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因果天使
- (芬蘭)哈努·拉亞涅米
- 9928字
- 2022-01-05 11:02:24
五 米耶里和深淵
米耶里站在陽臺上。天空寬廣得不可思議,淺淺的藍色,中間有道白線將天空切成兩半。照在她臉上的陽光溫暖明亮。這是散射的陽光,是設在太空中的巨鏡收集并過濾的溫和輻射。不知怎么,這讓她想起了家鄉(xiāng)奧爾特。
跟她家鄉(xiāng)相像的,也就只有陽光而已。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她身處的大廈是白色的,由圓形的有機物(像是貝殼)構成,錯落分布著露臺和陽臺。皮膚曬成小麥色的人們在露臺和陽臺上或躺或坐,沐浴著陽光,身邊圍繞著珠寶光環(huán)。
腳下是條運河,仿佛一條線,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最后消失在迷霧中。兩個紫色的氣球吊著一艘金色的剛朵拉船,懶洋洋地漂浮在運河上方。運河兩岸散布著各種各樣、毫不搭調的建筑和街景,被條條銀色的線段隔開。她看到一片布設簡潔、顏色陰沉的電路場,電路場上卻聳立著一座寺廟,還有洋蔥形狀的寶塔和尖頂;一排珊瑚城堡;遠處還有一座裹在霧里的灰色城市;再遠處綿延著山脈,還有白雪覆蓋的峰頂。長著紅翅膀的東西繞著山峰飛翔。那些東西太大了,肯定不是鳥兒。
目力所及的最遠處,是一座幾乎和天空一樣大、高得嚇人的寬闊拱門,泛著金屬光澤,由細細的白色柱子支撐。視野的左端和右端各有一堵琥珀色云墻,把這個世界突兀地夾在中間。
米耶里有點眩暈。她向來不喜歡行星,于她而言,行星太大了。而且,這顆行星的地平線和天空,還是她見過最高最遠的。她收回目光,望著腳下的運河。幾百個佐酷真形正沿著運河飛奔。珠寶和霧滴組成漩渦形和降落傘形,像鳥兒一樣成群移動。這情景讓她突然回憶起帶她來到這兒的夢境。
這里就是超越城。
“要不要來杯茶?”
米耶里轉過身,體內的系統(tǒng)警醒過來,卻沒有偵察到威脅。說話的是兔子浪人。她赤著腳,穿著破爛的藍褲子,還有一件樸素的綠色襯衣。在這兒,她比米耶里個子矮,膚色像牛奶巧克力。以她的臉型而言,她的嘴巴有點兒偏大,但眼睛十分明亮。她正托著一個茶盤,里面放著小小的碗,還有一只綠玉茶壺。她示意米耶里跟她進房間。
米耶里謹慎地照辦。兩人所在的公寓不大,白墻上裝飾著色彩鮮艷的紙張,紙上是古老的二維照片,照片上是些年輕人。照片組成了顯眼的大字:馬娜亞大廈。公寓中沒有智能物質,僅有的幾件家具都是木頭和手工織就的彩色纖維制成。跟外頭的瘋狂相比,這地方的簡約真讓人賞心悅目。當然,這肯定是故意的。
兔子浪人優(yōu)雅地放下手中托盤,放在小桌子上。接著,她在坐墊上坐下,盤起雙腿,“嘗嘗。這是參茶。要不要加些點心?”
米耶里小心地跪坐在坐墊上。這兒的引力跟地球差不多,比她習慣的大得多。但她仍感覺身輕體健,腿腳也不再因為連日攀登高峰而酸痛。她的衣著跟在“培蝴寧”上一樣, 一件黑色托加長袍,還有席丹的珠寶鏈繞著腳踝。她發(fā)覺自己握著救了她命的佐酷珠寶——藍色的橢圓形寶石,比手掌略小,閃著微光,散發(fā)著隱約的花香。她把珠寶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兔子女浪人看著珠寶,笑了。她在米耶里面前放了一只茶杯,斟滿熱氣騰騰、清新好聞的液體。
“對不起,讓你在異境中受苦了。”她開口道,“就是那些雪山啊什么的。我現(xiàn)在明白,對你來說,異境里的那些東西肯定莫名其妙。不過,要是有孤兒想回歸,我們一般都會這么做。我們會讓他們經歷一次異境,給他們解決自己心結的機會。之后,他們就能得到敘述權利,可以在我們給定的框架內設置自己喜歡的環(huán)境。順便提一句,你干得太漂亮了。我一點兒也沒料到會有這種結局。汗毛倒豎啊。”她用小小的手捧著杯子,細細地啜了一口茶,“而且,我也沒料到你的真形居然經過這么多改造,其中某個亞系統(tǒng)甚至開始反抗。我實在不擅長應對這種軍用品——我是個愛人,不是斗士。所以,在你得到異境的結局之后,我覺得還是帶你來這兒、重新開始比較好。你覺得呢?”
米耶里緊緊盯著這姑娘。她體內的索伯諾斯特強化裝備的確還在正常運行。于是,她派了幾個情報魂靈兒掃描周邊環(huán)境。它們即刻回報。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身處土星赤道附近,在高密度智能物質構成的狹帶上。這條狹帶長達幾千公里,寬度則為幾百公里。不過,它們沒法進入當?shù)氐臅r空模擬視界——要么因為她在防火墻內,要么因為她沒有正確的協(xié)議。
“我為什么會來這里?”米耶里問道。
“因為在這里,你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首先,喝點茶怎么樣?你還沒碰過呢。對了,在這個圈子里,我的名字是辛達。”
米耶里皺皺眉。她只在戰(zhàn)斗中接觸過佐酷人,那也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協(xié)議戰(zhàn)爭時,她在超越城的幾個擬境中受過模擬被俘訓練。但那幾個擬境跟這兒完全不同。她身上探測器的數(shù)據(jù)表明:一直到分子層面,這間公寓都跟表面看起來的一樣。只有辛達是個化身,是霧滴和佐酷珠寶的混合物。雖然只是化身,但她的模擬人類軀體還算可以,擁有內臟的外形,還有消化系統(tǒng)。
“我想知道我的飛船怎么樣了。”
“啊,這個我們等一下再說。”辛達回答,“不過,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你來這兒,是因為彩虹圓桌佐酷找到了你——順便說一句,你就屬于那個佐酷。他們不知道該拿你的意愿怎么辦。他們處理的大部分都是路由器和異境之門之類的事情。比起人類,他們對極微技術更感興趣。所以呢,你的意愿就傳遞到了我們的佐酷——馬娜亞大廈佐酷來了。這么說吧,我們負責照顧……失散的羔羊,愿意回歸的人。”辛達溫和地笑笑,“比如你。”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米耶里小心翼翼地嘗了口茶。這東西的口感跟外表一樣,有點苦,而且有點涼了。盡管如此,米耶里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喜歡這味道,“我不能留下。我得回我的飛船上去。”
“哎呀,天哪!”辛達正色道,“當然,你隨時都可以走。可你對珠寶發(fā)出的意愿卻是留下。那時候,你想回家。現(xiàn)在,你已經到家了。”
米耶里慢慢站起來。
“我的名字是米耶里,卡爾胡的女兒,家住奧爾特的沉靜柯多。我跟你們毫無關系。”可是,她身體深處卻升起一股寒意。當作什一奉獻(1)的孩子,太陽工匠之子,跟小太陽一起被送到柯多,由柯多保護和珍惜。
“佐酷意愿是個很有趣的東西。”辛達回答,“珠寶不是簡單滿足我們的要求,而是滿足更明智、更聰慧、見聞更廣的我們的要求。佐酷作為一個整體,不會只看你要的是什么,而是在所有成員福利最大化的前提下,推斷你真正需要的是什么。給你舉個例子。告訴我你最喜歡的某樣東西,食物之類。”
米耶里猶豫一下,“這毫無意義。”
“哎呀,別這么嚴肅嘛!”
米耶里嘆了口氣,“甘草。我喜歡甘草。”
“太好了!那么,比如說,我有兩個盒子,A盒子和B盒子。”她把兩個杯子倒扣在桌面上,“A盒子里有甘草。我知道你很喜歡甘草,而且想要。而你卻讓我打開B盒子。那么,我該打開哪個盒子呢?”
米耶里眨眨眼睛。
“看來你明白了?”辛達問道。
“這不是一回事。”
“當然,意愿計算要困難得多。真正的意愿推斷難得令人發(fā)指,總有PSPACE(2)難度吧。所以我們通常都走捷徑,只算個大概。也許現(xiàn)在的你不想待在這兒,但未來的某個你想在這兒。”
“我不這么認為。”米耶里回答。
辛達給她一個鼓勵的微笑,“照料孤兒回歸這事我干過很多次。你現(xiàn)在會困惑,這很正常。干嗎不先試試,在這兒住一段時間呢?我們又不是索伯諾斯特人,不會奪走你的自由——看得出,你跟索伯諾斯特人待了不少時間。我們只會給你一個量子自我,讓你的意識延伸更廣。我覺得,你很容易就能適應。”她給米耶里和自己的茶杯都斟滿茶,“你在異境里的時候,我們對你進行了細致的研究。你的身體和意識都帶著清晰的佐酷設計風格——要我猜,應該是木星艾貢佐酷家族。木星爆發(fā)前,他們跟奧爾特人曾有貿易往來。我不想打探你的隱私,不過容我問一句,你難道真的從沒想過這個?”
米耶里慢慢坐了下來。
“他們?yōu)槭裁匆押⒆铀腿耍俊彼p聲問道。
“原因很多。我們每個人都是佐酷意愿系統(tǒng)的一部分。佐酷孩子都是帶著目的出生的。制造孩子也是佐酷的游戲之一。也許你父母想讓你過一種不同的生活,不受佐酷意愿的左右。如果你希望,我們可以想辦法找到他們。不過,要是他們原本生活在木星,那可就……難了。”
從前,席丹曾拿這個開玩笑,說米耶里就像某本祖先留下的書里的角色,一群還沒發(fā)展出智慧的猴子中間的女王。米耶里只知道她是個什一奉獻來的孩子,交由奧爾特人撫養(yǎng)。這是給柯多提供小太陽的合同的一部分。所以,她小時候一直待在布里漢奶奶的房子里,足不出戶。等她長到一定年紀,才和柯多的其他成員共同生活。不過,除了席丹,從沒人提過這件事。而父親卡爾胡也毫不在意。可正因為這個,她總是比其他孩子更努力。她不停地練習瓦奇歌曲,直到聲音嘶啞。她是完成大工程的年齡最小的人。她還從阿利內帶回了先祖的靈魂。
我一定要找到“培蝴寧”。米耶里搖搖頭。她提升了戰(zhàn)斗系統(tǒng)的準備級別。于是,感官變得十分敏銳,銳利得刺痛了她的大腦。她正需要這種痛苦,免得自己惦記辛達的話。這一切也許都是陷阱。偷兒教過她,什么叫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間。面前這個佐酷生物的每一句話可能都經過精心設計,目的是從她身上套取信息。她記起了跟自己一起爬雪山的浪人辛達。那時候,她可以輕易將性命托付給她。就算現(xiàn)在,也很難不相信她。不過,話說回來,這正是佐酷人的目的。
她盯著辛達。“你知道,協(xié)議戰(zhàn)爭的時候,我殺過你的族人,”她說,“足有幾百個,可能更多。我還用一枚奇異夸克團炸彈轟掉了木衛(wèi)十六。你們真的想要我跟你們一起生活嗎?”
“哦,我們可沒那么容易死。我自己就死過好幾次。麻煩當然麻煩:重生以后,你還得以幽靈的形體去拿回自己的珠寶和其他手工制品。大多數(shù)人都把這些東西放在佐酷銀行里,以防萬一。死的時候,你還能看到平常看不到的東西,就像某個游戲中的游戲。死神佐酷本想重新設計死亡,但沒什么人響應。我個人覺得可以在死亡中引入敘述元素,在寬度為幾個世紀的空間中玩這個游戲。你每死一次,都會推進故事的進展。這豈不是很妙?不過,艾貢和阿利家族可不會聽我這個小小敘述佐酷成員的話……”她搖搖頭,“抱歉,我扯遠了。我想說的是,死亡對我們來說并不算大事。可能會有人懷恨,不過,你加入的任何佐酷都不會。而且,要是你在協(xié)議戰(zhàn)爭中真這么厲害,也許這兒還有你的擁躉佐酷也說不定哩!”
辛達用手指篤篤地敲敲桌子,“對了,我們得給你多弄點纏結。哪怕你暫時不打算加入任何佐酷,也得弄一顆超越城珠寶。沒有超越城珠寶,在這兒寸步難行。你的那顆彩虹圓桌珠寶沒什么用。”她托出一個金葉子似的盒子,里面裝著一顆小小的綠寶石,“有了這個,你在這兒就會方便多了。”
米耶里警惕地接過珠寶。跟其他寶石一樣,這顆寶石摸起來也很溫暖。
米耶里,你這個傻瓜,佩萊格莉妮的聲音在她腦中響起,你不記得我跟你說的話了?
這時,她體內系統(tǒng)警報大作,報告滲透。她的超腦皮層向她展示,有許多細細的卷須正從珠寶中伸出,擠進她的神經元中,粘住她腦中的決策中心,還企圖在她的希望和夢想中扎根。
她放開珠寶,站了起來,開始預熱武器。
“哎呀,別!”辛達嘆道。
“這肯定又是個游戲。”米耶里說,“這一切都是游戲。你想用這一套來博取我的信任,對不對?你也是偉大游戲佐酷的一員。你不是來照顧孤兒的,而是來處理戰(zhàn)利品、收集情報的。”埋在她右手中的Q粒子槍已經啟動,“行,我就給你點情報。你本該把我放在安保措施更強的環(huán)境里。現(xiàn)在,你很快就會知道他們究竟有沒有改進那個死后的幽靈游戲了。”
“不,等等!你不明白!你干嗎非得打破圈子不可?我是說,對,我是偉大游戲佐酷的一員不假,但我也是馬娜亞的一員。我說的都是真話!我們隸屬許多佐酷,我們身上有多個佐酷的疊加態(tài),同時位于這些佐酷之中。我只想幫你。”
辛達眼中含著淚水。
“是你的到來激活了我。說實話,要應付你,我真有點不夠格。你能不能坐下來,我們好好談談?我實在不想跟你打,米耶里。可我也必須遵從佐酷意愿。要是你非打不可,我有個戰(zhàn)斗怪物化身可以奉陪,但我討厭他身上的味道。”
“我要走了。戰(zhàn)利品也好,責任也好,隨你便。”米耶里讓自己的聲音盡可能又硬又冷。
辛達深吸了口氣,“就等一分鐘,好嗎?你得明白,在這兒的不僅僅是我。為了分析你,我們還創(chuàng)建了一支小小的佐酷。我們對你很了解,米耶里。只要我們希望,就能摧垮你的精神。”她吸吸鼻子,“我知道這話聽起來刺耳,但這是真話。我們可以設計某個異境,讓你變成對我們俯首帖耳的奴隸,說出你知道的所有秘密。但我們不想這么做。我們需要你。”
“需要我做什么?”
“哎呀,現(xiàn)在可是戰(zhàn)爭時期!始祖?zhèn)冋运老嗥茨兀?jù)我們所知,占上風的是陳。下一步,他們就會找上我們了。陳一直是我們的威脅。協(xié)議戰(zhàn)爭后,長老們原本謀劃讓陳這一族……保持中立,但——”她咬住下唇,“算了。不過,你了解地球上發(fā)生的情況,了解佩萊格莉妮和陳,還有他們的科技之類——這些都對我們有用。不用擔心你腦中的餌雷或者防衛(wèi)系統(tǒng)什么的,只要你愿意,花點時間我們就能破解。
“更不用說你還能加入偉大游戲。你知不知道加入偉大游戲佐酷有多難?首先,你得先找到他們。我花了好多年才找到。我在等級佐酷、易薩吉佐酷和一大堆其他佐酷里都爭取了纏結,才能分析他們留在我們敘述佐酷中的暗示。就算這樣,我也不過是個潛伏間諜而已。可你,你能做個前線特工,親身跟存亡危機做斗爭,干大事。你甚至可以拯救世界,就像帶翅膀的007詹姆斯·邦德。”
米耶里眨眨眼睛,“誰?”
“你說好不好?快答應吧,這好玩著呢。”
米耶里在指尖形成一粒Q粒子。“不。”她回答,“給你十秒鐘時間,告訴我我的飛船在哪兒,還有我怎么離開這顆行星。”
“啊,這個嘛——”
“九。”
“你真的想知道——”
“八。”
“我會呼救哦。”
“七。”
“好吧,好吧,冷靜一點。”辛達嘆了口氣,“我本來想等到你安頓下來,再告訴你的。我們跟蹤了你的原始矢量,結果看到了這個。”她一揮手,一幅小小的Q粒子屏幕出現(xiàn)在桌子上,上面顯示了地球,還有另外一樣東西。她立刻認出,那是“培蝴寧”。“培蝴寧”被包圍在名為獵手的索伯諾斯特匕首武器群中,就像夾在風暴當中。她的嘴巴發(fā)干。你這蠢姑娘,怎么會干出這種蠢事來。
飛船呈蜘蛛網狀,連著各種模塊,夾在一對太陽帆中間。獵手襲來,飛船散開,快得就像光芒閃過。獵手每攻擊一次,掃描光每閃一次,飛船就被削掉一塊。
這時,飛船慢慢掉頭,朝地下的藍白球體俯沖而去。頃刻間,它就變成了燃燒的火團,從地球表面劃過,就像添了一道火焰?zhèn)獭H缓螅竭^了地平線,消失了。
“之后我們就失去了它的蹤跡。”辛達說,“再以后,龍就攻擊了地球。對不起,給你帶來壞消息。我很難過。”
米耶里閉上眼睛,可世界卻沒有消失。她的增強系統(tǒng)為她描繪出一幅冰冷的、幽靈般的景象。公寓的四壁就像她的顱骨,擠壓著她的大腦。
她發(fā)出無聲的嗚咽,跑到陽臺上,展開雙翅,躍入空中。
米耶里漫無目的地飛著,把翅膀中的微型風扇開到最大,一直升到空氣稀薄之處。腳下的狹長區(qū)帶仿佛變成了一條條狹窄的道路,消失在地平線外。這樣的狹帶居住區(qū)一共有幾百條,縱橫交錯,像帶子似的緊緊捆在這顆巨大行星的表面。許多愛玩耍的佐酷真形想跟著她一塊兒飛。但她逼著自己越升越高,讓大腿上的聚變反應器哀鳴不已,這才遠遠甩開了佐酷人,飛到了天空藍色漸漸褪去、黑色降臨的地方。在這里,她能微微感覺到虛空黑神熟悉的觸摸。她渴望這種熟悉感,渴望絕對真空,渴望那兒的輻射和氣壓劇降,渴望在滾燙的奧爾特桑拿后撲面而來的刺人黑暗。但是,土星不肯輕易放她走。
“培蝴寧”沒了。獵手來的時候,飛船對她說,我一直愛著你,愛得比她更深。然后就把她連同佐酷珠寶一起射進了太空。
她任由行星的重力拉著她快速滑翔,一直滑到世界的盡頭。
世界盡頭有一堵墻,像是晚霞般的云團,從地面一直升到天頂,足有二十公里。湊近了看,這堵墻由充了氣的細胞構成,被細細的智能物質線懸吊著,豎在居住區(qū)邊緣,維持著居住區(qū)中的大氣層。
在極為稀薄的空氣中,她逼著不住哀鳴的雙翅飛到墻頂,看到了墻外的深淵。從這里望去,支撐狹長區(qū)帶的柱子密密麻麻,仿佛蛛網,不斷延伸,最后消失在腳下黃赭色的土星霧中。土星表面刮著劇烈的風暴,就像巨杯中冰藍色的奶油漩渦。
也許,像“培蝴寧”一樣掉下去,也挺好。
這都是她的錯。可是,她當時的選擇是對的。在地球上,她死了一千次,才有了勇氣直面佩萊格莉妮。她畫了一條絕不會越過的紅線,不允許他們偷走一個小孩子的自我。她當時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心。
她應該讓土星把自己帶走。她應該跳進腳下的深淵,跳進銨離子水晶云團和水蒸氣中,直到這顆行星深處堅硬的金屬氫給她一個應得的結局。這多簡單啊:她的動量足以帶著她翻過墻頂,落到風暴和風眼之中。這兒有一連串的超級風暴,每個風暴都有奧爾特彗星大小,就像珠子穿在線上。就像珠寶。
就在這時,比重力更強的東西——從心底升起的記憶——攫住了她。席丹。
她抵抗著動量,減緩速度,收起翅膀,一頭扎了下去,落在墻頂。翅膀里的微型風扇過載,吱吱作響。她像只受傷的鳥兒,重重摔落在墻頂邊緣,一路翻滾。云墻很柔軟,也很滑,如水般吸收了她帶來的沖擊。她在這堵巨大的氣袋墻上激起了漣漪,漣漪慢慢蕩漾開來。云墻表面只有肥皂泡這么薄,卻足夠支撐她的重量。一時間,她就這么躺在墻頂,氣喘吁吁,疼痛不已。這兒的空氣就像摻了水的牛奶,稀薄無味。
片刻后,她站起身。腳下的氣袋不停地律動,她每走一步都會彈一下,挺滑稽的。她慢慢走到邊緣,坐下來,雙手抱膝,望著眼前的土星表面那無垠的淺黃色。氣袋輕柔地載著她上下?lián)u晃,就像坐在母親膝上。
用稀薄空氣中幾不可聞的聲音,她向庫烏塔和伊爾瑪塔祈禱,祈禱他們的力量能延伸到這個萬物不停變化、毫無真實可言的黑暗地方。
稍稍平靜后,米耶里聽到了腦中的呢喃。是彩虹圓桌珠寶在對她說話。不知為什么,這顆珠寶還留在她袍子的褶皺里。她皺皺眉:她不記得自己撿起過這東西。她拿出珠寶細看。珠寶告訴她,附近有路由器和異境之門,同時在腳下的質量投射流和Q管中為她精確標出位置,讓她產生了去修正其中的質量投射流緩沖控制器的念頭。
她給超腦皮層下達指令,迅速扼殺了這念頭。她感覺到珠寶十分不滿,其中的纏結也開始松散。她沒理會,把這東西從邊緣扔了下去。她注視著下落的珠寶,直到珠寶從視野中消失。
“我覺得這挺滑稽的。”一個溫和的聲音開口道,“你一直固執(zhí)地向自己的神祇祈禱,可唯一回應過你的神明,卻是我。”
佩萊格莉妮從深淵中緩緩升起。高高的個子,赤褐色頭發(fā),一身白色衣裙,雙臂展開,仿佛要擁抱米耶里。
米耶里瞪著這位索伯諾斯特女神,“走開。我告訴過你:我不再替你賣命了。”她心中既冷又空。即便是這位在她腦中待了這么多年的女人,也激不起她的憤怒。她心中只有悶燃的余燼,越來越暗。
佩萊格莉妮翻翻白眼,“我簡直不敢相信,你花了這么久才擺脫那塊荒唐的珠寶。在這之前,我不能冒險出來,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在異境里,我試過對你說話。但很明顯,你根本沒聽進去。”她打開身邊的小包,拿出一根惡心的白色小棍子,用雕刻精美的打火機點燃,吸了一口。接著,她優(yōu)雅地把小棍子伸到一邊,彈了彈煙灰,落到腳下土星的風眼中。
“至于我們目前的關系嘛——你怎么說都行。但要我離開沒這么簡單,米耶里。我在你腦袋里,是你讓我進來的,記得嗎?”她又吸了口小棍子,“現(xiàn)在,平靜下來想想,我得承認,你在地球上表現(xiàn)出的骨氣真讓我刮目相看。只是,你選的時機實在不對,真可惜。
“這樣一來,我們就落到了這里。你被抓的時候,我本該自毀的。但我被做成魂靈兒的時候,年紀已經大了。所以,采用這種極端的手段對我來說很……難。”她笑了笑,“看來你也一樣。雖然失去了這么多,也沒能自毀。不管你喜不喜歡,我們倆都算是上了一條船啦。”
“我可以向他們告發(fā)你。”米耶里說。
“當然可以,但這并不明智。別看他們現(xiàn)在既禮貌又友好,一旦發(fā)現(xiàn)你腦袋里有個索伯諾斯特始祖的魂靈兒,他們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把我弄到手。而我藏在你腦中極深處,只有把你撕開,才能弄到我。”
“也許我并不害怕被人撕開。”
“你不怕死。這你已經多次證明過了。但這不是死亡。你知道我在說什么。你自己也審問過魂靈兒。再說佐酷人也不會制造備份。他們會把你運到某個異境里,用游戲的辦法一點點把我切割出來。而你呢,會被徹底改變。相信我,你不會喜歡那種辦法。”
米耶里打了個哆嗦。雖然佩萊格莉妮為了達到目的什么謊話都會說,但她有種感覺,這一次,這位女神沒有說謊。
佩萊格莉妮用白色小棍子發(fā)亮的那頭指了指。
“而與此同時,我卻需要你。我一直需要你。跟我的若昂一樣,我答應過的事就會做到。我終有一天會把你的小席丹還給你的。”
米耶里緊咬牙關,“‘培蝴寧’一直告誡我,從一開始,席丹想要的就不是我,她想要的只是逃出奧爾特。沒有她,我會過得更好。”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翻過邊緣墜落下去?還戴著那個不值錢的小玩意兒。”她指指米耶里腳踝上的珠寶鏈。這條鏈子是米耶里和席丹一同建造的大工程的縮微模型,是一條不斷舞動的彗星鏈,用Q粒子纖維連在一起。突然,米耶里覺得這條珠鏈冰涼刺骨。
“讓我告訴你吧,米耶里。當你獲得永生、得到了自己一直想要的東西后,你就會疑惑,自己當初干嗎想要這東西。席丹很后悔放開了你的手。她想念著你。”
她在撒謊。米耶里緊閉雙眼,用翅膀裹住自己。她不會再替佩萊格莉妮賣命了。“培蝴寧”會怎么說?會讓她做她自己。飛船從前一直想讓她放棄尋找席丹的無盡使命,去過新生活。
新生活。究竟什么是新生活?我這樣子怎么能回奧爾特?偷兒說得對。我已經不再屬于奧爾特了。我已經被女神改變了。
米耶里從腳踝上拿下珠鏈。不知道偷兒當初是怎么輕輕松松就拿下來的。得給這串奧爾特珠寶唱一支特別的短歌,連著的線才會松開。她現(xiàn)在離邊緣很近,只要一松手,珠鏈就會掉下去,掉到土星張開的大嘴中。這張大嘴仿佛饑餓的巨獸,等待著喂給自己的孩童。她用手撫摸珠鏈。每顆珠寶的顏色都不一樣。她們倆所做的選擇,還有當時的回憶,穿在線上,一顆一顆歷歷在目。她記得她們倆的初吻:那是在冰洞里,席丹的防護服打開,流動著生命維持液,溫暖濕潤;還有她們坐著“培蝴寧”離開奧爾特的那一天;還有金星,金星上的奇點吞噬了席丹。米耶里看見的最后一樣東西就是她的臉,臉上掛著哀傷的小精靈般的微笑,隨后就被安慕托黑洞的信息風抹去,就像倒進咖啡中的牛奶,卻仍然望著自己。
朝后望著。
席丹朝后望了。
米耶里攥緊了手中的珠鏈。接著,她小心翼翼地把珠鏈慢慢重新繞在腳踝上,哼唱短歌,讓智能珊瑚連成牢不可破的整圈。
“你要我做什么?”她問佩萊格莉妮。
佩萊格莉妮扯了扯嘴角,紅嘴唇抿成的直線彎了起來,“這問題真有意思。我們被困在這兒,東躲西藏,也沒辦法聯(lián)絡我的姐妹。她們肯定已經開始了終極游戲——這是個后備計劃,以防你和若昂偷竊陳的卡米納里珠寶失敗。”
“什么計劃?”
佩萊格莉妮嘆了口氣,“該怎么讓始祖?zhèn)兟?lián)合起來?當然是樹立一個共同的敵人。你從困境監(jiān)獄中救出的不只若昂、米耶里,還有個叫作終極背叛者的家伙——就連薩沙的阿爾肯也拿它沒辦法。它好像是游戲理論的畸形產物,我也不太懂。不過魂靈兒告訴我,在龍之后,這東西就是宇宙中最危險的生物。內太陽系的混亂表明,我在若昂腦中的姐妹已經用上了這家伙。固伯尼亞也要燃起戰(zhàn)火啦。”她皺皺眉,“我真想知道,為什么我的姐妹沒能先拿到珠寶。要是她拿到了,我們都會知道的。整個宇宙都會知道的。”
米耶里做了幾個深呼吸,命令超腦皮層在自己的情緒上澆盆冷水,讓自己恢復冷靜堅定。之后,她會再好好花時間哀悼,為“培蝴寧”創(chuàng)作歌曲。
“辛達提到,”她說,“偉大游戲佐酷認定陳是威脅,還策劃過什么陰謀除掉他,不過沒能成功。與此同時,偷兒已經打探出,陳是從木星遺跡附近的佐酷艦隊中弄到卡米納里珠寶的。”她深吸一口氣,“所以,珠寶會不會是佐酷人有意給陳的?”
佩萊格莉妮哈哈大笑,聲音就像珍珠相互碰撞。她在米耶里身邊坐下,一只手捂住眼睛,樂不可支。
“想必如此,理所當然。”女神擦去從眼中笑出的淚水,“哎呀,我的若昂,你把我騙得好苦。”
米耶里發(fā)覺自己想著偷兒。在失去“培蝴寧”的刻骨痛苦之中,他的逝去激不起她多少情緒。不過,盡管他們有分歧,但仍然合作愉快。而且,有時候,她幾乎覺得能夠理解他。想到他也跟“培蝴寧”一起葬身地球,或者被陳折磨,她心中也有幾分刺痛。
“什么意思?”她問道。
“這已經不重要了,親愛的。重要的是,你說的一點兒也沒錯。可憐的、過度自信的馬特杰克,不知怎么,被偉大游戲佐酷耍了一次。他們讓他以為自己弄到了卡米納里珠寶——也就是說,卡米納里珠寶其實還在佐酷人手里。”
佩萊格莉妮摸摸米耶里的面頰。她手上的戒指碰到米耶里的傷疤,冷冰冰的,“我親愛的、美麗的米耶里,我們還有機會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以及別的一切。不過,首先,你得先高高興興地繼承自己的家族產業(yè)——你得加入偉大游戲佐酷。”
(1)什一奉獻(或什一稅、什一捐)在歐洲封建時代,指教會向成年教徒征收的宗教稅。
(2)PSPACE,是計算復雜性理論中的難度概念,Polynomial SPACE的簡稱。計算復雜性的難度分類依次為NL,P,NP,PH,PSPACE……后文還會提到NP完全難度。圍棋的計算復雜性就屬于PSPACE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