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伯家的苔絲(文景·恒星系)
- (英)托馬斯·哈代
- 7965字
- 2021-12-24 10:33:56
4
開設在有長無寬、人家零散的馬勒村這一頭上那家獨門生意——露力芬酒館,可以夸耀于人的,只有賣酒的執照,按照法令,顧客不能在店里面喝酒。[61]因此店家能公開招待主顧的地方,只嚴格地限于一塊有八英寸寬、兩碼長的木頭板兒,用鐵絲拴在庭園的柵欄外面,做得像個擱板的樣子。患酒渴的客人,都站在路上買醉,往這塊擱板上放空杯。他們把酒渣灑在滿是塵土的地上,做成玻里尼西亞群島[62]的花樣。他們很想能在屋子里面,有一個安身落座的地方。
生主顧們都這樣想,當地的熟主顧們,當然也有同樣的愿望。于是愿望終于達成了。
那天晚上,差不多有一打尋歡找樂的人,都聚在樓上一個大臥室里,臥室的窗戶,由女掌柜露力芬太太新近用舊報廢的大個毛圍巾,嚴嚴地遮起。他們都是馬勒村這一頭上的老住戶,也都是這個安樂窩的常主顧。開設在人家零落的村子那一頭上那家清瀝店,倒是有全副的執照,但是離得遠,村子這一頭上的住戶,實際沒法利用它那兒安置顧客的設備。不但此也,更嚴重的問題——酒的好壞——決定了大家普遍的意見,那就是:和露力芬擠在樓頂上一個角落里,也比和清瀝店的老板坐在寬敞的屋子[63]里要強得多。
屋里放著一張四柱床,床柱又高又細,這張床給聚在床的三面那好幾人,供給了座位;另外有兩個男人,高踞在五屜柜上;還有兩個,坐在洗臉臺上;另一個,坐在雕花橡木小柜上;又有一個,坐在凳子上:這樣,總算每人都舒舒服服地有了安身之地了。他們那時所達到的歡暢階段是:神游身外,脫卻形骸,滿眼生花,滿室生春。在這種過程中,這個屋子本身和屋里的家具,都越來越變得莊嚴富麗。五屜柜上鑲的銅拉手,就好像黃金做的獸環,窗戶上擋的圍巾也改變身份,和織花壁帷一樣地華貴,雕花的床柱,也好像和所羅門王的廟宇里雄偉宏壯的柱石[64],成了一家眷屬。
德北太太離開苔絲以后,急忙走到了這兒,開開酒館的前門,穿過樓下黑咕隆咚的房間,并且好像對于樓梯門門閂上的機關非常熟悉的樣子,手兒很巧地就把樓梯門開開了。她往那彎彎曲曲的樓梯上去的時候,走得比較慢一些。她剛把臉露到樓梯頂上的亮光里,所有聚在屋里那些人,就一齊把眼光往她身上射來。
“——這是俺自己花錢請的幾個朋友,來過游行節的,”女掌柜的聽見有腳步聲,就連忙用眼盯著樓梯口,一面嘴里嚷著這句話,嚷得非常流利,好像兒童背誦《教義問答》[65]一般,“喲,是你呀,德北太太——俺的老天爺——你可真把俺嚇了個可知道!俺還只當是衙門里打發來的頭兒腦兒哪。”
其余參加秘密聚會的人,都用把眼一瞥、把頭一點的方式,對德北太太表示了歡迎以后,德北太太就轉身往她丈夫坐的地方那兒去了。他在那兒,正漫吟低唱,哼得出了神:“俺也能一樣呵,趕得上別人家。不管是在這兒,還是在哪兒呀。在王陴,綠山下,俺家里,有個呀,墳穴大。維塞郡這么大,有誰人的骨殖,比得上俺們家。”
“俺對這檔子事兒,想起一步棋來啦,——一步了不起的高著,特為來告訴告訴你,”他那位高高興興的太太,低聲對他說,“約翰,俺來啦,你瞅不見俺了嗎?”她拿胳膊肘拐他,他哪,就好像瞧一塊透明的窗玻璃似的瞧著她,嘴里還是往下哼著宣敘調。
“噓!別這么高聲大嗓地唱啦,我的好人,”女掌柜的說,“要不的話,衙門里不管誰,從樓底下過,聽見了,就該把俺賣酒的執照收走了。”
“俺家里的事,他已經對你們透露過了吧,俺想?”德北太太問。
“不錯——得算透露了一點兒。你想,這里頭能掛拉上點兒錢不能?”
“哦,這可不能對你們說,”昭安做出拿喬賣乖的樣子來說,“可是坐不上大馬車,能跨跨車轅兒也不錯呀。”于是她又把對大家說話的口氣改了,把聲音壓低了,繼續對她丈夫說,“你告訴了俺那樁事,俺就一直地琢磨:有一位有錢的老太太,住在圍場邊兒上,隔純瑞脊不遠,她正姓德伯。”
“呃——你說什么?”約翰爵士問。
她把話又重復了一遍。“那位老太太,一定是咱們的本家,”她說,“俺這步棋,就是打算叫苔絲去認本家。”
“你這一提,俺也想起來啦,是有個姓德伯的闊老太太。崇干牧師可沒提到她。不過她一定是從諾曼王老輩那時候,傳到眼下的一支末房,她拿什么能跟咱們比哪?”
他們兩口子正在那兒聚精會神地談論這個問題,所以誰也沒留神,小亞伯拉罕已經溜進了屋子里,正等機會請他們回去。
“她很有錢,她見了苔絲,一定會對她有份兒意思,”德北太太接著說,“那么樣,咱們就好了。俺就不明白,一家人兩個房頭,為什么不能彼此有來往。”
“對呀,咱們都去認本家去!”亞伯拉罕從床沿底下興高采烈地說,“等到苔絲去了,住在她家里,咱們就都看她去。那時候,咱們就能坐她的大馬車,就能穿黑衣裳了![66]”
“你這孩子,你怎么跑進來的?你滿嘴都胡說的是什么!還不上樓梯那兒玩玩去,好等著和爹媽一塊兒走!……俺說,苔絲應該去見見咱們這位本家。她一定能討這位老太太的喜歡,苔絲一定能。再說,借著這個因由,會有闊氣的體面人和她結婚,也不是沒有影的事。俺長話短說吧,俺早就知道啦。”
“怎么知道的?”
“俺查《命書大全》,給她算了算命,命書上就說她婚姻大吉大利嘛!……哎呀,你還沒看見她今兒個那個漂亮勁兒哪,她的皮膚那樣飽滿,簡直跟一個公爵夫人一樣。”
“那丫頭她自己說去不去哪?”
“俺還沒問她哪。她還不知道咱們有這么一份好本家哪。不過既然那一定能叫她走上攀一門高親的門路,那她就沒有說不去的道理。”
“苔絲那丫頭可古怪啊。”
“不過骨子里還得算是個聽話的。你放心,都交給俺好啦。”
雖然他們兩口子說的是體己話,可是在他們身旁那些人,也都有些明白話里的意義,因而能猜出來,德北夫妻現在所商議的,是尋常人家所沒有的重大事件,他們那個漂亮的大女兒,正佳境在望,快婿臨門了。
“俺今兒個看見了苔絲和那一群姑娘,一塊兒在區上游行,俺就自個兒對自個兒說啦,‘苔絲那孩子,真是個怪有意思的漂亮妞兒’,”一個老酒鬼低聲說,“不過,昭安·德北可要小心,可別把還青綠的麥芽撒到地上。”[67]這是當地的一句俗話,含有特殊的意思。他說完了,沒人接茬。
他們談話的范圍慢慢擴大,待了不大一會兒,又聽見樓底下有腳步聲,穿過了樓下的房間。
“——這是俺自己花錢請的幾個朋友,來過游行節的。”女掌柜的又把對付生人那套現成話,急忙背出,但是她再一看,卻認了出來,來的人正是苔絲。
屋子里面一片酒氣,熏蒸彌漫,臉上有了皺紋的中年人混跡其中,倒還沒有什么不合適之處;但是像苔絲那樣年輕人的小臉兒,也混在這樣的氣氛里,可就處非其地,令人看著不勝慘然了。就是她母親,也看得出這一點來。所以幾乎用不著等到苔絲的黑眼珠里露出不高興的神氣來,他老兩口子就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把酒喝干,跟著她下樓了。露力芬太太連忙跟著他們的腳步警告他們說:
“勞你們的駕,我的親愛的,千萬別弄出動靜來。要不,衙門里就該把俺賣酒的執照取消了,把俺傳了去,說不定還有什么別的麻煩哪。再見吧。”
苔絲攙著她父親一只胳膊,她母親攙著他另一只,一同往家里走去。實在說起來,他喝的那點酒并不算多,那些守經守常、有規有矩的醉鄉中人,禮拜天下午喝足了酒上教堂,還照樣能轉身朝東,屈膝下跪,一點兒都不踉蹌;[68]他那天喝的,還沒有這種人上教堂以前喝的四分之一多哪。不過約翰爵士身體衰弱,所以這一類小小的罪惡,就像大山一樣壓來,叫他招架不住了。他出來叫涼風一吹,可就有些東倒西歪起來,只弄得他們一行三人,一會兒好像要往倫敦去,一會兒又好像要往湯泉去。[69]這種情況,原是一家人夜間同歸常有的事,從外表上看來,頗為可樂;不過,像世界上大多數可樂的事一樣,骨子里卻并不怎么可樂。她們母女倆,奮勇盡力,使德北(這種行動的主因)、使亞伯拉罕、使她們自己,硬撐強挺,不露出這種身不由己的踉蹌、晃悠。他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自己的家門口,那時那位家長,忽然高聲唱起舊調來,仿佛是看見自己現在的尊寓這樣小頭小臉,特為助威壯膽似的。
“俺家呀在王陴,有一座大墳地!”
“算了,算了吧!別老這樣瘋瘋癲癲的啦,杰奇[70],”他太太說,“老輩的時候有名望的門戶,你當就你自己一家啦。你瞧安臺家,賀遂家,還有崇干家——還不和你家一樣,這陣兒都落了架了嗎?可是你們家比他們家都闊,那倒不假。謝謝老天爺,俺娘家壓根兒就不是大戶人家,所以俺也不覺得在這方面有什么丟人的。”
“你別把話說得太死了。瞧你這份德行,俺就敢保,你們家從前一定毫不含糊,做過國王和皇后,你現的眼比俺們誰都厲害。”
那時候,苔絲心里覺得更重要的,不是關于她家祖宗的話,而是另一個問題,她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把話題改變了——
“我恐怕,俺爹明兒,不能那樣早,帶著那些蜂窩去趕集啦。”
“俺嗎?俺過一兩個鐘頭就好好兒的了。”德北說。
全家人都上了床的時候,已經十一點了。如果想在禮拜六趕集以前,就把那些蜂窩送到卡斯特橋的零賣商人手里,頂晚兩點鐘也得起身,因為從這兒到那兒,有二三十英里路,道又不好走,車和馬又是頂慢的。一點半鐘的時候,德北太太進了苔絲和她那幾個弟妹們睡覺的大屋子。
“可憐,老頭子去不了啦。”她對大女兒說。她大女兒在她母親剛把手放到門上的時候,就已經把兩只大眼睛睜開了。
苔絲從床上坐了起來,聽了這個話,一半蒙眬,一半清醒,在那兒直發愣。
“可是一定得有人去呀,”她回答說,“這個時候賣蜂窩,已經就嫌晚了。今年蜜蜂分窩的時候,眼看就過去啦。要是再耽誤到下禮拜趕集的日子,還有誰要?那些蜂窩只好都由咱們自個兒兜著了。”
德北太太好像沒有本事來應這種急。“或許能找得著一個小伙子,讓他去?昨天那些特別想要跟你跳舞的小伙子里面,有沒有肯去的?”她馬上向苔絲提議。
“不能,俺就是死了,也不能那么辦!”苔絲驕傲地大聲說,“這樣的事要是讓別人知道了,還不得把人臊死嗎?俺想亞伯拉罕能跟俺做伴,俺就能去。”
結果,她母親對于這個辦法,表示了同意。小亞伯拉罕在屋子的角落上睡得正甜,急忙中把他叫醒,叫他穿衣服,他的心還在另一個世界里呢。一面苔絲也急忙穿好了衣服,姐弟倆于是點起燈籠來,上了馬棚。那輛搖搖晃晃的貨車,已經裝好了車,苔絲把老馬王子牽了出來,它跟那輛老車比起來,搖晃的程度,也好不了多少。
那個可憐的畜生,莫名其妙地看看夜色,看看燈籠,再看看他們姐弟倆的形影,好像不能相信,在這一切有生之物都應該隱身休息的時候,卻要叫它去到外面,從事勞動。他們在燈籠里面放了好些蠟頭,把燈籠掛在車右邊,趕著馬往前走,起先上坡的時候,他們在馬旁邊跟著車步行,免得那匹衰弱無力的老馬負擔過重。他們照著燈光,吃著黃油面包,談著天,盡力叫自己高興,只算是天亮了,[71]其實離天亮還遠著呢。亞伯拉罕現在更清醒一些了(因為他剛才一直都像在夢中一樣),就講起映在天空里種種黑東西的奇形怪狀來,說這棵樹像一個大怪人的腦袋,那棵樹像一個張牙舞爪、發威動怒的老虎,剛剛從洞里跳出來。
他們走過那個小市鎮司徒堡了,全鎮的人都正在鎮上褐色厚草的覆蓋[72]下,昏昏入夢,沉沉酣睡。再往前走,就到了更高的地方了。在他們的左邊,比這塊地方更高的,就是野牛冢,也叫稗兒冢,它差不多就是南維塞司郡里最高的地點,在天空聳立,四面有土壕環繞。[73]從這兒再往前去,那條綿綿的遠道上,有一段還比較平坦,所以他們就上了車,坐在車前面,亞伯拉罕于是出起神來。
亞伯拉罕靜默了一會兒之后,叫了一聲“姐姐!”作打鼓開章的開場白。
“干嗎,亞伯拉罕?”
“咱們這陣兒成了體面人了,你不覺得美嗎?”
“不怎么特別覺得美。”
“可是你要是嫁給闊人的時候,就該覺得美了。”
“你說什么?”苔絲把頭一抬,問。
“俺是說,咱們那個財主本家,要給你攀一門好親,叫你嫁一個體面人。”
“我?咱們那個財主本家?咱們沒有那樣的本家。你腦子里怎么轉起這樣的念頭來啦?”
“俺去找咱爹的時候,聽見他們在露力芬樓上說這個話來著。有一個財主老太太,住得隔純瑞脊不遠,和咱們是當家子。咱媽說,要是你去認她本家,她就能幫著你找到門路,嫁個好女婿。”
他姐姐忽然一下一動不動,一聲不響,沉入深思之中。亞伯拉罕還是繼續往下說,只顧自己說著痛快,并沒管有沒有人聽,所以他姐姐出神,和他并沒有什么相干。他把身子往后靠在蜂窩上,仰著臉觀察起天上的星星來。那些星星凄清的光芒,正在一片一片蒼蒼的穹隆上,閃爍搏動,恬然泰然,把下界那兩個像草芥的渺小生命,置于度外,不理不睬。他問他姐姐,這些一閃一閃的星星離他們有多遠,上帝是不是就住在它們的背面。不過他到底是個小孩子家,所以說著說著,他的話就又回到他覺得比創造宇宙這類奇事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要是苔絲真嫁了一個上等人,她能不能有那樣多的錢,買得起一架小千里眼,一架能叫她看那些星星跟奈崗堵一樣近的千里眼?
這個重新提起的話題(這個話題,好像使全家的人,都沉醉其中),讓她聽來,非常不耐煩。
她大聲說:“快別再提這個話啦!”
“姐姐,你不是說過,每一個星星,都是一個世界嗎?”
“不錯。”
“都跟咱們這個世界是一樣的嗎?”
“我說不上來,不過我想,可能是一樣的。有的時候,它們好像跟咱們家那棵尖頭硬心的蘋果樹上的蘋果一樣,它們大多數都光滑水靈,沒有毛病,只有幾個是疤瘌流星的。”[74]
“咱們住的這個,是光滑水靈的,還是疤瘌流星的哪?”
“是疤瘌流星的。”
“有那么些沒有毛病的世界,咱們可偏偏沒投胎托生在那樣的世界上,真倒霉。”
“不錯。”
“果真是這樣嗎,姐姐?”亞伯拉罕把這句稀罕話又想了一遍之后,覺得很感動,所以又問他姐姐,“要是咱們脫胎投生在一個沒有毛病的世界上,那該是怎么個樣哪?”
“那樣的話,咱爹就不會像他這樣,成天咳嗽,到處磨蹭了;他也不會喝得迷迷糊糊的,連這趟集都不能趕了;咱媽也不會老趴在洗衣盆上,永遠沒有洗得完的時候了。”
“你也就一出生就是個闊太太,用不著等到嫁了闊人,才能成闊太太了,是不是?”
“哎呀亞北[75],別再——別再說這個啦!”
亞伯拉罕自己出了一會神,就困起來。苔絲本不善于駕馬,不過她想,她一個人暫時可以照料得來這輛車,所以她說,亞伯拉罕想要睡就睡去好啦。她在蜂窩前面給他弄了一個窩,好叫他睡著了,不至于掉下去。然后她接過韁繩,照舊趕著車,一顛一簸地往前蹭去。
王子只拉車就夠它受的了,一點兒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做任何別的活動,所以竟不大用得著人來管。現在沒有同伴來分苔絲的心了,她就往后靠在蜂窩上面,比先前更深沉地思索起來。從她肩旁一行一行過去的樹木和樹籬,不言不語,不聲不響,好像是屬于現實以外的離奇景象,有時呼呼吹過的風,也好像是一個碩大無朋、傷感凄楚的靈魂,和宇宙一樣大,和天地一樣老,在那兒嘆息。
她細細琢磨起自己生平中所遭遇的世事塵網,于是她就好像看見了她父親那種驕傲的空洞虛幻,她母親想象中那個跟自己求婚的上等人,好像看見了那個上等人對她擠眉弄眼,笑話她家窮,笑話她家那些成了枯骨的武士祖宗。一切一切,都越來越離奇荒誕,她也不知道時光是怎么過去的。于是,車忽然一顛,把她從座位上掀起,她才從夢中醒來。原來她也睡著了。
他們現在比她失去知覺以前,又往前走了老遠了,車已經停住了。一種像風從空穴中刮過的呻吟,跟她有生以來所聽見過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在她前面發出,跟著來了一聲“喂——唉!”的呼喊。
她車上掛的那個燈籠已經滅了,卻有一個比自己的亮得多的燈籠,沖著她發出亮光。可怕的事發生了。馬韁車轅,正和一件擋住了去路的東西,攪在一起。
苔絲大驚之下,跳下車來一看,才發現了可怕的事實。呻吟的聲音,原來是從她父親那匹可憐的老馬王子嘴里發出來的。一輛早班郵車,像往常那樣,沿著那些籬路像飛一般地走起來,它那兩個輪子,一點聲音也沒有,現在跟她那走得既慢又沒亮光的車、馬糾纏在一起了。郵車尖尖的車轅,像一把刀似的,直對著不幸的王子穿胸而入,鮮血從傷口往外汩汩直噴,落到地上還嘶嘶有聲。
苔絲絕望之下,跳上前去,用手去捂那個傷口,唯一的結果是,她從頭到腳,都叫鮮紅的血點灑了個遍。于是她就束手無策,站在一旁瞧著。王子也盡力挺住,站了一會兒,一直到后來,才一下倒在地上,癱成一堆。
趕郵車的這時候已經走過苔絲這邊,動手把身上還熱的王子,從車上卸下拖開,不過它卻已經不會喘氣了。趕郵車的看到眼前沒有什么再可做的了,就回到他自己的馬那兒,他那匹馬卻并沒受傷。
“你該靠那一邊走才對,”[76]他說,“我這一車郵件,非送到地頭不可,所以你頂好先在這兒等著,看著你的車。我一定盡快地打發人來幫你。天就亮了,你沒有什么可怕的。”
他上了車,飛馳而去;苔絲站在路上等候。大氣是一片熹微的晨光,鳥兒也都在樹籬上搖身醒來,吱吱喳喳地叫。籬路完全顯出了它的面目,一片灰白,苔絲也顯出了她自己的面目,比籬路更灰白。她面前那一攤血已經凝結了起來,顯出五光十色,太陽一出,更把它映得千變萬化,異彩繽紛。王子靜靜地僵臥一旁,眼睛還睜著一半,它的傷口,看來并不很大,好像不至于能把所有那些給它活力的東西,都噴出來似的。
“這都是俺弄出來的,都是俺!”那姑娘看著眼前的光景,大聲說,“俺還有什么說的呀?什么說的都沒有!爹和媽還指著什么過呀?唉,唉,”她搖撼那個出事的時候一直就酣睡沒醒的孩子,“咱們的車走不了啦,王子死啦。”
亞伯拉罕明白過來一切情況的時候,他那一團孩氣的臉上,一下添了五十年的皺紋。
“唉,剛剛昨天,俺還又說又笑,又跳又舞來著!”她自言自語地說,“你想想,俺有多傻呀!”
“這都是因為咱們投胎托生的是一個有毛病的世界,不是一個沒毛病的世界,是不是,姐姐?”亞伯拉罕眼淚汪汪地嘟囔著問。
姐弟倆在路上靜靜地等了也不知道有多久。過了半天,才聽見遠處有一種聲音,又看見有一樣東西,越來越近,這證明那個趕郵車的并沒撒謊。一個農人的伙計,牽著一匹健壯的矬馬,從司徒堡附近走來,那匹馬代替了王子,駕起車來,把那車蜂窩拉到凱特橋去了。
當天傍晚,那輛空車又回到了出事的地點。王子從早晨起,就一直躺在那兒路旁的溝里,不過那一攤血跡,雖然經過往來車輪的轢,馬蹄的踐踏,卻仍舊還能在大路的中間看得出來。現在他們把王子所有剩下的一切,抬到了它原先拉的那輛車上,四腳朝天,鐵掌在夕陽光里閃爍,順著原先那八九英里的來路,又回到了馬勒村。
苔絲已經先回去了。怎么對爹媽透露這件事的真相呢?她簡直想象不出來。她回家一看,她父母臉上的神氣,都表示他們已經知道這場損失了,她才覺得如釋重負,免得自己再費唇舌。但是她對自己的譴責,卻并沒因此而減輕。這件事既然完全是由于她的疏忽所致,所以她繼續把譴責都集于自己一人之身。
但是因為他們一家人,原來就都是昏聵無能,茍且偷生,所以這件不幸,在他們看來,反倒沒有家道興旺的人家看來那樣可怕。其實,在他們這樣的人家,這才真的算是傾家蕩產,而在興旺的人家,這卻只能算是一場小小的麻煩而已。如果她的父母對子女的前途更抱遠圖,那他們一定會臉紅脖子粗的,把一腔怒火,向這個女孩子發泄,但是德北夫妻的臉上,卻沒有那樣的怒顏厲色。別人責備苔絲,沒有像她自己那樣嚴厲的。
因為王子衰老枯瘦,所以湯鍋上和熟皮子的,都只肯出幾個先令來收買它的尸體。德北發現了這種情況,挺身而起,毅然不屈地說:“哼,俺絕不賣它這把老骨頭。俺們德伯家在英國做爵士的時候,絕不會把戰馬當貓食賣[77]。叫那些人把他們的先令牢牢地留著吧!它活著好好地服侍了俺一輩子,它死了俺也不忍得和它分離。”
第二天,他在庭園里給王子掘了一個墳壙,好幾個月以來,為一家人吃飯而種莊稼,他都沒出那么大的氣力。墳壙掘好了,他和他太太,用一根繩子,把馬攔腰拴住,從庭園的甬路上,把它拖到墳地,一群孩子像送殯的一般,跟在后面。亞伯拉罕和麗莎·露哭得一抽一噎的,指望和老實,就聲震四壁地號啕大哭,發泄悲痛。把王子往墳壙里扔的時候,他們都圍在墳壙的四周。給一家人掙飯吃的主兒硬叫老天爺從他們手里抓走了,他們可怎么好呢?
“它上天堂了嗎?”亞伯拉罕嗚咽著問。
德北于是動手往墳壙里填土,孩子們又大哭起來。一家人沒有不哭的,除了苔絲。她神情淡漠、面色蒼白,好像把自己看作是殺生害命的女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