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星空的記憶
- 云偷吻我的記憶
- 夏風顏
- 17161字
- 2022-01-14 10:16:10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01 遠行
凌晨兩點五十分,飛機降落在奧克蘭國際機場。
她從沉睡中醒來,看著窗外的霓虹夜色,持久地出神。這是她第一次來,聽人說,新西蘭的星空非常美麗,這里有全世界最波瀾壯闊的銀河。她想去看傳說中南島的星空,躺在小船上隨波逐流,遨游在浩瀚的銀河世界,與漫天星辰對話。
拿上行李箱走出機場,一股潮濕柔和的氣息撲面而來,散發著草木晨露的清香。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在夜風中點燃一根煙。
夜風吹起了長發,她瞇起眼看著深不可測的夜空,微微失神。指尖的煙灰掉落,火光明滅中灼熱了皮膚,她卻渾然不覺。
她常常這樣無意識地發呆,有時候是一分鐘,有時候是一小時、一天……她沉默地凝視著夜色,如同一個漂泊無依的旅人。大約十分后,一輛黑色吉普車停在她面前,司機下車將鑰匙遞給她。她把行李搬上車,拒絕司機送一程的好意,打開車門坐上了駕駛座。
“Are you OK?”司機看著她,一再重復道。
“I'm OK.”她系上安全帶,微笑著對司機揮揮手,關上車門揚長而去。
后視鏡的視線里,她離站在原地駐足行注目禮的司機漸行漸遠。車子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她打開音箱,那首曲子著名的旋律響起。這是出發前讓司機特意準備的,她喜歡聽這個樂隊的歌,相關的電影看了許多遍。她記得主唱說過,命運青睞勇者。
她曾經問過池逸一個問題:“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池逸回答:“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昨日不可來,明日不可去。
煙灰散盡,如同遺落風塵的心事。
她叫謝云上,職業是一名自由攝影師。
“謝云上。”
她默念這個名字,神情出現一絲迷茫。每當聽到別人喚她的名字,腦海中就會出現短暫的空白,仿佛這不是她的名字。她與這個世界存在某種特定的距離,唯有在路上,才感覺到自己的真實。
她打算從奧克蘭自駕去南島,這無疑是需要勇氣的。一個年輕女孩獨自在異國環島自駕,路上的困難與危險不可預知。但謝云上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她似乎天生愛冒險,不懼困難。車上備了充足的水、牛奶和面包,她打開一瓶水,喝了幾口,熟悉的鈴聲響起,是那首《人間失格》。
謝云上看到來電顯示,將音樂聲調小,戴上耳機。“池逸。”遲遲沒有聽到對方的回應,她又試著喚了一聲,“池逸。”
“到了嗎?”耳機里傳來一個年輕男人溫潤好聽的聲音。
“到了。”
他似乎聽到了風聲,唇角微抿,輕聲問:“現在在哪里?”
“路上。”
他有短暫的幾秒沒有說話,再開口時,聲音帶著不易覺察的壓抑:“有人陪你嗎?”
謝云上看著身邊空著的座位,不緊不慢地說:“有。我雇了名司機,現在出發去南島。”
對方似松了口氣,語氣變得松弛:“司機靠得住嗎?你把手機給他,我跟他說幾句。”
片刻的停頓,謝云上目視前方。“司機開車是不能接電話的,這一條國際通用。池醫生,”她的語氣微微一頓,繼而笑道,“你駕照是怎么考的?”
池逸啞然。謝云上就是這樣,雖然每次都是他說得多,但最后還是以他的退讓收場。誰讓自己,在乎她。他的聲音不由地放輕,循循善誘道:“云上,長途飛行很累,你一定要保證充足的睡眠,不能太疲勞,注意調整時差,不要熬夜……”
“好。”她都應下了,“還有別的嗎,池醫生?”她的聲音帶著微不可聞的笑意。
“還有,”他頓了一頓,“到了地方告訴我,別讓我擔心。”
她摘下耳機,車子疾馳在高速公路上,一面是山,一面是海。
東方露出一線白,天漸漸地亮了。
這是一個美好的清晨,謝云上迎著日出的方向,一路奔馳。她喜歡在路上的感覺,有時候覺得自己像一只鳥,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一條魚,自由自在地飛翔、徜徉。她的腦海里經常出現一些畫面,仿佛循環播放的默片電影,而自己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觀眾,在寂靜無人的房間沉默地觀賞。
她看到,一個穿淡藍色長裙的少女坐在海邊,背對著她看著遠方的天空,云朵鋪展開來,延伸到天際。海浪聲此起彼伏,打著浪卷奔涌而來,海水打濕了腳踝,女孩將一雙腳浸泡在水里,任由冰冷的海水洗刷沖撞。
她閉上眼,試圖從記憶里找到對方,她是她念念不忘的某個人么,她的朋友、同學、親人……還是,就是她自己?她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她仿佛是她,又不是她,如同黑暗里的一道影子、鏡子里的一個回聲、沉默里的一縷呼吸,默默地跟隨、依附、陪伴。
有人說,世界在經過幾百億個日子后,學會如何將矛盾的萬物安穩地放在一起。即使我們身體的輪廓是被動地僵硬地成長,卻還是長成了期望簡單美好的人,用力地將那些帶著不美好印記的面孔,揉散在記憶的溫暖潮汐之中。
世界一片繁華鄺美,讓人足夠忘卻一切煩憂。
傍晚時分,車子駛入南島區域,白色的海鳥從天空飛過,疲憊了一天的身體終于舒緩下來。去加油站加了油,找到一家餐館填飽肚子,再去超市補充食物和日用品,謝云上開車來到一棟別墅前。這是她提前訂的民宿,房子有些舊,卻有美麗的花園和草坪。房子的主人出去度假了,托朋友把鑰匙給她,告訴她維護和注意事項。
謝云上一一記下來,送走房東的朋友。她前后轉了一圈,房子不大,很漂亮也很舒適。打開門拉著行李箱走進來,把行李安放好,再把這幾天吃的和用的歸置好,走進了二樓的房間。和想象中一樣,她看到擺滿鮮花的露臺,推門走出去,聞到風里的花香。她仰起頭看到星空,一顆顆星星如鉆石般閃爍,無言的靜謐美麗。
《人間失格》適時地響了起來,謝云上看了眼來電顯示,按下通話鍵。
“路上還順利嗎?”池逸問道。
“挺順利的。”她回到房間,打開桌上的牛奶喝了一口,“你是算好時間打過來的嗎,池醫生?”
“你猜。”池逸笑道,“我猜你應該到了。”
“你猜得正好,我剛到。”她喝完牛奶,擦了擦嘴角的奶漬,隨意地席地而坐。
“沒有睡一會兒嗎?”
“睡了一小會兒,”她的語氣聽起來輕松自然,“司機是個話癆,一路上都在跟我說話,還哼歌兒。”
池逸笑出了聲。
她不敢告訴他,自己一個人開車在陌生的地界跑了十幾個小時,若是被池逸知道了,非得現在逼她買張機票回去不可。
“吃過飯了嗎?”過了會兒,池逸又問道。
“吃過了。”剛剛啃了一塊面包,算是吃過了。謝云上嘴邊的笑意漸漸斂去,她并非故意對他撒謊,只是不想讓他擔心。
“早點休息。”男人溫雅的聲音再次響起,“長途奔波會給身體造成嚴重的負擔,晚上不宜熬夜,傷神。”
“知道了。”謝云上道了句“晚安”,關掉了手機。
她走到窗臺上,抬頭仰望寧靜的夜空。
她和池逸的關系既是朋友,也是醫生和病人。所以,池逸才會這么緊張她。她是個習慣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如果別人不主動靠近、觀察,很難發現她的異常或者秘密。
她有失眠癥,晚上睡不好,可是不能熬夜。她不宜出遠門,卻喜歡到處跑,爬山、潛水、駕駛越野車翻山越嶺,這些耗費體力而危險的事,她樂此不疲。她喜歡旅行,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如果能夠選擇一種方式結束此生,她不想躺在冰冷的手術臺上等著別人宣判,而是駕駛著心愛的越野車回歸深海。
她想,那一定是最好的結局。
02 偶遇
特卡波小鎮,因世界著名的“特卡波星空自然保護區”而聞名。特卡波星空久負盛名,抬頭仰望夜空,繁星點點,靜謐璀璨,銀河和大團星座清晰可見。在這里,可以看到在南半球才能觀測到的南十字星,看到大片流星雨劃過夜空。
凌晨四點,謝云上開著那輛黑色越野車再次出發。天色未亮,九月的天氣透著稀薄的涼,她穿了一件黑色防風外套,扎著馬尾辮,脖子上圍一條紅圍巾。房東朋友告訴她,南島天氣變幻莫測,前幾天一直在下雨,所幸她來的時候天放晴了。趕在天氣好的時候去庫克雪山,運氣好的話,可以坐直升機橫穿世界第三大冰川。
她按照GPS導航指示的路線出發,帶了帳篷和毛毯,打算去庫克雪山過夜。很多背包客都這么做,為了看到雪山的日出,他們不惜連夜開車到山腳下,搭帳篷守到黎明。國內現在時間是深夜十二點,池逸應該睡了,她關掉手機,就此切斷與國內的聯系。
在去雪山的路上,謝云上看到一群野馬、麋鹿和野山羊,這些都是珍稀動物。沒有人驅趕它們,它們悠閑自在地在公路上漫步。偶爾有車經過,看到它們,寧可停車等它們走遠,也不會按喇叭或者闖過去。
謝云上把車停靠在路邊,打算等這群可愛的家伙慢悠悠地走過去。她拿出隨身攜帶的相機拍了幾張照片,正打算回到車里,突然一顆冰雹砸了下來,接著是兩顆、三顆……轉眼一看,漫步的家伙們全部撒腿跑了,空曠的路上只有她一個人、一輛車。
謝云上回到車上,聽到冰雹“嘭嘭嘭”砸在車頂上的聲音。她扭動鑰匙發動車子,車子卻突然熄了火,怎么也打不著。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眼見冰雹越下越大,天越來越黑,一場極端天氣就要來臨。
風力越來越大,車子開始左右搖晃,前面的擋風玻璃被砸出一個坑。謝云上打開手機,卻發現沒有信號。試了幾次,發現車子就跟天氣一樣突然失靈,她只得打開應急燈,頂著狂風和冰雹在車后方大約五十米的地方放置提示標志。做完這一切,她拖著寒冷疲憊的身體回到車內,祈禱有路過的車輛停下來搭救。
不知過了多久,冰雹漸漸停了。就在她等得昏昏欲睡的時候,一輛車停到前面,車上走下來一個戴墨鏡的高大男人,他走過來敲了敲她的車窗。
“What's wrong with your car?”
“I'm sorry,my car has broken down.Could you help me?”
“Of course.”
男人檢查了一遍車子,試著發動幾次,發現確實出了故障,打電話報了警。他告訴謝云上警察會來處理,他可以載她去最近的城鎮。謝云上道了謝,男人問她從哪里來,她說是中國,男人驚喜地“啊”了聲,用中文說道:“你好,我叫麥克,歡迎你來到美麗的新西蘭。”
想不到對方中文這么好,這個叫麥克的老外說,“我在中國學過中文,我有一個很好的中國朋友,我們平時都用中文交流。”中文讓彼此的距離拉近了不少,尤其是在這種特殊的情況下。謝云上帶上背包和相機,搭上了麥克的車。
“對了云上,”麥克問,“你是一個人來旅游的嗎?”
“是。”
“那你是做什么的?”
謝云上摸了摸胸前的相機,說:“攝影師。”
“Wow,cool!”麥克贊道。有了麥克在一旁說笑,路上的時間過得很快。他們來到一個叫瓦納卡的小鎮,麥克說,“我來這里接我的那位中國朋友,然后我們要去特卡波,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特卡波是此行的目的地之一。謝云上原本打算先去庫克雪山看日出,如果天氣好,還可以坐直升機去看冰川,可惜天公不作美,她的車又在半道出了故障。麥克見她猶豫,熱情地說,“云上,你跟我們一起吧,你不是也想去特卡波嗎?正好我們順路。何況大家都是朋友,有什么事互相照應,我介紹我的中國朋友給你認識。”
謝云上想了想,點頭道:“那我先跟你們一起,等拿到車再做打算,謝謝你。”
于是,她和麥克一起去接在瓦納卡的朋友。
他們來到一棟民宅前,是那種典型的帶花園的洋房,和謝云上住的地方有點像。麥克進去幫他朋友取行李,她獨自坐在車上等他們。瓦納卡是一個美麗安寧的小鎮,街上沒什么行人,街道兩邊的樹枝、路燈、郵筒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初雪,顯然這里昨夜下過一場雪。早上還是艷陽高照,晚上卻是大雪紛飛,她終于領略到南島變幻莫測的天氣。
就在這時,一個穿白色毛衣裙、系著紅圍巾的小女孩走了出來,她歪著頭看了看坐在車里看著她的謝云上,指著她脖子上的紅圍巾,問:“你也是在那家店買的嗎?”
謝云上搖了搖頭,說:“這是家人送我的。”
“哦。”小女孩懷里抱了一只長耳朵兔子,毛茸茸的,謝云上莫名覺得可愛。
小女孩先是繞到車前看了下車牌號,確定這輛車是麥克叔叔的之后,沒有立刻上車,而是站在原地好奇地打量著謝云上。這時麥克走出來,他看到小女孩沒有上車,問道:“Molly,why don't you get in the car?”
“I'm waiting for my daddy.”這個被稱作Molly的小姑娘用一口流利的英文回答道。
麥克笑道:“是因為看到漂亮姐姐坐在車上不好意思了嗎?”
小姑娘抱緊了懷里的兔子,用天真爛漫的童聲說:“This is a pretty young lady.”
謝云上覺得好笑,不等她收回笑意,迎面走來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比麥克還高,目測在一米八五以上。穿著深藍色的夾克外套,腳上穿一雙黑皮靴,整個人看上去沉穩從容。男人自然地牽過小女孩的手,朝著她的方向不經意地看了過來。只一眼,謝云上的笑容漸漸消失,她看著他,突然有一種悲傷的情緒如海潮般涌上心頭。
他們曾經見過嗎?
對面的男人一動不動,微皺著眉看向她。隔著不算短的距離,他看著她嘴唇緊抿,眉宇間有一道深邃的皺痕,周身散發著冷淡的氣息。這個男人有一種距離感,這是謝云上的直覺。可是……她又莫名覺得,這是他對自己的保護。
他們靜靜地對視。許久,男人收回視線,牽著小姑娘上了車。
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感覺。謝云上心想,不僅是她,連麥克都覺得氣氛很詭異。關上車門,麥克轉身對謝云上介紹道:“云上,這是我跟你說的那位中國朋友,他姓莫,你叫他‘莫’就可以了。這個小不點呢,”他指了指坐在莫身邊的小女孩,“這是莫的女兒,她叫茉莉,茉莉花的茉莉。”
一大一小的視線落在謝云上的臉上,謝云上露出了微笑。
“我再介紹一下這位美女。”麥克清了清嗓子,鄭重地介紹道,“這是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云上,她是一名攝影師,一個人來新西蘭旅行。莫,她和你是老鄉。”最后一句,麥克特意加重了語氣,后者對謝云上輕輕點頭,算是打招呼。氣氛一時有些沉悶,兩個人都不說話,這是麥克始料未及的。他用眼神對莫恒山示意道:“嘿,哥們兒,好歹主動點,人家是個女生……”
于是,在麥克的無聲逼視下,他說:“你好,我叫莫恒山,很高興認識你。”
她說:“你好,我叫謝云上,幸會。”
后來,謝云上想起第一次見莫恒山的場景,讓她想起了凜冽的雪山。
這個男人像一座山,周身透著冰雪的氣息,明明看起來那么溫文爾雅,卻透著一股永遠走不進去的疏離。這世上總有辦法能走到雪山的盡頭,可是一個人的盡頭呢,謝云上看著遠處的天空,也許終其一生都難以抵達吧。
03 特卡波
車子從瓦納卡一路向特卡波行駛。車內非常安靜,茉莉似乎昨晚睡得不太好,小姑娘正抱著她的兔子埋在莫恒山的懷里補覺。莫恒山側臉對著窗外,不說話的時候像一座靜立的雕塑。喜歡熱鬧的麥克很不習慣這種氛圍,他問謝云上:“云上,你喜歡新西蘭嗎?”
“喜歡。”謝云上承認,新西蘭的風景很美,她回想十幾個小時的冒險之旅,嘴角微微翹起。
“打算待多長時間?”麥克又問。
這個問題沒有想過,這次出行純屬臨時起意,沒有事先制訂計劃,不過也待不了多久。謝云上說:“過幾天就回去。”
“你應該多待一陣子,新西蘭很大,兩三個星期都玩不下來……”麥克滔滔不絕地介紹當地的風土人情,謝云上默默地聽著,偶爾拿出相機對著窗外按下快門。
車子一個急轉彎,謝云上伸出手扶著座位,手上的相機不慎掉落。就在她伸手去拿的時候,一只修長好看的手撿起了相機,謝云上抬起頭,不期然地再次與莫恒山視線交匯。他的氣質內斂、溫和、沉靜,像她見過的美麗的湖泊,透著微潤的光澤。
莫恒山把相機遞給她,她恍惚回神對他說:“謝謝。”
莫恒山薄唇輕抿,什么也沒有說,坐了回去。謝云上收起相機,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側臉依舊對著窗外,謝云上看到茉莉緊緊地挨著父親,父親的一只手護著女兒嬌小的身體。
車子在接近傍晚的時候,抵達特卡波小鎮。
他們來到一棟木屋前,這里離特卡波湖非常近,穿過旁邊的一片森林就是特卡波湖。特卡波湖被譽為新西蘭最美麗的湖泊,坐落于南島中部,湖水如瑰麗的藍寶石,陽光灑下來,湖面波光粼粼泛著淡淡的奶白色。
車子停在森林邊,他們徒步走進去。木屋是兩層樓,前后種了不知名的花,旁邊還有一棵蘋果樹。這里環境清幽,與世隔絕,前邊是森林,后邊是湖泊,麥克笑著問謝云上:“小姐還滿意嗎?”
謝云上隨意走了走,舉著相機拍下森林里的一束光。她回過頭,發現茉莉不知何時站在身后,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正看著她。于是,謝云上蹲下來,對著小姑娘按下快門。這是下意識的舉動,莫恒山卻走了過來,來到她的面前,語氣輕緩而不容拒絕地說:“謝小姐,可否請你把剛才拍的那張照片刪掉。”
謝云上愣了愣,隨即意識到剛才的行為不是很妥,小姑娘讓她產生一種莫名的好感,她忍不住想把小姑娘天真無邪的模樣存進相機里。她抱歉地說:“對不起,我現在就刪掉。”她感到莫恒山對孩子有著超乎尋常的保護欲。
“謝謝。”莫恒山說完,帶著茉莉走進了木屋。就在這時候,小姑娘突然回過頭,偷偷對她做了個鬼臉。謝云上會心一笑。
木屋的一樓是客廳,客廳里有一只壁爐,里面正燃著火,整間屋子干燥而溫暖。麥克解釋說,因為在森林里,晚上會比較冷。二樓有兩間客房,原本是麥克和莫恒山父女各一間,因為多了謝云上,麥克把房間留給了她,自己睡在客廳。
謝云上抱歉地說:“我可以睡客廳。”
麥克說:“我不會讓女人睡客廳,我會當你忠誠的衛士。”
不得不說,麥克實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而他的另一個朋友呢……想起剛才發生的事,雖然謝云上能夠理解,卻莫名地感到不舒服。這個男人對她存在戒心。麥克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走到身邊低聲說,“莫是一個非常好的人,只是你們還不熟而已。相信我,過了今晚,你們就會好的。”他說著,沖她眨了眨眼睛。
晚上,他們打算去湖邊燒烤。茉莉問:“麥克叔叔,森林里有小松鼠嗎?”
“當然有啦,”麥克笑著說,“不僅有小松鼠,還有小矮人呢。”
“森林里怎么會有小矮人呢?”
“因為要守護我們的白雪公主呀。”
聽到麥克的回答,謝云上忍不住笑了,而坐在茉莉身邊的莫恒山,也微微笑了。這是謝云上第一次看到莫恒山的笑容,仿佛終年不化的雪山流下一道清泉,仿佛破曉時分的天際升起一縷柔光,在平靜無波的心上蕩起層層漣漪。
他們收拾妥當,帶著食材、木架、帳篷和燒烤工具去湖邊。傍晚時分,天邊的最后一縷光隱入云層,森林暗了下來,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沙的聲響。他們踩著厚厚的樹葉穿過森林來到湖邊,茉莉抱著她的長耳朵兔子,莫恒山時不時地回頭,看女兒有沒有跟上來。
看得出來,莫恒山把女兒教得很好。茉莉六歲,聽麥克說,小姑娘聰明懂事,精通中文、英文和法文,不僅會跳芭蕾舞,還會騎馬。這是他們第三次來南島度假,麥克帶著父女倆環島自駕,去電影的拍攝地看燈塔,去皇后鎮的碼頭欣賞落日,去基督城坐老式電車……這棟特卡波湖邊的木屋,是他們每次來南島住的地方。
小姑娘一天一天地長大,也一天比一天懂事,她跑到莫恒山的身邊,仰起小臉問:“爸爸你累不累呀?”
莫恒山摸了摸她的頭:“爸爸不累。”
他把帳篷支起來,麥克在旁邊就地搭烤火架。“晚上湖邊很冷,”麥克說,“我們搭個烤火架會暖和點。”謝云上也學著他的樣子搭了一個烤火架,麥克驚訝地問,“小姐你是怎么做到的?”
“跟你學的呀。”謝云上也學著他眨了眨眼睛。
“噢,女人不應該這么能干,不然要我們男人干嗎……”麥克佯裝懊惱的樣子,謝云上忍俊不禁。
茉莉說:“姐姐我幫你。”她抱著一根木頭走到謝云上的面前。
謝云上看了莫恒山一眼,見他沒有阻止的意思便接了過來,微笑著對茉莉說:“謝謝你小茉莉,不過,你應該叫我阿姨。”
茉莉歪著頭看著她,然后甜甜地叫了聲:“云上阿姨。”謝云上摸了摸她可愛的小臉。
一切準備妥當,麥克把食材和啤酒從帳篷里拿出來,他舉起手中的一大串羊肉聞了聞,禁不住贊嘆道:“感謝上帝,讓我們吃到這么鮮美的食物。云上,一會兒等你吃到我們新西蘭的羊肉時,你就不想回去了。”
他把羊肉串放到燒烤架旁的盤子里,莫恒山已經把燒烤架支好,戴著手套,熟練地操作起來。他看起來一副嫻熟的樣子,麥克在一旁仍不忘說好話:“我要是個女人,都想嫁給莫。他真的什么都會,烤的羊肉串特別好吃,一會兒你就嘗到了。”他對謝云上努了努嘴,一副萬分期待的樣子。
茉莉搬了一張凳子坐在莫恒山身邊,莫恒山要她先回帳篷待著,她搖搖頭表示不愿意。謝云上在湖邊轉了轉,此時天色已黑,夜晚的特卡波湖無比寧靜,群山影影綽綽,天邊掛著一輪彎月。連著幾天的雨雪天氣,特卡波湖的空氣非常清新,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連日來的疲憊一掃而空。
“看,流星。”茉莉忽然指著夜空中一顆劃過的流星,驚呼道。
在這里,似乎經常見到流星。謝云上靜靜地看著流星劃過夜空,聽到小姑娘在一旁催促:“云上阿姨,快許愿——”
謝云上回過頭,小姑娘閉著眼睛雙手交握果真在許愿。旁邊的慈父溫柔地注視著女兒,似乎只有在這個時候,這個男人才會卸下冰冷的面具,變得溫柔而有煙火氣。她默默地看著他,他的目光從茉莉的身上轉到她的身上,令她微微失神。
“茉莉許了什么愿啊?”麥克從帳篷里走出來,打破了黑夜的寧靜。
“我許愿今晚小矮人到我的夢里來。”茉莉甜甜地說道。
“云上,你許了什么愿?”麥克把手上的一罐啤酒遞給謝云上。
對面男人的視線再次投過來,目光中帶著一絲好奇。謝云上故意忽略那道目光,接過啤酒想了想說:“我許愿,今晚變成小矮人。”
新西蘭的羊肉串果然如麥克所說,吃了就不想回家。他們圍著烤火架,一邊吃著新鮮的羊肉,一邊喝著啤酒。莫恒山一直沒怎么吃,他用熱水把帶來的牛奶熱了,拿給茉莉喝。謝云上啃著羊肉串,喝下一口啤酒,透心的涼,也透心的爽。
這時,一杯熱氣騰騰的牛奶出現在眼前,她抬起頭,男人的視線落下來,與她交匯。她下意識地低下頭,接過他手中的杯子,道了一聲“謝謝”。她刻意避開與他指尖相觸,這是一個無意識的小動作,卻被莫恒山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沒說,轉身回到烤火架前。
謝云上喝了口熱牛奶,感覺胃舒服了很多,連帶著身體也暖和起來。聽麥克說,這里因為靠近雪山,晚上會非常冷。她穿著薄薄的防風外套,單薄的身體確實感到了透骨的涼意,此時一杯熱牛奶不亞于雪中送炭,讓她感到無比溫暖。
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因為謝云上的加入,氣氛很好,麥克高興得喝多了。幾個人收拾完東西打道回府,因為麥克醉酒,大部分東西都由莫恒山拎。他騰不出手來牽茉莉,便把背包背在胸前,對茉莉說:“茉莉,過來爸爸背你。”
此時,謝云上的手里也拎著東西,但可以騰出一只手來牽茉莉。于是她對小姑娘說:“茉莉,來,阿姨牽著你。”
兩個人一左一右站著,互相看著對方。茉莉看看莫恒山,又看看謝云上,然后走到了謝云上的身邊,牽起了她的手。謝云上對莫恒山說:“你不介意我帶茉莉回去吧?”
莫恒山抿著唇,過了一會兒,他說:“謝謝。”
這是這個男人今天第二次對她說“謝謝”,意義全然不同。謝云上唇角微彎,愉快地牽起小姑娘的手。茉莉的手小小的、暖暖的,謝云上不知不覺握緊了。
回到木屋,莫恒山扶著麥克躺到客廳的沙發上,再將壁爐打開,給他蓋上被子,他翻了個身,睡得很沉。做完這一切,莫恒山抱著女兒上樓,走到房間門口的時候,他轉身對跟上來的謝云上說:“今天謝謝你。”
謝云上抬起頭看著他,不經意地揚了揚唇角:“這是你第三次對我道謝了,莫先生。”
莫恒山笑了笑:“晚安。”
“晚安。”
折騰了一天,她終于可以躺到柔軟的床上,舒服地睡個覺了。打開手機,看到池逸發來的消息:“今天過得好嗎?”
她慢慢地回了一個字:“好。”
關掉手機,拿出隨身攜帶的詩集,封皮已經泛黃破損,封面上寫著“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她輕輕地撫摸著封皮,翻到那篇被她看了不知多少遍的詩,看到那段帶著淡淡印痕的文字,在時光的沉淀下變得更有溫柔感。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般。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好像你的眼睛已經離我遠去,如同一個吻,封緘了你的嘴唇。”
04 茉莉
清晨的第一縷曙光照射在寧靜的特卡波湖面上,泛著淡淡的奶白色。此時此刻,遠處的群山連綿起伏,湖面上的霧氣蒸騰繚繞,白雪覆蓋在山之巔,大片大片,與天空的云層相接……謝云上走到湖邊的時候,看到的正是這幅波瀾壯闊的場景,如同幻覺中的史詩。
她舉起相機,正打算記錄這幅美輪美奐的畫面,卻見到遠處走來一個人,穿一件深灰色的高領毛衣,脖子上系一條深藍色的羊毛圍巾。這個男人似乎只穿深色的衣服,大部分時候他是沉默的,偶爾笑起來,如新雪初霽的遠山湖泊,與身后的背景融為一體。
男人抬起頭,見到她舉起的鏡頭,正對著他。
謝云上放下相機,莫恒山迎面走來,和她打招呼:“早。”
“早。”
“睡得好嗎?”莫先生難得和她寒暄,令謝云上有些驚訝。
她禮貌地笑了笑,說:“睡得挺好的,可是沒有夢見變成小矮人。”
莫恒山微微一笑,不得不說,他還是笑起來更好看。他說:“你可以像麥克那樣叫我‘莫’。”
“我還是叫你莫先生吧,”謝云上揮揮手說,“回見。”
他們錯身而過,就在這時莫恒山突然叫住她,謝云上回頭,聽到他說:“謝小姐,你是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
“誤會?”她看著他,不明所以。
“昨天的事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莫恒山誠懇地說道。
謝云上想起來他說的是要她刪照片的事,微微一笑:“你不說我都忘了。”
莫恒山看著她,她扎著簡單的馬尾辮,脖子上圍著那條熟悉的紅圍巾,說話的時候嘴角微翹,神情卻是淡淡的。莫恒山收回視線:“那就回見。”
就在莫恒山轉身要離開的時候,謝云上突然叫住了他:“莫先生。”莫恒山回頭,看到謝云上注視著自己,歪著頭,笑了一下。她說,“你對茉莉過于緊張了,她其實很喜歡交朋友。”
“抱歉,她是我的女兒。”
“我知道她是你的女兒,但她不只是你的女兒,她也是她自己。”謝云上說完這句話,對莫恒山揮了揮手,“一會兒見。”
莫恒山出神地站在原地,看著謝云上離去的背影。
回到木屋,大家坐到餐桌前,喝著牛奶。麥克說:“今天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是我們美麗的茉莉公主的生日。”
“小公主生日快樂。”
“茉莉公主昨晚的愿望實現了嗎?”麥克叔叔問道。
茉莉往面包上抹了一勺蜂蜜,咬了一口說:“小矮人沒有來我的夢里呢。”
“那是因為我沒有變成小矮人啊。”坐在她旁邊的謝云上突然說道。大家都笑了,唯獨莫恒山垂著眼,似乎沒有在聽他們的交談。謝云上看了他一眼,問,“茉莉的生日愿望是什么?”
“生日愿望是不能說的,說出來就不靈啦。”
小姑娘開心地吃完面包,問爸爸怎么不吃。莫恒山這才反應過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謝云上,兩人視線交匯,又各自移開。
這時,麥克突然說:“我查了一下天氣,今天天氣很好,晚上應該可以看到你們想看的星空。”
“麥克,”等麥克說完,謝云上問,“不好意思,我想問下我的車怎么樣了?”
“哦,我正要告訴你呢,他們打電話說車子已經修好了。”
“那我是不是可以去取車了?”
“車子我會幫你取,但是云上,你不會取了車就打算走吧?”
“是有這個打算,也打擾你們多時了。”謝云上看著可愛的茉莉,小姑娘也正看著她。
“Oh my pretty young lady,我建議你最好打消這個念頭……我們剛剛相處了一天,今天又是茉莉的生日,你好歹跟我們一起陪她過完生日吧。”麥克聽說謝云上要走,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太。他說完,看了眼默不作聲的莫恒山,后者低頭喝著蜂蜜水,神色平靜。
謝云上說:“放心吧,我今天一定會陪小公主許愿的。”
小姑娘得到謝云上的承諾,開心地歡呼起來。她放下勺子跑到謝云上面前,仰起小臉問:“云上阿姨,你會送我生日禮物嗎?”
“會的。”謝云上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小臉。
她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茉莉,她從來沒有對別人有過如此強烈的好感與親近。茉莉也確實招人喜歡,小姑娘聰明伶俐,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看她,當她對她笑的時候,也回她一個甜甜的微笑。
為了茉莉,她答應今晚留下來。
今天的行程是陪茉莉去格林諾奇,這是她在南島最喜歡的地方。晚上駕著小船游湖看星空,在湖邊一座漂亮的玻璃房子里給小姑娘慶生。麥克說完,小姑娘開心地鼓起了掌。
“今天會是一個難忘的日子。”麥克對謝云上和莫恒山說。兩個人下意識地看了對方一眼,謝云上從莫恒山的眼中看到邀請,他也希望她留下來吧。
格林諾奇位于瓦卡蒂普湖的北岸,被稱為“魔戒小鎮”,是一部著名電影的取景地。他們開車前往這里,大概需要三個小時的車程。
茉莉今天穿了件漂亮的紅裙子,編了兩個麻花辮垂在耳后,外面披一件墨綠色的小坎肩。她的紅圍巾被圍在了懷里的長耳朵兔子的脖子上。麥克在身后說:“衣服是她自己選的,她穿什么都很有主見。辮子是莫編的,莫真的是心靈手巧,既當爸又當媽……”
似乎意識到說多了,麥克沒有再說下去。他上了車,謝云上自然地坐到副駕駛座。這時,茉莉小朋友突然跑過來說:“云上阿姨,你能不能和我坐在一起,爸爸坐在這里?”
謝云上看著莫恒山,莫恒山說:“茉莉,爸爸跟你坐在一起不好嗎?”
“我都跟你坐了幾天啦,我想跟云上阿姨坐在一起。”小姑娘噘著嘴說。
莫恒山無奈,謝云上笑著說:“云上阿姨跟你坐在一起。”莫恒山抬起頭,謝云上對他微微一笑。
于是他們一行四人繼續環島之旅。
有了小公主茉莉,路上的氣氛很好,一路上歡聲笑語,茉莉和謝云上非常投緣,她從背包里拿出畫本給謝云上看。謝云上發現,她很喜歡兔子,畫本里出現最多的就是戴紅圍巾的長耳朵兔子。
“這是你的這只小兔子嗎?”謝云上問道。
“嗯,”茉莉點點頭,“她叫愛麗絲。不要告訴爸爸,”她對謝云上輕聲耳語,“他不喜歡我畫畫。”
“為什么呢?”
茉莉看了一眼前面的莫恒山,搖搖頭:“不知道。”謝云上沉默,茉莉問,“云上阿姨,你會講故事嗎?”
“童話故事嗎?”
“嗯。”小姑娘點點頭,一雙大眼睛充滿期待。
謝云上沉默了,這時坐在前面的莫恒山說:“茉莉,背包里不是有故事書嗎?”
“那些都看了好多遍啦。”她偷偷地對莫恒山做了個鬼臉,對謝云上悄悄說,“我每次要爸爸講故事,他的臉色都……”她學著莫恒山的樣子,謝云上忍俊不禁。
看著茉莉充滿期待的眼神,謝云上說:“那云上阿姨給你講一個吧。”茉莉點點頭,一雙大眼睛亮亮的。
“冬天快來了,小松鼠向小熊討蜂蜜吃,小熊給了小松鼠一罐蜂蜜。小松鼠很開心,對小熊說,謝謝你啊,有了這罐蜂蜜我冬天就不會挨餓啦。小熊見小松鼠這么開心,也覺得非常開心,于是他開心地冬眠去了。冬去春來,小熊睡醒了,它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打開樹洞的門,看到門口堆滿了栗子。小熊看著這堆栗子,想到一定是小松鼠送的,雖然它不吃栗子,但還是開心地笑了。”
“小熊不吃栗子為什么還開心啊?”
“因為這是小松鼠的心意啊,小熊送給小松鼠一罐蜂蜜,小松鼠為了感謝它就送了栗子。”
“所以小松鼠和小熊是好朋友啦。”小姑娘開心地說道。
“對,它們是好朋友,這就叫禮尚往來。”
“啊,我知道啦……還有嗎?”
謝云上想了想,說:“貓頭鷹先生喜歡上了月亮姑娘,它每晚都睜大眼睛抬頭看著月亮,一夜都不合眼。月亮姑娘很傷心地對它說,我們是不可能的,我們離得太遠了。貓頭鷹先生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飛到小河邊,對著月亮的倒影,偷偷地親了一口。”
“貓頭鷹先生雖然沒有辦法和月亮姑娘在一起,但是它的心永遠和月亮姑娘在一起。”
小姑娘聽懂了,眼睛彎彎的,笑道:“爸爸從來沒有給我講過這樣的故事,云上阿姨,你講的故事我都喜歡。”
麥克說:“我終于知道茉莉為什么喜歡云上了。”
“因為我會講故事嗎?”謝云上揶揄道。
“不是的,”麥克說,“因為你很可愛。莫,你說是嗎?”一旁的莫恒山沒有出聲,似乎仍在回味剛才的故事。麥克調侃道,“莫害羞啦。”
“我沒有。”莫恒山辯解。
“哈哈,爸爸害羞啦……”茉莉開心地大笑。
莫恒山無語,謝云上看著他被調侃的樣子,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他們在中午抵達了格林諾奇。這里一邊是高山一邊是湖泊,視野開闊,風景秀麗,被譽為全球最美的自駕路線之一。
麥克帶著孩子去騎馬,馴馬師一早就等候著。茉莉挑了一匹矯健的小棕馬,踩著馬鞍漂亮地上馬,完全不像一個六歲的孩子。她回頭,對莫恒山和謝云上揮手,動作帥氣地揮舞起馬鞭,在馴馬師的保駕護航下向遠處奔馳。謝云上不禁看向身邊的莫恒山,只見男人微皺著眉,依然一副冷若冰霜的樣子,只是在茉莉回頭的那一刻,嘴角露出了笑意。
見謝云上看向自己,莫恒山轉過臉,兩個人目光交接。
謝云上說:“茉莉在這么小的年紀,就有這么好的馬術真是難得。我聽麥克說,她不僅馬術很好,芭蕾舞的水準也很高,完全是參賽的水平。”
莫恒山眼里的悲傷轉瞬即逝,謝云上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為什么在她提起茉莉的時候,他反而不是那么開心,難道是因為他還在介意自己說過的話,不想她和茉莉走得近……
也是,他們才認識多久,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憑什么要關心別人的私事?人家都說了,那是他的女兒。
誰知,莫恒山卻開口道:“你說得對,茉莉遲早會長大,有一天會離開我。我只是想在她還需要我的年紀,讓她盡可能地找到自己的樂趣,她喜歡芭蕾、騎馬,喜歡旅行……我想盡我所能給她一個以后想起來沒有遺憾的童年。”
謝云上為莫恒山的話而動容,她說:“你是一個好爸爸。”
“說說你吧,”莫恒山轉移話題道,“為什么來新西蘭?”
謝云上想說“因為沒來過”,然而在看到莫恒山凝視自己的眼神時,改口道:“我也想盡我所能,讓自己的人生不留遺憾。”
她從昏迷中醒來之后,無論是池逸還是謝雨哲,都告訴她,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一個怎樣的人……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漂泊無依的旅人,沒有過去,沒有歸宿。喜歡旅行,喜歡在路上的感覺,喜歡充滿自由的冒險人生。這是她骨子里的天性,她想在有生之年,盡可能地走遍世界。
這時,手機突然響了,謝云上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去接個電話。”
莫恒山聽著謝云上的手機鈴聲,眉目低斂,有一瞬間的失神。
“喂,池醫生。”謝云上走到寂靜無人的地方,摁下通話鍵。
池逸聽到她的稱呼,輕輕笑了一下,然后問:“定好回來的時間了嗎?”。
“我才出來幾天啊,就這么急著我回去。”謝云上笑道。
“你的生日快到了,忘了嗎?”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池醫生的急迫。
“你不說我真的忘了,”謝云上后知后覺道,“不過生日就不用特別過了,多大了又不是小孩子……”
“你新生后的每一個生日都很重要,”池逸認真而溫柔地說,“云上,生日快樂。”
“謝謝你,池逸。”謝云上的心里淌過一股暖流,三年了,自她醒來,每一年他都給她慶生。
“所以你要早點回來,我已經準備好了生日禮物,等著你回來。”
“好,我答應你。”
他們結束通話,謝云上轉身,看到莫恒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他身形修長,姿態挺拔,如一棵蒼翠傲立的青松。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令她微微感到不自在。
這時,麥克牽著茉莉的小棕馬從遠處走來,打破兩個人的對視。謝云上回頭,小姑娘利落地下馬,對她招手道:“云上阿姨,我們去劃船。”
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
05 星空
晚上回到特卡波,終于看到了傳說中的“特卡波星空”。
無數的星辰如碎鉆般點綴在深藍色的夜空,仿佛是童話里的場景,漫天繁星讓整個天空變得目眩神迷。
他們劃著船,徜徉在星空之下。
麥克帶著茉莉坐在船頭,謝云上和莫恒山坐在后面。兩個人并肩看著星空,彼此都沒有說話。
星光滑過深沉的夜色,如迷宮緩慢地旋轉,變化出遺落在灰燼里的鑰匙。它如一把散發著光暈的鑰匙,開啟了生命之門。
靜謐的夜色、璀璨的星空……謝云上深深地看著,眼里有沉醉的光。耳畔是風聲、水流聲,她忍不住回頭,看到夜幕下的莫恒山,眼里有不再掩飾的悲傷。
這個男人在悲傷。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悲傷。從他們第一次見面,她就對他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仿佛他們曾經見過,卻將彼此忘記。她的過去隨著逝去的記憶一道埋葬,任憑如何用力都無濟于事。
這個人是她曾經認識的嗎……
謝云上突然感到臉上有淚,手指一摸,都是時間的痕跡。她不知為何流淚,她的心底埋藏著一個絕望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她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她流著淚的樣子被他看在眼里。莫恒山,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深深地凝視著她。
白天的情景再次重現,尤其是那首熟悉的鈴聲。其實她們并不像,莫恒山看著謝云上,他沒有把她認作那個人,然而這首鈴聲卻勾起了他對過去的回憶。
七年的幽居生活,所有人都以為他忘不了她,為她避世隱居。他不解釋,沒什么可解釋的,那個人已經走了,她的離開帶走了曾經的一切。他一度非常痛苦、不解,為什么好端端的人生要被她毀了……
兩個悲傷的人靠在一起,仿佛靠得近一些就能撫慰內心的傷痛。她在流淚,他看著她流淚。他們各懷心事,各有無法釋懷的秘密。他們在人前裝作若無其事,人后獨自舔舐傷口。
他們是同類,從看到對方的第一眼起,就注定了羈絆。
“我們到了。”麥克在耳邊說。
兩人如夢初醒。
他們到達湖畔的一座玻璃房子,這座房子位于湖中央的島上,房子周身環繞著彩色的燈,天上星光人間燈光,相互映襯。房子里正放著Happy Birthday的生日歌,餐廳里的工作人員帶他們來到提前訂好的餐位,那里裝飾著五顏六色的氣球,顯然精心布置過。
侍者給茉莉戴上銀色的皇冠,茉莉儼然一位美麗的公主。他們端上精致可口的佳肴,斟上馥郁醉人的香檳。酒過三巡,一頓美味的晚餐享用完畢,燈光暗了,侍者推出一個三層高、點著蠟燭的蛋糕,頂層的蛋糕上站著一個穿紅裙子、戴銀色皇冠的公主,模樣和茉莉有幾分相似。
隨著一聲“Happy birthday to you”的歌聲響起,茉莉被眾人推到蛋糕面前,餐廳的工作人員和客人都圍過來,拍著手唱著歌為她慶生。小公主開心地在大家的祝福下許愿吹蠟燭,燈光重新亮起來,大家歡呼著齊聲說:“Happy birthday to Molly...”
這時,麥克招呼工作人員:“Excuse me, could you take our picture?”
“My pleasure.”對方微笑道。
他們四個人一起拍了一張照片,茉莉站在最中間,莫恒山和謝云上一左一右,麥克站在后面。拍完之后,茉莉對謝云上說:“云上阿姨,我可不可以和你拍一張照片?”
“當然可以啦。”
莫恒山說:“我來給你們拍吧。”他用手機給她們拍了一張之后,對謝云上說,“把你的相機給我一下。”
謝云上把相機遞給他,他用相機給她們又拍了一張,然后還給她。謝云上笑道:“莫先生不介意我的相機里有你女兒的照片了?”
莫恒山微嘆:“云上,我們是朋友。”
謝云上與他四目相對,這個男人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自己。在他說出“朋友”兩個字的時候,她的心里仿佛有一根弦,撥動了柔軟的音律。
一場愉快難忘的生日宴結束,回到木屋時,已是深夜。客廳的燈打開,頓時變成一片星海,墻壁上、柱子上、樓梯上掛滿了一閃一閃的小燈泡,仿佛置身美麗的童話世界。
“歡迎回家。”麥克說。
“麥克,你真有心。”謝云上輕聲贊嘆。
“不是我,是莫布置的。”麥克連忙解釋道。這時莫恒山走了進來,看著兩個人的表情微微一愣,什么也沒說。“慢慢地你就會發現,莫有很多可貴的地方,他就像一個……寶藏男孩。”麥克跟在后面和謝云上咬耳朵,他說著網絡熱詞,謝云上不禁笑起來。
桌上放著給茉莉的生日禮物,莫恒山對茉莉說:“打開來看看吧。”
茉莉拿起一個長方形的禮盒說:“不用打開就知道是爸爸送的。”
“你是怎么猜到的?”謝云上好奇道。
“這一看就是書,只有爸爸會送我書,而且我知道他送的是什么書。”
“什么書?”
“《世界百科全書》。”她說著打開盒子,果然是這本書,“看,我說的沒錯吧,去年爸爸就送了我一本一樣的。”
“為什么要送一樣的呢?”謝云上又問。
“這本是雙語版。”莫恒山解釋道。謝云上看向茉莉,不知如何安慰小姑娘,茉莉卻認真地翻看起來。“我希望她成為一個對世界充滿好奇的人。”莫恒山對謝云上說。
“茉莉,還有兩個禮物沒拆呢。”麥克叔叔提醒道。
小姑娘放下手中的書,開始拆第二個禮物。第二個禮物一看就是麥克的風格,是一頂漂亮的紅頭盔,麥克叔叔說,“希望我的小公主成為馬場上最漂亮的風景。”茉莉開心地收下了禮物。
第三個禮物是謝云上的,小姑娘充滿了期待,她小心翼翼地拆開,是一枚漂亮的水晶兔子胸針。謝云上對茉莉抱歉地說:“不好意思禮物準備得倉促,但還是希望你喜歡。”
“云上阿姨,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一枚兔子胸針的,這是我最喜歡的禮物啦。”茉莉開心地給了謝云上一個“Kiss”。
這……難道很難猜嗎?她看到那條紅圍巾,再想到茉莉經常抱在懷里的兔子,小姑娘喜歡兔子又戴著圍巾,于是就想到了兔子胸針,可以別在圍巾上。果然,茉莉把圍巾戴起來,把兔子胸針別了上去。謝云上看了莫恒山一眼,后者看著她,她抿了抿唇,無聲地對他說,孩子的愿望其實很簡單。
“云上阿姨,你今天送我的兩個禮物我都很喜歡。”茉莉別好胸針高興地給她看。
“我就送了你一個禮物啊。”
“還有你早上給我講的故事啊,你的故事就是最好的禮物。”小姑娘收到喜歡的禮物很開心,嘴巴也變得很甜。
莫恒山說:“不好意思,她平時不是這樣的。”
“那是哪樣的?”謝云上忍著笑,裝作一本正經道。
“……她很淑女。”莫恒山憋了很久,憋出這個詞。
“她就是啊。”謝云上點頭夸贊道,“令千金冰雪可人惹人喜愛,莫先生你教得很好。”
“謝謝。”莫恒山的語氣透著無奈,謝云上忍不住笑出聲。
“你們在聊什么呢?這么開心。”麥克好奇地問。
“在聊孩子的教育問題。”謝云上隨口答道。
“這個話題很有意思啊,you know,全世界的父母都在操心孩子的教育。”麥克促狹道。
“啊不早了,可以睡了。”謝云上岔開話題,起身對茉莉說,“茉莉,你要上去睡覺嗎?”
“好啊,云上阿姨你再給我講個故事好嗎?”
“我想想啊……”于是,一大一小手牽著手上了樓。
“她們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好了?”麥克看著莫恒山,一臉茫然。
“我也不知道。”莫恒山揉了揉眉心,這個問題也是他想問的。茉莉很少與人親近,怎么對這個認識才兩天的謝小姐這么熱情。他再一次想起晚上的場景,她看著星空流淚,他的心莫名覺得難過。
深夜,謝云上陷入了一個凌亂的夢,她夢見穿淡藍色長裙的少女走在狹窄幽深的巷子里。天色很黑,女孩走得很慢,身影漸漸被黑暗吞沒。她似乎感知到危險,在身后用力地喊她,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謝云上的胸口感到一陣窒息,她睜開眼睛,大口地喘息。
凌晨兩點,從夢中醒來,月光透過窗戶灑落進來,謝云上凝視著黑暗的虛空,雙眼失神。過了很久,她起身穿上衣服,推開門走到陽臺上打算抽根煙,看到隔壁房間的燈亮著。同一時間,陽臺的門打開,披著外套的莫恒山走了出來。
失眠的莫恒山沒有想到這么晚會遇到謝云上,他微皺著眉:“怎么還沒休息?”
“你不也是嗎?”過了一會兒,莫恒山都沒有回答,謝云上從手中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你介意我抽煙嗎?”莫恒山看著她,半晌搖了搖頭,“你抽嗎?”她把煙遞給他。
“我不抽,謝謝。”
她又把煙裝到煙盒里。
“為什么不抽了?”莫恒山問道。
“怕你吸二手煙。”
莫恒山的眼里不禁流露出笑意,他看著謝云上,夜風吹起了她的長發,她看著夜色輕輕地開口:“你跟剛認識的時候不太一樣。”她的語氣微微一頓,繼而說道,“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很冷,像這里的雪山,我就想這個人真是難以靠近。熟了以后慢慢發現,你其實很好相處,可以做朋友。”
“我說了,我們是朋友。”見她不語,他側過臉問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這么覺得……”她微微笑著說,“如果不是朋友,我為什么要在這里跟你聊天。”她回頭看著他,眼睛里閃爍著細碎的光,“你又為什么也愿意跟我聊天。”
莫恒山沉默,他的眼里藏著笑意,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對不熟悉的人有距離感,這是我的問題。云上,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不會介意,因為我也是。”她神色溫柔,莫恒山看著她,想起了夜晚她在星空下流淚的樣子,有一瞬間的失神。直到謝云上再次開口,“你……介意我問你的家人嗎?”
莫恒山薄唇微抿,沒有回答。就在謝云上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聽見他說:“茉莉的媽媽很多年前去世了。”所以才會那么悲傷嗎……謝云上看著他,他卻抬起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也許她就在上面看著我們。”他凝望著美麗深邃的夜空,語氣低緩輕柔,“我只是希望偶爾抬起頭看著星空的時候,她也在看著我們……這就夠了。”
他不知為什么對她說這些,這些話他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也許是那首《人間失格》,也許是星空下的依偎,也許是……他看到她流淚時心中的隱痛。
她說:“我們都經歷過失去,比起失去應該想著擁有……我們擁有的永遠比失去的多。”
他們互道晚安,各自回到房間。
莫恒山親吻女兒的額頭,慢慢地進入了沉睡。謝云上躺在床上,閉上眼,夢里星河燦爛,她微微地笑起來。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你的沉默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