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伯家的苔絲(文景·恒星系)
- (英)托馬斯·哈代
- 5009字
- 2021-12-24 10:33:55
原書第五版及后出各版序言
現在這部小說,包含了下面這樣的一種情況,那就是,它所刻畫的女主角還沒開始正式活動以前,就經歷了一番事故了,而那番事故,通常又都認為是使她喪失了做主角的資格的,或者至少是把她的活動和希望實際上結束了的;既是這樣,那么,如果讀者會歡迎這部書,并且會和我一致地主張,認為關于一件人所共知的慘劇,在它的隱微方面,除了已經說過的話以外,在小說里還可以再說一說,那這種歡迎和主張,自然都是和公認的習俗十分相反的了。然而英美兩國的讀者,接受《德伯家的苔絲》那種同情的精神,卻又仿佛證明,寫一部小說,只依據大家不說出來的意見作方向,而不必使它符合僅僅表現于口頭的世道習俗,并不是一無可取的辦法,即使拿現在這種好壞不勻、限于局部的成績作例子,都可以這樣說。我對于這種同情,忍不住要表示感激;我只覺得,在現在這個世界里,本是渴想友誼而不可得的,本是只要不被人誤會就得算是受惠的,而我卻永遠不能和這些同情賞識的男女讀者,見面握手,這是我的憾事。
我所說的這些讀者里面,包括了那些寬宏大量地歡迎這部小說的書評家——他們占了讀者的大多數。從他們的言辭里看來,他們也和其余的讀者一樣,用他們自己那種富于想象的直覺,在許多地方把我敘述方面的缺陷加以彌補。
這部書的本意,既不想教訓人,也不想攻擊人,而只想在描敘的部分,簡單樸素地把意思表達出來,在思考的部分,多寫進去一些印象,少寫進去一些主見,[1]雖然這樣,但是反對這部書的內容和寫法的,還是大有人在。
反對者之中那班更厲害的,除了別的事項以外,還對于什么是適于藝術的題材,在良心上不能認同我的觀點;同時明白表示,他們只能把這部書的副題里那個形容詞所含的觀念,和文明禮法養成的那種完全人為、并非原有的意義聯合,而不能把它和任何別的意義聯合。這個形容詞在“自然”中的意義,以及美學對它所有的要求,他們更不理會;至于他們自己的基督教最優美的一方面對這個形容詞所給的精神解釋,[2]就更不用說了。還有一班人,他們反對的理由,根本不過是說,這部小說里所包含的人生觀,只是在十九世紀末期流行的那一種,而不是更早一些、更淳樸一些的時代里的——這種說法,我只希望能有充分的根據才好。讓我重說一遍好了:一部小說,只是一種印象,不是一篇辯論。我要說的話就止于此,因為我想起席勒給歌德的信里說到這班批評者那一段話來了:“他們那一班人,只在以表現為事的文章里,尋找他們自己的意思;他們把應該怎樣的東西,看得高于事實怎樣的東西,因此,這種爭論的原因,完全是基本原則的問題,要和他們取得諒解,是完全不可能的。”又有一段:“只要我看見,任何人批評詩歌表現、而承認有比內在的‘真實’和‘必然’還更重要的東西,那我跟他就算斷絕關系了。”[3]
在這部書第一版的引言里,我曾提過,恐怕會有一種高雅的人,忍受不了書里某種東西,這種人在剛才說過的那一班反對者之中,果然就出現了。其中有一位,由于我未曾作那種“唯一能證明這個人靈魂得救”的判斷性努力[4],不能把這部書讀過三遍,因而感到心煩意亂。又有一位,反對我把魔鬼的鋼叉、公寓的切刀和蒙羞得來的陽傘那類鄙俗東西,寫在一篇體面的小說里面。[5]還有一位紳士,充了半個鐘頭的基督徒,為的是便于對我給不朽的神所加的不敬字樣[6]表示痛惜;雖然也就是他那種天生的高雅,逼著他用了一句叫人要感激不盡的憐惜之辭——說“他也算盡了他的能事了”——把作者原諒。我敢對這位大批評家說,對于神(不論是一神,也不論是多神)作不合論理的責備的,并不像他設想的那樣,是一件自我作古的罪惡[7]。固然不錯,這種罪惡也許有它的地方根源,可是,如果莎士比亞是一個歷史權威的話(他大概不是),那我就可以指出來,在七國[8]那樣早的時代,這樁罪惡就已經傳到維塞司了。因為在《李爾王》(李爾也可以說是維塞司的國王伊那[9])里,格勒司特[10]說過:
神們看待我們,就好像頑童看待蒼蠅;
他們為自己開心,便不惜要我們的命。[11]
下剩的那兩三位巧妙批評《德伯家的苔絲》的人物,都是胸有成見、為大多數的作家和讀者所樂意忘記了的那一類人;都是公然自命為文壇的拳師,為了應付臨時,才擺出了一副信心;都是現代“膺懲異端的鐵錘”[12]和立誓給人下馬威的勇士,老找機會扼殺那一星半點嘗試性的成就,不讓它變為日后十全十美的成就;總是故意曲解明顯的意思,并且假借運用偉大歷史方法的名義而攻擊私人。但是這一班人,也許有必須推行的主義,必須擁護的權利,和必須保存的遺風舊俗;而一個僅僅以說故事為事的人,只記敘世上的事物給他的印象,完全沒有別的用心,可就對于這些東西,有的沒注意到,并且也許在自己毫無挑釁之意的時候,完全由于疏忽,對于這些東西,有的發生沖突了。也許一時的夢想所生出來的偶然意念,如果大家認真地把它實行起來,便會讓這樣一位攻擊者在地位、利益、家庭、仆人、牛、驢、鄰居或者鄰居的太太各方面,[13]遭到不少的麻煩。因此他才英氣勃勃,把自己藏在一家出版社的百葉窗后面,大喊“不要臉!”。世界實在太擁擠了,所以無論怎樣挪動地位,即使是最有理由向前挪動的一步,都會碰著別人腳跟上的皴裂。[14]這種挪動,往往始于感觸,而這種感觸,有時始于小說。
托馬斯·哈代
一八九二年七月
前面那些話,是這部書問世不久的時候寫的,那時候,社會上對于書中各點那種起勁的批評,公開的和不公開的,在感情上還都令人難忘。這一篇話,當初我既然說了,管它有沒有價值,我且留在這里;要是現在,大概就不會寫出那種東西來了。從這部書初版的時候起,到現在為止,時間雖然很短,而先前惹我發表那篇東西的批評者,有些位卻已經“沉入寂靜”[15]了;這仿佛提醒我們,他們說了些什么,我說了些什么,全都絲毫無關緊要。
有些讀者,對于書里的風景和有史以前的古跡,尤其是古老的英國建筑,感有興趣,寫信來問我,我很可以借現在這個機會,答復答復他們:這部書里和我別的小說里所有那些背景的描寫,都根據的是實在的地方。有許多風景和古跡,就用的是它們現在的真名字;例如布萊谷(或布蕾谷)、漢敦山、野牛冢、奈崗堵、達格堡、亥司陶、勃布碭、魔鬼廚房、十字手、長槐路、奔飛路、巨人山、克利末利路、懸石壇之類都是。至于芙倫河和司徒河,當然大家都知道它們本來就是那樣叫法的了。在這些小說初次打稿的時候,我的意思是:那些可以把維塞司的大勢指示出來的大城市和地方——像湃寺、蒲利末、波倫鼻勒、司塔特、掃色屯之類——都明明白白地用真名字。這種辦法并沒往很細致的地方作,不過,不管這種辦法的價值怎么樣,反正那些名字都原樣保留了。
至于那些用假名或者古名的地方——因為寫小說的時候,仿佛那樣有理由——明眼人已經筆之于書,證明他們清清楚楚地認出它們的藍本來了。例如他們說,“沙氏屯”就是沙夫氏堡,“司徒堡”就是司徒寺·新屯,“卡斯特橋”就是道寨,“梅勒寨”就是沙勒堡,“大平原”就是沙勒堡平原,“圍場鎮”就是鸛溪,“圍場”就是鸛溪圍場,“愛姆寺”就是畢阿寺,“王陴”就是陴可·瑞基,“綠山”就是蕪堡山,“井橋”就是蕪勒橋,“絲臺夫路”就是哈夫路,“奈茲勒堡”就是亥茲勒堡,“布銳港”就是布理港,“棱窟槐”就是靠近奈崗堵的一塊農田,“謝屯寺”就是謝波恩,“米得勒屯寺”就是米勒屯寺,“阿伯綏”就是綏阿伯,“愛夫亥”就是愛飛昔,“頭恩鎮”就是陶屯,“沙埠”就是布恩末,“溫屯寨”就是溫寨等等。對于這些指證,我絕不會反駁;他們的考據,至少可以表示,他們對于書里的風景發生的興趣,都是出于真心和同情。
托馬斯·哈代
一八九五年一月
這部小說,在現在這一版里,多出來了幾頁,以前那幾版里都沒收進去。我把那些不相連屬的隨筆軼聞,像我在一八九一年那一版的序里說的那樣,往一處搜集的時候,把這幾頁忽略了,雖然它們都是原稿里有的。這幾頁在第十章里。
關于這本書的副題,前面已經提過,我現在要補充一句:那個副題,本是最后——把校樣都校完了——才加上去的,作為一個心地坦白的人對于女主角的品格所下的評判。我當初以為,這個評判,大概不會有什么人來辯駁。誰也想不到,這幾個字引起來的駁論,比全書里任何部分都要多![16]
“不著一字,斯更佳矣。”[17]可是這個副題還是留在那兒。[18]
這部書于一八九一年,初次全部印行,分訂三冊。
托馬斯·哈代
一九一二年三月
可憐你這受了傷害的名字!我的胸膛
就是臥榻,要供你棲息。[19]
威廉·莎士比亞
[1] 哈代在維塞司版全集的總序里說,他從來沒把他對事序物理的意見,寫成絕對一貫的哲學……他所表示的,只是一時的印象,不是深入的主見,或者駁人的辯論。
[2] 特指《新約·提多書》第一章第十五節,“在潔凈的人,凡物都潔凈,在污穢不信的人,什么都不潔凈”。下文所說那一種人生觀,請參看本書第253頁注[3]。
[3] 這是席勒一七九五年三月一日在耶那給歌德的一封信里的第三段和第四段。此處引文所據為什米剌(L. Dora Schmiadg)的英譯。
[4] 判斷性的努力,原文critical effort,與creative effort相對。見馬太·安諾德的《批評論文集初集》第一篇《批評的功能》。安諾德說:“判斷性的努力,即對于各種學問,如神學、哲學、史學、藝術、科學,考察它們本來的真相所作的努力”。這里是指判斷是非的努力而言。
[5] 魔鬼的鋼叉,見本書第十四章。公寓的切刀,見本書第五十六章。蒙羞得來的陽傘,見本書第五十七章及五十八章。反對魔鬼鋼叉和陽傘的是奧利芬特夫人,其批評文見一八九二年三月《布萊克烏得雜志》。《哈代傳》里說,《苔絲》的一個讀者,寫信給哈代,說書里第五十六章,寫公寓殺人、血濕天花板,極不雅。似即屬說“公寓的切刀”之人。
[6] 對不朽的神所加的不敬字樣,指本書末章“不朽眾神的主宰,對于苔絲的戲弄也算完結了”那一句而言。這位紳士是安得路·郎,他于一八九二年二月《新評論》為文,指摘哈代“不朽的神”,謂哈代“也算盡了他的能事”。哈代在一八九二年十月十二日的日記里寫道:“《每日新聞》造了一個新詞,其詞見于下面這句話里,‘此時此刻,世人悲觀;悲觀主義(我們也可以說是“苔絲主義”),是普通而時髦的。’我覺得,我在這段俏皮的報章評論中,可以辨出安得路·郎的手筆。”
[7] 自我作古的罪惡,原文an original sin,本為“與生俱來的罪惡”之意,是基督教的一種說法。這里哈代是借用。
[8] 七國時代,盎格魯和撒克遜等民族(即現在英國人的始祖),在四四九年,開始侵入不列顛,他們打敗土著,占領各地,建立了七個王國,即肯特、色塞司、維塞司、愛塞司、諾森布里亞、東安格利亞、墨西亞。它的時代,大略是從第五世紀起,到第九世紀止。
[9] 李爾王為傳說中不列顛的國王,歷來像蒙默思的杰弗里、格洛斯特的羅伯特、斯賓塞、霍林謝德等古代史家和詩人,以及莎士比亞的悲劇《李爾王》里,都是這樣說法。唯有英國歷史學家兼博古家凱姆敦(一五五一—一六二三),在他的《不列顛紀拾遺》里,把李爾王的故事,安插在維塞司的國王伊那身上,為哈代這種說法所本。伊那,本名伊尼(Ini或Ine),伊那(又譯艾那)是他的拉丁名字。六七八年即位,七二六年退位。
[10] 格勒司特,《李爾王》里一個角色。
[11] 引文見《李爾王》第四幕第一場第三十六及第三十七行。
[12] “膺懲異端的鐵錘”,本為人之綽號,特指紅衣主教皮埃爾·戴利而言,他曾為康斯坦會議主席,處宗教改革家胡斯及捷露姆以死刑。
[13] 比較《舊約·出埃及記》第二十章第十七節,“不可貪戀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仆婢、牛驢,并他一切所有的。”
[14] 比較莎士比亞《哈姆萊特》第五幕第一場第一五三行。
[15] 比較《舊約·詩篇》第一一五篇第十七節,“死人不能贊美耶和華,下到寂靜中的也都不能。”
[16] 關于副題批評之意見,略舉二例。(一)“關于……作者把‘一個純潔的女人’作副題而引起的種種沖突意見,教堂講壇怎樣發出抗議,批評家怎樣贊揚哈代的藝術而譴責他的倫理,我都趕上了而全記得。但是這個故事卻扣住了大眾的心弦,時光卻把不少的道德家轉變過來,使他們承認,哈代的倫理盡管不合于世俗,卻比他們自己的更高尚,更屬于基本性。”(二)“苔絲并不是只屬于今天或者昨天的女人,她并不是維塞司的鄉村姑娘;她是屬于整個時代的人物,和莎士比亞的人物一樣。”
[17] 原文為拉丁文。
[18] 哈代加此副題時,很可能想到英國詩人托馬斯·胡德的詩《斷魂橋》第三段:“切莫存鄙夷,輕輕將伊移,幽恨填膺,熱淚盈掬,為伊身世輕憐痛惜,榮辱尚何計,且看伊如今一切所遺,唯此純潔女體。”
[19] 引自莎士比亞的《維洛那二紳士》第一幕第二場第一一四至第一一五行。胸膛原文bosom,在原劇中意為從前“婦女內衣胸前之小囊,用藏情書、愛情表記等”。譯文改動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