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伯家的苔絲(文景·恒星系)
- (英)托馬斯·哈代
- 5010字
- 2021-12-24 10:33:56
3
苔絲·德北呢,卻沒那么容易就把這件事從她的思想里驅走趕掉。她許久也沒能打起精神來,雖然她再去跳舞能有很多的舞伴。但是,??!那些舞伴里面,有誰說起話來,能像剛才那位青年過客那樣受聽呢!一直等到那位青年過客在山上越去越遠的人影完全在夕陽中消失了,她才把那一晌的愁緒排遣,答應了先前就想同她跳舞的人。
她和同伴們流連到暮色蒼茫的時候,和大家舞了一陣,倒也有一番熱烈的情致,不過她還是一個天真純潔的女孩子,她所以愛“按節踏足”,純粹是為了“按節踏足”本身。她也見過那些為人“求之而得”的姑娘們,受盡了“軟綿綿的懊惱,苦陰陰的甜蜜,令人舒服的痛楚,沁人心脾的悲凄”,但是自己遇到這種情況,會是什么樣子,她卻絲毫還沒想得出來。小伙子們爭著吵著都想同她跳舞的時候,她看著只覺得好玩兒罷了,沒有別的。他們爭吵得太兇了,她還罵他們呢。
她本來還可以再多待一會兒,不過她想起剛才她父親那種怪模怪樣的情況,就不由得焦灼起來,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樣了,所以就離開了舞隊,轉身向村子的邊上走去,因為她家住的那所草房,就在村子的邊上。
離家還有好幾十碼的時候,另一種有節奏的聲音,和剛才舞場上的完全不同,送到她的耳朵里,這是她聽熟了的聲音——聽得很熟的聲音。原來屋里有一個搖籃,正在石頭地上猛烈搖擺,發出一連串有規律的咔嗒之聲。一個女人的聲音,正和著搖擺的動作,像演奏節奏迅速的舞曲一般,唱著特別心愛的《花牛曲》[47]:
我看見她躺在那邊的綠樹林子里,
愛人啊,你快來!她在哪里,讓我告訴你!
歌聲和搖籃聲,有時一齊暫時停住,跟著那嗓音提到了最高的調門,一陣尖聲喊道:
“上帝保佑你這金剛鉆眼珠喲!保佑你這小粉團臉蛋喲,保佑你這小櫻桃嘴唇喲!保佑你這賽丘比特[48]的小大腿喲!保佑小寶貝身上每一塊小肉肉喲!”
喊叫完了,歌聲和搖籃聲又重新開始,《花牛曲》又照舊進行。苔絲開開門,站在門里的腳墊上往里瞧的時候,屋里正是這種光景。
屋子里面,雖然有這樣有節奏的聲音,但是在苔絲眼里,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凄涼冷落。從剛才野外過節那種歡樂的氣氛里——白色的長衫,叢叢的花束,柳樹的柔條,青草地上蹁躚的旋舞,青年過客一時引起的柔情——來到這蠟燭一支、光線昏黃的慘淡景象中,真是天上人間了!除了這種對比格格不容而外,她還因為自己在外面貪戀游玩,沒能早點回來幫助母親料理家務,問心深深有愧,只覺意趣全消。
她母親身旁圍著一群孩子,正和苔絲出門那時候一樣,彎腰俯身,站在一個洗衣盆邊,盆里的衣服本是星期一就該洗完了的,現在卻磨蹭到一星期的末尾,這本是經常的現象。苔絲身上那件白色連衣裙,也是她母親昨天剛從那個盆里拿出來,親手給她擰干燙平了的;也就是那件白色連衣裙,她剛才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漫不經心,竟把下擺蹭綠了:這使她想起來,后悔難過,像受到蜂刺蝎蜇一般。
德北太太正像平素那樣,用一只腳在盆旁穩住身子,另一只呢,剛才說過,正忙著搖晃她那頂小的孩子。那個搖籃,在那塊石板鋪的地上,已經承擔了那么多小孩兒的重負,當了那么多年頭的苦差,所以它的搖軸差不多都磨平了。因為這樣,所以每次籃身一搖,就有猛烈的一抖跟隨而來,把嬰孩從搖籃這頭折到那頭,跟一個織布的梭子似的。德北太太雖然已經在肥皂沫里泡了一整天了,她唱起曲子來一激發,還是有的是后勁,拼命地用腳踩著搖籃搖晃。
搖籃咔嗒咔嗒地響;燭焰越著越長,開始上下顫動起來;洗衣水從德北太太的胳膊肘上滴答滴答地往下直流,《花牛曲》很快唱到一段的末尾,同時德北太太就一直拿眼瞅著她女兒。昭安·德北現在雖然挑著撫養一大群孩子的沉重擔子,但她還是熱愛唱歌。凡是從外面流傳到布蕾谷的小曲兒,只用一個禮拜的工夫,苔絲的媽準能把它的腔調學會。
從德北太太的面貌上,仍舊能夠隱隱約約地看出來她年輕那時候的鮮亮,甚至于標致。所以我們大概可以說,苔絲所有那種足以自夸的美貌,大半都是她母親傳給她的,因此和爵士、世家都不相干。
“媽,俺替你搖搖籃吧,”女兒溫和地說,“再不俺就把俺這件頂好的連衣裙脫了,幫著你擰洗的衣服吧。俺還只當是你早就洗完了哪?!?/p>
母親并沒埋怨她女兒,這么老半天把家事撂給她自己一手料理。說實在的,昭安不論什么時候,都很少為了這個說過她女兒,因為她自己要解乏躲懶,自然有辦法,把工作往后推一推就是了,所以沒有苔絲幫助,她并不覺得怎么不方便。但是今天晚上,她比往常還要高興。做母親的臉上有一種使女兒莫名其妙的神情,仿佛悠悠忽忽,滿懷心事,揚揚得意。
“你回來啦,好極啦,”她母親剛唱完最后一個字,就說,“俺這兒正想要去把你爹找回來哪。不過,不光是這個,俺還要告訴告訴你剛剛抖摟出來的一檔子事兒哪。俺的寶貝,你聽了一定要美壞了!”(德北太太是說慣了土話的;她女兒在“國家學?!?a href="../Text/chapter1_0010.xhtml#jz_1_72" id="jzyy_1_72">[49]里受一個倫敦畢業的女教師教導,已經第六級及格[50],所以說兩種話;在家里或多或少地說土話,在外面或者和有身份的人談話,說普通話。)
“是俺不在家的時候,抖摟出來的嗎?”
“可不是!”
“今兒過晌兒,俺看見俺爹坐在大馬車里,出那樣的洋相,他那是怎么啦?是不是叫這檔子事折騰的?那陣兒把俺臊的,恨不得有個地縫兒鉆進去!”
“那正是這場熱鬧里的一檔子!你不知道,有人叨登出來,說咱們家原來是這一郡里頂有名氣的大戶人家——咱們家的老祖宗,從奧利佛·格哩咕嚕往上,能一直數到裴根·土爾其的時候[51]——有碑碣,有墳穴,有盔飾,有盾徽,[52]還有好些別的,俺也叨咕不清。查理老圣人[53]那時候,咱們還封過御橡爵士哪,咱們的真姓原來是德伯!……你聽了這些話,心里不撲騰嗎?你爹就是為了這個,才坐著馬車回來的,倒不是像人家瞎扯的那樣,喝得暈達忽兒的?!?/p>
“這個話俺聽了很高興。媽,你說這檔子事兒能給咱們帶來好處嗎?”
“當然能!人家都估量著,這檔子事兒能帶來很大的好處。先不用說別的,這個話只要一傳出去,跟著就一準有一大起子跟咱們一樣的貴人,坐著大馬車,上這兒來拜望咱們啦。你爹從沙氏屯來家的時候,在路上才聽見人說的。他剛才把這檔子事兒,從頭到尾,一五一十,都說給俺聽啦?!?/p>
“俺爹這陣兒上哪兒去啦?”苔絲忽然一下問。
她媽拿不相干的話來搪塞:“他今兒上沙氏屯去找大夫來著。他的病好像并不是肺癆。據說是心臟外頭長了板油啦?!闭寻惨幻嬲f,一面用泡得又濕又軟的大拇指和食指,比畫出一個缺口的圓圈,又用另一只手的食指指著,“你看,據說就是這個樣兒?!巯碌臅r候,’大夫對你爹說,‘你的心臟這一面和這一面都叫板油箍上啦,只有這塊地方還沒箍上。’他說,‘要是連這塊地方也箍上了,成了這樣,’”——說到這兒,德北太太把兩個手指頭尖兒對成了一個整個的圓圈——“‘德北先生,你就該吹燈拔蠟啦,’他說,‘你也許還能再活十年;也許只能活十個月,或者十天。’”
苔絲露出大吃一驚的樣子來。她父親雖然一下就成了貴人,也可能很快就身入云遮霧掩的冥冥長夜。
“俺爹到底上哪兒去了哪?”她又問。
她母親露出不贊成這種態度的神氣來說:“你先別發脾氣!那老頭子,可憐,讓牧師那些話把他往天上一捧,可就刺撓起來啦,半點鐘以前就跑到露力芬去啦。他很想養養神,好明兒個一早兒就帶著那些蜂窩趕集去。那些東西,不管咱們闊不闊,反正都非送到集上去不可。道兒遠著哪,所以回頭夜里剛過十二點就得起身?!?/p>
“養養神?”苔絲滿眼都是淚,疾言厲色地說,“哎喲老天爺,跑到酒館去養神!媽,你就由著他!”
她的責問和怒容,好像布滿了整個的屋子,讓家具和蠟燭、身旁玩耍的孩子和她母親的臉,都顯出因受驚而懾服的神氣。
“沒有的話,”她母親露出容易發火的脾氣來說,“俺什么時候由著他來著?俺這不是正等你回來看家,俺好去找他嗎?”
“我去吧?!?/p>
“別,苔絲,你可別去。你知道你去是不中用的?!?/p>
苔絲并沒加勸阻,她知道她母親反對她去的意思。德北太太的軟帽和上衣,早已經蔫蔫地在她身邊的椅子上掛著了,準備做這一趟早已打算好了的游逛。這位主婦所深感歉疚的,是出去這一趟的原因,而不是出去這一趟的必要。
“你把這本《命書大全》送到外邊的棚子里?!闭寻惨幻婕奔泵γΣ潦郑┩庖?,一面對她女兒說。
《命書大全》是一本很厚的老書,正放在她身旁的桌子上,因為常常帶在口袋里,所以書邊都磨沒了,一直磨到印字的地方。苔絲把書拿到手里,她母親也起身往外走去。
跑到酒館里,去尋覓她那個好吃懶做的丈夫,是德北太太在撫養孩子那種骯臟勞累的生活里,仍未消逝的賞心樂事之一。在露力芬店里找著了他,挨著他坐上一兩個鐘頭,同時,在這個時間里,把為孩子操心受累的事兒一概撇開,不聞不問,這在她就感到快活。那時候,就有一種祥光,一片晚霞,在生活上籠罩繚繞。一切麻煩和所有現實的事,都一變而為玄妙空幻、無從捉摸的東西,只落得成了供人靜觀默察的精神現象,不像以前那樣,為威棱逼人的具體之物,治得人心力交瘁了。那些依人的小鳥,不在緊跟前的時候,不但不討厭,反倒是乖覺可愛的眼前花;日常生活中繞膝嬉戲一類瑣細,從這方面來看,原不乏可喜可樂之處?,F在這位她以禮匹配的丈夫,當日向她求婚的時候,她也是在同一地方上,靠著他坐著,對于他品性上的缺點,一概閉目不問,只以意念中抽象的情人看待他。現在她和老伴兒一同坐在老地方的時候,她就又有點感到舊日的滋味了。
苔絲現在只剩下小弟弟小妹妹們做伴了,她先把《命書大全》拿到草棚子那兒,把它塞在棚子頂上的草里。她母親老像怕山精水怪、魑魅魍魎那樣,對這本灰塵玷污的大本書,有一種稀奇的畏懼之心,從來不敢把它整夜放在屋里,所以每次查完了以后,老把它送回草棚子。做母親的有的是很快就要不再流行的迷信、媽媽經、土語和口傳歌曲這堆破爛,做女兒的卻是在大大地改進了的《新教育法典》[54]之下,跟著國家訓練出來的教師,受過普及國民教育的。所以她們母女,按照一般的了解來說,相差足有二百年。她們倆在一塊兒的時候,仿佛是詹姆士時代和維多利亞時代[55]雜湊在一起。
苔絲一邊順著院子的路徑往回走,一邊默默地琢磨,不知道她母親在今天這個日子,瞧命書要查什么。她估量著,新近才叨登出來的祖宗,一定和這個有關系,但是她卻一點兒也沒料到,這關系的完全是她自己。不過她并沒凈顧想這件事,就忙忙碌碌地往白天曬干了的衣服上噴水去了,那時和她做伴的,只有一個十二歲半的妹妹依麗莎·露伊薩——都管她叫麗莎·露——和一個九歲的弟弟亞伯拉罕,還有些更小的弟弟妹妹,都已經打發到床上去了。苔絲和她現在挨肩的妹妹中間,本來還有兩個孩子,卻都在襁褓中就死了,因此她和這個挨肩的妹妹,相差四歲還多。這種情況,使她獨自和弟妹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儼然以“老姐比母”自居。比亞伯拉罕小的,是兩個女孩子,一個叫指望,一個叫老實,她們底下是一個三歲的男孩子,再往下是一個頂小的嬰孩,剛滿一歲。
所有這些小東西,都是德北船上的乘客。他們的快樂,他們的需要,他們的健康,甚至于他們的生存,全靠德北夫婦這兩個大人的判斷。假使德北家的主人和主婦,成心要把這條船往困難、災禍、凍餓、疾病、恥辱、死亡里面開去,那這半打關在統艙里的小囚犯,也只得跟著他們一同前去——他們是六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蟲,老天生他們時也沒問過,他們是不是不管在什么條件下,都愿意下世為人,尤其沒問過,他們是不是在德北家這樣缺衣少食的艱難困苦中,也愿意下世為人[56]。那位說過“自然的神圣計劃”的詩人[57],近來大家都認為,他不但詩歌清新、飄灑,而且思想也深刻、可信,不過也許有人想要知道,他這句話是根據什么說的。
時候更晚了,爹也不露面,媽也不露面。苔絲往門外看去,在想象中把馬勒村走了個遍。全村都正閉眼睛了。家家都正滅燭熄燈了,伸手用熄火器熄燈滅燭的情況,好像就在眼前。
媽去找爹回來,就等于添上一個又得找回來的人。苔絲這才覺得,一個人,身體不大好,又要夜里一點鐘以前就出遠門,很不應該一直到這般時候,還在酒館里頌揚祖功宗德。
“亞伯拉罕,”她對九歲的弟弟說,“你戴上帽子——你不害怕,是不是?——上露力芬,去看看咱媽和咱爹怎么啦。”
那孩子立刻從他坐的座兒上跳了下來,開開了門,在夜色里消失了。又過了半點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一個回來的。亞伯拉罕也和爹媽一樣,叫那個專事捕捉的酒館,粘住逮著[58]了。
“這一定非我自己去不可了?!彼f。
那時麗莎·露已經上床睡了,苔絲就把孩子們一齊鎖在家里,起身穿過那條曲里拐彎、黑咕隆咚的籬路(或者說街道)[59],往前走去,這條街原不是預備有急事的人走的,修它的時候,還沒有寸土是寶的情況,并且那時候,一個針的時鐘[60]就能把一天的時間指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