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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電報局

荷馬終于在電報局門口停下的時候,綺色佳已經入夜。窗戶里的鐘指著七點過兩分。荷馬看見電報局的經理斯潘格勒先生,正在辦公室里計算一份電報稿的字數。這份稿子是一位看上去又疲倦又惶恐不安的二十歲上下的小伙子剛剛遞給他的。荷馬走進辦公室,聽斯潘格勒先生跟這個年輕人說話。

“十四個字,收報人付費。”斯潘格勒說。他停了一會兒,朝那個小伙子望了一眼。“錢不大夠用了?”

小伙子一下子沒能答上話來,不過他很快就說:“是啊,先生。不大夠——不過我母親會把錢寄來,足夠我回家的。”

“一定會的,”斯潘格勒說,“你上哪兒去了?”

“我想我哪兒也沒去,”小伙子說著,咳嗽起來,“這個電報我母親什么時候可以收到?”

“你看,”斯潘格勒說,“東部這會兒已經挺晚了。深更半夜的,湊錢往往不太容易。不過我馬上就給你發過去。”斯潘格勒沒再去看那個小伙子,用手在口袋里摸了一陣子,摸出了一把硬幣、一張鈔票和一只白煮蛋。

“喏,”他說,“以防萬一。”他把那張鈔票遞給小伙子。“你母親把錢寄來以后,你再還給我好了,”他說。他朝那只雞蛋做了個手勢。“我七天以前在一家酒吧里撿來的。給我帶來好運。”

男孩子看了看錢。“這算什么呢?”他說。

“不算什么。”斯潘格勒說。

“謝謝,”小伙子說。他住了聲,又驚奇又尷尬的樣子。“謝謝。”他又說了一遍,然后匆匆忙忙地走出了辦公室。

斯潘格勒把電報稿拿去交給值夜班的報務員和接線生威廉·格羅根。“威利(1),把它發出去,付過賬了,”他說,“我自己來付。”

格羅根先生用手按著“小爬蟲(2)”,一個字一個字地發起電報來:

賓夕法尼亞州約克市

畢德爾街1874號

瑪格麗特˙斯特里克曼夫人

母鑒請匯三十元欲回家一切均好

約翰

荷馬·麥考利仔細看了看簽發桌,看看有沒有什么要投遞的電報,或是有哪家該去登門通知的。斯潘格勒先生不動聲色而聚精會神地望著他,隨后跟他說起話來。

“你喜歡當投遞員嗎?”他說。

“我喜歡嗎?”荷馬說,“我最最喜歡做的事了。你一準能見到許多不同的人。你一準能去許多不同的地方。”

“對了,”斯潘格勒說。他不作聲,仔細看了男孩子一眼,“你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

“好的,”荷馬說,“我很累,可是睡得很好。”

“你今天在學校里打瞌睡了沒有?”

“有一點。”

“什么課?”

“古代史。”

“體育呢?”斯潘格勒說,“我的意思是,你打了這份工,是不是就顧不上參加了?”

“我還是參加的,”荷馬說,“我們每天都有一堂體育課。”

“是嗎?”斯潘格勒說,“我上綺色佳高中的時候,跑二百二十碼低欄。山谷學區冠軍。”電報局經理停了下來,然后又說下去,“你真的喜歡這份工作,是不是?”

“我要做這個電報局里有史以來最好的投遞員。”荷馬說。

“好啊,”斯潘格勒說,“不過,別把自己累死;不要操之過急。把電報迅速送到,但是不用跑得太快。對每個人都要有禮貌;在電梯里該把帽子脫下來。最最要緊的事是別把電報給丟了。”

“好的,先生。”

“上夜班跟上日班不一樣,”斯潘格勒繼續說下去,“送電報去唐人街,或是送到鄉鎮上去,可蠻嚇人的——不過可別給嚇著。人總是人,不用怕他們。你多大了?”

荷馬倒抽了一口氣。“十六。”他說。

“是啊,我知道,”斯潘格勒說,“你昨天已經說過。我們雇用的男孩子非得滿了十六歲不可,不過我覺得我可以冒個險試用你。你多大了?”

“十四。”荷馬說。

“這么說來,”斯潘格勒說,“你再過兩年就十六了。”

“是的,先生。”荷馬說。

“要是有什么你不明白的事,”斯潘格勒說,“就來問我。”

“好的,先生,”荷馬說。他停了一下,“歌唱電報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大不了的,”斯潘格勒說,“我們不常有這個業務。你嗓子還不錯,是不是?”

“我以前常在綺色佳的第一長老會主日學校唱歌。”荷馬說。

“那很好,”斯潘格勒說,“我們的歌唱電報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嗓子。比方說,那邊的格羅根先生收到一份生日祝賀。你該怎么做?”

荷馬走到格羅根先生身邊去,唱了起來: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

祝你生日快樂,親愛的格羅根——

祝你生日快樂。”

“謝謝你。”格羅根先生說。

“不錯,”斯潘格勒對荷馬說,“不過你不應該說‘親愛的格羅根’,該說‘親愛的格羅根先生’。你拿了每個禮拜這十五塊錢怎么用呢?”

“交給我母親。”荷馬說。

“好啊,”斯潘格勒說,“從現在開始,你就上班了,正式上班了。你是我們這個隊伍的一員了。仔細看,仔細聽,張開眼睛,豎起耳朵。”電報局經理移開目光,茫然望了一會兒,隨后又說,“你將來打算做什么?”

“將來?”荷馬說。他覺得有幾分尷尬,因為他生下來每天都在忙著為將來作打算,即使這個所謂的將來只是第二天而已。“唔,”他說,“我還拿不準,不過我希望有一天我會是個人物。也許當個作曲家什么的呢——有一天。”

“那好,”斯潘格勒說,“這兒是你起步的地方。四周都是音樂,真正的音樂,直接從世界上傳過來,直接從人們的心里傳過來。聽見發電報的按鍵聲了嗎?多美的音樂。”

“是的,先生。”荷馬說。

斯潘格勒忽然發問:“你認識大馬路上的查特頓面包房嗎?這兒是兩毛五分錢。你去替我買兩塊隔天的餡餅來——一塊蘋果的,一塊椰子醬的。兩毛五兩塊的。”

“好的,先生。”荷馬說。他接住了斯潘格勒扔給他的兩毛五分的硬幣,跑出了電報局。斯潘格勒目送他離開,沉入了懶散、快活的懷舊夢想。他從夢境中醒過來,轉身對報務員說:“你覺得他怎樣?”

“他是個好孩子。”格羅根先生說。

也有同感,”斯潘格勒說,“他來自圣塔克萊拉大街上一個清貧的好人家。父親沒了。哥哥參軍了。母親夏天在肉類加工廠做事。姐姐在州立大學念書。他年齡還差兩歲,就這么回事。”

“我年齡已經超過兩歲,”格羅根先生說,“我們會相安無事的。”

斯潘格勒從桌子邊上站了起來。“你要是找我的話,”他說,“我在科貝特酒吧。你們把餡餅分了吃吧——”他忽然停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荷馬手里拿著兩塊包好了的餡餅,跑進了辦公室。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斯潘格勒幾乎對男孩子在吆喝了。

“荷馬·麥考利。”荷馬說。

電報局經理一把抱住了新來的投遞員。“好吧,荷馬·麥考利,”他說,“你正是這家電報局里上晚班所需要的男孩子。你很有可能是圣華金河流域跑得最快的生靈。有朝一日,你也會成為一位大人物——如果你還活著的話。所以,你一定好好兒活下去。”他轉身離開了電報局,撇下荷馬去琢磨他這番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好了,孩子,”格羅根先生說,“餡餅。”

荷馬把餡餅放在格羅根面前的書桌上,聽著他繼續往下講。“荷馬·麥考利,”他說,“我叫威廉·格羅根。不過人家都叫我威利,盡管我已經六十七歲了。我是個老派的報務員,世界上已經不多了。我也是局里晚班的電報主管。我這個人也有一肚皮過去的美好世界的回憶。而且我現在也餓了。我們一起來分享這些餡餅吧——蘋果的,椰子醬的。從現在起,你我就是朋友了。”

“好的,先生。”荷馬說。

老報務員把其中一塊餡餅分成四爿,他們開始吃起椰子醬餡餅來了。

“有時候,”格羅根先生說,“我會讓你替我跑跑腿,跟我一起唱唱歌,或是坐下來跟我說說話。遇上我喝醉了的時候,我還指望你能有一種十二歲以上的人不大會有的理解力。你多大啦?”

“十四歲,”荷馬說,“不過我覺得我的理解力還不錯。”

“很好,”格羅根先生說,“我就信你的話了。每天晚上,在這間辦公室里,我會指望你看著我有能力履行我的職責。要是搖動我的身子我還是沒有反應的話,就朝我臉上潑冷水——然后再從科貝特給我端一杯滾燙的清咖啡來。”

“好的,先生。”荷馬說。

“不過,要是在街道上,”格羅根繼續說下去,“程序就完全不一樣了。你要是遇見我渾身上下一股酒氣,走過去的時候打個招呼就是,不要跟我提起我有多幸福的樣子(3)。我這個人很敏感,不愿意成為大家擔心的對象。”

“在辦公室里,冷水和咖啡,”荷馬說,“在街上,打個招呼。知道了,先生。”

格羅根先生滿嘴都是椰子醬,繼續往下說:“你覺得在戰爭過去之后,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更好?”

荷馬想了一會兒,隨后說:“會的,先生。”

“你喜歡椰子醬嗎?”格羅根先生說。

“喜歡,先生。”荷馬說。

電報機響起來了。格羅根先生接上線,在打字機前坐下,還是繼續往下說。“我也喜歡椰子醬,”他說,“也喜歡音樂,特別是唱歌。我記得我剛才聽見你說,從前你在主日學校唱過。請你做個好事,我把這份從首都華盛頓發來的電報打下來的時候,你就給我唱一個主日學校的歌吧。”格羅根先生給電文打字的時候,荷馬唱起了《萬古磐石》。這份電報是發給加州綺色佳市G街1129號的羅莎·桑多瓦爾太太的。在這份電報里,國防部通知桑多瓦爾太太,她的兒子胡安·多明戈·桑多瓦爾,業已陣亡。

格羅根先生把電文遞給了荷馬。然后,他取出椅子旁邊的抽屜里放著的酒瓶,喝下了一大口。荷馬把電文折起來,放進一只信封,糊上封口,把信封放在他的帽子里,離開了電報局。投遞員走了之后,老報務員提高了嗓門,唱起了《萬古磐石》。因為很久以前,他也曾經跟別人一樣年輕過呢。


(1)威利(Willie)是威廉(William)的昵稱。

(2)小爬蟲(bug),指快速自動發出電碼的電報機按鍵。

(3)指他酒醉之后醺醺然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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