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冰案(1)
- 不寒而栗:七月冰八月雪
- 五十一號先生
- 5620字
- 2014-08-17 14:00:11
蘇州河是橫貫上海市區的一條航運內河,就象巴黎的塞納河、倫敦的泰晤士河,河濱大樓就緊鄰著蘇州河,這是一幢古典式大樓,建于上世紀三十年代,1949年解放軍進攻上海,國共兩軍圍繞蘇州河進行了一場空前激烈的巷戰,蘇州河邊的每一幢大樓都變成了碉堡,每一扇窗戶都伸出了輕重武器,據說現在還能在大樓外墻上找到當年子彈劃過的痕跡。
今天,河濱大樓仍然是一幢公寓樓,居住著四十多戶居民。大樓里只有一部電梯,它的年齡已經超過了七十歲,仍然沒有退休,默默地上下著。它有兩道門,內門是一道可以伸縮的鐵柵欄,透過鐵柵欄,電梯里的乘客可以看到樓層與樓層之間的水泥板。外門是每層樓面的閉合式鐵門,門上鑲有一塊毛玻璃,當你看到毛玻璃里亮起燈光的時候,就知道電梯來了。
電梯的運行時間從早上六點半到晚上十二點半,分早班和夜班,兩名電梯管理員輪流,這種老式電梯由專人操控,電梯里擺著一把高腳凳子,這是管理員的專座,徐阿姨就坐在這個位置上,上班的時候她一邊結著毛衣,一邊嫻熟地控制著電梯。
誰會想到,春姑娘的四月會如此悶熱,潮濕的空氣就象一塊吸飽了水的毛巾,輕輕一絞就可以擰出水來。
這天晚上,晚飯以后就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直沒停過。做夜班的徐阿姨看了看手表,12點35分,可以下班了,她把結了大半的毛衣放進籃子,電梯內的蜂鳴器忽然叫了起來,有人要用電梯,在五樓。盡管下班時間已過,徐阿姨仍然把電梯開了上去,河濱大樓一共有六層,但電梯只到五層,六層原來是個露臺,在住房緊張的七十年代,露臺上搭出了十幾間民房,建了公用廁所,現在仍然有人居住。去年底,有一個叫《姨媽的后現代生活》電影劇組在這里取景,男女主角是周潤發與斯琴高娃,大樓熱鬧了一陣。
徐阿姨把電梯開到五層,外面的鐵門先開啟了,透過鐵柵欄門,徐阿姨看到了這個想下樓的乘客——
昏暗的樓道里沒有燈光,電梯里亮著一盞白色節能燈,從亮處往暗處看,視覺效果有點打折扣,徐阿姨不由楞了一下,因為她看到的是一團黃乎乎的影子……
徐阿姨拉開鐵柵欄門,那團黃黃的影子朝前跨了一步進了電梯,沒等徐阿姨把視線調整好,那團影子就轉過身去,把背影留給了徐阿姨。這是一個穿杏黃色雨衣的女孩,雨衣連著雨帽,女孩的臉藏在雨帽里,帽檐往外凸出,把她的臉藏得更深了。
徐阿姨沒有多想,關好內外兩道門,按下了1。電梯徐徐往下駛,一個坐著的電梯管理員,一個站著的穿雨衣的女孩,兩個人近在咫尺,又毫不相干,電梯里很安靜。
身為電梯管理員,徐阿姨對大樓里的情況相當熟悉,這個女孩肯定不是大樓里的住戶。
也許是訪客吧……
主人為什么不送她下樓呢?
人還沒有下樓,就把濕的雨衣穿在身上,太性急了吧?
外面下的是小雨,要是打傘,不是更方便些嗎?
雨衣滴滴答答地在淌水。徐阿姨覺得奇怪,因為這女孩不是從戶外走進來的,而是從樓內往外走,雨衣怎么會是濕的?難道女孩在六層的露臺上淋雨?
想著,徐阿姨朝那件雨衣又仔細看了一眼,心里頓時格登一下……
電梯到了底層,徐阿姨拉開鐵柵欄門,女孩跨出電梯,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后扭過頭來朝徐阿姨點了點頭,說了一句簡短的話。那一瞬間,徐阿姨看到了雨帽裹著的那張臉……
徐阿姨目送女孩離開了大樓,融入了黑沉沉的雨夜。
女孩說的是“謝謝”,聲音很輕,輕得徐阿姨幾乎聽不見,在濕漉漉的空氣里,飄著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兩天以后,河濱大樓再次熱鬧起來,這次不是拍電影,而是大樓里發現了一具尸體。
死者叫董有強,住在504室,今年六十六歲,獨居。他兒子在閔行買了一棟聯體別墅,家里有車有狗有傭人,孝順的兒子小董覺得父母辛苦了大半輩子,還住在河濱大樓那間冬冷夏熱的老房子里,心里過意不去,想把他們接過來享享清福,結果來的只有母親,性格孤僻的董有強喜歡獨居,老婆住到兒子家去,他求之不得,當然不會跟來。
發現尸體的正是小董,他給父親打電話,始終沒人接,他不放心,驅車過來,看見的是仰面躺在地板上已經僵硬的父親。
更讓小董想不通的是,警方初步判斷董有強的死是謀殺。
驗尸報告里提到,死者心臟被利器捅破,導致與左、右心室相連的主動脈破裂,但兇器不象是匕首之類的刀具,因為傷口是圓形的,由此推斷兇器是圓錐形的,在法醫的辦案生涯里,還是頭一次碰到圓錐形的兇器,是工地用的鋼釬?還是一支削尖的搟面杖?天知道。
刑警兵分兩路,一路留在504室勘查現場,另一路向大樓里一些住戶調查情況,當問到樓下404室,戶主樊先生苦笑地指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灘明顯的水漬,象繪了一幅亞洲地圖。樊先生說,昨天早晨發現天花板有滲水現象,他上樓敲門,504室始終沒有人開門,只能悻悻而回。
董家的水龍頭都關著,肯定不是損壞性的漏水,樊先生家滲水的區域在客廳,估計有人把盛水的器皿打翻在客廳地板上,水從地板縫隙滲漏下去,不過從現場看,所有可以用來盛水的器皿都放置得井井有條,并保持著干燥,水從哪里來?令人費解。
這是疑點之一。
法醫進行驗尸的時候,把死者的衣服剝下來就花了二十分鐘。穿得太多了!一套暖棉內衣、兩件羊毛衫、一條毛線褲、一件羽絨服,外面還套了一件厚重的呢大衣。除此之外,還戴了一頂絨線帽、腳上穿了兩雙厚襪子,好象恨不得把衣櫥里所有的御寒衣物都裹在身上。
那股“不怎么強也不怎么弱”的冷空氣早就過去了,回到了正常的春天,當日的氣溫在攝氏14至22度之間,室內溫度為18度,是一個比較愜意的溫度。
死者為什么要穿這么多的衣服?是感冒畏寒?還是有別的原因?
這是疑點之二。
還有一件更怪的事,董有強臨死前在一張復印紙上寫了一段文字,寫得很潦草,顯得匆匆忙忙,象記者要趕在截稿前把稿件發出去。至于內容,更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兩個報社奪權是全國性的問題,要支持他們造反,我們的報紙要轉載紅衛兵文章,他們寫得很好。我們的文章死得很,宣傳部可以不要,以前那些人坐在那里吃干飯,很多事宣傳部、文化部管不了,紅衛兵一來就管住了。”
“上海革命力量起來,全國就有希望。它會影響整個華東、影響全國各省市。《急告全市人民書》是少有的好文章,講的是上海市,問題是全國性的。”
“要講抓革命促生產,不能脫離生產搞革命,保守派不抓生產,這是一場階級斗爭。”
“你們不要相信,死了張屠夫,就吃混毛豬。以為沒有他們不行,不要相信那一套……”
小董拿著這張紙,就象在看一頁莫名其妙的“天書”,如墜五里云霧。
“你父親寫這些是什么意思?”刑警問小董。
小董懵懵懂懂:“我……不知道!”
刑警說:“從這段文字的口氣來看,好象是一位領導干部在文革時期的講話。”
小董點點頭,表示認可。
刑警嘀咕了一聲,“不會是毛主席吧?”
小董支吾著答不上來。喪父的滿腔悲痛,逐漸變成了滿腹疑惑。
第四個疑點是電梯管理員徐阿姨反映的。一個穿黃雨衣的女孩在晚上十二點半左右離開大樓,驗尸報告提供的死亡時間在午夜十二點至凌晨一點之間,正好吻合。
如果這個女孩不是大樓里的住戶,那么她是幾點幾分進入大樓的?很可惜,沒有找到相關的目擊者。這幢老式大樓沒有安裝監控攝像頭,也就無法提供相關的信息了。
“外面下小雨,就算她在雨里站上兩三個鐘頭,雨衣也不至于滴那么多的水……我觀察過了,其實是雨衣里面在滴水呢!你們說怪不怪?好象她身上有個水龍頭沒擰緊似的……”
一說到那件雨衣,徐阿姨就嘮嘮叨叨,嘴巴更象擰不緊的水龍頭。
刑警停下筆望著徐阿姨,心里忍不住抱怨,“雨衣滴水”——這么小的一個細節,這樣嘮嘮叨叨,害我把手都寫酸了,真是小題大做。
技術科的刑警畫了一張女孩的肖像,問徐阿姨:“象不象?”
“嗯,很象!”徐阿姨使勁點著頭。
刑偵隊內部通常把案發日期作為案件的名稱,董有強的被害日期是四月十三號,因此就是“四一三謀殺案”。
“四一三謀殺案”發生在黃浦區,在盧灣區刑偵支隊的彭七月跟這件案子是八桿子打不著的,他的卷入純屬偶然。
彭七月是早產兒,預產期在八月,沒想到整整提前了一個月就呱呱墜地。早產兒成活率低,能健康地活下來實屬不易,所以媽媽給他取了這個名字。
彭七月畢業于上海公安高等專科學校的治安管理系,先后做過交警、巡警,兩年前來到盧灣區公安局刑偵支隊。最近他的日子很不爽,都是因為一次失敗的緝毒行動。據線人報告,云南來的毒販與買家在衡山路一間酒吧里碰頭,當晚酒吧里遍布了便衣,彭七月穿上酒保的衣服,裝模作樣在吧臺里調雞尾酒,不知是心不在焉,還是疏忽大意,他那把六四式手槍居然從別在褲腰上的槍套里滑落出來,掉在地上,乒的一聲,在有背景音樂的酒吧里聽起來竟格外清脆。那位買家恰恰就坐在吧凳上,臉朝著吧臺內,看得清清楚楚,頓時臉色刷白。結果不用說,買家沒等毒販來接頭就匆匆而去,氣得那位云南楚雄的緝毒大隊長暴跳如雷,破口大罵,上海警察就這點素質?回家當少爺去吧!
彭七月被調離重案組,打這以后,大案要案都不讓他參加,把一些亂七八糟的小案雜案一古腦兒扔給了他。
這天,彭七月去看守所提審一名嫌疑犯,順路去黃浦區刑偵隊逛了一圈,找警校里的學弟小蔣(就是詢問徐阿姨的那名刑警)神侃了一通,抬頭一眼就看見了那幅肖像。
“那是誰?”
“哦,四一三謀殺案的嫌疑人。”
“還沒有找到?”
“廢話!你知道的,畫像就是畫像,拿著畫像上街找人,能找出一大堆呢!”
彭七月知道他的話有道理,畫像很難畫出照片上的那種神韻。警方通過媒體公開尋找嫌疑犯,提供的大都是照片,哪怕是在ATM機前拍攝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很少提供畫像。
彭七月問小蔣要來了案件的卷宗,研究了一個晚上,他對小蔣說,我現在是刑偵隊里的“閑人”,閑著也是閑著,我來當你們的替補隊員吧。
這個“替補”果然出色,第二天彭七月就告訴小蔣,死者寫的那頁“天書”的確是毛主席的講話。那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八日,針對上海兩大報社《文匯報》與《解放日報》被造反派奪權,局面陷入混亂,毛主席在政治局會議上發表的講話。
“哇塞,超級替補,上場就得分!”
感激之余,小蔣有些好奇地問:“你怎么知道的?”
“誰都有自己感興趣的某段歷史,本人就對文革感興趣。”彭七月笑著說。
“對了,這份卷宗有遺漏,還有第五個疑點,剛發現的。”
小蔣所說的“第五個疑點”是董有強的手機,在現場找到的。
“有人給他發來幾條莫名其妙的短信。”
“短信?”彭七月心里格登一下,忙問,“什么內容?”
“你自己看吧!”小蔣把手機給了他。
那幾條短信依次為:
“你做過虧心事嗎?”
“你做過的虧心事屬于以下哪一類:1,背叛。2,不孝。3,淫亂。4,偷盜。5,殺戮。6,貪食。7,欺騙。8,凌弱。”
“你做過的虧心事是8:凌弱。”
“晚上我來找你。”
對方的號碼是13901673693。一個陌生的號碼。
董有強沒有回復。很多老人連拼音字母都分不清楚,編輯短信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彭七月不假思索按下通話鍵,打算跟這個號碼的主人通話。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數遍鈴響后,有人接聽了。
“喂。”彭七月問。
對方沒有聲音,但肯定在聽,似乎有呼吸聲,隨著胸膛起伏發出的。
“喂!有人聽嗎?”彭七月又問了一遍。
對方始終不出聲。通過電磁信號的轉換,彭七月還是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難以形容,就象一個杯子盛滿了冰塊,把飲料倒下去,冰塊在撞擊,冰塊在融化,由內而外的爆裂聲……
彭七月獨自來到河濱大樓,勘查了案發現場。從白天一直蹲到晚上,象作家一樣苦苦尋找著靈感。
父親死后,母親不敢回來住,小董刻意把家里維持原狀,未作任何變動。他把房間鑰匙交到彭七月手里,這兒的一切都交給你了,隨便你干嗎,只希望你能早日抓到兇手,告慰父親的亡靈。拜托了……
最后一句話,小董幾乎是哭著說的。
傍晚六點鐘后,天色越來越暗,肚子餓得咕咕叫,彭七月打開廚房的冰箱,想找點吃的。這是一臺上海產的雙鹿牌131升雙門冰箱,很舊的型號。冷藏室里空空如也,估計被清理過了,飲料架上只有兩罐青島啤酒和一瓶雀巢咖啡伴侶。彭七月打開冷凍室,心想哪怕找到一盒速凍湯圓也好,他再次失望,里面只有兩塊凍得硬梆梆的生豬肉和一包雞翅膀,還有一個制冰格。
這種塑料的制冰格,可以制作十四枚冰塊,現在格子里是空的,有少許深色的殘留物。在最后一個格子里,有兩片被剝下來的白色塑料膜,不知道派什么用。
彭七月很泄氣,打算去附近的四川路找家面館填飽肚子,臨走前他把窗戶關上,窗前擺著一張陳舊的橡木寫字桌,桌上攤得亂七八糟,甚至有一灘深色的醬油漬,看得出死者生前是個邋遢的老頭,愛干凈的妻子搬到兒子家去,一定是難以忍受丈夫的邋遢。
就在彭七月關窗的時候,風似乎很不甘心地還要擠進來,把桌上的一樣東西吹出嘩啦啦的聲音……
是一本書。一本薄薄的書,或者稱為小冊子更恰當些,書名《百冰治百病》。
彭七月年輕力壯,從來不看養生類書。死者董有強六十多歲,已經步入老年,看這種書正合適。
彭七月沒有多想,關好窗戶,離開房間的時候,順手關掉了日光燈,就在燈光熄滅的一瞬間,彭七月的眼前就象劃了一根火柴,嚓的亮了一下,思維象火苗一樣被點燃了。
冰箱里的制冰格,還有那本小冊子,這兩者有一處吻合——
冰。
彭七月沒有去吃面,他重新打開日光燈,安靜地坐下來,把這本書翻閱了一遍。
《百冰治百病》是黃浦區老齡委向區內六十歲以上老人免費贈閱的,河濱大樓所在的圓明園路屬于黃浦區,跨過蘇州河就是虹口區。
書里提到一種治療便秘的配方:桑葉、百合、決明子、桑椹、綠茶。將它們的混合物制成冰塊含服。書里還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腸清冰。
電話里,小董告訴彭七月,父親確有多年的便秘,根據書里的配方,他自制“腸清冰”服用,效果不錯,服用后很快就會產生排便的念頭。
“現在人的飲食結構偏向高蛋白,別說父親,我有時也會便秘。父親把這個配方告訴我,讓我也試試。”小董這樣說。
彭七月把制冰格重新拿在手里端詳,十四個空格里,十三個有深色的殘留物,看來董有強制作了十三枚腸清冰,唯有最后一格是干干凈凈的。彭七月把那兩片白色塑料膜用手指捏起來,湊到鼻子下聞了聞,一股中藥味兒。
這種白色的塑料紙,我好象在哪兒見過。
豈止見過,還用過……
彭七月是一名痔瘡患者。醫生告訴他,直腸里的痔瘡尚在初期階段,可以用強生RPH治療一次性搞定。“現在不做,將來就痛苦了。”醫生告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