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七月一日
- 少年維特的煩惱(經典世界名著)
- (德)歌德
- 2782字
- 2022-01-21 09:34:19
一個病人是多么需要綠蒂,我自己這顆可憐的心已經深有感觸;它比起一個在病床上哀叫的人來,情況還要糟糕。綠蒂要進城去呆幾天,去陪一位生病的夫人,據醫生講,這位賢淑的夫人已經快要死了,臨終時刻,她希望綠蒂能守護在她身邊。
上個禮拜,我曾陪綠蒂去圣××看一位牧師;那是個偏僻的地方,要往山里走一個小時,我們到達的時候已快下午四點了。綠蒂帶著她的第二個妹妹。我們走進院中長著兩株高大的胡桃樹的牧師住宅,這時善良的老人正坐在房門口的一條長凳上,一見綠蒂便來了精神,費力地站起身,準備迎上前來,連他那樹節疤手杖也忘記使了。綠蒂趕緊跑過去,攙扶他坐到凳子上,自己也緊挨著老人坐下,一次次地傳達著父親對他的關心,還把他那年老時得到的寶貝幺兒——一個骯乎乎又淘氣的小男孩摟在懷中。她如此遷就老人,把自己的嗓門提得高高的,好讓他那半聾的耳朵能聽明白她的話;她告訴他,有些年齡很小,身體健壯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就死了;她夸獎老人明年去卡爾斯巴德的決定,說洗溫泉浴對身體大看很有幫助;她聲稱,他比她上次見著時氣色好得多,精神健旺得多——如此等等。威廉,你要能親自看看才好呢。這其間,我也彬彬有禮地問候了牧師太太。老爺子真是興致十足,我不禁夸贊他那兩株枝葉扶疏、濃陰宜人的胡桃樹幾句,他便打開了話匣子,盡管口齒不是很清楚,卻不知疲倦地講述起這樹的歷史來。
“那株老樹是誰種的,”他說,“我們已無法知道了;一些人講是這個牧師,另一些人講是那個牧師。但靠后邊這株年輕點的樹,它和我老伴一樣大,今年十月就滿五十嘍。她父親早上栽好樹苗兒,晚上她就下了地。他是我的前任,這株樹對他來說很珍貴,而對我也一樣。二十七年前,當時我還是個窮大學生,第一次踏進這座院子就看見我妻子坐在樹蔭下,手中干著編織活計……”
綠蒂問起他的女兒,他回答,和施密特先生一起到草地上看工人們干活兒去了。說完,他又繼續講起自己的故事來:他的前任及其女兒如何看中了他,他如何先當老牧師的助手,后來又接替了他的職位。故事不久就講完了,這時牧師的女兒正和那位施密特先生穿過花園走來。姑娘十分高興地對綠蒂表示歡迎;說實話,她給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個身材柔美、充滿活力的褐發女郎,和她共同住在鄉下應該是很快樂的。她的愛人呢(要知道施密特先生是很快就這樣自我介紹的),是個優雅而又不善言辭的人,盡管綠蒂再三跟他說話,他卻不愿參與我們的交談。最令我不高興的是,我從他神情中感覺,他之所以不愿談話,并不是由于智力不足,而多半是由于性情固執和孤僻。可惜后來這點是再清楚不過的了;當散步中弗莉德里克和綠蒂有時和我走在一起的時候,這位老兄那原本就黝黑的面孔更加陰沉下來,綠蒂扯了扯我的衣袖,暗示我對弗莉德里克敬而遠之。我生來最膩味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相互折磨了,尤其是精力旺盛的青年,他們本該心胸開闊,充滿歡樂,實際上卻常常繃著臉,把僅有的幾天好日子也就這么白白浪費掉了,等到日后省悟過來,卻已悔之晚矣。我心里著實憂悶;因此傍晚,我們走進牧師住的院子,坐在一張桌旁喝牛奶,當話題談及人世間的歡樂與痛苦的時候,我便禁不住搶過話頭,猛烈地抨擊起一些人的乖僻來。
“我們人呵,”我開口道,“常常發牢騷說好日子太少,壞日子太多;依我看來,這種抱怨很多是無稽之談。只要我們保持心胸豁達,充分享受上帝每天賞賜給我們的幸福,那么,我們就會有充足的力量來忍受一旦到來的痛苦。”
“可是我們并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情感呀,”牧師太太說,“肉體的影響是很大的,一個人如果要身體不舒服,他身處何處都會感到難受的!”
我承認她說得有道理,但繼續說:
“那我們就把性情乖僻也作為一種疾病,并且看是否有辦法治好它?”
“這話不假,”綠蒂說,“我至少相信,我們的態度也是很關鍵的。我有切身的體會:每當什么事使我心煩,使我生氣,我便跑出去,在花園里轉一轉,哼一些鄉村舞曲,這一樣煩惱的心情就好多了。”
“這正是我要說的,”我接過話頭道,“乖僻如同惰性,其實它本來就是一種惰性呵。我們生來都有惰性的,可是,只要我們能有勇氣克服它,我們便會暢通無阻,并在生活中獲得真正的快樂。”
弗莉德里克聽得著了迷;年輕人卻爭辯說,人無法征服自己,更甭提抑制自己的情感了。
“我們說的是令人不快的感情,”我回敬他,“這種感情是人人都希望解脫的;何況在沒有嘗試之前,誰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可不是嗎,誰生了病都會四處求醫,再多的禁忌,再苦的湯藥,他都不會拒絕,為的是得到所希望的健康。”——我發現誠實的老人也豎起耳朵,努力在聽我們談話,便提高嗓門,轉過臉去沖著他接著往下講。——“教士們在布道時譴責過那么多種罪過,”我說,“但我從來沒有聽到有誰在布道壇上譴責過壞脾氣。”
“這事得由城里的牧師去做,”老人說,“鄉下人沒有壞脾氣。當然,偶爾在這里講講也沒有壞處,至少對村長先生和他夫人是有好處的。”
在場的人全笑了,他自己也笑得咳嗽起來,談話中斷了好一陣。后來是年輕人又開了口。
“您稱乖僻是罪過,我想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一點也不過分,”我回答,“既然害人害己,就離罪過不遠了。既然有時我們不能使彼此幸福,那么為什么還要相互奪去各人心中偶爾萌生的一點點快樂呢?請您告訴我,是否有人性格乖僻,卻有本領深藏不露,僅僅折磨自己,而不損害其他人的歡樂呢!或者您可以說,這壞脾氣正好表現了我們對自身卑微的無奈,表現了我們對自身的不滿,而且其中還摻雜著某種由愚蠢的虛榮激發出來的嫉妒?要知道看見一些幸福的人而這些人的幸福又不依賴于我們,是夠難受的呵。”
見我們爭論得這樣激烈,綠蒂沖我微微一笑;可弗莉德里克眼里卻含著淚水,使我講得更起勁兒了:
“有些人利用自己對別人心靈的控制力,去破壞別人心里的單純的快樂,這種人真可惡。要知道人間所有的禮物,所有的花言巧語,也彌補不了我們瞬間失去的快樂,彌補不了被我們的暴君的嫉妒所破壞了的快樂喲。”
說到這里。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慨,往事一件件地浮現在腦海中,熱淚涌進眼眶,不禁高呼起來:
“我們應該每天對自己講:你只能對朋友做一件事,那就是讓他們獲得歡快,使他們更加幸福,并和他們一起共享這幸福。當他們的心靈受到憂愁的折磨,為苦悶所困擾的時候,你能給他們一些安慰么?”
“最后,一旦最可怕的疾病向那個被你葬送了的青春年華的姑娘襲來,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目光茫然地仰望天空,冷汗一顆顆地滲出額頭,這時候,你就會像個受詛咒的罪人似的站在她床前,毫無辦法,一籌莫展,心中感到深深的不安與歉意,恨不得獻出自己的一切,以便給這個垂死的生命一點點力量,一星星勇氣。”
說著說著,我親身經歷過的這樣的情景突然重現在我的頭腦中。我掏出手帕捂住眼睛,離開了眾人,直到綠蒂來叫我說:“咱們走吧!”我才猛然醒悟過來。在回來的路上,她責怪我對什么事都太愛動感情,說如果這樣下去我會毀了自己的,要我愛惜自己!——天使呵,為了你,我必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