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洲史:古典時代(史前—公元337)
- (英)諾曼·戴維斯
- 8630字
- 2021-12-27 11:23:45
歐洲的概念
“歐洲”是一個相對現(xiàn)代的理念。從14世紀至18世紀,經(jīng)歷了一個復雜的認識過程,它逐漸取代“基督教世界”(Christendom)這個概念。關(guān)鍵時期是在1700年前后幾十年,在經(jīng)歷了幾代宗教沖突之后。在啟蒙運動的早期階段(見第8章),對這個由不同國家組成的已經(jīng)分化的社會而言,想起他們共同的基督徒身份變成了一件麻煩事。而“歐洲”作為一個含義更中性的名稱滿足了他們的需要。在西方,反對路易十四的戰(zhàn)爭激勵了許多國際法專家呼吁采取共同行動,解決當時的分歧。長期被監(jiān)禁的貴格會教徒彭威廉(William Penn,1644—1718年)身具英荷兩國血統(tǒng),是賓夕法尼亞殖民地的開創(chuàng)者,宣揚普遍寬容和建立一個歐洲議會。持不同政見的法國修道院院長夏爾·卡斯泰爾·德·圣皮埃爾(Charles Castel de St Pierre, 1658—1743年),《一個永久和平的方案》(Projet d’une paix perpétuelle, 1713年)的作者,呼吁建立一個歐洲強國的邦聯(lián)來確保持久和平。在東方,俄羅斯帝國在彼得大帝時期出現(xiàn),使得歐洲需要對國際結(jié)構(gòu)做徹底的重新思考。1713年《烏得勒支條約》(Treaty of Utrecht)的簽定是最后一個公開提及建立“基督教共同體”(Respublica Christiana)的重要時機。
此后,一種歐洲而非基督教共同體的認識占了上風。伏爾泰在1751年這樣描述歐洲:
一種大的共同體被分為幾個國家,一些是君主制的,其他是混合政體……但所有國家都相互來往。它們都有同樣的宗教基礎,即使分裂為幾種信仰。它們都有同樣的公共法律和政治的原則,這些原則在世界其他地方則聞所未聞。26
20年后,盧梭宣稱:“再也沒有法國人、德國人、西班牙人甚至英國人了,只有歐洲人。”有一種觀點認為,“歐洲觀念”的最終實現(xiàn)發(fā)生在1796年,當時,埃德蒙·伯克寫道:“一個歐洲人,不管到歐洲的哪個地方,都算不上真正的流亡。”27即便如此,歐洲社會在地理、文化、政治上的特征一直存在爭議。1794年,威廉·布萊克發(fā)表了他最難理解的一首詩,名為《歐洲:一個預言》,他為該詩畫了一幅插畫,畫中全能的上帝從天上探出身來,手中拿著一副圓規(guī)。28
歐洲的大部分輪廓由它延伸的海岸線確定,但是它陸地邊界的輪廓卻用了很長時間才確定下來。歐洲和亞洲之間的分界線被古代人確定為從赫勒斯滂海峽(達達尼爾海峽的故稱)到頓河,而且在中世紀時仍是這樣。一個14世紀的博學之士能給出一個相當精確的定義:
歐洲據(jù)說占整個世界的三分之一,它的名字來自歐羅巴,她是利比亞(Libya)國王阿革諾耳(Agenor)的女兒。朱庇特劫走了歐羅巴,將她帶到克里特,并將這片土地的大部分命名為歐羅巴。……歐洲起始于塔奈(Tanay)河[頓河],沿著北部海洋延伸到西班牙末端。東部和南部起自被稱為彭圖斯(Pontus)的海[黑海],并且都與大海(Great Sea)[地中海]相連,終于加的支海(Cadiz)諸島[直布羅陀]……29
教皇庇護二世[埃內(nèi)亞·皮科洛米尼(Enea Piccolomini)]在他的早期專著《論歐洲的狀況》(Treatise on the State of Europe,1458年)中,以對匈牙利、特蘭西瓦尼亞和色雷斯的描述開始,它們位于交界處,受到土耳其人的威脅。
無論古代人還是中世紀人對歐洲平原的東部邊界都沒有清晰的認知。其中幾個地區(qū)直到18世紀還沒有永久確定下來。因此直到1730年,一位在俄國軍隊服役的瑞典軍官斯特拉倫伯格(Strahlenberg)認為,歐洲的邊界應當從頓河退到烏拉爾山和烏拉爾河。
在18世紀晚期的某個時候,俄國政府在葉卡捷琳堡和秋明之間的道路上樹立了一個邊界樁,用來標記歐洲與亞洲的邊界。從那時起,戴著鐐銬向西伯利亞前進的沙皇流放者的隊伍,創(chuàng)造了跪在界樁旁抓起最后一捧歐洲土的習俗。一位觀察者寫道:“在全世界沒有其他界樁見過這么多顆破碎的心。”30到1833年,當福爾格(Volger)的《地理手冊》(Handbuch der Geographie)出版時,“歐洲從大西洋到烏拉爾”的觀念得到了普遍接受。31
然而,這個觀念并非堅不可摧。歐洲延伸到烏拉爾山被接受,是俄羅斯帝國興起的結(jié)果。但是它一直受到廣泛批評,特別是分析派地理學家。以烏拉爾山作為邊界在哈爾福德·麥金德(Halford Mackinder)、阿諾德·湯因比(Arnold Toynbee)看來幾乎沒有什么根據(jù),在他們看來,環(huán)境因素是居于首位的。持同樣觀點的還有瑞士地理學家J .雷諾(J. Reynold),他寫道:“俄羅斯是歐洲在地理上的對立面。”俄羅斯的衰落很可能會引發(fā)一場修正,在這種情況下,一位俄羅斯出生的牛津大學教授才提出了“潮汐歐洲”——其邊界如同潮汐,有起有落——的觀點。32
地理上的歐洲常常必須與作為文化共同體的歐洲概念競爭。而由于缺少共同的政治結(jié)構(gòu),歐洲文明只能由文化標準來確定。人們往往特別強調(diào)基督教的重要作用,其影響在基督教世界的標簽不復存在之后仍然存在。
在1945年對戰(zhàn)敗的德國進行廣播時,詩人T. S. 艾略特(T. S.Eliot)闡述了一個觀點:由于基督教的內(nèi)核不斷被稀釋,歐洲文明正面臨著致命危險。他描述了“歐洲精神邊界的封閉”,它發(fā)生在民族國家形成的年代。他說:“文化專制不可避免地隨著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的專制到來。”他強調(diào)文化的有機性質(zhì):“文化是必須成長的事物。你不能建造一棵樹,你只能種植它,照料它,等待它成熟……”他強調(diào)歐洲內(nèi)部眾多亞文化的相互依存。他稱文化“貿(mào)易”是這個有機體的命脈。他還強調(diào)文人的特別責任。最重要的是,他強調(diào)了基督教傳統(tǒng)的中心地位,這個傳統(tǒng)包含了“希臘、羅馬和以色列的遺產(chǎn)”。
在有自己獨特文化的民族之間創(chuàng)建一種共同文化,其最主要的特點是宗教……我要講的是共同的基督教傳統(tǒng),正是這個傳統(tǒng)使歐洲成為現(xiàn)在這個樣子,還有這個共同的基督教帶來的共同文化因素……正是因為基督教,我們的藝術(shù)才得以發(fā)展;正是因為基督教,歐洲的各種法律(直到最近)能夠扎根。正是在基督教的背景下,我們所有的思想才有重要意義。個別歐洲人可能不信仰基督教,可是他的言行舉止無不……依賴[基督教遺產(chǎn)]賦予其意義。只有基督教文化能產(chǎn)生伏爾泰和尼采。我不相信如果基督教信仰完全消失,歐洲文化會存在下去。33
從各個方面來說,這個概念都是傳統(tǒng)的。所有與歐洲主題有關(guān)的概念變體、反傳統(tǒng)思潮以及奇思妙想都要以此為準繩。它是斯塔埃爾夫人(Mme de Sta?l)所說的“歐洲思想”(penser à l'européenne)的起點。
對于歐洲文化歷史學家而言,最基本的任務是識別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諸多矛盾方面,并評估它們與各種非基督教或反基督教因素有多大關(guān)系。多元論是確切的(de rigueur)。盡管基督教信仰的明顯優(yōu)勢一直延續(xù)到20世紀中葉,但不可否認的是,許多現(xiàn)代最有成果的促進因素,從文藝復興對古代的熱情到浪漫主義者對自然的執(zhí)迷,本質(zhì)上都具有異教的特征。類似地,我們也很難主張,當代對現(xiàn)代主義、性愛、經(jīng)濟學、運動和流行文化的崇拜與基督教遺產(chǎn)有很大關(guān)系。今天的主要問題是確定20世紀的這些離心力量是否已將基督教遺產(chǎn)貶低為無意義的舊雜物堆。現(xiàn)在幾乎沒有分析家會堅持認為曾存在過一個鐵板一塊的歐洲文化。一個有趣的解決辦法是將歐洲的文化遺產(chǎn)看作由四五個相互重疊或連接的圈子組成。34。據(jù)小說家阿爾貝托·莫拉維亞(Alberto Moravia)說,歐洲的獨特文化身份是“一塊兩面可以翻轉(zhuǎn)的織物,一面五彩斑斕,另一面是鮮艷而濃重的純色”35。
然而,若是認為“歐洲”沒有政治內(nèi)容,那就錯了。相反,它經(jīng)常被當成和諧與統(tǒng)一的同義語,而和諧與統(tǒng)一恰恰是它一直缺乏的東西。“歐洲”一直是一個無法達到的理想,一個所有良善的歐洲人都應當為之奮斗的目標。
對歐洲的這種救世主式或烏托邦式的觀點,早在《威斯特伐利亞條約》(Treaty of Westphalia)之前的討論中就已出現(xiàn)。奧蘭治的威廉和他的盟友組織了反對路易十四的聯(lián)盟,他們曾響亮地宣傳這種觀點,那些反對拿破侖的人也是如此。沙皇亞歷山大一世說:“歐洲就是我們。”它在18世紀表達的是勢力的均衡,在19世紀表達的是和諧一致。它是和平的帝國主義時代的基本特點,直到這個時代被1914年的世界大戰(zhàn)粉碎,它將歐洲看作統(tǒng)治世界的根據(jù)地。
在20世紀,歐洲統(tǒng)一的理想被決心愈合兩次世界大戰(zhàn)創(chuàng)傷的政治家們復活了。在20世紀20年代,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以后,當時除了蘇聯(lián)以外的整個歐洲大陸都在宣揚這種理念。它在國際聯(lián)盟,特別是在阿里斯蒂德·白里安(Aristide Briand)的工作中得到了體現(xiàn)。它對東歐的新國家特別有吸引力,這些國家沒有受過歐洲以外的帝國的干擾,并尋求共同體的保護以對抗大國的強權(quán)。在20世紀40年代后期,在“鐵幕”建立之后,它被那些計劃在西部建立一個“小歐洲”的人們利用,他們設想建立一系列以法國和德國為中心的同心圓。但是它對其他在東部的人們而言也是一座希望的燈塔。蘇聯(lián)的解體,為一個泛歐洲的共同體擴展到整個大陸帶來了一線曙光。
但歐洲理想的脆弱性是其反對者和鼓吹者都承認的。1876年,俾斯麥認為歐洲不過是“一個地理概念”,和梅特涅當年對意大利的看法如出一轍。70年后,“歐洲之父”讓·莫內(nèi)(Jean Monnet)看到了俾斯麥的鄙視的力量。他承認:“歐洲從來沒有存在過,人們必須真正創(chuàng)造歐洲。”36
500多年來界定歐洲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一直集中在應該包括還是排除俄羅斯。在整個近現(xiàn)代史中,一個東正教的、專制的、經(jīng)濟上落后的但卻在不斷擴張的俄羅斯一直是個不合時宜的存在。俄羅斯的西方鄰居們經(jīng)常尋找理由將它排除在外。俄羅斯人自己也從來沒有確定他們是要進入歐洲還是待在歐洲之外。
例如,在1517年,克拉科夫的雅蓋隆大學的校長馬切伊·米肖維塔(Maciej Miechowita)出版了一篇地理論文,贊同傳統(tǒng)上托勒密對歐洲薩爾馬提亞(Sarmatia europaea)與亞洲薩爾馬提亞(Sarmatia asiatica)的區(qū)分,它們以頓河為邊界線。因而波蘭—立陶宛在歐洲之內(nèi),莫斯科公國在歐洲之外。373個世紀之后,事情就不那么清楚了。波蘭—立陶宛此時已解體,而俄羅斯的邊界向西推進了一大截。當法國人路易—菲利普·德·塞居爾(Louis-Philippe de Ségur,1753—1830年)在法國大革命前路過波蘭時,他無疑認為波蘭不再屬于歐洲了。“人們相信自己完全離開了歐洲,一切事情給人的印象是時間倒退了10個世紀。”他在進入波蘭后寫道。用經(jīng)濟上的先進作為歐洲成員的主要資格標準,他是絕對趕得上時代的。38
而正是在這個時代,俄國政府正在堅持獲取它的歐洲證書。雖然事實上它的領(lǐng)土一直延伸到亞洲乃至北美洲,葉卡捷琳娜女皇在1767年明確宣布:“俄國是一個歐洲國家。”任何希望與圣彼得堡打交道的人都注意到了這一點。畢竟,莫斯科公國從10世紀起就是基督教世界的一個組成部分,而沙皇俄國是外交圈子中一個有價值的成員。對“熊”的畏懼沒有阻止將俄國看作歐洲成員的普遍共識的增長。由于俄國在打敗拿破侖中所起的作用,還由于俄國文化在托爾斯泰、柴可夫斯基和契訶夫時代的華麗綻放,這個共識在19世紀大大加強。
俄國的知識分子分為“西化派”和“斯拉夫派”,對俄國的“歐洲性”程度不確定。在《俄羅斯與歐洲》(1871年)一書中,斯拉夫派的尼古拉·丹尼列夫斯基(Nikolay Danilevskiy,1822—1885年)認為俄國本身擁有獨特的斯拉夫文明,這種文明介于歐洲與亞洲之間。相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詩人普希金雕像揭幕式上的講話,選擇以對歐洲的頌揚開始。他宣稱:“歐洲的各族人民,他們不知道他們對我們而言是多么親切與寶貴。”只有一小群“東方派”主張俄羅斯完全是非歐洲的,在多數(shù)方面與中國相同。39
在1917年之后,布爾什維克的領(lǐng)導使舊有的懷疑和歧義復現(xiàn)。布爾什維克黨人在國外普遍被認為是野蠻人,用丘吉爾的話說,是一個“殘忍下流坯”(baboonery),一群像阿提拉或成吉思汗那樣散布死亡和破壞的野蠻亞洲人。在蘇維埃俄國內(nèi)部,馬克思主義革命者經(jīng)常被譴責為西方移植物,由猶太人控制,由西方的資金支持,被德國的知識分子操縱。與此同時,官方的強硬派主張,革命已切斷了與“墮落的”歐洲的所有聯(lián)系。許多俄國人對他們的孤立感到屈辱,自豪地說,一個新生的俄國很快就會壓倒無信念的西歐。早在1918年,革命年代的俄國大詩人寫了一首大膽的詩,題為《斯基泰人》(The Scythians)。
你們是成百萬人,我們是一群,一群
又一群,
與我們打交道吧,來證明我們的種族來源!
我們是斯基泰人,也是亞洲人,來自海岸
長著斜眼,據(jù)說很貪婪。
俄羅斯是個獅身人面怪!
雖然在痛苦中獲得勝利,
她用深色的血流洗浴自己的肢體,
她的眼睛盯著你,一盯再盯
在同一束目光中愛恨交織。
舊世界再一次醒來吧!你們兄弟的悲慘狀況
苦工與和平,來一次火的交織。
再來一次!加入你們兄弟的歡樂之光!
服從這野蠻人詩歌的召喚。40
這不是俄國人第一次被一下撕成兩半。
作為布爾什維克的領(lǐng)袖,列寧和他的圈子與歐洲聯(lián)系緊密。他們視自己為一種肇始于法國大革命的傳統(tǒng)的繼承人。他們認為自己的直接根源是德國的社會主義運動,并且他們的戰(zhàn)略是與西方先進資本主義國家的革命聯(lián)合起來。在20世紀20年代早期,第三國際討論過一個(共產(chǎn)主義者領(lǐng)導的)歐洲合眾國的可能性。只是在斯大林的統(tǒng)治下,蘇聯(lián)選擇了在精神上與歐洲事務拉開距離。同樣在這幾十年里,一個有影響的俄國流亡知識分子群體——包括N. S. 特魯別茨科伊(N.S. Trubetskoy)、P. N. 薩維茨基(P. N. Savitsky)和G. 韋爾納茨基(G.Vernadsky)——選擇重新強調(diào)俄羅斯文化混合體中的亞洲因素。他們以“歐亞人”(Yevraziytsy或Eurasians)著稱,從根本上反對布爾什維主義,但保持著對西歐的價值觀的懷疑態(tài)度。
當然,蘇聯(lián)70年的統(tǒng)治建立了籠罩歐洲的精神與物質(zhì)“巨幕”。蘇聯(lián)政府越來越公開地表現(xiàn)出排外情緒,這種排外情緒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經(jīng)歷大為增長,并被斯大林主義者們不遺余力地培養(yǎng)起來。但是在他們心中,許多俄國人追隨蘇聯(lián)集團的大多數(shù)非俄國人,培養(yǎng)他們對歐洲更強的身份認同感。這是他們保持精神不死的一條生命線。當蘇聯(lián)解體的時候,他們也因此為——用瓦茨拉夫·哈維爾(Vaclav Havel)的話說——“回到歐洲”而歡呼。
雖然如此,對俄國的歐洲資格的懷疑在俄國內(nèi)外繼續(xù)流行。俄國的民族主義者打心眼里討厭和嫉妒“西方”,為斯大林主義者的組織提供了一個發(fā)力點,他們?yōu)樘K聯(lián)的崩潰感到屈辱,一心想讓帝國回來。俄羅斯民族主義者只能看著莫斯科與華盛頓以及西歐逐漸和解。
西歐的領(lǐng)導,迫切需要穩(wěn)定。他們無法與戈爾巴喬夫的“人道主義”版本的蘇聯(lián)形成持久的伙伴關(guān)系,便莽撞地沖上俄羅斯聯(lián)邦之岸。莫斯科要求得到經(jīng)濟援助,與北大西洋公約組織(North Atlantic Treaty Organization,縮寫NATO,以下簡稱“北約組織”)和歐洲共同體(European Community)均建立聯(lián)系,他們對此抱以同情的回應。但隨后他們中有些人開始看到障礙了。畢竟俄羅斯聯(lián)邦不是一個有凝聚力的民族國家,它仍然是一個橫跨歐亞的多民族的結(jié)合體,仍是高度軍事化的,并且仍然對它的安全表現(xiàn)出帝國式的反應。它沒有明確承諾讓它的鄰居們走自己的路。除非像歐洲的所有其他前帝國主義國家那樣,找出擺脫帝國主義遺產(chǎn)的方式,它才有望成為歐洲共同體的合適候選者。至少,歐洲議會議長在1993年9月的演講中對此堅信不疑。[愛沙尼亞]
有些評論家主張,英國的歐洲資格與俄羅斯相比模棱兩可之處并不少。從“諾曼征服”到“百年戰(zhàn)爭”,英格蘭王國深深卷入了大陸的事務。但在近現(xiàn)代史的大多數(shù)時期里英格蘭人都在其他地方尋求發(fā)展。在征服與合并了它在不列顛群島的鄰居們后,他們就駛向遠方,創(chuàng)造了一個海外帝國。和俄國人一樣,他們的確是歐洲人,但是將歐洲之外的利益放在首位。它們事實上是半脫離的。他們習慣于從一個很遙遠的距離看“大陸”,這個習慣直到他們的帝國消失后才開始減退。此外,帝國的經(jīng)驗教給他們根據(jù)主要在西歐的“大國”來看待歐洲,而主要在東歐的“小國”則不被真正考慮。倫敦的阿爾伯特紀念碑(Albea Memorial,1876年)周圍的雕像,是一群象征“歐洲”的形象。這些雕像只包括四種形象——英國、德國、法國和意大利。由于所有這些原因,歷史學家們通常認為英國是“一個特例”。4120世紀20年代第一次泛歐洲運動的發(fā)起者們認為英國與俄國都不會加入。
與此同時,人們做各種嘗試來對歐洲文化做進一步細分。在19世紀晚期,一個以德國為主導的“中歐”概念開始形成,與同盟國的政治范圍一致。在兩次大戰(zhàn)之間的年代里,一個名為“中東歐”的地域名詞被發(fā)明出來,與新獨立的“繼承國家”(從芬蘭、波蘭到南斯拉夫)范圍一致。這個名稱在1945年后再度流行,作為類似的一系列名義上獨立但被囊括進蘇聯(lián)集團的國家的方便標簽。在那時,由“北約組織”和“歐洲經(jīng)濟共同體”(European Economic Community,縮寫EEC,下文簡稱“歐共體”)控制的“西歐”和由蘇聯(lián)控制的“東歐”作為歐洲的主要劃分似乎已成定局。在20世紀80年代,以捷克小說家米蘭·昆德拉為首的一群作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版的“中歐”,以打破統(tǒng)治的屏障。不過,這是另一種形式,另一個真正的“精神王國”。42
“歐洲的心臟”是另一個有吸引力的觀念,它具有地理上和感情上的含義。但它是特別不易捉摸的。第一個人將它放在比利時,第二個人將它放在波蘭,第三個人將它放在波希米亞,第四個人將它放在匈牙利,第五個人將它放在德語區(qū)域。43不管它在哪里,英國首相在1991年宣稱他打算去那里。對于那些認為這個心臟在一個靜止的中心的人來說,它位于歐洲共同體的地理中心圣克萊芒(阿列省),或者以其他各種方式計算的歐洲地理的靜止中心華沙的郊區(qū)或立陶宛腹地。
在歐洲被有史以來最長的內(nèi)戰(zhàn)分裂的75年中,歐洲統(tǒng)一的概念只在那些有著最廣闊的文化與歷史視野的人中間保持著活力。特別是在40年的冷戰(zhàn)期間,人們需要極大的智力上的勇氣和毅力,去抵制持續(xù)存在的民族主義,以及歐洲完全基于繁榮的西歐這種狹隘觀點。幸好,的確存在一些達到這種高度的人。他們留下的著作不久就將成為響亮的預言。
休·西頓—沃森(Hugh Seton-Watson,1916—1984年)就是這樣的人。他是英國東歐研究的先驅(qū)者R. W. 西頓—沃森(1879—1951年)的大兒子。還是個小男孩時,他曾在托馬斯·馬薩里克(Thomas Masaryk)的膝上玩耍。他講塞爾維亞—克羅地亞語、匈牙利語和羅馬尼亞語與說法語、德語和意大利語一樣毫不費力。他生于倫敦,在那里他成為斯拉夫東歐學院俄國史教授。他常常說自己是個蘇格蘭人。他從來沒有屈從于他那個時代的傳統(tǒng)觀念。他關(guān)于歐洲概念的遺言,被表述在他去世后出版的一篇論文中。他的論證強調(diào)三個基本點:一個歐洲理想的必要性,東歐和西歐國家的互補作用,歐洲文化傳統(tǒng)的多元性。每個論點都值得引一段長文來說明。
休·西頓—沃森的第一個矛頭指向的是那些期望歐洲的統(tǒng)一不超出“北約組織”的安全利益或“歐共體”的經(jīng)濟利益范圍的人:
讓我們不要低估一項積極的共同事業(yè)的必要性。因為有件事比黃油的價格更激動人心,比確定防御條約更有建設性,那就是對一個歐洲的神話的追求。44
第二個矛頭指向的是那些企圖以西方文明的名義排除東歐人的人:
歐洲文化共同體包括生活在德國和意大利以外的民族……有些東西絕不會因為他們今天不能屬于一個包括全體歐洲人的經(jīng)濟或政治共同體這個事實而被抹殺……在世界上沒有什么地方像“歐共體”和蘇聯(lián)之間的這些國家一樣,存在一個真實且重要的、廣泛傳播的歐洲文化共同體的信念……對于這些民族來說,歐洲是一個文化共同體,每個獨特的文化或亞文化都屬于它。這些文化沒有歐洲便無法存續(xù)下去,反之亦然。這當然是一個神話……一種真實和幻想的化合物。幻想的荒謬不需要掩蓋真實。45
第三個矛頭指向那些對歐洲文化持有簡單和單一觀點的人:
歐洲與基督教世界的交織是一個歷史事實,甚至最漂亮的詭辯也不能否認……但同樣真實的是在歐洲文化的組成部分中有些不是基督教的:有羅馬的、古希臘的,可能還有波斯的,(在近現(xiàn)代)還有猶太的。是否也有穆斯林的部分就更難說了。46
結(jié)論確定了歐洲文化的目的與價值:(歐洲文化)不是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一種工具。它不是歐共體官員或其他什么人的壟斷所有物。表達對它的忠誠,不等于要宣稱它優(yōu)于其他文化……歐洲文化的統(tǒng)一性不過是我們的各個祖先3 000年勞動的結(jié)晶。它是一份遺產(chǎn),我們?nèi)魺o視它就會自取其害,讓子孫后代失去它也是一種罪孽。應當說我們的任務是保存和更新它。47
休·西頓—沃森是在歐洲黑暗的長夜中,舉著歐洲統(tǒng)一的火炬孤獨奔跑的先驅(qū)者之一。他是少數(shù)跨越了東西歐之間的障礙的西方學者之一。他去世后不久,一系列事件便證實了他的諸多論斷。他的精神遺產(chǎn)是本書效法的榜樣之一。48
寫一部歐洲歷史,只有到歐洲的概念穩(wěn)定下來,歷史學家的技藝學問有了分析型的轉(zhuǎn)變時才能著手進行。但它確實在19世紀頭幾十年就在進行了。在通史方面最早的有影響力的嘗試,出自法國作家兼政治家弗朗索瓦·基佐(Fran?ois Guizot,1787—1874年)。《歐洲文明史》(Histoire de la cvilisation en Europe,1828—1830年)是他以自己在索邦(Sorbonne)學院的講義為基礎寫成的。
幸虧有這些定義問題,大多數(shù)歷史學家都同意,歐洲歷史的論題必須集中在歐洲過去的各個偉大時代可以找到的共有經(jīng)驗。大多數(shù)人也會同意,在古代晚期,歐洲歷史不再是這個半島內(nèi)一些無關(guān)事件的組合,開始呈現(xiàn)出一個有凝聚性的文明進程的特點。這個進程中最重要的是古典與蠻族世界的融合,以及一個有意識的基督教共同體的最終確立,換言之就是基督教世界的建立。此后,教派分裂、反叛、擴張、演化、分裂生殖不斷發(fā)生,造成了今天歐洲格外多樣化和多元化的現(xiàn)象。描述歐洲文明主要成分的清單沒有哪兩個是完全一致的。但是有許多主題總是特別突出:從基督教世界在希臘、羅馬與猶太教中的根源到啟蒙運動、現(xiàn)代化、浪漫主義、民族主義、自由主義、極權(quán)主義等近現(xiàn)代現(xiàn)象。人們也不應忘記戰(zhàn)爭、沖突、迫害這類令人遺憾的事物,它們在故事的每個階段都不曾缺席。也許最適合的類比是音樂。歐洲歷史學家不是探索一個簡單的歌劇腳本故事。他們力圖重現(xiàn)一個復雜的總樂譜,連同它具有的一切雜音和它自己的獨特交流密碼。“歐洲……就像一支交響樂隊。確實存在某些時刻某些樂器只起了較小的作用,甚至是完全沉默下來,但大合奏卻存在著。”49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說,歐洲音樂語言提供了一套最普遍的歐洲傳統(tǒng)脈絡。[音樂]
雖然如此,由于歐洲從來沒有在政治上統(tǒng)一過,多樣性顯然是它最持久的特點之一。多樣性可見于對每一種共享經(jīng)歷的各種反應。持續(xù)存在于整個歐洲文明中的各民族國家和文化一直都很多樣,強盛與衰落的變化也各有不同。基佐作為先驅(qū)者,不是唯一認為多樣性是歐洲的首要特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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