佛一起都飄搖于昏沉的夜色之中。

她清醒之后,累得想睡覺。她沿著小徑走去,在白玫瑰花叢前停下來。那氣味芳香而純樸。她摸摸玫瑰花的白色花瓣。它們清新的香味和清涼的葉子使她想到陽光和早晨。她熱愛它們。但她太累了,有點想睡覺。在這神秘的戶外,她感到好孤單。

四處寂靜無聲。顯然,孩子們還沒被吵醒,也可能是又睡著了。三英里外,火車隆隆地從山谷開過。夜真是博大,真是奇妙,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銀灰色的夜霧中隱約傳來刺耳的聲音:不遠處的秧雞打鳴,火車嘆息般的呼呼聲,還有那遠處男人們的叫喊聲。

她剛剛平靜下來的心跳得又快了,她馬上穿過側面的園子走到屋后。輕輕地拉拉門閂;門仍是閂著的,結結實實地堵在她前面。她輕輕地拍拍門,等會兒再拍拍。她可不能吵醒孩子們,更不能吵醒鄰居。他肯定是睡著了,不容易醒。她心急火燎要進屋。她抓住門把。天很冷;她可能會受傷的她,還懷著孩子呢!

她將圍裙披在頭和肩上,又急忙去側面的園子,到了廚房的窗前。她靠在窗臺邊,從簾子底下正好能看到丈夫的兩只胳膊耷拉在飯桌上,黑乎乎的腦袋枕在桌上。他這樣子使她對一切都感到厭惡。燈光顏色發黃,她一看就知道燈已點得冒了煙。她敲窗子,越敲越響,玻璃都快被敲破了。他還是沒有醒。

她白忙活,接著覺得有點冷,一來因為身子靠在石頭窗臺上,二來因為太困了。她一直擔心著未出世的孩子,一時不知道怎么才能使自己暖和些。她走到放煤的小屋子,屋里有一條爐邊地毯,是她前一天拿出來準備賣廢品的。她把它搭在肩上。地毯雖臟,但卻很保暖。然后,她在園子的小徑上來回走著,不時朝簾子底下瞄一瞄,敲敲窗戶,心想像他這樣扭著身子睡覺,總會醒的。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她敲窗子,輕輕地敲了好一陣。這聲音漸漸起了作用。她失望得不敲時,他卻動了動,迷迷糊糊抬了抬頭。他勞心過度造成的傷痛讓他有了知覺。她看見他攥緊拳頭,瞪著兩眼,看不出有絲毫害怕的樣子。就算來一群夜盜,他也會不管不顧一切朝他們撲過去。他瞪著眼望望四周,慌慌張張,但準備要開門了。

“開門,瓦爾特。”她冷靜地說。

他的拳這才松開。他突然回想起之前的事了。他低下頭,繃著臉,倔強得很。他快步走到門前打開門閂。門開了——他一直待在昏暗的燈光下,開門看見這灰蒙蒙的夜色,不禁有幾分害怕,趕緊往后退。

莫雷爾太太進屋時,見他幾乎是跑出通向樓梯的門的。她進來之前,他已經在忙亂中扯下了衣領,甚至把紐扣眼都扯破了。這使她很生氣。

她暖暖身子,定定神。疲憊使她什么都不再去想,趕緊去做還沒干完的雜活,準備好他的早飯,洗凈他下井用的水瓶,把工作服放在爐子邊烘干,把靴子放在工服旁邊,拿出一條干凈圍巾、背包、兩個蘋果,捅捅爐火,才去睡覺。他早已睡得酣熟,兩道細長的黑眉緊皺,像憋著一股子怨氣似的,臉朝下伏著,嘴巴噘著,似乎在說:“我才不管你是誰呢!我想怎樣就怎樣。”

莫雷爾太太非常了解他,哪還用得著看他一眼呢。她在鏡前取下胸針,見自己臉上全是百合花的黃花粉,不禁淡然一笑。她拭去花粉,這才躺了下來。很長時間,她依然心存芥蒂,但在丈夫酒醉后一覺醒來前,她已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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