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快逃！”我驚呼著醒過來，睜開雙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我到底睜眼了嗎？這是在哪里？我的藤蔓呢？我的身體呢？大圣呢？

“嘎啦嘎啦，轟隆轟隆。”頭頂傳來的，好像是雷聲？

“轟！”眼前的黑暗突然被劈開，一道白光過后，出現在我眼前的是深深刻在記憶深處的熟悉景象。

是花果山！

我回到花果山了？

我想走到山崖邊看看我的山洞，卻根本動彈不得。我好像變成了一團模糊的意識，漂浮在一個不受我控制的容器里。

這個容器回頭看了看剛才被雷劈過的地方，那里躺著一塊碎裂的石頭。我雖然沒有了身軀，看到這石頭還是忍不住打了個激靈：完了，果真重回本真、從頭修行了嗎？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容器從山頂攀爬到山腳，在山腳下的湖邊再次確認了容器的身份：那從水面上看向我的，的的確確就是大圣本人。

眼里的火焰還在，但眼圈的金光沒了。對著自己的倒影笑的時候，嘴角上揚得甚至有些傻，害我也忍不住一起傻笑起來。

如果大圣重回本真能忘了從前，能笑得這么開心，倒也不完全是件壞事。

壞了！還有老丞相他們，要是他們知道大圣被佛祖打回原形了，肯定會傷心死的！

我緊張得原地打轉，大圣卻完全感受不到，還大搖大擺地往水簾洞方向走去。

“哎，那猴子！站住！”前方傳來了一陣呼喝聲。

大圣停住腳步抬頭看，眼前的樹林里竄出一群猴子，有的吊在樹枝上，有的站在樹邊。其中一只往前走了幾步，打量著大圣：“你打哪兒來？怎么沒見過你？”

“我從山上來，”大圣指了指頭頂，“我也沒見過你們。”

“喲，那座山？剛山上劈下來一道閃電你見了嗎？”另一只吊在樹上的猴子問。

“沒見著，那會兒我還沒出來呢。”大圣老老實實回答。

“切，我還以為你是被雷劈了才逃下來的呢。我們正準備去山上看看，你要么給我們帶帶路？”領頭的猴子又往前幾步，氣勢洶洶地伸手就要搭上大圣的肩膀。

大圣往旁邊讓了讓，躲過對面的手：“我就不去了，那山上什么也沒有，好沒意思。我要去周圍看看，找點吃的。”

領頭那猴子明顯不樂意了，伸手重重打向大圣的肩膀，嘴里說著：“讓你給我們帶路，回來再找吃的也不遲。”

大圣這回沒再躲開，他抬手架住了對方的手臂，直勾勾頂著那猴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去，我餓了要找吃的。”

猴群一陣騷動，所有猴子都從樹上下來，將大圣團團圍住。隨著領頭那猴子的一聲令下，所有猴子撲向大圣又抓又咬，場面頓時亂成一團。

我倒不擔心大圣會因為這群猴子受傷，即使大圣現在法力全無，再來一萬只這種猴子也不是大圣的對手。我奇怪的是我從來沒見過這群猴子，他們是新來的？行事這么不講道理，老丞相都不管管他們嗎？

一架打完，這群猴子倒了一地，大圣拍拍雙手，站在原地不動。

原先吊在樹上說話的那猴子受傷最輕，這會兒見大圣不走，連忙捂著肚子爬到大圣腳邊，喊著：“你好厲害，從今以后我們都聽你的！”

大圣笑了兩聲，點點頭：“好啊，那你們先去給我找點吃的。”

還能動彈的猴子們都散出去找吃的了，大圣爬到樹上，坐在樹杈間等著。

我隨著大圣一起看著癱倒在地上的猴子們，突然心底一涼，感覺有什么正凝聚在我旁邊，和我一起往外看著。

大圣吃了這群猴子送來的水果，又和他們閑聊了半天，聊的內容讓我越聽越困惑。

按這群猴子的說法，現在花果山里到處都是分散的猴群，歸不同的頭領管，根本沒有統一的組織：既沒有提到老丞相，也沒有提到大圣爺。

這還是我熟悉的花果山嗎？老丞相去哪兒了？長毛去哪兒了？

我心底隱隱有了猜測，但那更像是胡說八道，根本不可能發生。

大圣一直和這群猴子混在一起，他們后來還是去了一趟西山山頂，只是猴子們都很失望：除了一地石塊，其他什么也沒有。

隨著打敗的挑釁者越來越多，大圣的猴群越來越壯大，我身邊那股冰涼的氣息也越來越濃重，濃重到我漸漸能看出是個人影，比我身處其中的黑暗還要黑上一倍。

我看著大圣每天打架打得興高采烈、吃水果吃得滿臉笑容，由衷地希望我那個荒誕的猜測永遠不會被證實。

但那一天終于來了：水簾洞被發現了。

“頭領！頭領！”殷勤的小猴子隔著老遠就開始大喊大叫，“在這兒在這兒！”

“哪兒有什么奇怪的洞口？”大圣跟著小猴子往前走，不一會兒就走到了懸崖邊。其他幾十個猴群的頭領陸陸續續也都占好了位置，一排齊刷刷地伸長了脖子看著對面的瀑布。

瀑布里面，就是水簾洞。一邊聽那小猴子給頭領們夸耀自己發現洞口的經歷，我似乎一邊還聽見了自己越來越劇烈的心跳聲。

“如果我跳進那瀑布，找到那洞口，你們就要認我作你們的大王。”被老丞相模仿了幾十萬遍的那句話說出口，我知道我再也騙不了自己。

大圣不是被打回原形，而是被送回一切開始的時候了。佛祖說的重來一遍，還真就是從頭再來一遍。

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如果什么都不改變，那結局不就是一樣的嗎？不對，我突然想到，這次不一樣，這次我在這兒！

“喂！”我想象著發出聲音，“喂喂！大圣！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大圣跳進瀑布里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喊著。

大圣坐上石座接受猴子們第一次跪拜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喊著。

大圣看著族群里的老猴子們死去的時候，我用盡全力喊著。

我時刻不停地想象自己喊到聲嘶力竭，卻連一絲一毫的聲音都發不出來。反而是身邊那團黑影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偶爾還能聽見低低的喘息聲。

等到大圣決定出海尋仙，我已經放棄叫喊，垂頭喪氣地接受了自己這個看客的身份。

尋仙的路途比老丞相他們說得還要苦，很多時候連我這個已知結果的看客都看不下去，大圣卻一聲不吭地堅持了下來。

等找到神仙之后，神仙根本不像老丞相他們說的對大圣諄諄教導，而是百般嫌棄萬般刁難，每天都氣得我恨不得沖出去咬死他們。

但求學期間的大圣和在花果山稱王的大圣完全不同。嬉笑隱忍、擇機而動，求學期間的大圣更像是一只聰明的弱小動物，在無法依靠武力的時候憑智力生存。

不知為什么，我看著這樣的大圣，偶爾會想到我自己。

“咚咚咚。”頭上被敲了三下的大圣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樂得蹦跶著回了房間。我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身邊許久沒有聲息的黑影竟然又動了起來，似乎也在期待著什么。

“悟空，你學會了就可以走了，以后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山門在眼前關上，大圣朝山門重重磕了幾個頭，轉身面對群山長出了一口氣。

“啊。”什么聲音從身邊傳來，嚇了我一跳，卻是那團黑影猛地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像是終于被放出牢籠的野獸，舒服地邊活動手腳邊哼了起來。

“喂！”我沖那黑影喊著，果不其然，沒得到任何回應。

但那聲音，那曾在我噩夢里響起過的聲音。為什么是他？竟然真的是他！

一絲絲涼意從意識深處升起，我再顧不上跟隨大圣的視野，只緊緊盯住身邊這個輪廓清晰的黑影。

“他自我處來。”

大圣他，在五指山腳下就知道了。而我，卻直到親眼看見才明白。

老丞相總說我笨，說得真是太對了。

那黑影自從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就好像打開了話匣子，再也停不下來。

“虎妖算什么？敢占了我的地盤，看俺老孫剝了他的皮！”學成回山遇到占山為王的妖怪，黑影露出獠牙怒吼著。

“龍王算什么？白白浪費這么些個好寶貝，待俺老孫替他打理打理！”潛入深海初探龍宮，黑影盯著金箍棒狂笑著。

“閻王算什么？天下憑什么聽他的！俺老孫說不能死就都得給我放回去！”在煉獄里翻看生死名冊，黑影搖頭晃腦大叫著。

黑影每說一句話，大圣就要與人打斗一次。大圣每與人打斗一次，黑影就變大一圈。直到大圣打翻天庭御酒、撞倒王母御樹、搶回蟠桃仙果，那黑影已經占滿我所在的這處黑暗之地，將我團團圍在正中。

我只能眼睜睜看著，既發不出聲音，也揮不動拳腳，連心底的涼意都漸漸凝結成寒冰，凍得我都快忘了我到底是誰。

我是誰？我為什么在這兒？

“我是齊天大圣孫悟空！大和尚，你回去告訴玉帝，他搬再多的救兵也沒用！”大圣的聲音和黑影的聲音合二為一，在天地間回響著。

“你這猴頭，當愿賭服輸！”帶著佛號的聲音從頭頂云端傳來，把我從渾渾噩噩的境界里徹底驚醒。

只來得及看了一眼金光閃閃的天際線，那股熟悉的巨力再次朝我重重壓下來。我被裹挾在黑影之中，和黑影一起狠狠跌落地上，又被深深按入地底，在巨力威懾之下絲毫動彈不得。

“放我出去！”“你就在這五指山下好生悔過！”

遠遠傳來大圣和佛祖的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我盯著眼前黑漆漆的巖石，陡然意識到：睜開眼的并不是我，聽到大圣聲音的也并不是我。

我還是漂浮在容器中，而容器換了。

“哈哈哈哈哈哈！”新生的容器歇斯底里地笑著，“如來老兒，你倒是幫了俺老孫一個大忙，等俺老孫出去以后，一定好好謝謝你！”

原來如此，我跟著一起大笑不止，原來如此！因緣天定，妄念自生！好個啞謎！如今我懂了！

可我懂了又能如何？還是一樣當新容器的看客。

第一個百年，新容器一直在嘗試修煉和打探消息，但無論是他自己還是山那頭的大圣，誰都沒能成功施展任何法術。

第二個百年，新容器放棄了以前的修煉方式，開始研究如何汲取地底靈氣；而山那頭的大圣被砍柴的樵夫發現，成了當地有名的妖怪景觀。

第三個百年，新容器找到了與地脈溝通的辦法，將方圓百里的靈異之氣吸了個一干二凈；而大圣與樵夫家族世代交好，樵夫的小兒子還在大圣洞口旁邊載了幾株桃樹。

第四個百年，新容器學會了運用靈氣以虛化實，小小一方巖縫把他新練就的軀體擠壓得血肉模糊；而大圣身邊的桃樹正茂盛生長，每天都有一堆桃子掉在大圣嘴邊。

第五個百年，新容器一門心思提升軀體強度，目標是重獲鋼筋鐵骨。可還沒等他練成，玄奘大師就揭開了山頂封印，一陣天搖地動之后，大師帶著大圣走了。

新容器從地底鉆出來，火辣辣的陽光照得他雙眼通紅，他卻舍不得把眼閉上，直勾勾盯著遠處天際看個不停。

“猴子！你出來啦？！”強光下有個模糊的身影沖了過來。

新容器伸手撿起地上的桃樹枝，捏在手里用力一抖，將樹枝變成金箍棒的樣子，狠狠敲在地上：“如來老兒！今日就是咱們恩怨了結之日！”

說完，他縱身一躍落在半空，腳踩祥云朝天邊疾速飛去。

我知道他的目的地，卻不知道那里究竟發生了什么，或者即將發生什么。但不急，且跟著看下去。這冷眼旁觀的五百年，我唯一的收獲就是擁有了無窮無盡的耐心。

“如來老兒！”還是一樣的叫板。

“悟空你不去送取經人，來我這里做什么？”還是一樣的裝傻，但畢竟不是真傻，“哦，原來如此，原來不是悟空。”

“你說誰不是？我就是齊天大圣孫悟空！今天我就要再來跟你比個高低！”灰頭土臉的猴子在大殿上氣焰囂張地大喊大叫。

“呵呵，”佛祖在云里笑著，“你是何人？為何要與我比試？”

“我是齊天大圣孫悟空！”

“不，你不是，”佛祖被一層層金光蓋住，完全看不清表情，“至少現在不是。這天下只有一個齊天大圣孫悟空，而不是兩個。”

“誰說有兩個！只有我一個，我就是孫悟空！我就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孫悟空！”猴子急了。

“你不是。你只是孫悟空的影子，此刻深陷迷惘而已。等你明白過來，就會回到他身邊繼續當一個影子，繼續做你該做的事。”佛祖慢吞吞地說。

“我不是影子！我就是孫悟空！我在五指山下等了五百年，就等著今天跟你清算清算！少說廢話，先吃我一棒！”猴子單手抄起金箍棒，重重揮向蓮臺上的佛祖。

“啪！”金箍棒還沒完全落下，在空中就已經斷成兩截，等到完全落下，猴子手里只剩下了半根碎掉的桃樹枝。

“你看，假的，做不得真。”佛祖悠悠然開口。

猴子徹底瘋了，他扔掉桃樹枝，舉起拳頭向前猛沖過去，卻在途中就被無形之手困在原地，無論他怎么掙扎都無法再往前半步。

“五指山下五百年。同樣是五百年，孫悟空五百年后得了赦免去護送取經人，今后還有他的一番大造化。你呢？”佛祖伸手點指猴子頭頂，“你不是孫悟空，卻又要做孫悟空，身份不明，世所不容。不如做回孫悟空的影子，這世上還能有你的一席之地。”

“不，我不要再當影子了！”猴子把頭都要搖掉了。

佛祖輕輕笑著：“也罷，你也是我種下的因果，這也是你的緣法。你上前來，攤開手。”

猴子被推著往前走了幾步，遲疑著伸出右手。

佛祖又揮手點指，猴子腳邊的桃樹枝金光閃閃地飄了起來，等飄到猴子手里，金光褪去，赫然又是一根如假包換的金箍棒。

猴子拿著金箍棒，愣愣站著，佛祖卻已經退回一片金光之中，猴子也被推出殿外。隨著金色大殿的大門緩緩關上，門里隱隱傳來最后幾句：“真擇其一，不拘來處。等你成了真正的孫悟空，再來找我吧。”

猴子在殿外站了許久，我也跟著沉默了許久。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我倒是知道了，假猴子要遇上真悟空，真大圣要殺了假猴王。這一幕注定要上演，我阻止不了。

我為什么想阻止呢？這猴子野性難馴，天性殘忍暴虐、爭強好勝，整天四處惹禍、橫行霸道，他死了不好嗎？只剩下大圣，沒有了影子，不好嗎？

我想不明白。

我眼看著這猴子去騷擾取經人，眼看著這猴子去強取花果山，眼看著這猴子被大圣追趕到如來座前，下一瞬就要橫尸當場。

我眼看著大圣的金箍棒堪堪落下，恍惚間竟然跟著猴子一起痛不欲生。

“大圣，是我啊！”我借著猴子死前最后一口氣，終于喊出了這句話，發出的聲音卻小得沒人能聽見。

算了。放任自己陷入黑暗，我糊里糊涂想著：大圣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路上有那么多人陪著，還有另一個我要找他，他不需要我。

而猴子誰也沒有，我還是去陪他吧。

“大圣，我走了。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