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性能達到的境界
- (美)亞伯拉罕·馬斯洛
- 7字
- 2022-01-06 10:53:41
第二部分 創造性
第四章 創造性的態度
一
我覺得,創造性的概念和健康的、自我實現的、完整的人的概念似乎聯系得越來越緊密,也許最終會變成一樣的東西。
盡管我不太確定自己所說的是事實,但我似乎不得不做出的另一個結論是:創造性的藝術教育,或者更確切地說,通過藝術進行的教育,對于培養出藝術家或創作出藝術品,可能不是特別重要,而更重要的是培養出更好的人。如果我們清楚地意識到我暗指的人類教育目標,如果我們希望我們的孩子成為完整的人并且實現他們所擁有的潛力,那么,正如我所能指出的那樣,現今存在的唯一一種對這些目標有略微影響的教育就是藝術教育。因此,我想到通過藝術來教育,并不是因為它能幫孩子畫出圖畫,而是因為我認為我們有可能清楚地意識到,它可能成為所有其他教育的范式。也就是說,它不是可有可無的裝飾,就像它現在這樣,就是一次性的消費品。如果我們足夠認真地對待它,并且致力于發展它,如果它被證明能做到我們中的一些人懷疑它做不到的事,那么有一天我們可能會用這個范式來教算術、閱讀和寫作。就我而言,我認為這種范式可以應用于所有的教育。這就是為什么我對藝術教育感興趣,因為它似乎是潛在的良好教育。
我對教育、創造性、心理健康等感興趣的另一個原因是,我有一種非常強烈的歷史節奏變化感。在我看來,我們正處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歷史時刻。現在的生活節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得多。例如,想想事實、知識、技術、發明的增長速度的巨大加快。在我看來,這顯然需要我們改變對人類以及人類與世界的關系的態度。說白了,我們需要一個不同類型的人。我覺得我今天必須比二十年前更認真地對待赫拉克利特(Herakleitus)、懷特海(Whitehead)和柏格森(Bergson)的觀點,他們強調世界是流動的、運動的、過程性的,而不是靜態的。如果是這樣的話,顯然比起1900年,1930年的形勢嚴峻得多——我們需要培育另一種人,才能生活在一個永遠在變化、不會靜止的世界里。我甚至可以說,對于教育事業來說,教授事實性知識有什么用?它們很快就會過時了!教授技術有什么用?這些技術很快就會被淘汰了!甚至工程學院也被這種認識撕裂了。例如,麻省理工學院(M.I.T.)工程學教學不再僅僅是為了獲得一系列技能,因為實際上,工程學教授在學校學到的所有技能現在都已經過時了。今天學做馬車鞭子是沒有用的。麻省理工學院的一些教授所做的是放棄過去嘗試過的和對真實方法的教學,轉而努力創造一種新的人,他們對變化感到舒適,喜歡變化,能夠即興發揮,能夠以自信、力量和勇氣面對一種他絕對沒有得到過預警的情況。
即使在今天,一切似乎都在變化:國際法在變化,政治在變化,整個國際局勢在變化。來自不同世界的人們在聯合國里交談。有的人談到的是19世紀的國際法。另一位回答他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是來自不同世界的不同立場。事情變化得竟如此之快。
回到我的標題。我所說的是努力讓自己變成那些不需要世界靜止不變的人,這類人不需要凍結世界以便其穩定,不需要做他們的父親所做的事,他可以自信地面對明天,在前所未有的情況下能夠即興發揮,即使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知道會發生什么。這可以說是一種新型的人類。你可以叫他赫拉克利特。能培養出這樣的人的社會才能繼續延續,不能培養出這樣的人的社會將會滅亡。
你會注意到我強調大量的即興創作和靈感,而不是從完成的藝術作品或創造性工作來接近創造性。事實上,我甚至不會從已經完成的產品的角度來討論它。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我現在很清楚地意識到,從我們對創造性過程和創造性個體的心理分析來看,我們必須區分初級創造性和次級創造性。
初級創造性或創造性的靈感階段必須與靈感的產生和發展區分開。這是因為后一階段不僅強調創造性,而且非常依賴艱苦的簡單工作,依賴藝術家的紀律,他們可能會花半輩子的時間學習他的工具,提升他的技能,熟悉他的材料,直到他最終準備好充分表達他想表達的。我非常肯定,許多人會在半夜醒來,突然對他們想寫的小說、戲劇、詩歌或其他什么有了靈感,而這些靈感大部分都沒有被采用。靈感比比皆是。
靈感和最終作品之間的區別,就好比是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與大量艱苦工作、紀律、訓練、練習、實踐,以及被放棄的初稿等的區別。現在,與次級創新性相伴的美德,即實際產品,如偉大的畫作、偉大的小說、橋梁、新發明等的創新性,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其他美德——固執、耐心和勤奮等,也就是他們個性中的創造性。
因此,為了減少干擾,便于操作,你可能會說,你似乎有必要集中精力在第一次閃光時即興發揮,并不去想它會變成什么,哪怕大部分閃光最后都熄滅了。部分由于這個原因,在創造性的靈感階段,最好的研究對象是幼兒,他們的發明才能和創造性往往不能用產品來定義。一個小男孩發現自己對十進制的理解的時刻,可能是一個靈感的高光時刻,也是一個創造性的高光時刻,不應該因為一些先驗的定義而被擱置一邊,這些先驗定義常說:靈感應該對社會有用,或者它應該是新穎的,或者從前沒有人想到,等等。
出于同樣的原因,我自己決定不把科學創造性作為一種范式,而是使用其他例子。目前我正在進行的大部分研究都涉及有創造力的科學家、證明自己有創造力的人、諾貝爾獎獲得者、偉大的發明家等。問題是,如果你認識很多科學家,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標準有問題,因為作為一個群體,科學家通常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有創造力,這包括那些發現、創造、發表有關人類知識進步的東西的人。其實,這并不難理解。這個發現告訴我們一些關于科學的本質,而不是關于創造性的本質的東西。如果我想惡作劇的話,我甚至可以把科學定義為一種技術,讓沒有創造力的人可以創造。這絕不是在取笑科學家。在我看來,對于有限的人類來說,即使他們自己不是偉大的人,他們也可以被強迫為偉大的事物服務,這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科學是一種技術,一種社會的、制度化的技術,通過它,即使不聰明的人也能在知識的進步中發揮作用。這是我能做到的最高級和最具戲劇性的事。因為任何一個特定的科學家都在歷史的臂彎里,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他是一個龐大的籃球隊的一員,是一大群人中的一員,所以他自己的缺點可能不會顯露出來。他變得值得尊敬,值得極大的尊敬,因為他參與了一項偉大的、值得尊敬的事業。
因此,當他發現一些東西時,我學會了把它理解為一種社會制度的產物,一種協作的產物。如果他沒有發現,其他人也很快就會發現的。在我看來,選擇科學家,即使他們有所創造,也不是研究創造性理論的最好方法。
我還認為,我們無法在終極意義上研究創造性,直到我們意識到,實際上我們一直在使用的所有關于創造性的定義,以及大多數關于創造性的例子,本質上都是由男性定義,或適合男性的產品。我們幾乎完全忽略了女性的創造性,因為簡單的語義技術只將男性產品定義為創造性,而忽略了女性的創造性。我最近(通過我對高峰體驗的研究)學會了把女性和女性創造力看作一個很好的研究領域,因為她們對產品的參與較少,對成就的參與較少,對過程本身的參與更多,而不是在明顯的勝利和成功中達到巔峰。
這就是我所談論的特殊問題的背景。
二
我現在試圖解開的謎團,是由我觀察到的一個有創造力的人所提出的,他在狂熱的靈感階段失去了他的過去和未來,只活在當下。在當下,在此時此地,在手頭有事情的情況下,他就在那里,完全沉浸在、陶醉于、全神貫注于當下。或者用阿什頓-沃默(Ashton-Warner)的《老處女》里的一句完美的話,也就是一位專心致志地教孩子讀書的新方法的老師說的那樣:“我完全沉浸在當下。”
這種“迷失在當下”的能力似乎是任何一種創造性的必要條件。創造性的某些先決條件——無論在哪個領域——都與這種超越時間、天我、脫離空間、脫離社會、脫離歷史的能力有關。這一點已經開始顯現,它是一種神秘體驗的淡化的,世俗的,出現得更頻繁的版本,這種神秘體驗被如此頻繁地描述,以至于成為赫胥黎所說的永恒哲學。在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時代,它會呈現出不同的色彩,但它不變的本質總是可以被識別出來。
它通常被描述為自我(self, ego)或自我的喪失,有時也被描述為自我的超越。這是一種與觀察到的現實相融合的現象(在眼前有待解難題的情況下,我應該說得更中立一些),一種有二重性的同一性,一種自我與非我的結合。很多人報告說自己看到了以前隱藏的真理,嚴格意義上的啟示,面紗被揭開,最后,整個過程幾乎總被體驗為極樂、入迷、狂喜、興奮。難怪這種顫抖的體驗經常被認為是超人的、超自然的,比人類想象中的任何事情都要偉大得多,它只能被歸因于超人的來源。這種經常作為各種宗教啟示的基礎的“啟示”,有時甚至是唯一的基礎。
然而,即使這種所有體驗中最非凡的體驗,現在也被帶入了人類的體驗和認知領域。我對我所說的高峰體驗和瑪格哈妮塔·拉斯基(Marghanita Laski)所說的狂喜進行了研究,這些研究彼此獨立,都表明了這些體驗很自然,很容易調查。現在重要的是,當他們最充分地認識了自己,發展到最成熟、最健康的階段,總之就是當他們是完全的人時,他們可以教我們關于創造性以及人類全部功能的很多東西。
高峰體驗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這種對手頭事情的完全迷戀,這種“迷失在當下”,這種時間和地點上的超然。在我看來,我們從對這些高峰體驗的研究中學到的很多東西,都可以直接轉化為對“此時此地”體驗和創造性態度的豐富理解。
我們沒有必要局限于這些不尋常和相當極端的體驗,盡管現在似乎很清楚,幾乎所有人都可以體驗狂喜的時刻,只要他們在記憶中挖掘足夠長的時間,且只要最簡單的高峰體驗,即入迷或全神貫注于任何有趣的東西,就足以維持這種注意力。我指的不只是偉大的交響樂或悲劇;這項工作可以通過一部扣人心弦的電影或偵探小說來完成,也可以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從我們都擁有的這種普遍和熟悉的體驗出發,有一定的優勢:我們可以直接感覺或移情,即獲得關于那些入迷者“高級”體驗的適度、溫和版本的直接體驗知識。首先,我們可以避免使用在這個領域中如此常見的浮夸、夸張、極度隱喻性的詞匯。那么這時會發生什么呢?
放棄過去。看待當前問題的最佳方式是盡你所能地去研究它和它的本質,領會其中的相互關系,在問題本身中發現(而不是發明)問題的答案。這也是欣賞一幅畫或聆聽一位正在接受治療的病人的話語的最好方式。
另一種方法是對過去的經驗、過去的習慣、過去的知識進行分析,找出現狀在哪些方面與過去的某些情況相似,也就是說,對其進行分類,然后使用過去解決類似問題的有效方案。這類似于文件管理員的工作,我把它稱為“標題式”的工作。它的效果足夠好,以至于使現在就像過去一樣。
但顯然,只要眼前的問題與過去不同,這種方法就不起作用。文件管理員的方法失敗了。面對一幅不知名的畫作時,這個人連忙回顧他的藝術史知識,以確認他應該如何反應。當然,與此同時,他幾乎沒有看這幅畫。他所需要的只是畫名、畫風或內容,以使他能夠快速衡量。如果他發現自己應該欣賞,他就會欣賞;如果不應該,他就不會欣賞。
這樣一個人的過去是一個沒有生氣的、未被消化的異物。這還不是他自己。
更準確地說,只有當過去重新創造了人,并被消化為現在的人時,過去才是活躍的、有生命的。它不是,也不應該是人以外的東西,或對它來說是陌生的東西。它現在變成了人(并失去了自己作為不同事物的身份),就像我以前吃的牛排現在變成了我,而不是牛排。已消化的過去(被腸道吸收)與未消化的過去不同。這是勒溫(Lewin)所說的“非歷史的過去”。
放棄未來。我們常常利用現在,不是為了它本身,而是為未來做準備。想想在談話中,當對方說話時,我們有多少次會裝出一副傾聽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在偷偷地準備我們要說的話,排練,計劃反擊。想想如果你知道你要在五分鐘內對我的言論發表評論,你現在的態度會有多么不同。想想那時要成為一個好的、完全的傾聽者有多難。如果我們完全在聽或完全在看,我們就已經放棄了“為未來做準備”。我們不再只把現在僅僅當作實現未來目標的一種手段(從而貶低了現在)。很明顯,這種忘記未來的做法是完全關注現在的先決條件。同樣明顯的是,“忘記”未來的一個好方法就是不要擔心它。當然,這只涉及了“未來”這個概念的一種意義。我們內心的未來,我們現在的自我的一部分,完全是另一個故事。
天真無邪。這相當于一種“天真無邪”的感知和行為。它們常常被歸因于極具創造力的人。由此,我們會從各方面把他們描述為透明的、裸露的人:樸實,沒有先驗的期望,沒有“應該”或“應當”,不受流行、時尚、教條、習慣的限制,沒有關于什么是適當的、正常的、“正確的”頭腦里的固有圖畫,準備接受任何情況下的意外、震驚、憤怒或否認。孩子們更能接受這種不苛刻的方式。聰明的老人也是如此。現在看來,當我們變得專注于“此時此地”時,我們所有人都可能變得更加天真無邪。
意識的收縮。除了手頭的事情,我們現在對其他事情的意識已經大大降低(不那么容易分心)。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對他人、他人與我們的關系、我們與他人的關系、責任、義務、恐懼、希望等的意識都在減弱。我們變得更加自由,這意味著我們變得更加自我,能夠展現出我們“真正的自我”(霍妮),我們真實的自我,我們真正的身份。這是因為,我們與真實的自我疏離的最大原因是我們與他人的神經性接觸、童年歷史的后遺癥、非理性的移情,在這種移情中,過去與現在被混淆了,成年人的行為像個孩子。(順便說一下,孩子表現得像個孩子也沒什么。他對他人的依賴是非常真實的。但是,畢竟,他長大后應該能脫離他人。如果爸爸已經去世二十年了,還去擔心爸爸會說什么或做什么是不合適的。)總之,在這樣的時刻,我們會變得更加不受他人的影響。所以,只要意識的轉變影響了我們的行為,它們就會發生改變。這意味著摘下面具,不再努力去影響、去打動、去取悅、去變得可愛、去贏得掌聲。可以這樣說:如果我們沒有觀眾,我們就不再是演員,不需要表演了,我們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眼前的問題上,忘記自我。
自我的喪失:自我遺忘,自我意識的喪失。當你完全沉浸在非我之中時,你往往會變得不那么在意自己,不那么在意自我。你不會像一個旁觀者或評論家那樣去觀察自己。用精神動力學的話來說,你會比平常更少地分裂成一個自我觀察的自我和一個體驗的自我;也就是說,你將更接近體驗的自我。(你會失去青春期的羞怯和靦腆,以及對被人注視的痛苦意識等。)這意味著你會變得更統一、更同一、更完整。這也意味著更少的批評和校正,更少的選擇和拒絕,更少的評判和權衡,更少的經驗剖析。這種自我遺忘是找到一個人真實的身份、真正的自我、真正的本性、最深層的本性的途徑之一。它幾乎總是讓人感到愉快和渴望。我們不必像佛教徒和東方思想家那樣去談論“可詛咒的自我”,但是他們說的有些道理。
抑制(自我)意識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講,意識(尤其是自我意識)在某些方面和某些時候受到抑制。它有時是疑慮、沖突、恐懼等出現的場所。它有時對充分發揮創造性有害。它有時是自發性和表現性的抑制劑(但觀察自我是治療所必需的)。
然而,某種自我意識、自我觀察、自我批評,也就是自我觀察的自我,對次級創造性來說是必要的,這也是事實。以心理療法為例,自我完善的任務在一定程度上是對進入意識的體驗進行批判的結果。精神分裂癥患者有許多見解,但心理學家沒有把它們用于治療,因為患者有著過于豐富的“完全體驗”,而“自我觀察和批評”不足。同樣,在創造性的工作中,有紀律的建設勞動會在靈感階段取得成功。
恐懼消失。我們的恐懼和焦慮也會消失。我們的抑郁、沖突、矛盾、憂慮、問題,甚至身體上的疼痛也是如此。就目前而言,我們的精神錯亂和神經官能癥也會消失(如果它們沒有極端到使我們無法對手頭的事情產生深深的興趣并沉浸其中的話)。
目前,我們勇敢而自信、不害怕、不焦慮、不神經質、不生病。
防御和抑制的減少。我們的抑制也會消失。我們的警惕,我們的(弗洛伊德式)防御,我們對沖動的控制(剎車),以及對危險和威脅的防御也是如此。
力量和勇氣。創造性的態度需要勇氣和力量,大多數對有創造性的人的研究揭示了這些人具有某種形式的勇氣:固執、獨立、自負、某種傲慢、骨氣、堅忍等,被眾人接受則是次要的。恐懼和軟弱排斥創造性,或者至少會使創造性的發揮變得不太可能。
在我看來,當創造性的這一方面被看作此時此地“自我遺忘”和“他人遺忘”綜合征的一部分時,它在某種程度上變得更容易理解。這種狀態本質上意味著更少的恐懼、更少的抑制、更少的防衛、更少的自我保護的需要、更少的警惕、更少的人為需要,也意味著對嘲笑、羞辱和失敗的恐懼將被大大淡化。所有這些特征都是自我遺忘和他人遺忘的一部分。專心能驅除恐懼。
或者我們可以以一種更積極的方式說,自己會變得更勇敢,更容易被神秘的、不熟悉的、新奇的、模糊和矛盾的、不尋常的和意想不到的事物所吸引,而不是變得多疑、恐懼、謹慎或必須啟動我們消除焦慮的機制和防御。
接受:積極的態度。在此時此地的投入和自我遺忘中,我們更傾向于以另一種方式變得更加積極,而不是消極,即放棄批評(編輯、挑選、糾正、多疑、改進、懷疑、拒絕、判斷、評價)。這像是在說我們會接受。我們不會拒絕或否定,也不會進行選擇。
對手頭的事情沒有阻礙意味著我們讓它流入我們的身體。我們讓它擺布我們的身體。我們任其發展。我們讓它順其自然。也許我們甚至可以贊同它的存在。
這使我們更容易獲得道家意義上的謙遜、不干涉、可接受性。
信任與嘗試、控制、奮斗的對立。上述內容都暗示著一種對自我的信任和對世界的信任,這種信任允許我們暫時放棄緊張和奮斗,放棄意志和控制,放棄有意識的應對和努力;允許自己被此時此地手頭事情的內在本性所決定,而這必然意味著放松、等待和接受。對掌握、支配和控制的共同努力與對物質(或問題、人等)的真正理解或真正感知是對立的,尤其是對未來而言。我們必須相信自己未來面對新奇事物時具備即興發揮的能力。這樣,我們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信任包括自信、勇氣、對世界沒有恐懼。很明顯,這種對我們自己面對未知未來的能力的信任,是一種能夠完全、赤裸裸、全心全意地轉向現在的狀態。
(一些臨床例子可能有助于理解。分娩、排尿、排便、睡覺、漂浮在水中、性順從,都是需要放棄緊張、努力、控制的情況,需要我們放松、信任、自信地讓事情發生。)
道家的可接受性。道家和可接受性都意韻深遠,它們很重要,但除非使用修辭手法,否則其微妙實在難以傳達。所有微妙和精細的似乎帶有道家屬性的創造性態度,已被許多作家一次又一次地用于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描述創造性。每個人都同意,對初級的或靈感階段的創造性而言,一定程度的可接受性、不干涉性或“順其自然”是其描述性特征,這樣的說法在理論和動力學上是必要的。我們現在的問題是,這種可接受性或“讓事情發生”與“此時此地投入”和“自我遺忘”綜合征有什么關系?
以藝術家對其材料的尊重為范例,我們可以把這種對手頭事情的尊重和關注稱為一種禮貌或順從(不侵犯控制意志),類似于“認真對待它”。這就等于把它當作一種目的,一種具有自身存在權的東西,而不是一種達到另一目的的手段,或某種外在目的的工具。這種對其存在的尊重意味著它是值得尊重的。
這種禮貌或尊重同樣適用于問題、材料、情況或人。這就是作家福利特(Follett)所說的對事實權威、形勢規律的順從(屈服、投降)。我可以從單純地允許“它”存在本身,過渡到對它存在本身的愛、關懷、肯定、快樂和渴望,就像對孩子、愛人、樹木、詩歌或寵物那樣。
這樣的態度有些時候是先驗的、必要的。我們需要在眼前的問題本身的特性和風格中,感知或理解其具體的豐富性。我們不幫助它,也不把意志強加給它,就像我們要聽到對方的低語,就必須安靜下來。
這種對他人存在的認知(B-認知)在第9章中得到了充分的描述。
存在認知者的整合(與分解)。創造往往是一個完整的人的行為;他是完整的、統一的,所有的塊、點完全被組織起來,去服務于迷人的手頭的事情。因此,創造性是系統的,也就是說,有著整體或格式塔特征。它不像一層油漆那樣附著在有機體上,也不像細菌入侵。它是分解的反義詞。此時此地的全體性較少被分解(分裂),而更多地是一體的。
允許探究初級過程。人的整合過程包含無意識和前意識各方面的恢復,特別是初級過程(或詩意的、隱喻的、神秘的、原始的、古老的、孩子氣的過程)。我們的意識和智力過于專注于分析、理性、數字、原子、概念,因此忽略了大量的現實,尤其是我們自身內部的現實。
審美感知而不是抽象。抽象是更積極的和干涉性的(更不具備道家特質);更可能導致選擇或拒絕。而審美的態度會使人們以一種不干涉、不侵擾、不控制的方式去品味、享受、欣賞、關心。
抽象的最終產物是數學方程、化學式、地圖、圖表、藍圖、卡通、概念、抽象草圖、模型、理論系統,所有這些都離原始的現實越來越遠(“地圖不是領地”)。審美感知和非抽象的最終產物是知覺到的全部,其中的每樣東西都可以被同樣地欣賞,較重要和較次要的評價往往都會被放棄。這里追求的是更豐富的感知,而不是簡化和骨架化。
對于許多困惑的科學家和哲學家來說,等式、概念或藍圖已經變得比現象學上的現實本身更真實。幸運的是,既然我們能夠理解具體與抽象的相互作用和相互補充,就沒有必要貶低其中的一個。目前西方的知識分子嚴重高估了抽象性的意義,甚至認為它與現實圖景同義。他們最好通過強調具體、審美、現象學、非抽象、感知現象的所有方面和細節現實的豐富性,及現實中無用的部分來進行平衡。
最完全的自發性。如果我們完全集中在搞好手頭的事情上,著迷于它本身,沒有其他目標或目的,那么可能變得完全自發,充分發揮作用,讓我們的能力以一種本能的、自動的、輕松的方式,即通過最充分的、最不受阻礙的、最有組織的行動,在自己的內部毫不費力地、沒有意識或受控制地流動。
組織和適應手頭的事情的一個主要決定因素是手頭事情的內在性質。我們的能力會完美、快速、毫不費力地適應形勢,并隨著形勢的變化而靈活地變化。例如,畫家不斷地適應變化著的繪畫要求;一個摔跤運動員適應他的對手;一對優秀的舞者彼此適應。
(獨特性的)最充分的可表達性。充分的自發性是對誠實表達有機體的性質、風格及其獨特性的保證。自發性和可表達性這兩個詞,都意味著誠實、自然、真實、不欺騙、非模仿性等,因為它們也意味著行為的非工具性,不故意“嘗試”,不刻苦奮斗或緊張,不干擾沖動的流動和深層人的自由“輻射”表達。
其決定因素是手頭事情的內在本性,人的內在本性,以及它們發生變化以相互適應并融合為一個整體的內在必然性。這里的“整體”可能指一支優秀的籃球隊,或者一個弦樂四重奏組合。除此之外,沒有什么是相關的。需要注意的是,這種融合不是達成任何外在目的的手段:它本身就是目的。
人與世界的融合。我們最終得到的是人與他的世界的融合,這是創造性的一個可觀察到的事實,我們現在可以合理地認為這是它的一個必要條件。我認為,我一直在撕扯和討論的這個相互關系的“蜘蛛網”,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種融合作為一種自然事件,不是神秘的、難解的、深奧的東西。我認為,如果我們把它理解為一種同構,一種對彼此的塑造,一種越來越合適的結合或互補,一種融于一體的過程,它甚至可以被研究。這讓我明白了葛飾北齋所說的“如果你想畫一只鳥,你必須變成一只鳥”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