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密密猶如針扎般的疼痛感,從四肢聚攏至胸口,又從胸口發(fā)散至全身,潮水般不停流動,不給我絲毫喘息之機。
“痛!”我終于開口喊出聲來。
“成了大半,”斜上方有人說話,聲音稚嫩如幼童,語氣卻肅穆似寒冰,“牽牛花,逆流運氣,引池水入體。”
“痛!”無數(shù)道氣流就像無數(shù)把利刃,一路從腳底撕扯到頭頂,又從頭頂刮蹭到全身。
“逆流運氣,不得停下!”煩人的聲音毫不讓步。
筋絡血脈一寸寸被撐破,又一寸寸收攏來,我痛到喊不出聲,卻也真的停不下來。隨著肉身一遍遍淬煉重組,原本漂浮著的意識越來越重,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直到后背狠狠撞上地面。
我猛地睜開雙眼,徹底醒了過來。
“成了。”這聲音還在。
我翻身坐起來,去看那說話的人:只見一個紅裝的白臉娃娃,正盤腿坐在一朵蓮花上盯著我。
他眼里不時閃現(xiàn)著灰白色的火焰,給人感覺涼颼颼的。
“大士在等你,跟我來。”白娃娃冷冰冰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等我。”我趕緊爬起來,一邊追上白娃娃一邊四處打量。
視線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天地之間點綴著朵朵蓮花,而蓮花底下的一汪池水,仍舊是白的。
“這是哪里?我是死了嗎?你是誰?除了我你還看見其他人了嗎?”不管我走多快,總也趕不上那白娃娃,而他悶頭往前走,根本不搭理我的問題。
這里是陰曹地府嗎?我恢復自由了?猴子又去了哪里?他也死了嗎?
“喂,你先別急著走,你要帶我去哪兒?”我伸手想拉住他身后的紅色飄帶,卻眼睜睜看著他往前又踏出一步,然后消失了。
“你!”我來不及多想,朝著他消失的地方?jīng)_了過去。一腳踏出,好像穿過了一扇看不見的門,本來白茫茫的天地不見了,所在之處分明是一座竹林。
“這邊走。”白娃娃出現(xiàn)在前方竹林小路上。
“好好好,走走走。”我認命點頭,默默跟上。
圍著竹林繞過兩圈,前方豁然開朗又是一片蓮花池,清水綠葉襯得粉色蓮花格外嬌嫩,藍天白云映得黃土地面分外可親。
這絕不是陰曹地府。
“大士他們就在前面,你去吧。”白娃娃終于停下腳步,指著前方立在路邊。
我點點頭繼續(xù)往前走。
“夢為幻境,不可輕信。”擦身而過時,白娃娃輕輕說了一句。
“什么?”等我回頭問他,他卻早就轉身走了。
真是個怪人。但到了現(xiàn)在,什么怪人怪事都不稀奇了,先走下去。
順著腳下小路往前走,又經(jīng)過一片竹林,又來到一片蓮花池,在層層蓮花簇擁之中,有一朵巨大的蓮花高高升起,蓮花之上隱隱有幾個人影。
有那個無比熟悉的人影。我停下腳步,默默看著。
“牽牛花,既然醒了,何不上來?斗戰(zhàn)勝佛和凈壇使者都在等你。”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高臺上傳來,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力量。
我知道我應該上去,卻根本動彈不得。
兩個身影一前一后從高臺上沖下來,越來越近,我的頭也越來越低。
“小阿紫!”
“阿紫姑娘,你總算醒了,還是菩薩有法子。”
我腳上穿著嶄新的綠色布鞋,越發(fā)顯得對面那雙黃色靴子過于老舊。等有空的時候,該給大圣換一身行頭,我胡思亂想著。
“小阿紫?”大圣的臉突然出現(xiàn),遮住了我和他的鞋子,嚇得我往后退了幾步,卻終于不得不抬頭跟他們見面。
“大、大圣,”我扯開嘴笑笑,“還有天蓬元帥。”
大圣扛著金箍棒,渾身上下像剛被火撩過一遍,灰撲撲黑漆漆的,略顯狼狽。
他身后的天蓬也沒好到哪兒去,連頭發(fā)都燒焦了一片,正瞪著大眼睛慘兮兮地盯著我。
“你們,這是怎么了?”我好奇,同時努力控制著嘴角。
大圣掃我一眼,不說話。
天蓬湊上前來:“阿紫姑娘,你聽我跟你慢慢說啊。”
“各位何不上來?”高臺上的聲音又發(fā)話了。
大圣伸手拎起我:“走,去見菩薩。”隨即帶著我飛上了高臺。
蓮花高臺的中央坐著一位,旁邊立著兩位,三個人都籠罩在白光中。
我腳剛落地,中間那位就開口喚我:“牽牛花,走上前來。”
“小阿紫,這是觀音菩薩,是她救下了你。”大圣邊說邊把我往前推了推。
這就是名震天下世人傳頌的觀世音菩薩?我連忙走上前,想好好瞻仰瞻仰真佛。
一片純白。
我挪開視線再看回去:仍舊是一片純白。這位菩薩慈眉善目莊重威嚴,同時眼睛里是一片純白。
當然沒有黑暗,卻也沒有光和風。
“見過菩薩。”我低下頭。
“牽牛花,你可知你在何處?”白色菩薩問我。
我搖搖頭。
“你可知你之前在何處?”白色菩薩繼續(xù)問我。
我轉頭看看大圣,下定決心:“我,我和猴子一起,被大圣一棍子打死了。”
“什么?”大圣瞪大雙眼。
“斗戰(zhàn)勝佛不必著急,聽她說來。”白色菩薩沖我點點頭。
我深吸一口氣,全盤托出:“佛祖不是要大圣你重塑金身嗎?我大概是被他一起送回去了,我醒來是在你破石而出那天……然后我再醒來就是這里。菩薩,猴子他怎么樣了,他也會在這里醒過來嗎?”
“阿紫姑娘,”天蓬在一旁插話,“從你在大殿上被佛祖打散修為,到菩薩施法救你,你總共昏迷了四十九個時辰,這么些天你一直在菩薩的靈水里泡著,根本哪兒也沒去啊。”
“什么?”換我接受不了了。
“好了,”大圣拿金箍棒敲著地面,害我一激靈,“等我再去找如來問清楚。”
“不急不急,這問題我就能解答。”白色菩薩攔住大圣。
“對對,猴哥,咱都在佛祖手上吃了這么多次虧了,再找他能有什么用,還是聽菩薩的,聽菩薩的。”天蓬也沖上來拉住大圣,又對我擠眉弄眼。
我嘆了口氣,只想回到池子里躺下:“請菩薩解惑。”
“當日大殿之上,斗戰(zhàn)勝佛執(zhí)念不平難以勸說,佛祖只得以法力先行逼退。”白色菩薩解說起來,大圣和天蓬倒沒有急著反駁,“但佛祖畢竟慈悲,豈會真叫你重塑金身。我猜測,佛祖是要你魂回本初、夢游起源,冷眼旁觀這一路艱辛,重新找回成佛的信念。”
“而我擋了那一下,”我跟著分析起來,“夢游起源的就變成了我?”
“正是。”白色菩薩點頭。
“不對,不對不對,”我狠狠搖頭,“如果只是夢游起源,那為什么會有猴子?為什么我去了猴子的起源,而不是大圣的起源?”
“這兩者有何區(qū)別?”白色菩薩問我。
“我……”我答不上來。
為什么我去了這一趟,會對猴子這么念念不舍,以至于眼前大圣的光芒都黯淡了許多?為什么夢境和現(xiàn)實有好多細節(jié)還是對不上?為什么這番話讓我覺得這么不可信?
“為什么?”我喃喃念著。
“因為如來要我看著,”大圣突然開口說,“那猴子是我爭強好勝意念的化身,而他要我看著自己毀掉這個化身,他要我明白是我把自己推向了成佛之路。”
“但你明明不知道猴子的出處啊?”我不懂。
“這無關緊要,”大圣笑起來,“對他們來說,這場夢能影響我的立場,這就足夠了。”
“可是……”不,這個解釋我不接受。
“小阿紫,”大圣打斷我,“夢里那猴子打架總能贏嗎?”
為什么這么問?“嗯,能贏,除了和佛祖,還有最后和大圣的那一場,”我回想著,“他既殘忍又狡猾,就算靠力量不能取勝,他也總能想出別的辦法打贏對手。就連,就連五指山,假以時日他也能憑自己的力量沖出來。他對敵人狠,卻對自己更狠,他不會容忍自己打不過任何人的。”
天蓬在一旁撓著下巴附和:“那不就是鬧天宮時的猴哥嘛,見過見過,的確氣勢不凡。從五指山出來后的確是差了點意思,嘿嘿,就一點點。”
我繼續(xù)邊想邊說:“而他又特別驕傲,即使一時打不過,也不向任何人求助,只會自己暗地里用功,回頭再把輸?shù)舻亩稼A回來。他還……”
“好了!”大圣不耐煩地嚷嚷著,“現(xiàn)在再說這些都沒用了。不管是真是假,那猴子都已經(jīng)被我一棍打死,魂飛魄散,無處可尋了。”
“那倒不一定。”白色菩薩沉默良久,終于又開口了。
大圣眉頭緊鎖,瞪眼看向臺上:“菩薩何出此言?”
白色菩薩微微一笑,輕輕將拂塵搭在手腕:“斗戰(zhàn)勝佛如想尋回故人,不如舊地重游,去地府走一趟。”
“你是說猴子果然沒死?不不不,是猴子果然沒有魂飛魄散?”我差點跳起來。
“他既然有過肉身,佛祖又給了他行走的身份,是死是生,都必定記過一筆。”白色菩薩還是笑瞇瞇說著。
“那就去找找看!”我盯著大圣,慢慢朝他身邊挪過去。
大圣看看白色菩薩,又看看我,眼珠轉了兩轉,腳下一動不動。
我挪到大圣身邊,攥住他的衣袖,努力慫恿著:“大圣你看,迄今為止關于猴子的出處,咱們都是道聽途說。現(xiàn)在有機會找那猴子問個清楚,難道不好嗎?如果他真是你意念的一部分,真的被佛祖哄騙著打跑了,現(xiàn)在把他找回來,讓佛祖白忙一場,難道不好嗎?”
大圣看著他的衣袖,哼了一聲:“你真這么想找?”
“想找想找。”我連連點頭。
大圣又哼了一聲:“俺老孫沒他不行?”
“不行不行。”我連連搖頭。
“不不不,阿紫姑娘她不是那個意思,”天蓬從另一邊冒出來,笑得眼睛都沒縫了,“猴哥,你聽我一句,既然你有疑心,咱就把這事情搞清楚。不就是去地府么,你都去過多少趟地府了,還差這一次?”
大圣瞪了我一眼,把衣袖從我手上抽走,回頭沖白色菩薩一彎腰:“多謝菩薩指點,那我們這就走了,萬一尋他不著,少不得還要回來請教菩薩。”
白色菩薩笑著點點頭:“時機成熟,此去必有收獲,只管去吧。”
我也學著大圣彎腰向臺上辭行:“多謝菩薩好意相救,阿紫用了菩薩的靈水,有機會一定報答菩薩。”
白色菩薩也沖我點點頭:“牽牛花,鑒于你我有緣,我再多問一句:你可知你為何在此?”
“我,我不知。”我連這問題都沒懂。
白色菩薩笑得越發(fā)溫和:“你只管記得,你自為鏡,照出來的,本就在那里。”
我滿心疑惑地點點頭:“謝菩薩指點,我記得了。”
現(xiàn)在不是糾結這些似是而非佛語的時候,猴子還在等我呢。
“大圣咱們走吧!”我自覺地拎起后脖領子,遞到大圣手里。
大圣嫌棄地看我一眼,轉頭叫上天蓬:“走了!”
總有一天要讓大圣教我御風飛行,但現(xiàn)在不是時候。
猴子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