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與魏國的戰事如火如荼,少了洛城花和司城長空兩國的損失算是打了個平手。那些個心驚膽戰的日子過到現在算是到了盡頭,必須要做個了斷。仗既然已經打了起來,兩國誰贏,百姓都遭殃,誰說魏國的百姓就不是生靈了呢?如今涂炭一片,無論對哪國都是創傷。
一旦打定主意,洛城花的行動力從來高得可怕。回到樂儀宮,她吩咐宮人們都去休息,宮人們紛紛照辦,因為早就習慣了她的各種心血來潮。洛城花從箱子里翻出當年遇到司城長空時穿的那件白衣,梳洗更衣,描眉涂唇,一絲不茍。院子里安靜得很,連葉子落下的聲音都聽得見,這讓她又想起了那片落滿銀杏葉子的人世間。
首先,她要找到司城長空。要找到司城長空,她得先出宮。好在為了不讓她受委屈,朱墨給過她一個信物,在任何她愿意亮出這個東西的時候,她就能擁有類似于朱墨的權威。實際她從未遇過需要動用的時候,舒雅實在是閨秀的典范,想來若沒有她,舒雅必能與朱墨相敬如賓,成就一代名君賢后傳說。
洛城花拉開樂儀宮的后門,剛剛探出一只腳,便被一個人捂著嘴給推了回去,洛城花在黑夜里瞪大眼睛看著來人,夜色深濃,她本該什么也見不清,胸口卻本能地涌起一陣溫暖:“司城……”
“別走這里,永寧!”夜色下的司城長空穿著便服,洛城花很少見到他一身平常的裝扮,此刻他顯得更有人情味一些,看見他著急地關照自己這些,洛城花覺得自己之前的決定值了,只有這個人才配和她一起活在人世間里。她不顧司城長空一副急切的模樣,順勢靠近了司城長空,雙手繞過他的腰際,閉上了眼睛。月影微風露華濃,司城長空這一刻僵硬地站著,心跳極快,哽咽著永寧二字便再也說不下去了。
洛城花仰起頭看他,聽他叫自己的那陌生不過的名號,便曉得自己果然猜對了,他們下午的御書房談話必然說到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沖他笑了笑:“我保家,你衛國,我們做著同一件事情,長空。”他的名字從她嘴里用最溫柔的音調念出來,那是司城長空聽過的最動聽的聲音。
“快走吧,披上我的斗篷,從正門走。以后別再過問這些事情,離開這里,離開皇宮,回到你的家去……”司城長空握著洛城花的肩膀,語速極快目光堅定,說著就取出自己的腰牌遞給了洛城花。
洛城花笑出聲來:“家?我若有家,怎會到這里來?”
司城長空從軍這些年不是沒有遇到過細作,但是遇到這樣的細作大約是僅此一次—美麗、高貴、無畏、大氣,近于完美,除了他們屬于不同的陣營。他將自己的腰牌塞進洛城花的手里,停頓了一瞬道:“洛貴妃,快走吧,即使皇上網開一面,大臣們也不會……”他此刻只是反復強調讓她離開,卻說不出其他的來。
洛貴妃這三個字一針一針地扎在洛城花的心上,她冷笑一聲:“差點忘記恭喜將軍的婚事了。”洛城花將他塞過來的腰牌還了回去,反諷道,“我若拿了將軍的腰牌,將軍恐怕會被我連累。”司城長空的眉眼中有大漠的滄桑,她抬起手想摸一摸司城長空眉間,抬到一半,懸著手終究還是放下了,這才意識到一個被她忽略的問題。
洛城花一直想帶司城長空離開,去她的人世間,這是連朱墨都不曾有的特權,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要不要、愿意不愿意,沒有考慮過其他,一直以來她就壓根沒有問過司城長空的意思。
司城長空被婚事兩個字當頭一棒,卻似被敲醒了一樣,也許洛城花話中的醋意終于讓他確定了洛城花的心意,他一把握住洛城花的手,鼓起勇氣說道:“我帶你走,在銀杏林中造個屋子遠離紛爭,過神仙眷侶的日子!”當年的一句閑話,他記至今日,洛城花眼前蒙上一層水霧。自當年林中一別,她享她的貴妃榮華,他戰他的沙場廝殺,彼此間只字片語彌足且珍貴。
司城長空注定是洛城花的心上人,只有住在對方的心上的人才會了解對方的心意。他俯身狠狠地吻了下去,洛城花等這一刻等了很久,終于猛烈地回應了起來。
天上一彎下弦月,笑看這對世人。
那是洛城花一生最美的回憶,她的愛人終于與她站在一起。司城長空愛她,僅僅是愛她這個人,世間最普通的小女子。
美好向來只在一瞬間,戀人眼中只有彼此是定律,所以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青磚地上投來的身影,這一幕給朱墨的人生增添了最諷刺的一筆,一位是他器重的發小將軍,一位是他深愛的美麗妃子。
朱墨是個皇帝,所以他即使發火的時候也得注意自己的皇帝形象,沒有破口大罵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憤慨,而是十分利索地從司城長空的刀鞘中抽出了佩刀,一把扯過洛城花,幾乎是將她摔在了墻上,那刀橫在了洛城花的脖子上:“這是你的離間計嗎,洛貴妃?朕給過你機會,給過你好幾次機會!”朱墨的聲音壓抑著憤怒和激動,他的手腕有些微微發抖。司城長空沒有下跪沒有解釋,他上前手握刀刃阻止了朱墨的下一步,鮮血順著刀刃一滴一滴地滴在洛城花的白衣上。
“別殺她。”司城長空說道,他素來沒有太多話,或許是常在軍中說話干凈利索慣了,此時只說了這三個字,沒有敬語。
洛城花橫了刀刃一眼,七星寶刀的鋒銳一如當年,當初她就是通過這佩刀確認了司城長空的身份,想人生真真是呼應得當。她毫不畏懼地將目光從刀刃上移到朱墨的臉上,月光下的朱墨眼神充滿了憤怒,在那憤怒之下甚至有些悲傷,可洛城花從未覺得哪里對不起過朱墨。她理所當然地享受著朱墨給予自己的寵愛,覺得自己和朱墨之間是場交易,他想征服自己,輸了付出些代價也是應當的,這其中并無什么虧欠,不過是愿賭服輸。
“這就是你的離間計?這就是你的離間計!”朱墨狠狠地說。
洛城花此刻的緊張并不是因為朱墨第一次跟她這樣兇狠的講話,而是她很明白自己的答案會牽扯到司城長空。她很想迎上這刀刃直白地說這一開始的確是離間計,但她自己也中了計,她真真實實愛上了計中人,不過這人是司城長空而非皇帝朱墨你!但此刻她卻盤算起來,若她不認自己的真心,這邊是鐵打的離間計,司城長空還可以再做他的大將軍,即使要受到些處罰也不會傷及性命。如今這場面斷然是去不了那期盼已久的人世間了,退一步,能保他性命便好。于是她露出了嫵媚的笑容道:“還不夠明顯嗎,朱墨?”能不慌不忙直呼朱墨其名的,從來只有洛城花一個,她沒有看司城長空一眼,視線落回他仍舊緊握刀刃的手上,輕輕道,“我贏了。”
朱墨那一刻應該是傷心的吧,也許下一刻他就會下令斬下洛城花的頭,也許他會下令將洛城花收監百般折磨,但朱墨只是冷笑一聲,反手將手中刀遞給了司城長空:“朕與你情同手足,此女用心險惡實在堪誅,你殺了她,朕保你司城家族世代榮耀。”
刀鋒映著寒光,金黃的銀杏葉簌簌落下,像極了他們初見時候。她穿著的也是第一次兩人見面時的衣裳,那肩膀處還有當年留下的血跡。
唯一不同的是,現在他們的敵人只有一個人,但司城長空無法向她舉刀。
無論司城長空做了什么決定,她都不怪他。現在她只怕他太傻。
司城長空握著朱墨遞來的刀看著洛城花,看了很久,然后他做了和朱墨剛才一樣的動作。他倒轉刀口,生平第一次將刀尖對準了自己,將刀柄遞到朱墨手前:“我替她死。別殺她。”語氣中滿是乞求,實質卻是要挾。
朱墨為這一句瘋話笑出了聲:“司城長空,她承認這一切全是早有預謀,只為離間你我,你犯什么傻?”
洛城花側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波瀾不驚地說道:“兩國開戰,你要什么?為了幾座城池大開殺戒,贏了又怎樣?這一仗打得曠日持久,魏國可耗得起?你國力耗得起,百姓可耗得起?你要的國土是生靈涂炭還是安居樂業?地方不在大小,你如此明白的人,當真為了野心不顧其他?你若覺得沒有面子,便昭告天下,華夏公主做了你的階下囚三年,可好?”洛城花笑得云淡風輕,看著朱墨眼神里稍稍退去的殺氣,繼續道,“這一切如你所說,都是計謀,在這計謀里本宮不曾動過一絲私心。”她輕輕搖了搖頭,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對著司城長空的刀沖了上去,那刀刺進她的左胸口,血如紅梅落在她白色長衫上一朵又一朵,她倚靠在青石宮墻上,痛苦地捂著那刀刃,刀刃上還殘留著司城長空手心的血。
她露出了最后也是最美的一朵笑容:“司城將軍,你說外頭的月亮冷不冷?”
洛城花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他,比如你剛剛說的“我帶你走,在銀杏林中造個屋子遠離紛爭,過神仙眷侶的日子”還算不算數,但是她不能問,她是一個細作,沒有立場去愛敵人的統帥;她是一個細作,是陰謀如影隨形的傀儡;她是一個細作,注定了那個人世間只是一個幻想;司城長空在她臨死前的那三個字“你等我”足夠她不枉此生。愛情中的雙方需要默契,司城長空分得清什么是陰謀什么是愛情,他明白洛城花的心意。
但司城長空此刻木訥得只能重復三個字:“你等我,你等我,你等我……”
洛城花對司城長空笑了笑緩緩地搖了搖頭,然后雙手扶著刀刃艱難地將自己身子轉了一個方向,她看著那高高的今生無法逾越的宮墻,沖著華夏國的方向緩緩地跪了下去,隨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和當年她受傷倒在杏林之中時一樣,如一只被箭射中的白色的鳥。
她終于獲得了自由身,卻沒有到那人世間去,她眼睛沒有閉上,死死盯著那門口的方向,那門口終于渙散成白色的光。
她曾經以為人世間是最燦爛的奢侈,到如今才曉得那是多么孤獨的自由。
哭了曼陀羅,笑了洛城花。
洛城花的故事講完了。薄金色的燈油從曼陀羅的花瓣上滑下,在青銅燈海中激起一片片漣漪,這是曼陀羅的淚,也是洛城花的淚。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無法碰觸的城,城里住著心上人,兩人之間或生離或死別,有多少人敢于回首過去,直面那一段心碎欲死的過往?
大多數人選擇將遺憾變成遺忘,而我也是其中一個。但我敬佩那些敢于直面過往的人,他們才是真的勇士。
“你的罪,從何說起呢?”我問洛城花。
洛城花是個邏輯性很強的姑娘,所以她一下子就判斷出了從何說起的真實含義:“從我見到司城長空說起。”
洛城花的理想是人世間,她是個很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姑娘,這對女子來說是一個非常顯著的優點。像隔壁的王家小妹還處于這不要那不要但是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階段,每次看到她,我都無比慶幸我有一個弟弟而不是妹妹。
為了達到所謂的目的,洛城花近乎瘋狂地去追求,如同執著的登山者只想到達山頂,她不會看沿途的風景,也不會留意自己爬山時留下的累累傷痕,所有阻擋在她面前的障礙都要毫不猶豫干脆利索地清除掉。她設計與司城長空相遇,她對朱墨心理的精準拿捏,她對進退分寸的精細把握,堪稱游刃有余。
“我傷害他,算計他,挖好了陷阱,看著無辜的人跳進來,還有他的姐姐,若我和其他后宮妃子一樣,為了愛為了名為了利,去與她爭,或許不會有罪孽感,但我不是為了那些,我是為了陰謀,我們的爭斗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她輸給的不是年輕美貌的我,而是那個不愛皇帝的我。她愛,所以才患得患失。我最不該的是騙了司城長空,而我到死也沒有告訴他我愛他。”洛城花說到愛這個字的時候突然露出了不屬于王者的局促,她低下頭,細細撫平毫無皺痕的裙擺,“你知道嗎,我以為死了就會是一種解脫,因為下輩子,我一定可以找到我的人世間。父王在世時告訴我,人在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如果放棄希望,人生就已經結束了。所以,哪怕在我的人生結束的時候,我也沒有放棄希望,我在這陰陽界等了六十年。”洛城花微微翹起嘴角,一字一頓說道,“我的人世間,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人,叫司城長空。”
我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和這個故事無關的畫面,那畫面很碎很亂,有侍女們的慘叫有刀槍相接的聲音,還有許一默攔腰阻止我做某件事情。我揉了揉太陽穴,驅散腦中那些個雜念。
洛城花關心地問道:“許姑娘,可是我的這些故事讓你勞神了?”我搖搖頭,看了看她的燈油,她的燈油快滴完了,我必須要在燈油滴完之前找到司城長空,讓他們見一面。我展開牛皮紙的地圖,取下燈海上的曼陀羅花拋在空中,旋即曼陀羅花落在了魏國都城的上方—司城長空在那里。
從密室出來,冷不禁打了個噴嚏,一看窗外雪飄得正歡,屋內的時間是靜止的,只有燈會亮,我拐去隔壁看了看睡得正香的一默,幫他掖了掖被子,確定燈盞里的火苗燃得正開心,告訴他下雪了以及姐姐我很餓后,搓著手出了門,來到我許久不見的客棧大堂,眼前場景讓我腳跟子一軟。
華應言和易平生南北對坐,易平生顯然已經從當初和華應言分酒的別扭中調整了過來,喝得正在興頭上。兩人中間的八仙桌上擱著一只銅爐火鍋,熱氣騰騰,香氣撲鼻,而軟綿綿此刻正蹭著易平生的腿撒嬌賣呆以換取涮羊肉吃,可見它是一只沒有自尊的小動物。
最先看見我出來的是華應言,他又拿了一只酒杯,擱在東面的桌子上,對我道:“天冷,喝酒暖暖胃。”沒有問我許姑娘你怎么穿這么少啊,也沒有問許姑娘許久不見你去哪里了啊……讓我心中莫名地一空,轉念一想這華公子與我真真不熟,問這些作甚?
正喂著軟綿綿涮羊肉的易平生抬起頭來,看見了我,揮了揮手,像在擁擠的集市上遇到了熟人,但我與他之間著實沒有任何阻擋物,客棧大堂中除了他倆沒有一個活人了。“嘿,一諾啊,你快來,一起吃。坐呀,別客氣,這冬天吃火鍋實乃一大樂事,你喜歡料多一點還是菜多一點?”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軟綿綿有些心虛地歪到了一邊騰出了個空當還算有點良心,于是我順著空當坐在了位置上,接過華應言遞來的酒,喝了一口,果然夠辣,渾身暖了些,才悠悠然答道:“我喜歡肉多一點。”說罷死死瞪著他筷子上夾著的羊肉,易平生坦然地將羊肉放到滾著的湯鍋里涮了涮,抬起筷子,又看了看我,然后扔給了軟綿綿。
我筷子抖了抖質問他:“你怎么能把我餓到沒有靈魂?”
易平生賊笑后義正詞嚴道:“因為在下喜歡小動物!”說罷揉了揉正在哼哧哼哧吃著羊肉的軟綿綿的頭。
華應言往我碗里添了兩塊涮好的肉道:“趁熱吃。”
我沖華應言滿懷感激地點了點頭,越陌生反而越得客氣,這點道理我大抵也是懂的。吃了一些后,才覺得舒坦了過來,掃了一圈客棧大堂方才反應過來:“客人呢?”
華應言端起酒杯的手略略一停,易平生伸著筷子在鍋里涮的手頓了,軟綿綿向易平生作揖的前爪歇了,空中只聞火鍋里翻滾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