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會影響你的一生。”
01 池逸
下午三點,飛機降落在機場。池逸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謝云上,她走在一群人的后面,拖著那只滿是風塵的黑色行李箱,姍姍來遲。
“云上。”池逸對她招了招手,謝云上抬起頭,只見他快步走過來,從她的手中接過行李。看到熟悉的面孔,謝云上露出了微笑。“走吧。”池逸拍了拍她的肩。
池逸是謝云上的朋友,據謝云上的弟弟謝雨哲說,從小到大池逸都是“別人家的孩子”。他不僅是“校草”,還是“學霸”,年紀輕輕就成為頂尖醫科大學最年輕有為的腦科專家。
然而謝云上眼里的池逸卻是另一個樣子:他是完美主義者,有輕微潔癖,不吃香菜,做飯不能放姜蔥蒜。他對杧果過敏,不喝碳酸飲料,生活作息規律,美其名曰“養生”。喜歡聽昆曲,不愛去人多熱鬧的地方,從來不下館子,堅決不吃路邊攤……
他的這些習慣和癖好,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謝云上。
謝云上抽煙,他每次見到都會嚴肅地批評。謝云上喜歡熬夜,他每晚臨睡前都會提醒她熬夜傷身體。謝云上喜歡聽搖滾,他說多聽古典音樂對身體好。謝云上喜歡到處跑,他反對,反對無效只得不厭其煩地叮囑,就像這次去新西蘭,幾乎每天都打來“問候電話”。
池逸不僅是謝云上的朋友,也是她的醫生。三年前,謝云上出了嚴重的意外,失去了記憶。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池逸,他對她說:“我叫池逸,是你的主治醫生,從今天起你的一切交給我。”
池逸送她回到家,推開門聞到一股淡淡的蘭花香。窗臺上的蘭花開了,散發著清幽怡人的香氣。謝云上走到窗臺前,看著微微綻放的黃色花苞,神情喜悅。
“再不回來就錯過花期了。”池逸見她心情好,不禁滿心歡喜,“晚上想吃什么,我給你做。”
“今天不用加班嗎?”謝云上問道。
“今天調休,正好有時間逛逛超市。”池逸知道謝云上今天回來特意安排的調休,他佯裝委屈地說,“我在食堂吃了一個星期的飯了……”
“那今晚好好犒勞一下池醫生。”謝云上微笑道。
池逸露出愉悅的笑容:“你先休息會兒吧,我去超市買東西,晚上再過來。”
謝云上看著池逸出門,她知道他其實是想為她做一頓飯。池逸不但醫術出眾,廚藝也很好,如果不是學醫,他說最理想的職業是當個廚師。她收拾完行李,給窗臺上的綠植澆了水,它們在她不在的日子長得很好,窗臺上的藍色風鈴隨風搖擺,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她收到麥克的郵件,臨走時他們交換了聯系方式。她沒有Facebook,也沒有Instagram,唯一有的微信還是因為工作的關系。
謝云上有時候會忍不住想,她有過朋友嗎?過去的自己是什么樣的……她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莫恒山,想起了那個星空下的夜晚。
麥克在郵件里說,她走后不久莫恒山和茉莉就回法國了。他很高興認識她這個朋友,覺得她很可愛。謝云上邊看邊笑,麥克是她去新西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而那個人呢,那個悲傷的男人,他們,也算是朋友吧。
麥克說:“云上,有很多話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了。真希望你可以晚點回去,噢不,希望你永遠不回去。這里真的很好,風景美,空氣好,還有好吃的羊肉和大農場,你應該喜歡吧……新西蘭屬于你,還有我這個老朋友麥克,我永遠做你忠誠的衛士。”
麥克的話讓謝云上會心一笑,他還介紹了很多新西蘭的風土人情,看到最后,是關于莫恒山的。麥克說:“云上,莫是個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人,雖然你們認識不久,但是我真的希望你們能成為朋友,甚至……我希望你們可以成為比朋友更親密的人。莫很孤獨,他的太太多年前過世了,他一個人帶著孩子在法國生活。你知道一個男人,沒有伴侶,照顧孩子非常不易。他放棄了事業,當然他很有錢,也不在乎這些,嘿嘿。可是云上,作為朋友,我希望他幸福。莫是個體貼周到的男人,他總是為別人著想,他真的是很好的伴侶……雖然只有兩天時間,可我覺得你們有戲。我是認真的,云上,你不妨考慮一下他。何況,他的baby很可愛又很喜歡你,你們相處得一定很愉快。”
麥克把莫恒山的聯系方式給了謝云上,和她一樣,莫恒山常用的也是郵件。
“唉,為什么我的朋友都只用E-mail這么老土的方式啊……”社交達人麥克抱怨道,附帶一個“cry”的表情。
謝云上回道:“麥克,你的郵件我收到了,謝謝你。新西蘭我會考慮再去的,也歡迎你再來中國。”她只字不提對莫恒山的想法,只說,“替我給莫先生和茉莉問好,認識他們很高興。PS:我有微信,如果你覺得郵件麻煩的話,可以加我微信:yun。”
不久后,謝云上再次收到麥克的郵件:“等我加你微信,美麗的云上小姐。”
傍晚,池逸拎著袋子走進公寓樓,碰到隔壁的鄰居趙阿姨,對方熱情地招呼道:“池醫生來啦。”池逸笑著點了點頭,趙阿姨說,“謝小姐真是好福氣。”池逸聽了,微笑著按下電梯按鈕。
在鄰居的眼里,池逸被看作謝云上的男朋友,他也沒有反駁。他對謝云上的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池逸打開門,謝云上正在修剪綠植。“你回來啦。”她像個溫柔的妻子,在等他回家。
那一瞬間,池逸的內心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愫,他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背影,不舍得打破這份短暫的溫情。直到謝云上轉身,他才收回視線說:“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鯽魚,晚上給你煲鯽魚湯。”
他把袋子放在桌上,謝云上見他買了許多食物,忍不住說:“你買得太多了,我們兩個吃不完。”
“吃不完就放到冰箱,這是一個星期的食材。”他幫她買好一個星期的食物,這樣就不用出門買菜了。
“池逸,我不是孩子。”謝云上說。
“我知道,我沒有把你當孩子。”
“我也不是病人。”謝云上又說。
“我沒有把你當病人,我是把你當……”他想說“戀人”,卻笑了笑,“我去做飯了。”他從袋子里把部分食材放到冰箱,又把晚上要吃的拿到廚房,“哦對了,我還買了瓶植物養護液,我看你的那瓶快沒了。”
“謝謝。”謝云上接過他遞過來的養護液,輕聲道謝。
“睡得好嗎?”池逸凝視著她的眼睛。
“好。”她微微一笑,垂下眼眸。她其實沒有睡,卻不想讓他擔心。
池逸沒有再說什么,轉身走進廚房。他做了魚、蝦、糖醋排骨、涼拌豆苗和清炒絲瓜,還做了綠豆百合湯,清熱解火,十分滋補。謝云上喝完一碗鯽魚湯,心滿意足地說:“池醫生,再這么吃下去我會胖的。”
“把你養胖是我的義務。”池逸笑道,他因為心情好,多吃了一碗米飯。
“哎,我真的吃不下了。”謝云上摸了摸肚子,惆悵道。
“這次回來又瘦了,在新西蘭沒吃好吧。”
想到新西蘭的羊肉串,謝云上由衷地贊嘆道:“我吃到了最好吃的羊肉串。”
“云上,”池逸放下筷子,皺眉道,“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吃燒烤,不要吃垃圾食物,你都沒聽進去吧……”一想到她不但偷跑還偷吃燒烤,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池逸就有些著急。
“啊,我說什么了嗎?”謝云上表情無辜,“你聽錯了吧池醫生,我說的是新西蘭的羊肉不錯……”
“難道我做的飯不好吃?”池醫生沉聲道。
“你做的飯當然好吃,你看我都吃撐了。來來來,多吃魚。”她說著,給他夾了塊魚,池逸這才搖了搖頭,重新拿起筷子悶頭吃了起來。
吃完飯,池逸卷起袖子開始收拾餐桌,謝云上說,“我來吧,你去休息會兒。”池逸擺擺手,不讓她有插手的機會。謝云上看著池逸熟絡地做家務,笑道,“那我給你盛一碗綠豆湯吧,去火。”她說著,去廚房給他盛了碗綠豆湯。
池逸一直待到晚上十點多,他們看了一部感人的愛情電影。池逸問:“如果你喜歡一個人,而她不能和你在一起,你會怎么做?”
“我會問他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
“如果你喜歡她,她不喜歡你呢?”
“那我會努力讓他喜歡。”
“如果怎么努力她都不會喜歡呢?”
謝云上沉默了。
“好了,我只是隨便問問。晚安。”池逸拎著垃圾袋,關上了門。
藍色風鈴丁零作響,謝云上走到窗前,看到夜色中的池逸打開車門。他回頭朝她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上車離去。就在這時,手機收到一條提示音,謝云上打開手機,看到一封郵件:“云上,我加你的微信啦,快通過我吧。”她打開微信頁面,看到一條添加好友信息,頭像是一個小矮人,她點擊通過。
麥克上線了:“晚上好。”
“晚上好。”謝云上回復。
對方發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后,沒有了下文。就在謝云上打算關掉手機休息的時候,微信的提示音再次響起,她收到麥克的語音回復:“我在學習中,回復得有點慢,Sorry。”
謝云上微微一笑,回復“OK”。她剛把手機放到桌上,聽到第二聲提示音,她以為又是麥克,打開看到一條新的添加好友信息,頭像是一只長耳朵兔子。她愣了愣,點擊通過,對方給她發了一只“兔子”,然后發來一段語音:“云上阿姨,我是茉莉。”
02 再見
半個月前,茉莉成了謝云上的微信好友。
謝云上收到茉莉發來的消息,有時候是一只兔子,有時候是一個表情包,小姑娘玩得樂此不疲。兩個人經常聊天,謝云上從茉莉那里聽到越來越多關于莫恒山的消息。
“爸爸又去花園種菜啦……”
“爸爸出去啦,我可以偷偷地跟你視頻一會兒……”
“爸爸要我背十個單詞,不背完不準睡覺……”
“爸爸今天心情不好,難道是他發現了我沒練舞……”
“云上阿姨,爸爸帶我回國啦……”
這是茉莉剛發給謝云上的微信,她說,莫恒山帶她回國了。她收到小姑娘發來的一張照片,是這里的標志性建筑之一,他們在同一座城市。
“云上阿姨,我可以見到你嗎?”小姑娘問。
“你在哪里?”
茉莉發來一段視頻,視頻是一家會展中心,池逸曾經帶她去過。她看到這里似乎在舉辦宴會,來來往往的人,他們舉著酒杯相互交談,服務生端著杯子和餐盤站在一旁。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穿著修身的西服,襯得身形更加挺拔修長。他站在一幅畫的前面,那幅畫因為拍攝的關系看得不是很清楚,給她的感覺卻依稀熟悉。
“茉莉,你能把你爸爸前面的那幅畫拍給我看下嗎?”謝云上對茉莉說。
過了一會兒,她收到一張照片,確切地說是一幅畫。這幅畫的背景是黎明時分,天空呈灰藍色,山影重重峰巒疊嶂,云層如大片的梯田,綿延至看不見的盡頭,遠處的山峰與云相接,沐浴在金色的光照里。
謝云上閉上眼,她記得是在海邊,耳邊是此起彼伏的海浪聲,海鷗在天際翱翔……
她問池逸:“為什么我的腦海里會出現一些畫面,就好像我曾經見過?”
池逸說:“這是你的記憶,你只是想不起來了。”
“有可能會想起來嗎?”
“記憶恢復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因人而異,有的人也許很快就想起來,有的人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來……”
她失去的記憶,又以另一種方式提醒著她。就好像,它是她失散多年的朋友,某個時刻突然來訪,她認不出來,潛意識卻喚起了她的覺知。
這幅畫帶給謝云上深深的困惑,她不知道它為什么會在那里出現。更令她困惑的是,站在這幅畫面前的莫恒山,他似乎看得很入神。
“云上阿姨,”茉莉的聲音打斷了謝云上游離的思緒,“你要來找我嗎?”
“你們什么時候結束?”謝云上回過神,問道。
“我問下爸爸哦。”過了一會兒,小姑娘回答,“爸爸說,我們買完畫就走。”
莫恒山要買下這幅畫?
謝云上感到太陽穴隱隱作痛,她閉上眼,腦海中的畫面漸漸清晰,那個背對著她站在海邊的少女慢慢地轉過身……
畫面戛然而止,任憑她怎么想都想不起來。
謝云上搖了搖頭,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她睜開眼,額頭上的汗珠隨著脹痛的太陽穴緩緩滴落。她的指尖被掐出一道淡紅色的印痕,她忍著不適起身,決定親自去現場看看。
半個小時后,謝云上來到會展中心。她看到門口站著工作人員,進進出出的人都要驗票。她問其中一個工作人員這里有什么活動,對方說在舉辦一場藝術品交易會。她又問怎么才能進去,對方說都是提前預約,沒有預約不讓進。
謝云上給茉莉發微信:“阿姨現在在外面,但是進不去。”
“我找爸爸。”茉莉說。
“先不要告訴你爸爸,阿姨在想辦法。”她不想讓莫恒山知道她出現在這里。
茉莉乖乖地答應了。謝云上找池逸要了他在這里工作的朋友的聯系方式,很快,池逸發來對方的手機號碼。謝云上聯系上對方,搞到一張工作證進去。
走進會展大廳,每個桌臺邊或站或坐著兩三個人,桌上擺放著鮮花、點心和礦泉水。服務生端著紅酒和香檳,想要的話就過去拿一杯。謝云上走過去拿了一杯香檳,穿過人流找到那幅畫。她看到,有的人駐足在畫前看了會兒離開,有的人拿出手機拍照,有的人舉著酒杯輕聲交談。隔著人頭攢動的身影,她看到了莫恒山,就站在那幅畫的面前。
此時的莫恒山正背對著她,她看不到他看著這幅畫時的神情。
從初次見面,到星空下的依偎,再到如今再次相見,這個男人還是讓她覺得難以靠近。理智上是這么想的,她卻再一次莫名地感知到他的情緒……他又是在悲傷嗎?
他認識這幅畫的作者嗎?還是,他曾經也去過畫里的地方?
莫恒山覺得有人在看他,當他轉過身的時候,卻沒有從人群中找到那個偷看他的人。這時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走到莫恒山的面前,遞給他一張名片,客氣地問道:“您好先生,這幅畫是我的,請問有什么可以幫您的嗎?”
“您好,請問這幅畫怎么賣?”莫恒山開門見山道。
“不好意思先生,這幅畫是不賣的,”對方略帶歉意地微笑道,“如果您想買畫,我再介紹別的給您可以嗎?”
“可我只想買它,”莫恒山說,“我來這里就是為了它。”
中年男子不禁皺眉,他沒有想到這幅畫能讓買家這么喜歡。這是他從一個二手畫商那里買回來的,他不知道作者是誰,當初之所以買下來是因為女兒喜歡。女兒走后,他就把它留下來了,他自己也經營著一家畫廊,卻從未想過賣掉。
見對方猶豫,莫恒山說,“這是我妻子的畫,我想把它收回來。”
這些年來,莫恒山一直在做一件事,就是找回林奈丟失的畫作。林奈早年的作品因為種種原因流落在外,他們婚后林奈成立了個人工作室,他一直幫忙打理工作室的畫。那些畫被他完好地保存起來,曾經有巴黎的買家想高價買走,他沒有答應。
莫恒山通過朋友得知浦城要舉辦一場藝術品交易會,其中有林奈的畫作。他是沖著林奈的畫回來的,也有帶著茉莉散心的目的。新西蘭一別后,小姑娘吵著要回來,他知道,她是惦記著謝云上。茉莉找麥克要到謝云上的聯系方式,和她經常聊天,他難得地默許了一切。
麥克說,孩子大了,需要媽媽。可是,他到哪兒給她找媽媽呢。她的媽媽早就離開了他們……莫恒山至今記得林奈離開前留給他的話,她說:“你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們的女兒,她會代替我陪伴你,而你要答應我守護她。”
他從回憶中抽離,聽到對方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是您妻子的畫,這樣吧,這幅畫我就送給您了。我之所以不賣是因為這是我女兒喜歡的,她離開我多年,這幅畫本是我的念想。我不能因為我的念想讓它和它的主人分離,這幅畫給您了。”
莫恒山欠身道:“是我該說抱歉才對,這幅畫對我有特別的意義,謝謝您這些年呵護它。錢您一定要收,這是我的心意。”
謝云上躲在一旁看著兩人交談,她沒有聽見交談的內容,但她知道他們應該是在談這幅畫的交易。
“云上阿姨……”就在她愣神的間隙,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身后,她回過頭,茉莉向她跑來,和她一起回頭的還有莫恒山。他循著茉莉的身影看過去,看到了謝云上。
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有點不知所措。盡管莫恒山冷峻的外表看不出來,他的內心卻生出了久別重逢的歡喜。
新西蘭一別后,他們有一陣子沒有見面。雖然茉莉經常和謝云上聊天,莫恒山卻沒有主動聯系她,說什么呢……說你過得怎么樣?還是你什么時候來法國?他覺得都不妥當。
自從那晚和謝云上聊天后,回來的這些日子有時候會想起她,想起那個夜晚她對他說的話。莫恒山想過再次見面的可能,那應該是他回來后,找一個恰如其分的理由約她見面。他暫時還沒有想到這個理由,卻沒想到在這里遇見了她。
“云上阿姨,我等你好久啦,你怎么才來呀?”茉莉看到謝云上很開心,跑過來拉著她的手。
“阿姨在找你呢。”謝云上摸了摸茉莉的小臉,微笑道,“見到你很開心啊,小茉莉。”
話音剛落,謝云上見莫恒山向她走來,茉莉拉著她的手小聲說:“我沒有告訴爸爸你來這里,我們不許穿幫哦。”謝云上點了點頭。
她抬起頭,莫恒山站在離她不近不遠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薄唇輕啟:“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她說完這句,下意識地回避他的視線,掌心滲出了薄汗。
見她故意不看他,莫恒山沒再說什么,轉而看到她胸前的工作證,問:“你是這里的工作人員嗎?”
“志愿者。”謝云上編了個理由,鼓起勇氣與他對視,“你是來買畫的嗎?”
莫恒山意識到賣家還在等他,說:“先等我一下。”他走回去,之后的商談很順利,賣家收了一筆象征性的費用,莫恒山又訂了他的另一幅畫。
賣家把那幅畫取下來,正準備送去包裝,謝云上走過來問:“不好意思,我想看看這幅畫可以嗎?”
對方看著莫恒山,征詢他的意見。莫恒山看著謝云上目光微動,半晌,他說:“好。”
于是謝云上看到了那幅畫。
跟記憶中的場景相似,她看得很慢,沒有遺漏任何細節。莫恒山在一旁不動聲色地注視著她,見她看得很專注,忍不住問道,“你覺得這幅畫怎么樣?”
謝云上不答反問:“你要買下它嗎?”莫恒山點頭。“你喜歡它嗎?”她抬起頭問道,莫恒山不明所以。“莫先生,”謝云上看著他,抿了抿唇說,“我有一個請求,不知道你肯不肯答應?”
“說說看。”
“我喜歡這幅畫,你可以轉讓給我嗎?”
莫恒山微怔。曾經有很多人想買林奈的畫,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然而現在提出要買林奈畫的人是謝云上。她說,她喜歡林奈的畫……她喜歡林奈的畫?
見他不語,謝云上忍不住再次問道,“可以嗎?”
“你為什么喜歡它?”他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請求,直視她的眼睛。
“感覺。”謝云上已經平復了內心的情緒,她深吸一口氣說,“我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覺得喜歡。”
莫恒山皺眉,他的眼神似乎要洞穿她的內心深處。兩個人對視,片刻后莫恒山移開視線,輕而不容拒絕地說:“抱歉,我不能轉給你,這是我妻子的畫。云上,請你理解我的心情。”
“你妻子的畫?”盡管謝云上猜到了,但猜測是一回事,親口證實是另一回事。
這幅令她飽受困擾的畫竟然真的是莫恒山的妻子畫的,這世上怎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
看著謝云上失神的樣子,莫恒山剛要開口,卻聽見她輕聲問,“可以告訴我她的名字嗎?”
“林奈。”
林奈。
謝云上默念這個名字,卻無論如何都沒有印象。她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也不認識叫林奈的女人。她閉上眼,努力搜尋腦海里的記憶,那個記憶深處的少女,那個站在海邊背對她的女子,會不會叫林奈……
謝云上仿佛丟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云上,你……”莫恒山走近她,她卻如驚弓之鳥,連連后退了幾步。
“你認識我嗎?”她抬起頭,看著莫恒山,莫恒山停住腳步,皺眉看著她。“你認識我嗎……”她又重復了一遍,隨即覺得自己的想法真是荒謬。她連自己的過去都不記得,又怎么會奢求別人記得自己?
莫恒山一直留意謝云上的反應,盡管她故作鎮定,卻還是被他瞧出了異樣。他問:“云上,你是不是見過這幅畫?”
聽到莫恒山的詢問,謝云上回過神,她見莫恒山疑惑地看著自己,搖了搖頭,垂著眼說:“沒有。”
莫恒山正欲再問,茉莉卻突然晃了晃他的手:“爸爸我肚子餓了,我們去吃飯好不好呀?”
莫恒山聞言摸了摸女兒的頭,這才意識到剛才太過專注竟忽略了她。他的視線落在謝云上低垂的眼眸上,說:“好久不見了,一起吃個飯怎么樣?”
謝云上沒有回答,她的心思似乎仍然在那幅畫上。這時茉莉拉著她的手晃了晃,謝云上回過神看向她,一雙充滿期待的眼睛映入眼簾。
“云上阿姨,我們一起去吃飯好不好嗎?”小姑娘用撒嬌的口吻央求道。
謝云上抬起頭看了眼莫恒山,見對方正看著自己,縱然有滿腹疑問,此時也不是提問的時機。她聽見自己輕輕地說了一個字:“好。”
他們走到附近的一家餐廳,尚未到晚餐時間,人不是很多。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來,莫恒山給茉莉點了一份兒童套餐,問謝云上想吃什么?謝云上仿佛沒有聽見,低著頭不知在想什么。莫恒山于是沒有再問,憑著對謝云上口味的印象,在菜單上點了幾道菜,然后讓服務生開一瓶紅酒。
氣氛一時安靜無比,莫恒山看著沉默不語的謝云上,突然說:“云上,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謝云上抬起頭,見他注視著自己,琥珀色的瞳仁里隱藏著探究,“你……是不是還想要那幅畫?”
謝云上垂著眼說:“既然是你妻子的畫,我就不奪人所愛了。”莫恒山剛要解釋,謝云上抬起頭打斷道,“莫先生,換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請說。”
“你……很愛你的妻子嗎?”
莫恒山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謝云上問的是這樣一個問題。見謝云上一臉坦然地注視著自己,他的心沒來由地一滯,生出一種連自己都抗拒的心情,低聲說:“抱歉,這是私人問題。”
“是我唐突了。”謝云上隨即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笑,看到她的笑容,莫恒山也跟著笑了起來。之前的微妙氣氛,隨著兩個人的相視一笑緩和下來。
“你可以換一個問題。”莫恒山收起笑,正色道。
“沒有了。”
莫恒山微微一愣,她明明看起來還有別的問題想問,如果是關于林奈的那幅畫,他可以回答她。除了他和林奈的感情,他不想被人知道。
“那么,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換莫恒山問她。
“可以。不過,”她頓了頓,用一種故作輕松的口吻說,“私人問題除外。”
莫恒山啞然,然后笑出了聲。他看著她,聲音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意味:“謝小姐,你很怕被人看穿嗎?”
謝云上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她沒有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但確實挺像他的風格。于是,她禮尚往來地回了一句:“莫先生,你是學心理學的嗎?”
莫恒山仿佛找到了從新西蘭回來丟失了的感覺,心中的積郁慢慢散開。只見他嘴角微翹,聲音充滿了磁性:“抱歉,我是學經濟學的。”
這時紅酒來了,服務生給二人倒上紅酒。莫恒山舉起酒杯,對謝云上微笑致意:“很高興再見到你,云上。”
03 交談
謝云上回到家,手中攥著一張名片,這是分別之時莫恒山給她的。只見上面用燙金的字體印著名字和E-mail,名字是中文和法文,他的法文名字叫Raphal,在法國人中比較少見。
謝云上把名片收起來,打算去洗個澡,這時手機響了,這么晚了給她來電的不用想一定是池逸。謝云上按下接聽鍵,池逸的聲音同一時間傳來:“下午逛得怎么樣?”
“就隨便看了看,”謝云上說,“我把工作證放前臺了。”
空氣安靜了幾秒,池逸說:“這幾天忙,沒能抽出時間陪你,等你過生日的時候好好給你做一頓大餐。”
“池醫生的大餐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謝云上邊說邊走到窗前,一陣微風吹來,風鈴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就沒有別的想說的嗎?”池逸聽著手機里的風鈴聲,微微笑道。
“比如……”
“比如,生日禮物。”
“你的大餐難道不就是嗎?”謝云上笑道。
“不夠。”對方語氣微頓,然后說,“我想給你最好的,云上。”
謝云上沒有說話,仰起頭看著漆黑一片的夜空,今晚沒有星星。
“累了嗎?”沒有聽到她的回答,池逸有點不安地問道。
“池逸,”她看著夜空,想起白天在會展的經歷,茫然地問道,“有沒有可能……我的記憶里住著另一個人?”過了許久,池逸都沒有回答,“喂,你在聽嗎,池逸?”
就在謝云上以為是不是信號出問題的時候,池逸的聲音傳來,聽不出他此時的情緒:“為什么會這么想?”不等謝云上開口,池逸接著說,“從新西蘭回來我就發現你不太對勁,云上,你在新西蘭遇到了什么?”
“沒有。”謝云上咬著唇。
“真的沒有?”池逸語氣微沉。
沉默片刻,謝云上深吸一口氣說:“池逸,我在新西蘭很安全,如果遇到了什么,我還能像現在這樣和你聊電話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唯恐謝云上對自己產生誤解,池逸放柔了聲音,“我不過是擔心你,好了別生氣了,只要你說沒有就沒有……”一時沒有得到謝云上的回應,池逸嘆了口氣,無奈地解釋道,“你現在出現記憶混亂是治療過程中必經的階段,等下次手術之后這種癥狀就會減輕許多。云上,記憶是你的就是你的,哪怕是丟失了的也不會是別人的。相信我,我總有辦法讓它回來。”
“可是……”
“沒有可是,這些都是你的猜測。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不要胡思亂想。”
盡管還有很多疑問,謝云上卻知道從池逸這里問不出什么。他是她的主治醫生,她的病他知道得最清楚,一直盡心為她治療。池逸甚至比她更執著于恢復她的記憶,他為她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也許是自己多慮了。
“云上,我是你的醫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情況。記住我的話,不要胡思亂想。”
“知道了,謝謝你。”她嘴唇微動,除了說謝謝,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們還需要說謝謝嗎?相信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結束通話,謝云上躺在床上,今天的一切對她而言是一個謎。閉上眼,白天的情景再次在腦海中回放,她記憶中的那幅畫是莫恒山的妻子畫的,莫恒山的妻子叫林奈……
她努力回想那幅畫是什么時候看到的,又是在何種情形之下,然而此刻混沌的大腦就像死機的電腦一樣,怎么也工作不了。
她不禁懊惱為什么沒有加莫恒山的微信,隨即想到麥克之前說的,莫恒山沒有微信。謝云上找出那張被她收起來的名片,上面只有E-mail,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聯系方式。這個莫恒山活得比她還要“古董”。
謝云上想著明天醒來通過茉莉聯系莫恒山,誰知第二天一早,收到了一條添加好友消息。看到微信名字,她就猜到是誰了,莫先生不請自來了。
莫恒山的頭像是一個小女孩背影,名字是莫,看不到朋友圈。謝云上不禁懷疑他是不是剛剛注冊的,只見他發過來一個字:“早。”
“早。”
謝云上手指一顫,回了同樣一個字。只見莫先生的下一句話是:“有時間一起喝杯咖啡嗎?”
謝云上盯著手機屏幕上的字,難道對方和她的想法一樣,也困囿于那幅畫?
他們約在她經常去的那家藍山咖啡店,謝云上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莫恒山坐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他穿一件深藍色大衣,咖啡店此時沒有多少客人,她一眼就看到他,而她進來的那一刻,莫恒山的視線從窗外落到她的臉上。
她徑直走過去,莫恒山露出笑容:“你不介意我幫你點了一杯美式吧。”
“你怎么知道我喝美式?”謝云上坐下來問道。
“店員說你是這里的常客,喜歡喝美式。”他唇角微揚,目光清澈明亮。
謝云上默然,怪不得他問她平時去哪家咖啡店。這時服務生端著咖啡走過來,微笑道:“謝小姐,您的美式。”她將美式放到謝云上面前,又將另一杯同樣的美式放到莫恒山這邊。
“謝謝。”空氣里散發著咖啡濃郁的香氣,謝云上抿了一口,兩個人一時無言。
咖啡店里正放著歌,他們默默地聽了會兒,直到一首歌結束,莫恒山開口道:“我想跟你聊聊昨天的事。”謝云上抬起頭,他看著她說出心中的困惑,“雖然你不再執著于那幅畫,但我還是想知道,它對你而言有什么意義嗎?”
雖然他們認識的時間不久,但是以莫恒山對謝云上的了解,她昨天的行為未免令他感到反常。他甚至懷疑她是不是特意跑去看那幅畫的,“志愿者”只是一個搪塞他的借口。
謝云上垂下眼眸,過了會兒,她說:“我只是覺得似曾相識,但有可能認錯了也說不定。”
“只是這樣?”他深深地凝視她,聲音含著洞悉一切的了然,“云上,你常常發呆,想心事的時候喜歡低著頭,你有一些小動作也許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看著她握杯子的手指微微顫抖。
聽了他的話,謝云上沒有回答。莫恒山覺得回來之后的謝云上沒有在新西蘭時那般灑脫快樂,她的身上像是背負著枷鎖,似乎在隱瞞什么。她不是一個行事沖動的人,他后來又詢問過店主,店主說并不認識那位索畫的小姐,也從來沒有見過她,那幅畫自女兒故去后就一直鎖在倉庫里,直到這次交易會才重見天日。他很確定,除了莫恒山這個買家,沒有人問過。
那么,謝云上為什么唯獨鐘情于這幅畫?
是真的似曾相識?還是,有別的不可說的隱情?
這時店里又換了一首歌,是一首老歌,謝云上聽著舒緩哀婉的歌聲,微微出神。
“莫先生,我記得你說我不喜歡被看穿。”她側過臉看向窗外,眼里有隱隱的水光,輕聲道,“三年前我出過一場意外,失去了記憶。我的一些看起來不想被看穿的行為只是出于自我保護……我不想讓別人看出我失憶。”
老實說,失憶這種事如果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她以為只有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她從漫長的沉睡中醒來,先是得知自己失憶,后來了解到,除了失憶,她其實還得了一種更嚴重的病,阿茲海默癥。
那是人到了很老的年紀,記憶力嚴重喪失,僅存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漸漸地,生活不能自理,直至死亡。患這種病的人,沒有清醒的意識,身邊的親人、愛人甚至連自己都不認識,活著和死去都沒有尊嚴。
池逸沒有隱瞞她的病史,這個病有可能來自家族遺傳。在這么早的年紀病發,實屬罕見,就連池逸這樣的頂尖醫學家,一時間也束手無策。她知道、接受、配合治療……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受到影響,只有自己明白,一個人在經歷著什么,又在恐懼著什么。
她在半夜突然驚醒,經常一個人發呆,手指無意識地顫抖。她很難入睡,有時候睡著睡著開始做一些奇怪的夢,醒來淚流滿面。她分不清真實和幻覺,有時候自言自語,和腦中的“她”對話……長此以往,即使“阿茲海默癥”沒有病發,她都要懷疑自己得了精神分裂癥。
一曲終了,她轉過臉對他說:“你失去了你的妻子,我失去了我的記憶……我們其實不知道人生會開到哪個渡口,但我想,也沒什么可失去的了。”
04 生日
那天之后,謝云上和莫恒山沒有再聯系,兩個人各自都藏著秘密,各自都守著對方的秘密。
謝云上的生日到了,這天池逸本來打算提早過來給她慶生,但院里臨時開會走不開。門鈴響了,謝云上打開門,收到玫瑰花禮盒和定制蛋糕,一看就是池逸送的。謝云上接過鮮花和蛋糕,在簽字單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正打算給快遞員道謝,誰知一直戴著帽子低著頭的快遞員突然抬起頭,一張陽光帥氣的臉出現在面前。
“姐,你高興得連我都不認識啦?”
“謝雨哲怎么是你啊?”謝云上驚訝道。
“怎么就不能是我啊,有我這么隨叫隨到安全可靠的快遞小哥嗎?這可是我哥親自囑咐的,要我務必在最短的時間把禮物送到你的手中。怎么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池逸什么時候變成你哥了?”謝云上失笑,“進來吧。”
謝雨哲是謝云上的弟弟,父親去世后,還在讀高中的謝雨哲跟著母親回了老家。多年來,他們姐弟聯系很少,在她出事后的這幾年才重新恢復了聯系。謝雨哲大學畢業后來浦城發展,目前在一家設計公司工作。
“對了,我聽池逸說你談了個女朋友,有這回事嗎?”謝云上給他拿了雙拖鞋換上。
“分了。”
“這么快?”
“姐,你的時間差和一般人不一樣吧,我上個女朋友是兩個月前的事了。”謝雨哲換好拖鞋打開冰箱,拿出一盒酸奶。
“現在呢?”
“單著,你要給我介紹嗎?”謝雨哲咬著吸管問。
謝云上搖頭,她這個弟弟,要不是父母都走了她才懶得管。
謝雨哲的親生母親幾年前去世了,老家沒什么親人了,她遭遇意外從沉睡中醒來后一次都沒有回去過。她想,等哪天有時間回去給他們掃墓。
謝雨哲坐在沙發上看著整理屋子的謝云上。時光飛逝,轉眼間他們都長大了,轉眼間……他的神情有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
他們相處的時間其實很少,姐姐十六歲就離開了家,從此以后再也沒有回來,就連父親去世都沒有回家。他再次見到她,是近十年之后,母親去世的那一年她出了意外。他記得那天下著大雨,他接到池逸的電話,這么多年,他只有從池逸那里得到關于她只言片語的消息。
他記得那天,池逸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沉重,他說:“雨哲,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回憶戛然而止。
謝雨哲站起身,對謝云上說:“姐,我還有事先走了。”
“雨哲,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留下來吃個飯嗎?”謝云上轉身看他。
謝雨哲別開視線,沒有說話。門鈴又響了,謝云上走過去開門,池逸拎著袋子走進來。“我還以為你要很晚才來呢。”謝云上說。
“今天是你的生日,這么重要的日子怎么能晚到呢。”池逸笑著走進來,看到謝雨哲,和他打了聲招呼。
“哥,你吩咐的事我都辦完了啊。”謝雨哲看著他說。
“沒完。”見謝雨哲一臉疑惑,池逸把袋子塞到他的手中,“今天是你姐的生日,陪我一起下廚。”
謝云上眼里露出笑意,謝雨哲看著池逸嘴唇動了動,默默地應了聲:“好。”
池醫生開始準備生日晚餐,他洗完手看著站在原地的謝雨哲,催促道:“還愣著干什么,過來幫我打個下手。”
“你不是不讓人進廚房的嗎?”謝云上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果盤里,隨手摘了一顆遞給謝雨哲。
謝雨哲默默地接過,聽到廚房里的池逸說:“洗菜總得有人洗吧。”
“那我來洗吧。”謝云上放下果盤,走到廚房門口。
“你今天就好好當你的壽星吧。”池逸靠在門邊不讓她進去,他看向謝雨哲笑道,“雨哲平時不做飯,讓他多學著點,這樣好找對象。”
謝雨哲嘴里嚼著葡萄,一腳跨進了廚房,點點頭道:“我哥說得沒錯,你今天就好好當你的壽星吧,有我們兩個男人為你服務。”
池醫生繼續展露精湛的廚藝,謝雨哲連吃了兩碗米飯,打了個長長的飽嗝。收拾完桌子,池逸端著蛋糕走過來,只見上面站著一只優雅的天鵝,旁邊插著代表年歲的生日蠟燭。
“好了,謝小姐,祝你又年輕了一歲。”池逸把蠟燭點上,示意謝云上許愿。
謝云上看著蛋糕上的天鵝,看著點燃的生日蠟燭,耳邊回蕩著池逸和謝雨哲為她唱的生日歌。這是謝云上新生后的第三個生日,她雙手交握,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在她的印象里,沒有過生日的習慣,但這三年池逸每年都堅持給她過,每年都像這樣捧著蛋糕讓她許愿。
她看似勇敢堅強,其實已被苦難填深。莫恒山說得沒錯,她害怕被看穿,害怕心里那些隱秘生長的憂慮與恐懼遲早吞噬正常的自己。可是,她還是假裝一切都好,努力地生活,努力地擁抱這個世界。
她喜歡蘭花,因為蘭花喜靜,清冷孤獨,卻一直頑強地生長。它在陰暗的環境里獨自芬芳,如同她,就算忘了全世界,被全世界遺忘,也要努力活出期許的模樣。
第三年的生日愿望,她想為認識的他們許愿。
她許愿,池逸找到真正懂他、愛他的人,她知道他喜歡自己,原諒她不能接受這份愛。她許愿,雨哲能夠幸福,他們姐弟年少時分離,如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偶爾一起吃個飯已是珍貴。她許愿,莫恒山走出失去妻子的傷痛,和茉莉幸福地生活。
謝云上睜開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說:“我們都會好的……會好的。”
吃完生日蛋糕,謝雨哲說有事先走了,他不想再繼續留下來當電燈泡。屋子里只剩下謝云上和池逸,這時燈突然關了,一簇明亮的火光升起,是一根焰火棒,閃耀的火花映照著池逸眉目清秀的臉。
他將焰火棒遞給謝云上,拿出準備好的戒指盒說:“打開看看。”謝云上看著他,遲遲沒有打開。直到火光快要熄滅,對方繃不住了,語氣無奈道,“壽星,好歹配合一下劇情吧。”
“池逸,”謝云上看著他手中的戒指盒,緩緩開口,“我知道這里面是什么,它一定很漂亮,可是我不能收。你的愛人應該是一個健康快樂的人,有著完整的過去,有著對人生的理想構建,與你志同道合,懂得愛與被愛……而我是一個沒有過去也不知道未來的人,我無法承受如此珍貴的心意,池逸,你應當明白,我這樣的人無法和你共度一生。”
這是謝云上的心里話。
她失去了記憶,她的病尚不知會發展到什么程度,甚至有可能毫無預兆地死去……這樣的自己,談何共度一生。池逸已經為她做得夠多了,她不想成為他的負累。倘若有一天她獨自離去,留給他一個人的傷痛該有多深,她不愿去想。何況,她只是把他當朋友。
聽了謝云上的話,池逸的臉上浮現一絲悲傷,他深深地看著她,眼里暗藏著她看不懂的深沉情感。他說:“云上,你怎么知道你想的就是我想的呢?你還沒有試過怎么知道我們就不能共度一生?你說的這些只是你的想法。人生只有一次,不可能從頭再來,我很小的時候就明白這個道理。知道我為什么要學醫嗎?因為學醫才能讓我體會生命的意義。看多了世間的悲歡離合,才會在想愛的時候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分一秒都不想耽誤。人的生命時鐘是設定好的,不知道哪天就停了,我很后悔沒有更早地表白……”
他固執地將戒指盒放到她的手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說:“這枚戒指是按照你的尺寸訂的,除了你之外,我從沒想過給別人。云上,無論你接不接收,它都屬于你。”
說完這番話,池逸轉身離開了。
謝云上握著池逸放到手中的戒指盒,許久沒有動。她固執地拒絕他的追求,他固執地堅持他的追求。她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房間,把包裹著池逸心意的戒指盒放到桌上,一個人在黑暗的房間靜靜地坐著。
她的心情,猶如浮云飄散,海浪翻涌。
過了很久,她將臉深深地埋入掌心,淚水順著指縫流了出來。
05 林奈
那是春暖花開、草長鶯飛的季節,彼時林奈在巴黎學繪畫。她在國外沒什么認識的朋友,除了一個在英國讀書的表妹,但已經很多年沒有聯系了。
林奈是一個孤僻的人,除了繪畫之外,幾乎沒什么興趣愛好,也很少參加學生之間的聯誼。她沒念完書就去了巴黎,有人問她為什么來巴黎學畫?林奈說,因為莫奈,她最崇拜的畫家是莫奈。
林奈家境貧寒,學藝術開銷很大,為了籌措在巴黎的學費和生活費,她平時除了打工之外,還給有錢人家的小孩當私教,偶爾兼職藝術模特。雖然辛苦,但是為了生計,林奈并不是那么在乎,因而她在中國留學生的圈子里,一直是個異類。這恐怕也是除了性格之外,她沒什么朋友的原因之一。
她曾經深受自己美術老師的青睞,美術老師在巴黎藝術圈頗有名氣,林奈唯一出現在社交場合就是跟他在一起。他賞識她,給她機會,動用自己的資源和人脈扶持她。而林奈也不負所望,年紀輕輕就在巴黎的上流圈子嶄露頭角。她長得清純動人,有一股神秘的東方氣息,因為出眾的長相和繪畫造詣,不乏藝術大咖和社會名流青睞,甚至有人想長期包下她的畫作。
可在林奈二十歲的時候,美術老師突然自殺了,傳聞說是為情所傷。林奈也因此成為眾矢之的,有人認為美術老師的死和她有關。
沒有了美術老師做后盾,她的留學生涯變得非常吃力,加上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沒過多久就退學了。退學之后的林奈不知何去何從,可是她不想放棄,就在這時方安娜找到她,她再次見到了那個人。
方安娜是林奈的表妹,個性活潑開朗,喜歡參加派對結交朋友。她在留學生圈子很吃得開,常常和幾個朋友開車周游歐洲列國。在英國,她認識了莫恒山。
那是一次留學生圈子的聚會,醉酒的方安娜被一個男人為難,是莫恒山替她解圍。早在莫恒山出現的時候,她的目光就牢牢地鎖住了他,他們同為中國人,莫恒山出眾的外表、非凡的氣質和得體的教養等讓方安娜怦然心動。
方安娜想接近莫恒山,苦于找不到機會。有一次,她聽說莫恒山喜歡藝術,于是找到他的同學,約著一起去了巴黎。方安娜想到母親的囑咐,在國外讀書這么久,還沒有見過表姐,雖然她心里不是很樂意。她聽說林奈也是學藝術的,沒準知道一些小眾的地方,可以帶著他們去玩玩。說白了,她還是想給自己和莫恒山制造機會。
那次約會是在橘園,橘園位于巴黎香榭麗舍大街,旁邊就是久負盛名的杜樂麗花園。之所以選在橘園,是因為這里鬧中取靜,珍藏著莫奈的八幅全景《睡蓮》。
方安娜問莫恒山:“你喜歡莫奈嗎?”
莫恒山說:“我喜歡凡·高。”
“巴黎周邊有個凡·高生前居住的小鎮,我們可以找時間去看看。”方安娜雀躍地說。
莫恒山不置可否,他來巴黎純粹是為了散心。他聽方安娜說,巴黎有個學繪畫的表姐,可以約著一起見見。
方安娜給林奈發消息,對方一直不回。方安娜嘆了口氣,說:“我這個表姐真的是……”
正當她準備跟莫恒山說“算了,我們還是自己玩”的時候,莫恒山看到了林奈。和傳聞中不太一樣,林奈一頭黑色長發,穿一條淺藍色長裙。她坐在一棵樹下,膝蓋上放著一張畫板,整個人散發著特別的氣質。
她在作畫。
莫恒山不禁駐足,而身旁的方安娜早已跑過去,和林奈打招呼。
她們表姐妹長得并不像,方安娜艷麗,林奈清純。只見方安娜拉著林奈走到莫恒山面前,介紹道:“這是我表姐,這是我師哥。”
那次初見給莫恒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是因為林奈的長相和氣質,而是對方那雙像是含著煙霧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他,對他說:“莫恒山,我認識你。”
她清楚地叫出他的名字,莫恒山這才知道,原來他們曾經在同一所學校讀書。
方安娜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反倒是莫恒山和林奈,也許是“他鄉遇故知”,兩個人聊得很投緣,漸漸地把方安娜晾在了一邊。三個人一起去看莫奈的《睡蓮》,方安娜故意當著莫恒山的面問林奈:“我記得你是喜歡莫奈的吧?”
林奈抬起頭看了眼莫恒山,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問莫恒山:“你喜歡莫奈嗎?”
莫恒山想了想說:“我更喜歡凡·高。”
林奈說:“我也喜歡凡·高。”
女人之間的直覺向來敏銳,方安娜再怎么遲鈍也嗅出了一絲不尋常,她這個表姐在討好她喜歡的人。許多年來,方安娜一直很討厭林奈,也許起因就是這場橘園之約。
莫恒山看著林奈:“我在高中的時候見過你嗎?”
林奈低著頭,回避他的視線,輕聲說:“你那么耀眼奪目,喜歡你的女孩很多,我這么普通,你有可能見過但已經忘了。”莫恒山微皺著眉,不等他開口,林奈鼓起勇氣道,“我不僅見過你,我還偷偷暗戀過你……”
莫恒山愣住了,繼而想起了高中時代的“荒唐”。并不是他有多荒唐,而是他每次去學校,都有很多女生追著他,給他送便當、塞情書、買禮物……行為簡直堪比追星。他在原來的學校是校草,是學霸,屬于風云人物,免不了受到太多的關注。
他記得每次去圖書館看書,總有人在他的座位上放情書和禮物,有的女生還放自己的貼身物品希望被男神“眷顧”。還有他看過的書,凡是他翻閱過、借閱過的書,都被有心人搶奪一空,甚至有專門的黃牛售賣他的“同款book”和看書時偷拍的照片。
在莫恒山看來,這一切都很荒唐。
“該不會你當年……”莫恒山驚訝地問。
林奈即刻會意,她露出我見猶憐的笑容說:“我沒做那些事,但是我給你寫過一封信。與其說是信,倒不如說是我的日記,厚厚的幾頁紙。”她努力地回想,“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有個人也許和你很像,也許你們本來就有緣分,只是走散了。”
莫恒山若有所思地聽著,他的思緒像是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林奈看著他,抿了抿唇說:“我那時候并不想讓你知道我是誰,畢竟喜歡你的人太多了,可是,我還是偷偷地喜歡你,喜歡你所喜歡的……”她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她睜著朦朧的淚眼看著莫恒山,見他皺眉凝視著自己,語帶傷感地說:“我說這些不希望你有負擔,我只是沒想到,過了這些年還能再見到你,我本來以為這一生都見不到你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淚如雨下。
那次見面之后,不久后,他們有了第二次見面。
這一次方安娜沒有再出現,林奈跑到英國去找莫恒山。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長得漂亮不說,又有獨特的藝術氣質,莫恒山的同學各個看直了眼,慫恿他追人家。
在正式確立關系之前,莫恒山問了林奈一個問題。
“你說,你喜歡我所喜歡的……你知道我喜歡什么?”
他記得很多年前的一個夜晚,他從學校的小花園經過,看到一個女孩坐在一棵樹下。她穿著黑色的防風外套,扎著馬尾辮,脖子上圍一條紅圍巾,背對著他在聽一首音樂。
那首音樂是……
“《人間失格》”林奈回答道。
他看著她的眼睛,突然生出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一直懸蕩許久的心似乎找到了安放的地方。
原來,他們曾經是見過的。
“你知道我在這兒,為什么不來找我呢?”莫恒山注視著她,他的眼神讓她莫名地不敢直視。她悄悄地捏緊了顫抖的手指,鼓起勇氣與他對視。
“我沒有勇氣。當我聽說你要出國,我就覺得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何況,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我來法國除了學畫,也想換個環境生活。我說了你不要看輕我……”她咬緊牙關,含淚道,“我家里很窮,家里人不同意我學畫,出國的學費和生活費都要靠自己。剛來的那幾年,我一個人活下來都非常艱難,怎么有能力去找你呢?茫茫人海,世界這么大,也不一定就能找到你,萬一你有了喜歡的人,我又該怎么辦……我想讓自己變得更好了,再來找你,如果一切還來得及的話……”她越說越小聲,說到最后情緒失控捂住了臉。
莫恒山看了她許久,然后伸出手,對她說:“你看,現在找到了。”
飛機于早晨六點五十分起飛,關機前,莫恒山給謝云上留言:“云上,我回巴黎了,下次再見。”他的身邊是靠著他正在熟睡的女兒。
很快,他收到回復:“一路平安。”
謝云上長久地凝視著天空,灰色的天空劃過一道長長的白線,太陽隱在云層之后,散發出柔和的光。風中傳來陣陣歌聲,對面的小公園里,一群孩子在手風琴的伴奏下放聲歌唱。老人在打太極,戴著耳機的年輕人在晨跑,穿著長裙的女孩坐在樹下念書。一只足球遠遠地飛過來,戴著棒球帽的少年撿起球,向著晨光跑去。
這個寧靜的清晨,風中傳來迷人的暗香。晨光熹微,鴿子從遠方飛來,落在窗臺上,風鈴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如斯靜謐的時光,足夠忘卻一切煩憂。
她想起一位作家說過的話:“你如何看待這個世界,會影響你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