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皇城到了另一個皇城里,人世間與她終究還是隔了一堵墻。
朱墨作為一個皇帝,作為這個故事里我認為的重要角色,洛城花并沒有對他的樣貌、舉止、談吐多加描述,所有的都是一帶而過,朱墨好像就是一個叫皇帝的符號。洛城花對此的解釋是“我不記得了”,是啊,她不記得的東西太多了,不記得魏國的皇城模樣,不記得朱墨對她的情意纏綿,她記得的只有司城長空。
洛城花說起朱墨對自己的寵愛,沒有露出任何炫耀的神色:“他喜歡我,因我將他當做一個男人;他寵愛我,或許是希望那些賞賜能讓我對他有不一樣的崇拜。”
洛城花淡淡地道出了這句信息量非常大的臺詞。
將朱墨當做一個男人來看,看似荒誕其實更荒誕,即使是他的皇后司城舒雅,那么深愛著他,也與尋常百姓家中妻子對丈夫的愛大相徑庭。因朱墨有一個太過于霸道的根本屬性:他是皇帝,是天之子,一言可生一言可死。
洛城花的切入點不但特別,最可貴在她不是裝的。在皇帝面前把自己當人,比做了皇帝拿別人當人要難很多。
朱墨給她的賞賜,洛城花沒有提及,不見得這些東西不珍貴不值錢,恰恰相反,朱墨想讓洛城花崇拜自己必然是要無所不用其極的,朱墨的身上恰恰顯示出了一個成功男士常有的心態,有錢的男人怕姑娘們只喜歡自己的錢,但是不在乎錢的姑娘又讓他們覺得沒有成就感。
洛城花在她的后宮之路上青云直上,順風順水。這后宮中,她并非新來,而是回歸,所以她根本不需要適應,那是她原本生活的世界。她對朱墨力排眾議特地賜予她的宮殿評價是:“跟自己家一樣”。再美再奢華的宮殿也會有一樣的等級森嚴、人情冷暖、爾虞我詐。從此“待你好”這三個字成了不可觸及的夢中花水中月,偶爾會被拿出來懷念,每每到了動心時,洛城花總寬慰自己,自己留戀的不過是“待你好”三個字,而非司城長空本人。
洛城花被晉為洛妃的時候,司城長空回京復命,他又打了勝仗,朱墨大擺筵席為他慶賀,筵席仍舊擺在了天信殿,只是殿外的那片銀杏已經落光了葉子。
洛城花故意遲到了一會兒,故意選了一襲火紅的狐裘斗篷,故意從正殿直入,與正在殿中謝恩的司城長空擦肩而過,直接坐到了朱墨的身側。眾人都對她的囂張側目,她那一刻卻只覺得心酸:他還是一身戎裝,那么挺拔英俊,身上帶著人世間的煙火氣,和沙場上未散的血氣。
這血氣中也許還有華夏人的血,洛城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怎么能夠忘記了司城長空本來的身份,一個軍人,守護魏國的將軍,也是威脅著華夏的最鋒利的那把刀。
筵席之中,司城長空與皇帝說起戰時的情形,讓不少后宮嬪妃聽得心驚膽戰,怯怯嬌呼。洛城花眼前浮現出的卻是來皇宮前與司城長空共度的那些時光。
那時候他們在金黃的銀杏林間散步,他總是笨拙地試圖引起話題,最后話題卻總會回到那些戰場上的故事。他小心地回避著血腥的場景,生怕嚇到眼前人。洛城花在聽他的故事,突然發現自己日日思念的真的是眼前這位將軍—司城長空。情到濃時朱墨也曾許諾過“朕會待你好的”,魏國的男子們在真正表露愛意時,有種如出一轍的笨拙。但同樣的話語,卻無法激起她心中的一絲漣漪。
可此刻司城長空的眼神中只有刻意的禮貌疏遠,當初那個抱拳又作揖、笨嘴又拙舌的司城長空不見了。事到如今,恐怕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目的不純,他恨過自己嗎?還是覺得被戲弄了?覺得受辱,還是厭惡?
不過,那又如何?洛城花倒了一杯酒給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徑直起身走到了司城長空面前道:“司城將軍凱旋,洛城花敬您一杯,將軍英勇。”說罷她仰頭喝盡杯中酒,空樽對著司城長空,嫣然一笑,堂而皇之地走出宮殿,又留下了讓百官進諫的把柄。
這是一出明晃晃的“離間計”,一招絕殺。
她恰到好處地讓朱墨有了懷疑的理由。她了解眼前的這位帝王,也了解這個帝王作為一個男人的心思。朱墨給予洛城花的特權太多太多了,其中任何一項都會讓后宮女子嫉妒瘋狂,但是洛城花在他面前從始至終的云淡風輕,從一開始就足夠引起他的好奇,朱墨對她的征服過程里,總是差了一些什么,他不止一次地說洛城花不夠愛他,洛城花每每都回應他想多了,其實她自己明白得很,她不是給他的愛不夠,而是壓根不愛他。朱墨自然不會覺得自己想多了,在洛城花對司城長空舉起酒樽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對司城長空,她以最直白和惡意的方式向他展示了司城舒雅的現狀。她不但失去了丈夫的愛,連皇后獨屬的尊榮也無法保有。因為有皇帝撐腰,一個出身不明的舞姬也可以如此隨意地踐踏她的臉面。這是司城舒雅的怨憤,也是整個司城家族的怨憤。中途離席的洛城花來到了這宮里她最常待的地方,銀杏林中養著許多珍奇小獸,長期被馴養的它們已經不再怕人,反而會主動討好。
洛城花剛入魏宮不久時偶然路過,一只正在試飛的鳥團子一頭栽到她懷里,咕咕地向她討食,讓她想起了父王當年喂鴿子的情形,便笑了笑。朱墨看在眼里,便命人精心照料,將這林子作為洛城花散心的專門去處。
洛城花透過枝丫看著搖搖欲墜的太陽,覺得它即使發光卻也很冷,不像那些入宮前與司城長空散步的日子,即使是夜里也覺得溫暖。
她正想著司城長空,司城長空就出現在了林中,洛城花一瞬間有些恍惚,好在她定力足夠,失態之前瞅見了朱墨身邊的劉總管跟在司城長空身后,立刻明白了一二。
不等她問話,劉總管先搶上來行了個禮:“皇后娘娘十分想念弟弟,皇上特讓司城將軍趕著去見。”這個“趕”字用得可真是妥帖。司城舒雅懷胎已有七月,如今大小宴會都不必參加,從這個林子穿過去的確是最快去舒雅宮殿的路。朱墨就是這樣的人,即使明知他的用意,你也找不出一絲破綻。
司城長空恰恰相反,見到洛城花時,他渾身的不自在連聽故事的我都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可他卻不得不單膝跪下行禮道:“洛妃安。”
洛城花看著劉總管貌似恭謹實則窺探的眼神,笑了笑,既然大家都如此配合,她又怎好不賣力將戲演到最好?
洛城花微微俯身,很認真地看了看司城長空:“將軍……”
她想說,“許久未見,將軍清減了。”
她想說,“將軍一力擎天,乃魏之砥柱,洛城花平生最敬佩將軍這樣的漢子。”
她想說,“將軍可還記得當年的銀杏林?”
……
她想說的話很多,準備好要說的也很多,可開口卻那么艱難,因她深知這些話出口的后果。
最終那些計劃好的話她一句也沒說,她只是將目光移到了司城長空身后的一株鳳尾花上:“司城將軍,幫本宮將你身后的那朵花摘來。”
司城長空抬起頭來眼神略顯吃驚,隨即撇過臉去道:“這林子里花太多,都是皇上的,洛妃喜歡的話,皇上定會都移到您的樂儀宮去。末將告辭。”不等洛城花說話,司城長空起身便繼續往前。
見著那張日思夜想的臉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的眼神越來越冷足以凍僵她的心,洛城花突然問了一個不著邊的問題:“司城將軍,你說那外頭的太陽冷不冷?”她目光越過司城長空身上的盔甲,看向林子盡頭的那輪夕陽,想起初遇時他一身戰甲也是如此,可惜自己不再是那人世間的姑娘,而是這深宮里的寵妃,眼前的人早已經將她從心中拔草除根了吧。
司城長空抬頭看了看那輪殘陽,紅色霞光給他的盔甲籠罩了一層暖色,他疑惑地看了看洛城花,緩緩道:“不冷。”
洛城花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就好。”不等司城長空反應過來,她便轉了個身,往自己的宮殿方向走去,夕陽將她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她從來都是主動終結的那一方。她的驕傲不允許她成為被留下的那個。
在我看來,洛城花是一個不喜歡表現自己內心渴望的人,但恰恰是這樣的人一旦有了渴望會更執著。在“永寧”死的時候,洛城花心底里對人世間的渴望就應該蘇醒了;在踏入銀杏林子的時候,洛城花對人世間的認識便具體了起來;在司城長空出現之后,洛城花對人世間就執著了起來并且一發不可收拾。
接下這個任務時,她想得很透徹。固然她一早就明白太后那樣不留把柄的萬難之策下決定派自己作為華夏細作,是多么的不忍心,但是作為一個公主她別無選擇,這是她父親留下的江山,她自出生便受萬民供養。當初是她應得的,現在也是她應還的,與他人無關。
即使不答應,硬留在那個皇宮內,她又能活多久?不如放手一搏。至少,她有機會去看看向往的人世間。
至今她也不后悔自己的選擇。她見過了人世間,邂逅了心上人。如今她有了向往,等到戰爭結束,帶她的心上人,去她的人世間。銀杏林間,木屋一座,做最普通的恩愛夫妻。
次日,司城長空被派往魏國與華夏戰場的前線。
華夏與魏國被壓抑了兩年的戰事還是爆發了。華夏毫無意外地占了不少先機,這自然有洛城花的一份子功勞。
洛城花偶爾會趁著皇后給自家弟弟送東西的時候,買通郵差捎些自制的跌打藥膏。她明明曉得那些郵差們并不會如他們所承諾的那樣保守機密,她甚至能準確地猜出這些人背后真正站的那些人,卻仍舊讓他們去送。她想給他送藥,出自細作身份的動機,也出自一個女人的真心。
她愛著他,以一個細作的身份。若真的只是有所圖,不為真心,那多好。
我問洛城花:你不怕他死在戰場上嗎?你的愛人與你的家人在戰斗,也許一個正在殺死另一個,你為何能如此平靜以對?話出口我方覺傷人,卻也吞不回去了。好在她再如何生氣,也不能打我一頓。
洛城花卻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種無法描摹的語氣說:他是我看中的男人,當然不會死。
洛城花再見到司城長空是在朱墨的二十八歲生辰上,又是銀杏金黃的時節,這一年不同于過去的大肆操辦,朱墨只是與魏國大臣們吃了一頓飯,像是家宴。這家宴之上自然少不了已經升為貴妃的洛城花,作為眾大臣的眼中釘,她十分配合的高調囂張,朱墨對她的寵愛三年如一日。
司城長空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卻不是為了祝壽而是為了戰事,作為戰事吃緊的這一年,他的出現讓大臣們誠惶誠恐,華夏與魏國越來越激烈,即使司城長空親臨上陣,局勢也開始倒向了華夏那邊。單膝跪在殿上的司城長空臉上有些勞累滄桑,洛城花在一邊自顧自地喝酒。
朱墨卻在司城長空說到一半的時候,抬手打斷了他的話,突然露出難得的爽朗笑容道:“長空,你與朕自小情同手足,如今為朕守邊殺敵,這江山社稷有你司城家是朕的幸運。”
司城長空微微一愣,張了張口,像是不知道該接什么好。他這算是長進了嗎?洛城花想,至少沒有再當這是朱墨的真心實意。
“長空,你這年紀還未娶親,是你姐姐疏忽啊。”朱墨的語氣親昵中帶著微微的歉意和責怪,看了看一邊的司城舒雅。
司城舒雅適時開口,溫柔地說:“皇上與我幫你定了一門親事,這次召你回來,一來是……”
司城長空與洛城花在這個時候突然對視了一眼又迅速避開,司城長空道:“邊疆戰事未平,末將不敢先家后國。”司城長空擲地有聲,說得懇切。洛城花在這樣的聲音里又喝了一杯酒,醉眼蒙眬地看了一眼朱墨,沖他微微一笑,嫵媚得緊。
朱墨擱下杯子,大殿安靜下來,諸位大臣們趕緊祝賀司城長空的婚事。皇后舒雅看了看洛城花,沖她笑了笑。如果舒雅不是司城一族的人,那將是舒雅扳倒洛城花最好的籌碼,但是她愛她的弟弟愛著整個司城家族,在她看來洛城花死不足惜,而弟弟不行,除掉洛城花但萬萬不能牽扯到自己的弟弟。
這殿上的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都在洛城花的意料之中,只是,明明知道,在聽到司城長空的婚事時她的心還是不由自主地難受起來。
萬壽節之后,朱墨與司城長空密談了一天,那次戰斗中的作戰計劃實際被提前泄露,因此下令排查消息經手的所有人,連一直陪伴在側的洛城花也回避了,一時間人心惶惶。
落日時分,洛城花端著一碗剛剛燉好的冰糖雪梨往朱墨的書房走去,拐角處遇到了滿臉倦容的司城長空。司城長空見她,臉色微變,隨即單膝跪下行禮道:“洛貴妃安。”他身后跟著兩排士兵,還有笑呵呵的劉總管。
這一次洛城花沒有低下頭去看單膝跪著的他,她的目光掠過紅木立柱,看著西邊的太陽,那太陽正好落到檐下銅鈴的位置,那輪紅色中央的銅鈴微微晃悠著。洛城花笑了笑:“司城將軍,外頭有些冷,多保重。”
司城長空抬起頭來,沒有驚訝,聲音中卻充滿了距離和冷漠:“洛貴妃多保重。”說完起身離開,洛城花也走了兩步,突然轉過身,她不知道自己跨入那御書房后,活著的可能性有多少,所以她想再看一看司城長空,只可惜這一次司城長空沒有轉身,很快這將軍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長廊的拐角處。
這一刻,洛城花嘴角的笑第一次帶上了微微的苦意。她第一次有些怨念這個老實的男人,知不知道這許是她同他的最后一次對話,他竟留給她的是一個避之不及的背影。洛城花有些無力地靠在墻上,看著那輪紅得發黑的太陽,沖著劉總管突然和善地笑了笑。洛城花一直以為自己踏進了御書房就會死,所以他對劉總管的笑是發自真心的,那個時候無論誰站在她面前,她都會那么善意地笑。那笑有些落寞,有些凄涼,更多的是一種自嘲,她悲哀地意識到,皇城是她與生俱來的枷鎖,她所向往的人世間,今生無緣。
朱墨的書案上擱著一瓶跌打藥膏,之所以洛城花第一眼就認定那葫蘆里裝著的是藥膏而非其他的玩意,是因為此物正是洛城花這些年一直渾水摸魚暗度陳倉送給司城長空的東西。洛城花已經做好了被發現的準備,意外的是,朱墨毫不猶豫地吃了她的燉品,溫柔依舊地與她打趣。朱墨是個聰明人,洛城花一直曉得,所以判斷朱墨的一切照舊一定是裝的,他還讓自己活著,無非是為了得到更多的東西。
如果朱墨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如果朱墨拿到了確實的證據……
洛城花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寒意。
洛城花回到樂儀宮后,已是漫天繁星。她在朱墨書房中體會了一把九死一生,出來時后背已是汗淋淋濕了一片,涼風一吹她不由得打了個寒戰,一種孤寂涌上心頭,這些年她真真應得上孤家寡人四個字。對華夏她有利用價值的存在,正是這樣的存在讓她覺著分外凄涼;魏國的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不希望她早點死,而今他們的愿望終于快實現了。
然而洛城花就是洛城花,換作普通女子,此時此刻不是痛哭流涕恐怕也會自怨自艾,她在稍作感傷之后,發現這些年,她心里一直住著那個人,已經鬼門關上走了一遭,不如為自己賭一把:她要帶司城長空走,去他們的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