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冰案(2)
- 不寒而栗:七月冰八月雪
- 五十一號先生
- 5700字
- 2014-08-17 14:00:11
俗話說,十男九痔,十女十痔。這樣算下來,十三億中國人,至少有十一點八億是痔瘡患者,難怪那位醫生忙得不可開交,頻繁地治療、手術、換藥、診斷,累得直不起腰來。彭七月隨口問起他的收入,這似乎觸動了醫生的疼痛神經,憤憤地嚷:
“藥物和器械的回扣當然有的,要不我腦子有病,天天去摳別人的肛門?可我拿的是小頭,大頭都被科室主任、醫院領導拿走了,這充分體現了本院‘多勞少得、少勞多得、不勞也得’的分配原則!”
牢騷歸牢騷,手術還是要做的。術后,這位醫生給彭七月開了一種叫“太寧栓”的外用藥,是強生公司的產品,外形就象一枚魚雷,用手指塞入肛門,它在直腸里慢慢溶解,形成一層藥性保護膜,既減輕直腸黏膜的充血,又能產生潤滑作用使大便容易排出。別小看這枚小小的藥栓,售價近四元,一天兩次,幸好彭七月有醫保,只支付零頭,不然一個月下來就有三百多塊人民幣塞到肛門里去。
這兩片白色的塑料膜,就是太寧栓的包裝紙。
彭七月第二次撥通了小董的手機,劈頭就問:“你父親有沒有痔瘡?”
“有啊!”小董脫口而出,“不光他有,我也有,你沒聽說過‘十男九痔’這句話嗎?”
彭七月的猜測有一半得到了證實。
他再次打開那本《百冰治百病》,仔細數了一遍。一百種常見病,一百種治療方案,都與冰有關。書的最后一頁添加了一種常見病,就是痔瘡,但沒有注明是“第一百零一種”,提供的配方是:忍冬藤、苦參、黃柏、五倍子、地瓜藤、蛇床子。藥名“痔寧冰栓”。
前一百種冰都是口服的,唯有這種是外用的。
這兩片白色塑料膜,被恢復了原來的形狀,外面用透明膠帶包了一層,于是形成一個簡易的模具,注入藥液后,立在冰格里,送進冷凍室……
以后拿出來的,就是一枚形狀象魚雷的藥物冰栓。
董有強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肛門。
臨死前,在攝氏18度的室溫里,董有強幾乎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他那么怕冷,會不會跟這塊塞進自己身體的冰有關呢?
彭七月看了看墻上的鐘,已經超過十點了,這一番忙碌下來,饑餓感消失得無影無蹤。
房間里很安靜,靜得出奇,只有掛鐘的滴答聲。彭七月忽然意識到他一個人站在一個案發現場,一個兇殺現場。
徹骨的寒意在他體內慢慢擴散,當警察這么久,頭一回有這種恐懼的感覺。
嗨,放松一下,看本閑書吧。彭七月告誡自己。
他拿出蔡駿的《人間》看起來,他挺喜歡這家伙的書,把懸疑寫到了極致,又把愛情寫得那么唯美。
翻開書,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被當作書簽的紙——“四一三謀殺案”嫌疑人的畫像。這是他第十三次觀看這張畫像,量變會帶來質變,終于,他想起一個人來。
彭七月低下頭,第十四次端詳這張畫像,嗯,真的有點象她。
這是一個和他有過肌膚之親的女生,他們相識在兩個多月前的一個夜晚,彭七月清楚地記得那天是情人節,又是大年初一。
那個晚上,孤獨的彭七月在街上瞎逛,經過魯班路和瞿溪路的十字路口時,看見地鐵站的入口處,象浮出海面的鯨魚張著嘴巴,自動卷簾門沒有完全關閉。
如果彭七月是一名普通的過路人,是沒心思多管閑事的,但作為一名刑警,就不同了。
城市的快速發展,外來人口的涌入,造成了諸多問題。比如公共設施的部件經常不翼而飛,架空的電線、埋在地下的電纜、人行道的欄桿、路面的窨井蓋,甚至是廢物桶的不銹鋼內膽,都被無所不偷的竊賊賣到廢品回收站去了。如果碎玻璃也能賣錢,估計一夜之間,上海灘大大小小的商店櫥窗玻璃就會被砸得粉碎。
現在不是值勤,彭七月沒有帶槍,腰里只佩著一副手銬,他決定進去看看。當然,他也不打算硬充好漢,如果對方是一伙人,個個手持家伙,他會拔腿就跑,逃出來用手機報警。
彭七月走了過去,來到巨鯨的嘴邊,沿著臺階往下走。他朝墻上看了看,嵌在墻內的消防通訊機箱完好無損,里面有嶄新的通訊器材,如果竊賊光顧,這些應是首選。
穿過闃寂無人的大廳,彭七月心里陡然涌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在穿越一個荒僻的墓場,那一臺臺默默立著的自動售票機就是一塊塊墓碑,稍大的人工服務站則是無名氏的墳冢。
彭七月停下腳步,側耳聽了聽動靜,刑警的耳朵是訓練有素的,周圍什么聲音也沒有。
他鉆過驗票閘機,繼續往下走,來到站臺,這里已經是地下第二層了,更加靜謐。
“有人嗎?”彭七月喊,聲音在站臺前后回響著。
“喂!這兒有人嗎?”彭七月提高了聲音,現在他倒是希望撞上人了,哪怕是一個睡眼惺松的值班老頭也好。
總不能這么耗下去,我沒有義務替車站值班,還是打個報警電話吧。他剛摸出手機,一束燈光從幽暗的隧道深處射來,夾雜著隆隆聲。由于安裝了屏蔽門,列車行駛的噪聲大大降低,但在寂靜的站臺上,仍然聽得清楚。
這是從大木橋路方向駛來的。列車停站,車門與屏蔽門先后打開,彭七月站的位置恰好在第一節車廂,他注意觀察了一下,按理說停站后,司機會從駕駛室里走出來,注視呈一條直線的站臺,等到乘客全部上下完畢,才回到駕駛室啟動。但是現在,駕駛室里安安靜靜,沒有人走出來——因為根本沒有駕駛員,這是一列無人駕駛的地鐵。
列車就象一條白色的大蟲臥在站臺上,車門大開,過了規定的時間,卻遲遲不予關閉,似乎在等待彭七月,你不進來我就不走。彭七月稍作猶豫,踏進了車廂,“呼啪”一聲,車門在身后自動關閉,徐徐啟動了。這列來路不明的地鐵,載著滿腹狐疑的彭七月在已經關閉的線路上飛馳著,駛向叵測的前方。
彭七月坐過北京的舊地鐵,象火車車廂,每節獨立,兩頭有門。而上海的地鐵車廂與車廂相連,彭七月站在第一節車廂,朝后面望去,可以一眼望到最末的第六節車廂,一根根垂直的不銹鋼拉手從遠處整齊地排列過來,煞是壯觀。
莫非車上只有我一個人?
說不定后面還有……
剛想到這兒,車廂里的燈光倏地熄滅了,陷入一團漆黑,這種熄滅也有些奇怪,從第一節車廂開始,逐節逐節地熄滅,彭七月眼睜睜地看著車廂一段一段被黑暗吞噬,當“吞”到最后一節時,又倏地停頓了,第六節車廂也就成了唯一明亮的一節車廂,就象夜茫茫的大海上一座浮動的燈塔,似乎要為彭七月引路,指引他從黑暗走向光明。
彭七月毫不猶豫地朝后走去。列車在穩穩地行駛中,他不需要拽拉手,穿過一節節車廂,當他走進第六節車廂,蹭地,一團黑影子一閃而過,刑警的反應比常人要快,雖然眼睛還沒有看清楚,但是第六感覺已經捕捉到了——是只貓!
一只黑貓趴在紫色的長椅上,慵懶的蜷縮著身子,毫不介意陌生人的靠近。對面座位上坐著一個女孩,耷拉著頭,似乎在打瞌睡,手無力地垂著,手腕的傷口在滴滴答答淌血,地板上有一大灘暗紅的鮮血正在蔓延,一把瑞士軍刀浸泡在血泊中。
彭七月沖上去把女孩攙扶住,女孩一頭倒在他懷里,由于大量失血,她的臉上沒有了血色,顯出一種白里泛青的異色。
彭七月學過急救,趕快掐住傷口止血,對面的黑貓忽然站起來,抖了抖身上的毛,發出一聲凄厲的叫:“喵啊嗚——”
彭七月曾親手牽過警犬隊里的警犬,那些身價不菲、高大威猛的純種德國狼狗,今晚卻被一聲貓叫打了個寒噤,這種叫聲難以形容,不象家貓,不象野貓,它鉆進你耳朵的時候,好象把耳道給扭曲了,帶著一股冰冷的邪氣。
黑貓后肢彎曲前肢直立蹲在座位上,一動不動盯著彭七月,彭七月覺得,它在為誰站崗。
彭七月一腳踩在那灘血水里,腳底哧溜一滑,險些摔倒,原來血水已經結了一層薄薄的冰。
如果說天蝎座的人是固執者,那么雙子座的人就是固執者中的固執者了。
彭七月就是雙子座。他經常買《時尚》雜志的男士版,里面有每月星運圖,這一期預言彭七月將在“二月份的第一周會交上桃花運”,結果預言落空了,彭七月也沒當一回事,沒想到在二月份的第二周居然應驗了,看來“十五的月亮十六圓”這句話有點道理。
一個月后,艾思與彭七月的電話號碼,一直在兩個人手機的“最近通話”菜單里,牢牢占據第一的位置,象一個熱門排行榜,昭示了他倆的關系。是的,他們戀愛了。
短短一個月,他們互發的短信多達一千多條,以下摘取其中兩段:
“彭,你有英文名字嗎?J”
“當然有啊,而且和你一樣,你是艾思和Ice,我是七月和……”
“July?”
“是的!”
“呵呵,咱們真是有緣!JJJ”
“你為什么要自殺?”
“我沒有自殺呀!J”
“得了,告訴我吧,有什么想不開的。”
“在你們眼里是‘自殺’,可在我眼里是重新啟動。J”
“!”
“重新啟動后,我就是嶄新的我了,New!JJJJ”
彭七月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把自殺稱為“重新啟動”,仔細想來,蠻有道理,自殺后被救活的人,確實擁有了第二次生命。其實彭七月并沒有真正理解這層意思,艾思所說的那個“嶄新的我”,恐怕是彭七月一輩子不想看到的。
一天中最漫長的下午,可對一對在床上熱烈相愛的戀人來說,三四個小時轉瞬即逝。正當做愛進入高潮的時候,艾思刷地睜開了眼睛,把彭七月嚇了一跳,因為他看見了一雙貓頭鷹的眼睛。
東方人的眼睛是黑色的眼珠中嵌一顆黑色的瞳孔,但艾思的瞳孔中間有一道灰白色的圓環,看上去瞳孔分黑、白、黑三層,當她朝你注視的時候,就象樹枝上的貓頭鷹,眼睛會發出一抹幽光。
“別怕,”艾思輕描淡寫地說,“我患的是‘中央區角膜營養不良癥’,醫生說不礙事的,這種病因人而異,如果視力持續衰退,就可能需要角膜移植,而我的視力一直很好。”
“噢!”彭七月松了口氣,“我還以為你戴著隱形眼鏡呢。”
女人在做愛時是閉著眼睛的,不象男人把眼睛瞪得跟電燈泡一樣,惟恐漏過什么細節。艾思卻喜歡把眼睛睜著,任由那雙“貓頭鷹”眼散射出幽幽的光。
“拜托……”彭七月咽了口唾沫費勁地說,“你能不能把眼睛閉上?這樣下去我會陽萎的。”
艾思嘻嘻一笑,聽話地閉上眼睛,幽幽的眼光熄滅了。
午后的陽光慢慢消退,天色漸晚,兩個人筋疲力盡地躺在床上,誰都懶得下床去開燈,在黑暗中聆聽對方的呼吸。
彭七月的手在被窩里輕輕撫摸艾思的身體,象絲絨一樣滑爽的肌膚,這種舒適的手感讓彭七月產生一種滿足的快感,可是,當他的手觸摸到艾思的小腿時,卻摸到了一團毛發,毛哄哄的散發著熱量,隱約還有一種砰砰的跳動,類似心跳。
“ICE,你的小腿……怎么長了頭發?”
艾思撲哧笑了,“你自己看看吧,那是什么?”
彭七月把腦袋鉆進被窩,順著艾思的大腿探查下去,在被窩的深處,有一雙眼睛在注視他,彭七月象觸電一樣彈了起來。
艾思咯咯咯笑起來,抬起腿說:“下去吧,黑花。”
被窩里鉆出來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蹭地跳下床,抖了抖身上的毛,叫了一聲“喵嗚”,躥到沙發上去了。
“我收養它了,”艾思躺著說,“它是雌的,我給它起名叫‘黑花’,好聽嗎?下次你來的時候別忘了帶包貓糧,現在的貓糧真是五花八門,什么牛柳味、雞肉味、海鮮味,估計以后還會有人肉味的,呵呵!”
彭七月朝趴在沙發上的黑花看了一眼,黑花也朝他看了一眼。彭七月很嚴肅,黑花很警惕。
“你不覺得它這身毛有點怪?”
“不是怪,是酷!”
彭七月不再說什么,手感告訴他,那不象動物的毛發,更象人的頭發。
一只披著烏黑長發的貓。
畫像上的嫌疑人象艾思,僅僅是象,象,不等于是。
彭七月記得很清楚,董有強遇害的那天晚上,自己和艾思在淮海路時代廣場五樓的“萬裕影城”看3D版的《愛麗思夢游仙境》。散場大概是晚上十一點半,彭七月提出送她回家,艾思笑著拒絕了,她知道彭七月想去她家里干什么,說自己“老朋友”在身上,不方便。彭七月沒有堅持,攔下一輛出租車,目送艾思坐車離去,他自己徒步回家,沒有打傘,小雨飄在臉上他覺得很舒服。
“肯定是巧合!”彭七月又對自己說了一遍。
其實他心里很清楚,如果(僅僅是如果)艾思真的有嫌疑,她是有作案時間的。
整整兩天,彭七月都在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這件事情,可讓他苦惱的是,自己好象患了“人格分裂癥”,另有一個彭七月一直在跟自己唱反調,提醒他不要忘記警校里導師的一句話:
“人,是世界上最復雜的動物,永遠不要相信它。”
彭七月去找了艾思,說了一大堆無聊的話,最后“無意之中”提起那天晚上的事,分手后你直接回家了嗎?
“是啊,我回到家里洗了個澡,上床就睡了。”
說完,艾思撲閃著睫毛,狡黠地反問:“怎么?懷疑我劈腿,有別的男人?”
彭七月順水推舟,故作尷尬地笑了笑,心想,這倒是個絕好的借口。
河濱大樓命案發生后的第六天,黃浦新苑六號公寓樓的十八層,發生了又一起命案,剛開始,沒有人把這兩起案子牽扯到一起,因為從現場來看,后者更象自殺。
死者叫齊衛東,65歲,他死在臥室里,臥室的天花板上掛著一臺舒樂牌48英寸吊扇。
隨著空調的普及,吊扇漸漸淡出人們的生活,不過年紀大的人反而對吊扇情有獨鐘,空調不僅費電,而且不是太冷就是太熱,容易患空調綜合癥,反而吊扇能讓室內空氣流通。
齊衛東被一根領帶吊在吊扇的圓形馬達上,脖子勒得緊緊的,一雙渾濁的眼睛半睜半閉,居高臨下望著下面。嘴巴微張,由于喉部受到擠壓,舌頭往外伸出一點,象半截木棍一樣僵持著。鬼故事里說的吊死鬼的舌頭能伸出尺把長,那畢竟是故事。
齊衛東的腳下沒有椅子,也沒有任何踩踏的物品,這就怪了,難道他會輕功,把自己騰空吊上去?
地板上有一大灘水漬,已經干涸,法醫從地板上提取到了殘留物,化驗報告說這不是一般的生水,而是茶的混合物,正好與腸清冰的配方吻合。
跟董有強一樣,齊衛東也有便秘,他在按那本《百冰治百病》上提供的配方,照葫蘆畫瓢地嘗試。
莫非他是踩著腸清冰上吊的?
制冰格里做出來的冰塊,只有麻將牌大小,既不能踩踏,也不能把一堆小冰塊堆起來,莫非他做了一塊很大的腸清冰,至少有椅子那樣大,踩在上面上吊……
想到這兒,彭七月打了個寒戰。如果踩的是椅子,一腳蹬翻,身體懸空,頂多一二分鐘就窒息昏迷了,而冰逐漸融化的,窒息的痛苦被無限地延長了,就象鍋里的大閘蟹,水先是冷的,慢慢變熱,直到沸騰,最后被蒸氣煮熟。
為什么要自虐?同樣是上吊,何不來個痛快?
除了那本書,齊衛東案與董有強案還有兩處驚人的相似:
臨死前,齊衛東也在拼命地抄寫一段內容:
“……現在,這個最壞的人被挖出來了,他就是潛藏在舊上海市委內的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陳丕顯!他瘋狂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詆毀毛澤東思想,千方百計破壞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群眾運動,大肆推銷大毒草《修養》,他瘋狂反對毛主席的階級斗爭學說,販賣階級斗爭熄滅論,百般美化資產階級,實行階級投降,他惡毒攻擊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破壞‘四清’運動。在這次毛主席親自發動和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他變本加厲,頑固對抗革命路線,攻擊中央文革小組,鎮壓革命群眾,妄圖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