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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悲傷的回憶

“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等。”

01 手術

一個星期后,謝云上收到了池逸的手術通知書,這次手術的目的是治療謝云上的“記憶衰退癥”,也就是她不能為外人道的“阿茲海默癥”。池逸的助理發來一封郵件,告知手術前的準備工作和注意事項。謝云上看完郵件,鼠標停在最后一段,只見上面寫著:“需提前十天住院檢查。”

這次的檢查時間比以往都長,她心有疑惑,卻不想為此去找池逸。生日之后他們有一陣沒有聯系,彼此似乎都在刻意回避。她了解池逸的性格,他是一個非常驕傲的人,被拒絕了覺得沒有面子,短時間內是不會主動聯系她的。她也覺得,不聯系未必不好,兩個人都需要時間重新整理彼此的關系。

入院的那天,下著小雨。謝云上帶著書、洗漱用品和換洗衣服來到醫院。手術這件事沒有告訴謝雨哲,她想他會通過池逸知道的。果然,謝云上看到謝雨哲出現在門口,一個穿白褂的漂亮姑娘和他并肩而立。

謝雨哲接過她手中的背包,輕聲抱怨道:“做手術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告訴我啊?”

“你不是來了嗎?”謝云上回道。

她的目光轉向站在謝雨哲身邊的女孩,女孩自我介紹道:“您好云上姐,我叫周晗。池教授還在開會,他讓我先來接您,您叫我小周就好了。”

“你好,小周。”謝云上和對方打了聲招呼,周晗帶他們來到池逸的辦公室。

大約一刻鐘后,池逸走進來,大概是穿著醫生服的緣故,他看起來不茍言笑,頗有威嚴和壓迫感。他看到謝云上姐弟,腳步一頓,問道:“來了多久了?”

謝雨哲看了謝云上一眼,見謝云上沒有開口,低咳了一聲說:“沒多久。”

池逸的目光轉向謝云上,謝云上對他點點頭:“麻煩你了,池醫生。”

池逸收起嘴邊的微笑,顯然不習慣她對自己這么客氣。謝云上有個身邊人都知道的特性,她對一個人客氣,意味著她想和這個人保持距離。氣氛一時變得沉悶無比,池逸看向低頭看手機的謝雨哲,皺眉道:“怎么這會兒還在玩手機?”他突然沒話找話,謝雨哲一呆,不明白他的火從哪里來。他撓了撓頭,起身,池逸這時換上自己的衣服,頭也不回道,“走吧。”

他帶著兩個人走到一處環境清幽的小院,前面是一棟二層高的獨棟小樓,后面連著花園,適合休養。謝云上的房間在二樓,與其說是病房,不如說是高級公寓,里面一應俱全,電視機、冰箱、洗衣機……就連廚具都有。

謝雨哲嘖嘖稱贊道:“這也太舒服了吧,我都忍不住想住進來了。哥,這里不會是給領導療養的吧?”

“瞎說什么呢?”池逸淡淡瞥了他一眼,解釋道,“這里是我平時休息的地方。”

“你的待遇未免也太好了。”謝雨哲一副羨慕不已的表情,“豈不是我姐住在你的地盤?”他突然覺得,他姐就像是一只被豢養的金絲雀,要是不愿意的話,他可以替她。

池逸沒理他,看向謝云上放緩了語氣,說:“我怕病房太吵你住著不習慣,住在這里安靜一些,要是覺得缺什么就跟我說。”

“你不必這么費心,我只是來做手術的。”謝云上說。

池逸卻聽得刺耳,他沉默許久,說:“云上,我們是朋友,你不必這么見外。何況,你是我的病人,我這個做醫生的怎么能怠慢你呢。”

他把話說得滴水不漏,謝云上也不好意思再拒絕,于是笑著說:“那就謝謝你了。”雖然依舊是道謝,語氣截然不同,池逸暗暗地松了口氣。謝云上答應住下來,這讓池逸感到安心,他剛要開口,謝云上突然問,“這次的檢查時間為什么這么久?”

池逸看著她,過了片刻回道:“這次的手術時間會比較長,為了穩妥起見,會對你做一次全面詳細的檢查。有些項目是特意為這次手術增加的,你的身體也應得到充分的休息準備。”

“原來是這樣啊,郵件里沒有寫這些。”謝云上小聲咕噥道。

“你為什么不問我呢?”池逸笑問。

他故意不讓助理在郵件里寫清楚,為的就是等謝云上主動聯系他,她卻一直沒有下文。生日那晚之后,兩個人的關系變得有點微妙,雖然依舊是朋友,卻像是刻意回避著什么,不再像從前那樣隨意。

謝雨哲察覺到兩個人之間的微妙,開玩笑道:“你們現在不都面對面說話了嗎?有什么一次講清楚就好了啊。”兩個人同時看向他,謝同學乖乖閉嘴,唉,電燈泡果然不是好當的。

手術前一晚,謝云上做了個夢,夢見回到童年,弄丟了父親的鋼筆,父親要她出去找。外面冰天雪地,她穿著一件單薄的外衣,赤腳穿一雙拖鞋去外面找,她找啊找,怎么也找不到。寒風肆虐,她凍得昏倒在路邊,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就在這時看到父親從遠處走來。她看不清他的樣子,卻一眼認出那是父親,他舉著手電筒,一聲一聲喊她的名字……

他叫她,囡囡。

手術當天,謝云上早早起床,去后面的小花園散了個步。雖是秋天,花園里仍然綠樹成蔭,一片生機盎然。各種開得鮮艷的花,說得上說不上名字的綠植長得十分茂盛。她看到一簇開得嬌艷的玫瑰,想起了王爾德筆下的《夜鶯與玫瑰》。

周晗接她去手術室,她們穿過花園來到另一棟樓,謝云上對這里有印象。周晗帶她上了二樓,謝云上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護士小林走過來和她打招呼:“早上好,云上。”

“早上好,小林。”

“這里交給我吧。”小林對周晗說,等周晗離開后,她拉著謝云上的手輕聲嘆息,“你又回來了。”

“是啊,我又回來了。”謝云上微微笑道。

小林開口想說什么,看著謝云上云淡風輕的樣子終是什么也沒說,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放開。她轉身帶謝云上走進手術準備室,做完所有檢查之后,她感嘆道:“轉眼三年了,還記得你第一次進來的時候……”

“那時候我還不省人事。”

謝云上的語氣沒有多少劫后余生的感嘆,反倒是小林,神情復雜地看著她:“你那會兒何止不省人事啊,整個人都很糟糕,我們都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沒想到池醫生最后還是把你救回來了……”小林說著嘆了口氣,為謝云上能撿回一條命感慨不已。謝云上默不作聲地聽著,“你們倆怎么樣了?”小林突然話鋒一轉,見謝云上沒有反應,忍不住走過來在她耳邊悄悄說,“別人不知道我可知道,池醫生呀喜歡你……”

就在這時提示燈亮了,到了進手術室的時間。謝云上走到手術室門口,卻停住腳步沒有進去,在小林催促的目光中,她回頭看了她一眼,邁步走了進去。

手術室的門緩緩關閉,在身后發出一聲輕響。她看到池逸穿著深綠色的手術服,戴著帽子和口罩,一時間竟然認不出來。

此刻的池逸和她只有幾步的距離,卻不知為什么,謝云上覺得他離自己非常遠。

整間手術室非常整潔,手術臺一側放置了一排儀器,另一側連著一塊屏幕,屏幕是開著的,正對著手術臺。手術臺對面是一面透明的玻璃墻,里面坐著一個穿無菌服戴口罩的人,他的面前擺放著幾臺電腦,見她看過來,對她揮了揮手。她猜,這應該就是池逸提到的那位德國科學家——沃克。

池逸對她點了點頭,示意她過去,池逸的手術助理扶她躺到手術臺上。麻醉師站在一旁,謝云上聽見池逸對自己說:“不用緊張,睡一覺就好了。”

她閉上眼,感覺有人在旁邊輕聲說話,接著是針頭扎進血管的刺痛感……漸漸地,她失去了意識。

她感覺在艱難地走一段漫長的路,身上有很多傷口,特別是頭上那一道,鮮血流滿整張臉,模糊了視線。天空陰沉,不一會兒下起了雨,雨點打在臉上、身上,刺骨的疼。她走得累了,感覺隨時都會倒下去,掙扎著想找個避雨休憩的地方,放眼望去,周圍全是懸崖峭壁,根本沒有容身之地。

她聽到海浪的聲音,由遠及近,遠處的山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頭。雨越下越大,沖淡了身上的血腥味,她的意識漸漸地模糊。

02 夢境

謝云上醒來的時候,是晚上七點,距離手術時間過去了十個小時,她睡了長長的一覺。

睜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池逸,他正斜靠在床邊的椅子上休憩。床頭柜上擺放著心電圖和血壓監測儀,她聽到“嘟嘟嘟”的聲音,像是心跳。她的手背上扎著輸液針,冰冷的液體流進血管,麻醉劑的殘余似乎還未從體內清除。她的意識仿佛飄浮在半空,腦中一片空白,稍微一用力,就會感到一陣暈眩。

“醒了?”池逸睜開眼,看到謝云上凝視著虛空,她的頭上包裹著紗布,整個人看起來平靜而虛弱。“感覺怎么樣?”他俯身看她。

過了一會兒,謝云上慢慢地轉過臉,與他目光相對:“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什么了?”

謝云上搖了搖頭,閉上眼睛。池逸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起身走了出去。

“池醫生,”見池逸走出來,小林問,“云上醒了嗎?”

池逸搖搖頭:“剛剛又睡過去了。我回去換身衣服,等她醒了你把保溫壺里的粥端進去讓她喝了,還有,”他頓了頓說,“別讓她睡太久。”

“我知道,您都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小林的眼神里透著心疼和折服,向來潔身自好和病人保持距離的池醫生,做完手術居然還給病人熬了一鍋粥,真的是讓人嘆為觀止。

池逸點了點頭,這才顯出幾分倦態。別人不知但小林知道,他為了準備這次手術熬了多少個通宵,直到手術前一晚,為了確保手術時精神集中才提前回家。

池逸又囑咐了幾句離開了。

“這么優秀的醫生,單身太可惜了。”小林望著池逸的背影,回頭看了眼關著的監護室,嘆了口氣去拿保溫壺。

謝云上又做了個夢,這次是躺在醫院里,她的手腕包裹著厚厚的紗布。一會兒有戴口罩的護士走進來給她打針,她劇烈地掙扎,護士沒辦法叫來醫生,幾個人用力地摁住她,給她打了一針。過了一會兒,又進來幾個人,她看不清這些人的臉,他們圍攏在病床前,她聽到一個怒氣沖沖的男聲說:“要死就回家死,丟人現眼……”

對方喋喋不休地罵著,另一個尖細的女聲說:“哎呀,孩子想要學,你就讓她學嘛,逼死她有什么用?”

她緊緊地攥著拳頭,感覺到夢里的她非常憤怒,非常憎恨來看她的人。他們又聊了什么她聽不清了,直到嘈雜聲漸漸遠去,她把頭埋進被子里,壓抑地哭了出來。

謝云上醒來,臉上有淚。為什么夢里都是不好的遭遇……她感到胸口非常窒息,小林推門進來,端來一碗粥,謝云上背著她擦掉臉上的淚。

“你醒啦,我正打算叫你呢。”小林把粥擱在床頭柜上,輸液瓶空了,她拔掉針頭,扶著謝云上坐起來,“好些了嗎?頭暈不暈?”

“還好,就是渾身無力。”她感到頭沒那么暈了,刀口隱隱作痛。

“你睡得太久了。”小林見謝云上摸著被紗布包裹的頭,問,“還有哪里不舒服的嗎?”她搖了搖頭。小林把粥端到她的面前,語氣羨慕地說,“快趁熱喝了吧,池醫生親自給你煮的。”

“他人呢?”謝云上從小林手里接過碗,白粥冒著微微的熱氣。

“池醫生說回去換身衣服,不過我猜他應該是回去補覺了。熬了好幾個通宵呢,鐵人都扛不住,他真的是為你啊……”小林嘖嘖說道,“我干了這么多年的醫護,就沒見過哪個醫生對病人上心到這個份兒上的。他可是池逸,我們醫大最年輕有為的專家教授,找他看病的人都要踏破我們醫院的大門了,他還是我們院最有名條件最好的黃金單身漢,多少姑娘排隊惦記著呢……”小林看了眼低頭喝粥的謝云上,忍不住道,“云上,你和我說句實話吧,也好讓院里單身的女醫生女護士死了這條心,池醫生……是你的男朋友吧?”

謝云上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碗里的白粥說:“不是。”

“不是?云上,不是我說你,池醫生為你守身這么久,你什么時候給他正個名啊?他這樣的條件可不會再有第二個了啊……”見謝云上遲遲不應,小林急道,“你不急我都替你急了,我說真的,你都不知道池醫生有多潔身自好,從來不跟年輕姑娘說一句工作以外的話。人家要給他介紹女朋友,他不答應,說有喜歡的人了,可是偏偏看不到他喜歡的人出現。時間久了,大家以為這是他工作忙找的借口,惦記他的人更多了。我們醫院的單身妹子個個都想著他不結婚,把我們院領導給愁的啊,說再這么下去都要跟其他醫院聯誼了……”

謝云上沉默地聽著,直到小林一口氣說完,她才抬起頭:“小林,我們也認識這么久了,我跟池逸只是好朋友,我們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待會兒是不是要告訴他我醒了?他知道了肯定要過來,我想讓他今天別過來了,好好在家休息。”

“你們哪,唉……”小林嘆了口氣,“行吧,我答應你先不告訴他。”然而沒等小林出門,門就被推開了,被八卦的對象走了進來。

池逸換了一身衣服,臉上看不到手術后的疲憊。只見他走到謝云上的病床前,看到她手上的空碗,露出做完手術后的第一個笑容:“現在感覺怎么樣了?”

謝云上說:“好多了,這么晚了你其實不用過來,我這兒有小林在就好。”

小林望了望天花板,心想我跟池醫生能比么。池逸檢查了一下傷口,見沒有滲血的跡象,坐下來說:“我怕你傷口發炎,不放心過來看看你,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在這兒陪著你。”當著小林的面池醫生一點都不避嫌,只見小林咬著唇一副想溜之大吉的樣子,池逸這才回頭對她說,“辛苦你了小林,回去休息吧。”

“哦,好。”小林忙不迭地答應,她看了一眼謝云上,突然想起什么,“云上,你去……”她背著池逸指了指衛生間,擔心她去衛生間不方便。

謝云上明白她的意思,露出微笑:“放心吧。”

小林收拾東西離開,出門時偷偷地朝謝云上使了個眼色。小林走了以后,池逸隨口問道:“你們剛才在聊什么呢?”

“就是閑聊而已。”

池逸絲毫不知道自己成為被八卦的對象,他看著謝云上,輕聲問:“睡得好嗎?有沒有再做夢了?”

謝云上想起了那個夢,揉了揉太陽穴說:“我夢見在醫院,有人來看我……”

“然后呢?”

“然后就醒了。”她不打算把夢里的遭遇告訴他。

池逸沒有說話,他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眼睛。謝云上下意識地回避,他卻很快收回手,指尖是她沒有來得及擦掉的一滴淚。

“那個夢讓你難過嗎?”他看著她的眼睛。

謝云上垂眸,沒有回答。夢里的嘈雜聲遠去了,那種壓抑的痛楚依然深刻。她躺在醫院里,夢里夢外,是一樣的心境。

池逸突然不忍心看她的眼睛,他說:“我出去一下。”

他一路走到外面,夜晚很冷,他站在風中靜靜地抽了根煙。他平時很少抽煙,也反感別人抽,每次看到謝云上抽煙,都忍不住皺眉把她的煙拿走。現在,他是怎么了……人在抽煙的時候思緒變得清明,更容易沉下心想事情。

抽完一根煙,池逸給謝雨哲撥了一個電話,“嘟”了幾聲后,聽到謝雨哲的聲音。

“雨哲,我有一件事想問你。”池逸說。

謝雨哲焦急地問:“我姐是不是醒了?她還好嗎?現在方便過來看她嗎?”

“她剛醒,還在恢復期,你現在不用過來。”池逸語氣一頓,沉聲道,“我想問你,云上有沒有問過你以前的事?”

謝雨哲愣了愣說:“沒有。”他和謝云上很少聊以前的事,他怕刺激到她的記憶,還有一個原因是,他不知道怎么和她聊起從前。

他記得謝云上剛醒來的時候,他每天去看她,她不說話,也不出門,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他記得小時候第一次見到她,她站在門外冷冷地看著他,眼神充滿了防備。從那時候起,他就莫名地不喜歡她。

很多年過去了,直到他在醫院看到謝云上,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失去了意識,看到她身上再也沒有過去的痕跡……他告訴自己,她是你的姐姐,你要好好地對她。

謝云上在醫院住了一個月,這段時間她切斷了和外界的聯系,卻突然想起來,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收到茉莉的消息了。在意識到這個問題之后,她翻出不知被扔到哪里的手機,開機,收到若干條信息。她翻到茉莉的微信,小姑娘給她留了好多條言。

“云上阿姨,你去哪里啦……”

“云上阿姨,你是不是不理我了……”

“云上阿姨,你怎么了……”

茉莉有一陣子沒有聯系上她的云上阿姨,每次發給對方的消息都石沉大海,小姑娘很沮喪,以為謝云上不理她了。她問莫恒山:“爸爸,是不是云上阿姨生氣不理我了……”莫恒山這才知道,謝云上失聯了。

他試了很多辦法,還是沒有聯系上她,不免感到擔憂。麥克勸他別著急,或許云上又去某個地方旅行了,只是信號不好沒看見而已。但莫恒山直覺不是這回事,他知道謝云上失憶,擔心她遇到什么狀況,一番思考下訂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這是一個星期之前的事,而此時的謝云上正看著莫恒山給她的留言:“云上,看到后回我消息,我很擔心你。”

“我很擔心你。”

看到這幾個字,謝云上的內心生起一絲自己都說不清的波瀾。她看到聊天頁面上有若干條通話記錄,上面寫著“對方已取消”。不僅如此,她的通話記錄里也顯示好多個未接來電。

她打了幾個字,刪掉,又打了幾個字,繼續刪掉……如此反復。

一刻鐘后,她按下了通話鍵。鈴聲持續響了一會兒,沒有人接聽,就在她打算結束通話的時候,聽到了一個久違的聲音:“云上,是你嗎?”

她的嗓子有些發干,眼睛無比酸澀,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是我。”

手機的另一端非常安靜,謝云上的心莫名地跳得很快,過了一會兒,她聽到莫恒山說:“你沒事就好。”

“你沒事就好。”

這是一個陳述句,意味著對方曾經很擔心她。

她感到非常抱歉,卻說不出一句解釋的理由,她向他誠懇地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的電話。”

“我知道。”

她不知再如何說下去,而對方也不再出聲,似乎她不說話他也不打算開口。直到窗外一聲鳥鳴,她才恍然,問他:“茉莉還好嗎?”

“她很好。”莫恒山說,“你要跟她通話嗎?”謝云上的心里卻生出了怯意,想到小姑娘給她的那些留言,想到沒有收到她的回復該多么難過……莫恒山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安慰道,“我跟茉莉解釋了,云上阿姨不是不理她。”

“謝謝你……”她憋了許久,只說出了這三個字。

這時,電話的另一邊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云上阿姨,我是茉莉,你好嗎?”

聽到茉莉聲音的瞬間,謝云上的眼睛濕潤了,她忍著淚意說:“我很好啊小茉莉,你好嗎?”

“云上阿姨,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小姑娘的聲音聽起來很委屈。

“云上阿姨不是不理你……對不起……”她的心好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順著眼角滑落,她克制住突然涌上來的情緒說,“等云上阿姨有時間就來看你。”

“拉鉤。”

“拉鉤。”

兩個人約定后,茉莉把電話轉給莫恒山,又恢復了一陣沉默。他們隔著漫長遙遠的距離,隔著諱莫如深的心事。莫恒山沒有告訴謝云上,他為了找她回來過。他擔心她遇到什么意外,擔心失憶讓她自暴自棄,他知道一個人孤立無助的時候是多么絕望,他的內心藏著深深的擔憂,他擔憂她會像林奈那樣……

他堅持給她打電話、留言,去她住的小區打聽,然而謝云上的生活軌跡單一,周圍的鄰居都不認識她。直到碰到隔壁的趙阿姨,對方想起來說:“她有個做醫生的男朋友,會不會去他那里啦……”莫恒山這才意識到,或許是他想多了。

認識這么久以來,他從未問過她的感情狀況,不知道她喜歡什么樣的人,又是什么樣的人在身邊照顧她。

他的思緒百轉千回,直到謝云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做了個手術,這段時間一直住院,醫生說手術后需要靜養,我就沒有看手機。”

他心下一驚,收回莫名的思緒問:“是什么手術?”

“一個小手術,沒什么大礙了。”她不想他再為自己擔心,語焉不詳道。

莫恒山仍然不放心,語氣不由地放低:“有人照顧你嗎?”

她的心微微一顫,輕聲說:“有。”

不知為什么,聽到她說“有”的時候,他的心情莫名變得低落,仿佛印證了某些不愿去想的猜測。他抿著唇,想說什么,終是什么也沒有說。

“那你好好休息,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謝謝你。”

然后他們就沒有再說話了。謝云上聽到對方的呼吸,很輕很輕,忍不住想要再聽到他的聲音,于是問:“你……還會回來嗎?”

“會的。”每一年的新年,他都會帶茉莉回來看望父母。

“等你回來,”她語氣微微一頓,“我們見個面吧。”

03 玫瑰人生

阿摩司·奧茲在《風之路》寫道:“吉戴爾·什哈夫的最后一天,是從絢爛的朝日開始的。破曉時分,天氣輕柔,有幾分秋意。閃電的微光透過掩映著東方地平線的云墻閃爍不定。新的一天詭秘地將自己的目的掩飾起來,對于胸中蘊含著的熱浪不露任何痕跡。”

謝云上靜靜地讀著,這位以色列最具影響力的作家在幾年前去世了,他曾經說過:“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愛的人已經死了,我之所以寫下這些,是因為我在年輕時充滿著愛的力量,而今那愛的力量正在死去……”

雖然池逸建議她還要再休息一段時間才能工作,謝云上卻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事。她打開電腦,來到“星球”,這是一個關于攝影美圖的線上平臺,類似Flicker或者圖蟲。謝云上將她去新西蘭旅行拍攝的照片發布到星球上,獲得很高的“view”和“like”,被推薦到首頁。有不少星探給她發私信,想要簽她的經紀約或者代理約,都被她拒絕了。

謝云上在“星球”駐站半年,拍了很多城市風光和人文影像,她擅長拍攝自然風景和人物狀態,有著獨特鮮明的個人風格。她將南島的星空拍攝得猶如童話夢境,不久有地理雜志買下這張圖片作為年度封面,并向她約稿,她欣然同意。

她通過這種方式謀生并獲得工作的滿足,買賣都在線上解決,避免了現實中的人情世故。她拒絕池逸經濟上的援助,通過勞動獲得報酬,自給自足。

很快,她收到一份邀約。

這份邀約比較特別,是給一個法國家庭拍攝家庭寫真。網站編輯把對方的詳細資料發給她,接不接全看個人意愿。謝云上在看完資料后做出回復,她決定接這個單子,所有費用均由客戶支付,她只需要訂一張飛往巴黎的機票。

她在思考一晚后做了決定,而這件事必須瞞著池逸。盡管她答應他不再“偷跑”,可是想要出去工作的念頭非常強烈,她想,再不出去就要發霉了。謝云上知道現在是“特殊時期”,不要說去巴黎,就連去周邊城市池醫生都不會同意,她只得先斬后奏,即使事后池逸怪她也有足以解釋的理由,畢竟這次是去工作的。

謝云上是一個行動力果決的人,前一刻關掉電腦,下一刻開始收拾行李。她拿出那只去新西蘭的黑色行李箱,擦掉表面的灰塵,把它平放在地板上,打開箱子,往里面一件一件整理私人物品。收拾妥當,她訂了一張隔天飛往巴黎的機票,并和客戶約好接機的時間。

她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敷著面膜躺在床上,打開手機看了看,最近茉莉沒有找她聊天,想必是莫恒山的原因。這個男人接觸久了就會慢慢地發現,他的心思非常細膩。他會趁她走神的時候暗暗觀察她,記得她說的每一句話,懂得與她保持適當的距離,與此同時還會恰如其分地給予關心。他默默地為她做了許多事卻從來不提,冷靜睿智也溫暖包容,是一個非常好的傾聽者。也許正是因為如此,她才愿意打開心扉,將心事與他分享。

謝云上打開床頭的聶魯達詩集《二十首情詩和一支絕望的歌》,她對這本詩集有著某種特殊的情感,有些句子如同在心上跳躍的音符,脫口而出。她翻到那首《我喜歡你是寂靜的》,看到淡淡的字痕隨著時間的變化變得模糊。

飛機降落在巴黎戴高樂機場。

司機是一個卷發大眼睛的法國小伙兒,名字叫雅克,他把謝云上的行李放到后備廂,為她貼心地打開車門。正值周末,巴黎交通擁堵,他們從機場花了兩個小時的車程才到達目的地,一棟位于郊區的花園別墅。

雅克停下車子,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走上前和謝云上招呼道:“謝小姐你好,我是莫妮卡,很高興認識你。”

她就是和謝云上聯系的對接人,謝云上和她擁抱了一下,說:“你好莫妮卡,很高興認識你。”

雅克把行李放到門口,她們微笑著說“Merci”,小伙兒開心地揮揮手走了。謝云上拉著行李箱跟莫妮卡進門,一條落滿梧桐葉的林蔭道出現在眼前。正值秋季,莫妮卡說這是法國最浪漫的季節。一路上,謝云上注意到不少車輛經過,莫妮卡解釋今天是周末,很多住在市區的家庭來這里度假,比起市中心的旅游景區,當地人更喜歡來這里散心。

她們穿過林蔭道,走到房子前面,主人一家已經在門口等候。白發蒼蒼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看上去精神矍鑠,她看到莫妮卡和謝云上,禮貌地揮手。老太太的女兒女婿站在她的身邊,他們看起來四十歲左右的年紀,熱情地和謝云上擁抱。莫妮卡和他們簡單聊了幾句之后,帶著謝云上進屋。

莫妮卡介紹了一下情況,謝云上對莫妮卡說:“我沒有拍過家庭寫真,這是第一次,我擔心做不好。”

莫妮卡安撫道:“他們都看過你的作品,非常喜歡,而且他們都是非常好的人,聽說你要來,早早地做好了準備,你的房間是瑪麗親自挑選布置的。”

謝云上感到不好意思:“我以為不住這里的,我可以自己訂酒店。”

“這里離市區很遠,開車要一個小時,而且你過來怎么可能不盡地主之誼呢。我們一早就說好了,所有費用都是我們來付,當然這些不算在報酬里。”

“謝謝。”謝云上真誠地道謝。

“謝小姐不要這么客氣。”莫妮卡微笑道。

“既然不要客氣,那就叫我云上好了。”謝云上說。

“好的,云上。”兩個人相視一笑。

他們一起吃了一頓地道豐盛的午餐,賓主盡歡,一家人舉起香檳,歡迎謝云上的到來。午餐后,眾人坐在客廳里,喝著下午茶,吃著新鮮的水果。大家簡單地聊了下拍攝計劃,整個拍攝大概需要三天,以這棟房子為主要場景,記錄一家人的日常生活。

為了這次拍攝,謝云上特地買了一架膠片相機,除此之外還做了非常詳細的準備工作,飛機上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做準備并記錄下來:要了解什么,如何與他們交談,以及如何融入他們的生活……她覺得,這次的工作性質并非只是單純的攝影。

聊了一會兒,瑪麗要午休,她有午休的習慣。艾瑪講了一下母親的經歷和這次拍攝的原因。幾年前艾瑪的妹妹過世了,瑪麗非常傷心,也是在小女兒過世的那一年,瑪麗中風了。艾瑪的父親身體一直不好,過去都是瑪麗照顧,直到她中風,父親被送去療養院。瑪麗堅決不住療養院,她說父親去了,她要替父親守護這個家。

直到父親去年過世,她還是不肯去療養院,家里有丈夫、女兒,她說哪兒也不去。他們的朋友、鄰居都以為瑪麗悲傷過度精神出了問題,她常常念叨丈夫沒有離開,不能離開這個家,時間久了大家都不敢來看她。他們原本打算帶瑪麗去市區住,這樣方便照顧,而且市區的醫療條件要比這里好,可怎么也說服不了瑪麗,他們只得每個周末回來看她。

就在一個星期前,瑪麗說她突然做了一個夢,她說她向神禱告,神給了回應,她希望拍攝一組家庭寫真,將來去了天堂也好給去世的親人交代。莫妮卡是艾瑪的朋友,艾瑪便跟莫妮卡說了這件事,希望莫妮卡幫忙介紹一位攝影師朋友。他們找了許多攝影師,瑪麗都不滿意,直到找到謝云上,瑪麗看了謝云上的作品,滿懷激動地說,這是神的安排。

于是,“被神安排”的謝云上來到了這里。

“所以,我是被揀選的?”

“你確實是被揀選的,”莫妮卡說,“還好你同意了,要是不同意,我猜艾瑪他們就得飛去浦城找你了。”

她們相視而笑,一旁的艾瑪不明所以。又聊了一會兒,莫妮卡看出謝云上的疲憊,讓她回房間休息,晚飯時叫她下來。

“今天不開始嗎?”謝云上問道。

“謝小姐你真可愛,”莫妮卡笑道,“工作不急于一時嘛,再說你隨時都可以開始啊。”

“也對。”謝云上跟著笑了,她拿起背包走進二樓的房間。

她的房間在二樓走廊的盡頭,連著一個大露臺,打開門可以走到露臺上欣賞外面的風景。這里的房子一般是兩層,視野開闊,閉上眼深呼吸,可以聞到草木的清香和果實的甜香。謝云上把行李歸置好,把相機和鏡頭放在桌上。收拾妥當,把空調打開,美美地睡了會兒,醒來的時候外面天色漸黑。

這時敲門聲響起,莫妮卡站在門外招呼她下去吃晚飯,謝云上抱歉地說:“不好意思,我睡了這么久。”

“長途飛行挺累的,你睡的時間不長,剛剛瑪麗還問要不要把晚餐端到你的房間。”

“那可不行,我是來工作的。”謝云上說。

“你也是客人呀。”莫妮卡說,“走吧,他們都在等你了。”

晚餐比午餐還要豐富,典型的法國料理,先上開胃菜,然后是湯,接著是主菜,主菜又分熱盤和冷盤,還有牛排和蔬菜,最后是甜品。謝云上吃到了最地道的舒芙蕾。晚上換了紅酒,大家一邊喝紅酒一邊開心地交談。瑪麗說,午餐準備得很倉促,希望晚餐云上小姐能吃得開心。謝云上吃著鮮美的法國蝸牛,心想這已經是她吃到的最美味豐盛的法餐了,一旁的莫妮卡說:“你就回‘Merci’吧,瑪麗挺好玩的。”

謝云上問:“有沒有更尊敬的說法?”

莫妮卡想了想說:“Je vous remercie.”

于是謝云上對瑪麗舉起了酒杯說:“Je vous remercie.”

老太太開心地和她碰了碰杯,然后說:“謝謝。”

艾瑪靦腆地說:“這是我教她的。”

謝云上說:“很正。”

莫妮卡用法文跟艾瑪翻譯了一遍,于是大家都舉起酒杯,大聲說:“很正。”

飯后,一家人開心地喝著小酒唱著歌,瑪麗彈起了鋼琴,她年輕時是一名歌者,已經很多年不唱了。今晚為了遠道而來的客人,她破例開嗓,唱起了年輕時最拿手的情歌。

年輕時的瑪麗正是用這首歌征服了她的愛人,他向她求婚,他們在神的祝福下走向婚姻的殿堂。

謝云上決定,這次拍攝的主題就叫作“玫瑰人生”。

第二天一早,他們開始進入第一天的拍攝。謝云上沒有提任何要求,他們仍然像平常的周末那樣自在地聊天、勞作,而她只是拿著相機在一旁默默記錄。

一天不知不覺過去了,看著他們一家人其樂融融,謝云上不禁想起了家人。在那些晦暗悲傷的夢里,她看到的父親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她記不清他的樣子,不知道是因為時間太久,還是因為夢里的父親不愿意面對……她看著手中的相機,突然有一種恍惚的念頭,會不會是因為曾經害怕忘記,才想要通過攝影這種方式記錄下來,提醒自己一直記得。

晚餐前,莫妮卡對謝云上說:“一會兒有個朋友過來,介紹你們認識一下。”

謝云上點點頭,回房間把相機里的照片拷到電腦上,工作了一會兒她感到犯困,趴在桌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她做了個夢,居然夢到了莫恒山,夢里的莫恒山來找她。她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他說,我就是知道。

夢醒了,依稀聽到外面的聲音,似乎有孩童的笑聲。她打開門走到露臺上,一陣微風吹來,拂在臉龐聞到迷人的暗香。她仰起頭,看到夜空中的繁星,一顆一顆如同閃爍的藍寶石,美得讓人沉醉。

謝云上收回視線,不期然地對上一道視線。那個人仿佛在那里站了很久,正抬起頭看著她。這時,茉莉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里:“云上阿姨,我們又見面啦。”

我們又見面了。

她突然想起夢里的最后一個場景,他們在星空下再次相見。

04 莫奈花園

瑪麗一家邀請的客人正是莫恒山和茉莉,他們是鄰居,莫恒山就住在這附近。平常艾瑪他們不在的時候,莫恒山偶爾會來看望瑪麗,幫她修理房子、清理花園。在瑪麗的眼里,莫恒山就像她的孩子一樣。

“莫是很好很好的朋友,”瑪麗對謝云上介紹道,“他就像我們的家人。”

謝云上沒有說話,剛才見到莫恒山的時候,以為還在夢中。她沒有想到居然在這里見到他,更沒有想到他是瑪麗一家的鄰居和朋友。莫恒山笑了笑,對瑪麗說:“云上是我的朋友,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

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紛紛表示這真是美好的緣分。莫妮卡走到謝云上身邊,她用一種像是第一次認識的眼光打量她,然后什么也沒說,比了一個大拇指。

當晚的菜肴非常豐盛,堪稱“聯合國菜譜”。艾瑪在意大利留過學,她做了一道培根海鮮意面,莫妮卡貢獻了家鄉菜,好吃的三杯雞和炒米粉。瑪麗問謝云上平時做飯嗎,謝云上下意識地看了眼對面的莫恒山,莫恒山用法文和瑪麗交談了幾句,瑪麗哈哈大笑。謝云上問莫恒山說了什么,一旁的莫妮卡說,他說你是一個專業的美食評論家。于是瑪麗又問謝云上今天的晚餐怎么樣,謝云上說,很正。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特別是艾瑪,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莫妮卡向莫恒山解釋了這個梗,莫恒山笑著舉起了酒杯:“Santé!很正!”

大家紛紛舉杯,說:“很正!”

晚飯后,開始一周最重要的家庭聚會。大家圍坐在一起,瑪麗先分享,她說這幾天最開心的事是實現了對神的承諾。她說完這句話停了停,看著謝云上:“云上小姐,謝謝你。你是我非常尊敬的客人,也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接受‘朋友’這個稱呼的話……”

莫妮卡在一旁翻譯,謝云上點點頭,握住瑪麗的手:“當然,我們是朋友,我很開心為你工作。”

然后是艾瑪,她的語氣非常激動:“我很久沒有看到媽媽這么開心了,謝謝你云上,謝謝你莫妮卡,也謝謝你莫。謝謝你們帶給媽媽的喜悅、溫暖和愛,我這個做女兒的只希望她開心……”

瑪麗落淚,艾瑪走到她的身邊,母女相擁。此時此刻,再多的話語都是多余,莫恒山和謝云上看著彼此,茉莉坐在他們中間,小姑娘伸出手,一只手牽著一個人的手,仿佛他們是一家人。

分享結束,莫妮卡對瑪麗說:“今晚再唱一首歌吧。”

瑪麗微笑著搖了搖頭,莫妮卡對莫恒山提議道:“莫,還是你來吧,昨天瑪麗給云上唱了一首歌,今天你開口她一定會唱。”

于是莫恒山坐到瑪麗身邊,和她交談了幾句,瑪麗點點頭,答應再唱一首。

“天,莫你是怎么做到的?”艾瑪不可思議道,“我平時怎么哄她都不肯開口。”

莫恒山看了一眼謝云上,說:“我對瑪麗說,云上很喜歡聽她唱歌。”

艾瑪轉身給了謝云上一個擁抱:“謝謝你,云上。”她用生澀的中文說道。

莫恒山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他沒有說。只見他走到鋼琴前,坐下來對瑪麗點了點頭,一陣輕快的樂音在他的指尖流淌。謝云上終于體會到麥克說的“寶藏”了,眼前的莫先生不僅會做飯,會園藝,還會彈鋼琴,麥克還說過他馬術一流……還有什么是他不會的呢?除了講故事,想到這里,謝云上不禁露出了笑容。

一曲結束,所有人意猶未盡。莫恒山停了停,兩只手又在鍵盤上跳躍起來,大家的眼睛都亮了,這首歌再熟悉不過,是保羅·莫里哀那首經典的曲目。

這首歌謝云上曾經聽過,她輕輕地哼唱,看著艾瑪和莫妮卡一起隨著音樂翩翩起舞。茉莉拉著她的手走入“舞池”,瑪麗拍著手微笑地看著他們,一屋子的人載歌載舞歡聲笑語……這美好溫情的一幕,被莫恒山深深地看在眼里。

瑪麗坐在鋼琴邊,對莫恒山露出微笑,她的歌聲平靜舒緩,充滿了滄桑。她在生命最好的時光遇到了一生所愛,也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里,思念著愛人。

謝云上不禁流下了眼淚,莫恒山凝視著她,這是他第二次看到她流淚。

臨走時,茉莉問謝云上什么時候去她家,說她家好大,比瑪麗家還大。謝云上習慣性地摸了摸小姑娘的臉,告訴她等工作結束了就去。茉莉點點頭,伸出小拇指,仰起臉無比期待地說:“云上阿姨,你一定要來哦。”謝云上微笑著和她拉鉤。

謝云上開始第二天的拍攝工作,中午莫恒山過來和她們一起吃午飯,帶了新鮮的食材,都是他自己種的。莫妮卡對謝云上打趣道:“莫是一個非常值得托付的對象,至少讓你每天都有好吃的。”

午飯后瑪麗照舊午休,拍攝工作暫告一段落。莫恒山提議,要不要出去走走,謝云上欣然同意。兩個人走出門,謝云上帶著形影不離的相機,偶爾舉起相機,拍下看到的風景。

莫恒山問道:“照片會保留那些記憶的痕跡,是因為這樣你才喜歡攝影的嗎?”

“有一部分原因,”謝云上放下相機說,“我之所以喜歡攝影,一部分原因是像你說的,留下記憶的痕跡。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想找到熟悉的感覺。”

正是因為知道她失憶,莫恒山才理解她的感受。他們一路沉默地走著,莫恒山又問:“你的身體恢復得怎么樣?出來工作沒問題嗎?”

謝云上搖了搖頭:“已經沒什么問題了。”她頓了頓說,“我不想把自己當病人,如果不出來工作,感覺像荒地里的草,遲早要枯掉。”

巴黎的深秋,涼意襲人,陽光灑在草地上,泛著碧綠的色澤。他們并肩站在一棵樹下,一片樹葉落了下來,落到謝云上的發上,她看著遠處的風景,沒有一絲察覺。莫恒山突然理解她為什么要坐十幾個小時的飛機來到這里,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她可以輕松自在地走在陽光下,不用擔心收到異樣的眼光。

如果沒有和她長時間接觸,如果不是像現在這樣和她隨意地聊天,他其實很難走進她的世界,而她也不會走進他的世界。

莫恒山靜靜地看著她,伸出手,將那片樹葉悄悄地取下來。他說:“你相信緣分嗎?”他的眼睛映著她的樣子,像一張秋天的明信片,“我想,我們的見面就是緣分。”

那天晚上,謝云上又做了個夢。

她夢見回到學生時代,偷偷地喜歡一個男孩,卻總是看不清他的長相。她寫了一封對他表白的信,偷偷地放到他的座位上。她看到一個女孩走到他的面前,那個女孩留著長發,穿一身淺藍色的長裙,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他看著女孩低下了頭……

謝云上完成了所有拍攝工作。她收拾完行李準備下樓,茉莉悄悄地跑上來對她說:“云上阿姨,我們拉過鉤的噢。”她真的很喜歡謝云上,想邀請她去家里做客。

謝云上摸了摸她的臉,這時莫恒山走上來對茉莉說:“茉莉,去跟朱莉亞他們玩。”

“可是云上阿姨還沒有答應我呢。”茉莉噘著小嘴道。

“云上阿姨不會食言的,”莫恒山哄道,“爸爸會幫你搞定的。”

被搞定的人就站在父女倆面前,得到父親的承諾,小姑娘歡快地去玩耍了。莫恒山接過她的行李問:“東西都檢查了嗎?”謝云上點頭,他說,“走吧,他們都在等你。”

謝云上跟莫恒山走下樓,看到所有人在客廳里等她,她和瑪麗一家告別,大家依依不舍,瑪麗握著謝云上的手久久不愿放開。他們本來打算再留她住一晚,莫恒山說:“云上今晚住我家里。”他說這句話時神色自然,謝云上卻覺得大家看她的眼神不一樣了,特別是莫妮卡,她的眼神十分曖昧。

謝云上對莫妮卡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莫妮卡學她眨眨眼:“Have a good night.”

離開瑪麗家,車子穿過一條車道往山上駛去,天色漸漸暗下來,兩旁是郁郁蔥蔥的樹,一只小松鼠跳到車窗旁,貼著他們的車跑遠了。謝云上感覺進入了一片森林,光線越來越暗,過了一會兒,莫恒山說:“到了。”

謝云上看到一棟白色房子藏在森林深處,就像是童話里才會看到的場景,路兩旁的燈依次亮起來,一座漂亮得難以形容的花園映入眼簾。

整座花園仿莫奈花園而建,一半是水園一半是花園,水園里種滿了睡蓮。正值秋季,睡蓮大多在湖中沉睡。茉莉拉著謝云上來到湖邊的一架秋千前,只見秋千繩上纏繞著花藤,微風輕拂散發著芳香。茉莉說:“云上阿姨,你快坐上去。”謝云上依言坐了上去,晚風吹在臉上,不禁閉上眼睛,身體隨著秋千微微蕩漾。

秋千越蕩越高,謝云上閉著眼睛說:“茉莉,不用推這么高。”秋千蕩得更高了,她沒有聽到茉莉的回答,忍不住回過頭,看到莫恒山不知何時站在她的身后……他越推越高,她有點恐高,卻隱隱感到刺激,忍不住叫出聲。

她感覺自己像一只風箏,自由地在天空飛翔,然而無論飛得多遠、多高,總有一個人緊緊地攥著那根牽著她的線。

05 答案

他們晚上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莫恒山做了糖醋排骨、清蒸鱈魚、清炒蘆筍、南瓜羹和銀耳雪梨湯。早就聽麥克說他廚藝一絕,果然名不虛傳,他不但會做中餐和法餐,還會做意大利料理和越南菜。

謝云上問:“你是喜歡做飯嗎?”

莫恒山看了眼埋頭喝湯的女兒,解釋道:“茉莉在長身體的階段,我要保證她的營養,還要讓她盡量不挑食。”

這時,茉莉抬起頭插了一句話:“爸爸平時做不了這么多菜,他自己也不吃。”

莫恒山尷尬地看了一眼謝云上,給她夾了一塊糖醋排骨,轉移話題道:“嘗嘗看有沒有家鄉的味道?”謝云上咬了一口,糖汁漫溢,散發著甜甜的肉香,莫恒山說,“我想你在這里也會想念家鄉菜吧。”

謝云上順著茉莉的話問:“你怎么不吃呢?”她發現,他確實吃得很少。

不等他開口,茉莉說:“爸爸要保持身材。”

莫恒山無奈:“茉莉,好好吃飯。”于是,小姑娘埋頭乖乖吃飯。

莫恒山沒有回答謝云上的問題。他在林奈去世后胃口就變得不好,也去看過醫生,醫生說是得了厭食癥。其實沒那么簡單,他知道,這是他的心理障礙。

有一段時間,莫恒山為了調理林奈的身體,親自做飯給她吃。后來他發現,林奈表面乖乖地吃掉,卻背著他偷偷吐掉。他以為是林奈不喜歡吃他做的飯,醫生卻告訴他,林奈得了抑郁癥。他找林奈談過,希望她愛惜自己的身體。林奈卻說,她的身體很好,沒什么問題。

他們婚后沒多久,莫恒山便從巴黎的藝術圈聽到關于林奈之前的傳聞。對于這種無稽之談,他原本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個買家拿著她當模特時的露骨畫找到他,向他索要一筆錢,否則就要將這幅畫公開拍賣。莫恒山瞞著林奈把這件事解決了,心里卻感到不舒服。他不介意林奈的過去,但是介意林奈的隱瞞。

她曾經對他說,她靠自己勤工儉學來到巴黎,很辛苦地打拼,終于獲得藝術圈的接納和認可。他相信她的努力和付出,于是婚后陪她來到巴黎,兩個人一起建造了他們的居所,“莫奈花園”。

那是一段寧靜美好的時光。

但沒過多久,這份寧靜就被打碎了。林奈得了抑郁癥,很長一段時間酗酒度日。莫恒山不明白林奈的病從何而來,他寬慰自己,搞藝術的人都會有情緒的問題。可林奈卻瞞著他,什么都不讓他知道,她不愿對他敞開自己。

莫恒山覺得,這并不是他認識的那個女孩,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了解過真正的她。

莫恒山當初之所以答應和林奈結婚,是因為林奈的乞求。她簽證過期,沒有正經工作,也沒有收入來源,就要遭遇遣返,她不愿意回國,求莫恒山幫助她。那時候父母正催他回去,他們給他物色了一個結婚對象,父母和對方的父母是世交,兩家想要“親上加親”。

一方面是林奈需要,另一方面是他不想過被安排的人生。何況,他也覺得自己應該是喜歡林奈的。她是他曾經遇見的人,他們居然還能在異國相逢,他覺得也許這就是林奈說的,上天安排的緣分。

他們的結婚低調而倉促,沒有舉辦婚禮,也沒有通知雙方父母。莫恒山的心里隱隱有所虧欠,他娶林奈,并不只是為了解決她的困境,他亦通過這種方式反抗他的父母。他不想要一個只為滿足父母榮耀的、所謂“門當戶對”的婚姻。

即使住在一起,婚后他們依然分房睡,大概是因為還太年輕,還沒有足夠的了解彼此。隨著時間推移,兩個人之間的矛盾慢慢地顯露出來。他們婚后第一次發生爭執,是因為林奈不愿意回國見莫恒山的父母。莫恒山的父母得知兒子結婚后,驚怒之余希望莫恒山帶林奈回國讓他們見見,林奈卻不愿意。林奈不僅不愿意見莫恒山的父母,也不愿意讓莫恒山見她的家人,她對自己的家人始終諱莫如深。

在他們結婚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覺得好像是哪里出了問題,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是他看走了眼,還是認錯了人。他娶林奈,明明是愿意的,愿意給她一個家,給她一個遮風避雨的港灣。可是為什么,他卻覺得非常乏力,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

莫恒山帶著謝云上在花園里散步,兩個人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期然地想起了南島的日子。謝云上輕聲感嘆:“時間過得真快啊……”快得仿佛是昨天剛認識,一轉眼如同多年老友相聚,看著星光,想念時光。

莫恒山看著她,說:“我記得第一次見你,你坐在麥克的車上,圍著一條紅圍巾。”那時候他就對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那時候見你一副不茍言笑拒人于千里的樣子,上了車也不說話,幸好有麥克,不然我應該要求下車。”謝云上微微笑道。

莫恒山沒有說話,謝云上收起了笑容,只聽莫恒山說:“抱歉,是我的錯。”

“你沒有聽出我在開玩笑嗎,莫先生?”謝云上歪著頭,對他眨了眨眼睛。

莫恒山愣住了,與謝云上玩笑似的口吻不同,他的神情看起來非常認真,他說:“我記得在南島的每一天,記得星空下的徜徉,記得你問我的話……抱歉我太久沒有對一個人說過這些話了,仿佛對你,那些無法宣之于口的話都有了歸處。”

謝云上想了想,說:“也許我就是你的樹洞。”

莫恒山聞言,有點哭笑不得:“你不介意我在你面前示弱吧?”

這句話是兩個人都沒有想到的,沒想到不茍言笑的莫先生就這樣“示弱”了起來。兩個人皆是一愣,氣氛有點凝滯,好在謝云上反應過來,笑著說:“都說了我可以當你的樹洞……也可以給你講童話故事。”

說完這句,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莫恒山悶悶道:“我又不是茉莉。”

“茉莉都比你好照顧。”

謝云上話音剛落,兩個人又都是一愣。見氣氛有點尷尬,謝云上低咳一聲,打破沉默道:“我很好奇,莫先生是做什么的,能有這么大一個園子?”

莫恒山說:“我做藝術品投資。”

“藝術品投資……”謝云上似懂非懂,“那應該是有錢人的樂趣。”

莫恒山耐心解釋道:“藝術品投資聽起來高雅,也無非就是做生意,投資一幅畫或者一件雕塑品,跟做生意沒什么區別。就比如你做攝影師,如果你的作品拿了獎被拍賣行炒高價,你也會成為有錢人。外行看的是熱鬧,內行看的是生意。”

聽莫恒山這么說,謝云上不免想起了那幅畫。那場展會也是一場藝術品拍賣會,其中不乏投資高手和資深玩家,有錢人聞著油墨味干的還是銅臭味的買賣,她確實不懂。她不關心哪幅畫拍出了天價,只關心她看中的那幅畫和她到底有什么關系。

可是如斯美好的夜晚,她不想打破這難得的靜謐安寧。顯然莫恒山也不愿意打破,他問:“明天想出去逛逛嗎?”

看似隨口一問,謝云上的心中卻起了一絲微瀾。她說:“我其實打算明天回去,也已經訂好了機票。”她無法再多待,要盡快回去不讓池逸發現。想到池逸,她在法國的這段時間他們聯系過一次,他關心她的近況,她說一切都好,只是還是比較嗜睡。她用這個理由,打消了池逸的顧慮。

莫恒山沉默,他的心中突然生出想要留下她的想法,哪怕再多待一天也好。可是,他沒有說出口。

他們誰也沒有再說話,在湖邊慢慢地散步。夜闌深靜,各自想著心事。

“留下她吧,你們好不容易見一次面。”一個聲音在莫恒山的心中響起。

“你應當盡地主之誼,帶她到處逛逛。”又一個聲音響起。

“這次走了不知什么時候再見,至少留下回憶,也不覺得遺憾不是嗎……”

走到一棵冷杉前,謝云上停住腳步,莫恒山靜靜地凝視著她的背影,終于下決心說出了暗藏已久的心聲。

“云上,我想你多留一天,可以嗎?”

謝云上聞言轉身,暗夜的光照在莫恒山的臉上,似藏了千言萬語,最終歸于一片寂靜。

莫恒山說不上為什么對謝云上存了隱晦的心思,這種心思只有自己知道。也許是在聯系不上她心慌意亂的時候,也許是聽到她說有人照顧的時候,也許是她對他說“也沒什么可失去了”的時候……他悄悄地,把她藏在了心上。

你所謂的不想、不愿、不將就,只是因為沒有遇到那個人罷了。

如果遇到了呢?

問問你的心,它會告訴你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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