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歡樂的葬禮
- (俄羅斯)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
- 4690字
- 2021-12-28 16:10:31
四
太陽經過漫長的撤退,終于如滾落床底下的五十戈比硬幣一般滑下地平線,幾分鐘之后,夜幕降臨了。每個人都走了,留下尼娜和丈夫獨處,這在這個星期還是第一次。她每次走近他,都會產生新的恐懼。醉酒后的幾小時酣睡讓她的靈魂得以鎮靜:在睡夢中,她無憂無慮,忘記了這種罕見、特殊的病,這病正在以可怕的魔力吸干他的生命。每一次醒來,她都希望魔咒已經過去,而他會過來看她,嘴里說著那句常掛在嘴邊的話:“你咋樣,親愛的兔寶寶?”
但是他沒有。
她在他身邊躺下,用頭發蓋住他瘦削的肩膀。他看起來像睡著了,呼吸很淺且不規律。她仔細聽了聽。他閉著眼說道:“這該死的熱浪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她一躍而起,跑到房間角落里,利賓把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的七瓶草藥杰作放到了那里的地板上。她撿起最小的那瓶,拔出軟木塞,把瓶子湊到阿利克的鼻子下。這個聞起來像氨。
“好點?這樣好點了嗎?”她急迫地問道。
“好一點點?!彼饝?。
她又躺在他旁邊,把他的頭轉過來對著自己,在他耳邊低語說:“阿利克,為了我,接受吧,請你,我求你了?!?/p>
“接受什么?”他不明白,或是裝作不明白。
“受洗,然后每件事情都會好起來。藥會起作用?!彼阉氖址诺阶约旱碾p手里,溫柔地親吻他長滿斑點的手指,“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p>
“但我本來就沒有害怕,親愛的。”
“那么,我可以請神父來了?”
阿利克集中游離的目光,出人意料且十分認真地說道:“尼娜,我對你的耶穌沒有任何反感;事實上,雖然他的幽默感完全沒有被發掘出來,但我還挺喜歡他的。問題是,我本身是個有頭腦的猶太人。這些圣禮在有些方面有點傻氣,如戲劇一般,而我不喜歡戲劇。我更喜歡電影。別管我啦,小貓咪?!?/p>
尼娜把她纖瘦的手指扣在一起,像禱告一般在他面前揮舞?!扒笄竽憷玻憔筒荒芨牧膯幔孔屗麃?,你可以聊聊天。”
“讓誰來?”阿利克問。
“當然是神父了。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求你了……”她慢慢地舔著他的脖子和鎖骨,而后她的乳頭便蹭到他的胸廓上了,這是二人都理解、熟悉的引誘姿勢;她引誘他受洗,還把這事變成了床上游戲。
他虛弱地沖她笑了笑:“那就去吧,叫你的神父。只有一個條件,你必須也請一位拉比[1]過來。”
尼娜困惑了:“你在開玩笑吧?”
“我為什么要開玩笑呢?如果你想要我走出這鄭重的一步,那么我也有權利聽聽不同的意見?!睙o論在怎樣的情勢下,阿利克總有辦法找到最大的樂趣。
但尼娜已十分心滿意足。“他同意了,他同意了!”她自言自語道,“他馬上就要接受洗禮了!”
在那個小小的東正教堂里,神父把一切都提前安排好了。神父受過良好的教育,祖上曾逃過了1917年大革命。維克托神父的生活經歷非常復雜,但信仰卻十分純粹。他愛好交際,為人風趣幽默,喜歡喝酒,總是高高興興地去看望自己的教區居民。
但尼娜卻不知道該從哪里去找一個拉比回來。他們的猶太朋友圈與宗教性社團并無聯系,但既然這是阿利克提出的條件,她就必須竭盡全力去找到一個拉比。
之后的兩個小時里,尼娜一直忙著拾掇自己的瓶子。她在阿利克的腳上蓋了更多的壓布,并且用一種氣味辛辣的浸劑來揉擦阿利克的胸膛?,F在是凌晨三點,尼娜忽然想起伊琳娜曾笑著告訴他們說自己一定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懂得如何烹飪魚餅凍的人,因為她曾嫁給一個循規蹈矩的猶太人,遵循猶太教規、安息日以及諸如此類的種種。
尼娜撥通了伊琳娜的電話。
當伊琳娜在大半夜接到尼娜的電話時,她幾乎僵住了;一切都結束了,她想。
“聽我說,伊拉[2],你的前夫是個猶太人,對吧?”尼娜狂熱的聲音簡直要穿透電話聽筒。
她一定是喝醉了,伊琳娜想。
“他當然是?!彼卮鸬?。
“你能找到他嗎?阿利克需要找一個拉比?!?/p>
不,她只是瘋了,伊琳娜認定。
“我們明天再說吧,”伊琳娜謹慎地說道,“現在可是凌晨三點,我不會在這個點兒跟任何人通電話!”
“求你了,伊琳娜,這很重要!”尼娜用百分百清楚的話音講道。
“我明天過去,好嗎?”伊琳娜說著就掛了電話。
伊琳娜對尼娜有著強烈的好奇心。這可能是她一年半前同意前往阿利克工作室的真正原因,她要親自看看這位“魅力女子”究竟有多神奇。
阿利克自出生那天起就很得女人歡心。幼兒園時,他曾是老師們的寵兒。上學后,所有女生都會邀請阿利克去參加她們的生日派對,愛上他,就連女孩們的祖母以及祖母的寵物狗也十分喜愛他。到了青春期,周圍的同齡人都因急切地想要開啟成人生活而變得瘋狂,好好的小女孩和小男孩們都沖鋒陷陣般踏上了他們荒唐可笑的冒險之旅,阿利克也不例外:他聽著朋友的坦白,嘲笑他們,甚至讓他們自己嘲笑自己。但阿利克最稀奇也最珍貴的品質就是他的自信,他相信生活會從下星期一重新開始,而昨日的一切也能夠隨之被抹去,當過去并不特別稱心如意的時候尤其如此。那時他還是表演藝術學校的一個學生,有門課程的督導,雖然被稱作“蛇毒”,最后也沒能抵擋住阿利克的迷人魅力。阿利克被學校開除過四次,多虧這名督導的努力,才得以三次重新回到學校。
第一次會面的時候,尼娜給伊琳娜留下的印象是愚蠢、高傲自大且反復無常。伊琳娜在阿利克的工作室里看到的是一個年華已經老去的美女坐在臟兮兮的白色地毯上,玩一個大型拼版玩具,還不讓旁邊的人打擾她。在更進一步的見面交流中,伊琳娜發現,尼娜就只是頭腦簡單罷了,而且心理狀況也非常不穩定,時而遲鈍怠惰,時而興奮狂躁,伴隨著一陣陣夾雜著憂思的喜悅。
伊琳娜知道阿利克為何會和她結婚,但毫無疑問,他必須經年累月忍受尼娜頭腦麻木般的愚蠢,以及那病態的懶惰與糊涂。伊琳娜只感到深深的困惑,而不是由回憶衍生出的嫉妒。她此前從未遇見過像尼娜這樣類型的人。她永無止境的無助感會引發別人,尤其是男人更為強烈的責任感。尼娜還有另一個特點:她的每一點突發奇想與幻思怪念,連同她的弱點一起,會發揮到極致。舉例來說,她拒絕觸碰錢幣,這樣一來,如果阿利克要去華盛頓待一周,他就得在離開之前在冰箱里裝滿食物,因為他知道尼娜不會去商店,她寧可挨餓也不想去使用骯臟的錢幣。同樣,尼娜也從不做飯,因為她怕火。在俄國的時候她一度熱衷于占星學,曾讀到天秤座的她時刻都處在火的危險之中。從那時起,她就不再接近爐子,對空氣和火這兩個元素之間巨大的不相容性感到十分害怕。而在此處,阿利克的公寓里,盡管爐子并不是用瓦斯而是用電,她唯一接觸過的燃著的火焰也只是火柴頭上的那么一點點,尼娜對于烹飪的厭惡也一如往常,這樣一來,阿利克就只好去學廚藝,成了一名成功且富有創造力的廚師。
除去錢和火以外,還有一樣東西是尼娜很討厭的,這種討厭簡直令人難以理解,那就是對做決定的瘋狂、無謂的恐懼。需要做的決定越是重要,尼娜就越是痛苦。伊琳娜曾從一位是歌手的委托人那里收到一些免費的歌劇入場券,麥卡希望能夠邀請阿利克和尼娜一起去看歌劇。于是伊琳娜和麥卡準備接上他們一起走,卻親眼看到了尼娜試著一件又一件黑色禮服,換著一雙又一雙看起來都十分漂亮的鞋子,卻始終拿不定主意,最后重重地倒在床上,頭埋在枕頭里哭著說不想去看歌劇了。阿利克避開無意的旁觀者的目光,胡亂拿了條裙子說:“就穿這個吧,尼娜,天鵝絨的,和歌劇在一塊兒就像啤酒和香腸一樣般配?!敝钡竭@時,尼娜才稍稍好轉。
麥卡明顯覺得這個場面要比平庸無奇的歌劇精彩多了。
伊琳娜對于這類古怪舉動的價值知道得一清二楚;她年輕時過的曾全是這樣的生活。但不像尼娜,伊琳娜的背后有一整個馬戲團學校。對于一個移居國外的人而言,會走鋼絲是一項非常有用的技能,而這可能也是她在他們當中混得最好的原因。布滿傷痕的腳掌,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汗水大滴大滴地灌入眼睛,但肌肉卻拉伸成了一個巨大的、萬能的微笑,下巴像獲得勝利般地微微翹起,鼻尖直指星辰——明亮而輕松,輕松而明亮。
八年來,伊琳娜每晚都少睡兩個小時,為自己在美國的職業拼命奮斗。現在,她每天需要做十個決定,而且早就學會了如果今天不是最棒的一天,也不要變得太過沮喪?!斑^去已經無法改變、不可逆轉,但它對未來是沒有任何影響的。”有時伊琳娜會這么說。但結果是,突然地,她不可逆轉的過去對她自己確實產生了影響。
伊琳娜從未同阿利克聊起過他迫近的死亡和過往的生活,但她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卻已發生;她的女兒同他以及他的朋友們的交流如此輕松自如,沒人會想到這個女孩一直受著復雜的心理障礙的折磨。而現在,伊琳娜也無法自我解釋,過去兩年來,她是如何在他那吵鬧無序的“巢穴”中度過空閑時的每一分鐘。
伊琳娜曾和一條叫作多克托·哈里斯的英國“金魚”(與其說他是一條優雅的紗羅尾金魚,還不如說他是一條曬黑了的金槍魚)談了四年頗為慎重的戀愛。哈里斯不久前在紐約待了五天,沒見到伊琳娜,又失望地坐飛機走了。哈里斯確信伊琳娜是打算要甩掉他,但伊琳娜并沒這么想過。哈里斯在版權法方面是有名的權威人士。照他的社會地位而言,正常情況下伊琳娜是絕無可能會見他的,僅僅是純屬巧合,伊琳娜所在法律公司的一個合伙人要去英國參加一個商業會議,決定把伊琳娜也給帶上。會議之后還有一場宴會,宴會上放眼望去沒有一位女性,在清一色一片黑色無尾禮服中,伊琳娜就像是烏鴉群里的白鴿一樣閃耀。兩個月后,伊琳娜已經差不多完全忘了那趟旅行,卻收到了一封邀請她參加青年律師會議的邀請函。對此,伊琳娜的老板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也不會去懷疑哈里斯是否對自己的小助理產生了什么興趣,給伊琳娜放了三天的假讓她去歐洲。現在哈里斯竟然有了想要結婚的念頭。這也不僅僅是自私自利,這是認真的。
每個年過四十歲的女人都夢想能遇到一個哈里斯,而伊琳娜剛好滿四十。
這一切都相當傻帽。
第二天晚上,伊琳娜去見尼娜。老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正在臥室里,比伊琳娜早到五分鐘。尼娜跟在她后面急匆匆地轉來轉去。跟往常一樣,公寓里擠滿了人。
伊琳娜很餓,她打開冰箱,發現沒什么東西,只有一些從俄羅斯食品商那里買來的、包在紙里的昂貴黑面包,以及一塊已經不怎么新鮮的奶酪。伊琳娜自己做了塊三明治,喝了點尼娜的伏特加與橙汁;出于某些原因,這間房子里的每一個人都在喝伏特加橙汁雞尾酒。最后,尼娜悄悄溜出了臥室。
“那么,你是想要戈特利布做什么?”伊琳娜問。
“誰是戈特利布?”尼娜看起來很困惑。
“噢,天哪,尼娜,你忘了嗎?你昨晚給我打電話了!”
“噢,是那個,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呀。阿利克說我們必須給他找一個拉比。”尼娜一臉的天真。
伊琳娜感到一陣惱怒,心想自己為什么要在這里為這樣一個傻瓜生氣,但她克制自己,用一種盡可能專業的口吻問道:“為什么是拉比?你確定你沒搞錯嗎?”
尼娜面露喜色:“你不知道!他同意受洗了!”
伊琳娜大喊:“但尼娜,你需要神父來做這件事!”
“對的,神父,”尼娜點頭道,“我知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但是阿利克要……他也想跟拉比談一談?!?/p>
“他想受洗?”伊琳娜驚奇地說,終于搞懂了。
尼娜把她狹長的臉龐埋進自己骨節分明、不再美麗的雙手?!胺岂R說情況看起來很糟。所有人都說情況看起來很糟?,旣悂啞ひ粮窦{季耶夫娜說這是他現在唯一的希望了。我不想他走后無處可去,我希望上帝能夠接受他。你無法想象黑暗是什么樣的,那簡直難以描述……”
黑暗是什么,伊琳娜還是有些了解的,她曾三次嘗試自殺,一次是在她年輕的時候,第二次是阿利克離開俄羅斯的時候,第三次則是在美國流產之后。
“我們必須盡快,”尼娜把剩下的橙汁倒進了自己的杯子里,“能給我再拿些果汁來嗎,伊琳娜?我們有的是伏特加,斯拉維克昨天帶了些來。你只要把戈特利布和拉比一起帶來這里就好啦?!?/p>
伊琳娜拿起自己的手包,把手指伸進冰箱頂端的金屬佐料瓶里,那里是放賬單的地方。但瓶子里卻空空如也:有人已付掉賬單了。
【注釋】
[1] 拉比,猶太人社團或猶太教教會的精神領袖,或是猶太經學院中傳授猶太教教義者。
[2] 伊拉,伊琳娜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