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冰心事件(2)
- 不寒而栗:七月冰八月雪
- 五十一號先生
- 4399字
- 2014-08-17 14:00:11
房間里站著四個警衛(wèi),他們的制服、包括眉毛和胡子上,都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冰霜,站著一動不動,就象四座冰雕,四雙眼睛同時瞪得溜圓,驚愕的表情凍結(jié)在臉上。
民警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情形,呆了半天,才掏出對講機,想呼叫警車里的同伴,發(fā)現(xiàn)這臺摩托羅拉對講機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黑色的塑料外殼竟出現(xiàn)了一道裂紋。民警在說明書上見過,在嚴寒的環(huán)境下電子產(chǎn)品會無法使用,看來這是真的。
四名警衛(wèi)被送到松江區(qū)中心醫(yī)院搶救,在多年暖冬的上海,醫(yī)護人員從來沒有接受過被凍僵的病例,只能臨時抱佛腳,去翻急救手冊。
警衛(wèi)的制服被凍得又硬梆梆,脫不下來,只能用剪刀剪開。當摘下小軍手腕上的卡西歐手表時,護士多了一個心眼,看了看這只有氣壓計與溫度計的多功能登山表,液晶屏幕上顯示著一個護士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溫度:-36.9℃
零下三十六點九度。手表抗不住嚴寒只好罷工,并且把這個數(shù)字定格。
終年積雪的珠穆朗瑪峰也不過這個氣溫。
這幾個人是不是被關在冷庫里了?所以會凍僵……護士在想。
由于送醫(yī)院及時,四個人都被搶救過來了。然而恢復的只是身體,記憶仍處在凍結(jié)的狀態(tài)。醫(yī)生說他們患了短暫性失憶癥,對那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什么也記不起來了。另外,他們對黃色的物體都特別敏感。
廠區(qū)里有十二個露天攝像頭,由于晚上光線欠佳,沒能拍到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唯一值得推敲的一段錄像,是兩名警衛(wèi)把一個陌生人帶進了警衛(wèi)室……幾分鐘后,這個人獨自出來,離開了廠區(qū),去向不明。
這個人衣著奇怪,步履沉緩。由于錄像是黑白的,連是男是女都看不清楚。總之很可疑。
跟大多數(shù)的民營企業(yè)一樣,紅武食品其實是一個家族企業(yè),董事長名叫岳湘紅,她也是總經(jīng)理,她膝下有二子一女,長子武明、次子武亮,女兒武菲,武明和武亮分別負責生產(chǎn)和銷售,武菲主管財務,企業(yè)為何取名“紅武”,很明白了。
岳湘紅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強人,丈夫武放年很早就去世了,身為母親,含辛茹苦地將三個子女養(yǎng)大成人,并赤手空拳地打拼下一座企業(yè),她付出的汗水與艱辛,常人難以想象,有人把她比作“上海的阿信”,鼓勵她寫一本自傳,岳湘紅笑著拒絕了。
岳湘紅的家是一幢別墅,也在松江區(qū),距工廠有二十分鐘的車程,2003年新廠房落成,岳湘紅才搬了過來。除了長子武明單身,武亮和武菲都結(jié)婚了,住在市區(qū)的公寓。在岳湘紅的家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工作上的事情只在廠里談,回家后一切免談,但今晚,“管理層會議”放在了家庭餐桌上,實在是破天荒。
“我們只關注了生產(chǎn)的環(huán)節(jié),卻忽略了儲存的環(huán)節(jié),從流水線下來的食品先存放在冷庫里,再由冷藏車運往各家超市……”
家庭會議上,武明這樣提出。
“大哥,你的意思是‘冰心事件’跟錄像上的神秘人有關?”
“冰心事件”是媒體的統(tǒng)一用詞,武亮習慣地拿了出來。
“大哥二哥,就算這個人能在警衛(wèi)的眼皮底下溜進廠區(qū),但他無論如何進入不了冷庫,冷庫有值班員,大門不僅有普通鎖,還有電子鎖。退一步說,即使這個人進入了冷庫,他還要面臨兩道難題:他必須拆開包裝箱和包裝紙,才能進行調(diào)換。但他如何把破損的包裝箱和包裝紙復原呢?在超市里,破損的食品包裝是不可以擺進冷柜的,即使逃過了營業(yè)員的眼睛,作為顧客,你會選購嗎?肯定不會!”
女兒武菲一口氣說了一大堆,到底是做財務的,分析起來滴水不漏。
“我沒有小妹想得那么細致,只是覺得,接連發(fā)生了兩件不可思議的怪事,都和冰有關,實在有點那個……”
武明點了支煙,深深吸了一口,岳湘紅陰沉著臉,一直在聽,沒有發(fā)表意見。
“那個什么?”武亮追問。
武明搖搖頭:“不說了罷。”
餐桌上陷入沉默,“冰心事件”剛剛平息,廠區(qū)里又出現(xiàn)了“冰凍事件”,實在破壞食欲。
岳湘紅用指關節(jié)敲了敲桌子,做了總結(jié)發(fā)言:“這件事情就到此為止,不要再查了,查不出結(jié)果,反而鬧得人心惶惶,沒意思,還是把精力放在質(zhì)量管理上。我們要增加廣告投放,別心疼錢。紅武食品險些毀于一旦,這次能挺過來,一定是你們父親的在天之靈在保佑我們。”
岳湘紅說的“在天之靈”是指丈夫武放年,丈夫死的時候三個孩子都小,最小的武菲只有六個月大。
廣告的密集投放,果然立竿見影,企業(yè)不但恢復了生機,銷售額甚至出現(xiàn)了上揚的勢頭,就在武家人差不多把這件事情忘卻的時候,發(fā)生了另一件事,這次沒有發(fā)生在廠里,而是發(fā)生在家里。
武菲的兒子小名叫肉肉,今年五歲,光聽這個名字,就知道這孩子準是家里的心肝寶貝,過去,岳湘紅對自己的孩子是格外嚴厲的,她相信棍棒下出孝子的古訓,故兄妹三個沒少挨她的揍,不過對自己的外孫,岳湘紅卻溺愛有加,在中國“隔代親”是一個很普遍的現(xiàn)象。
這天下午,幼兒園老師來電通知武菲,說肉肉發(fā)了高燒,武菲正在整理報稅單,忙得抽不開身,岳湘紅放下手里的工作,讓司機開車載著自己去幼兒園接了肉肉,然后送進醫(yī)院,醫(yī)生說孩子是受了風寒,收進觀察室打點滴,岳湘紅覺得觀察室里人多嘈雜,空氣又不好,要求轉(zhuǎn)送兒童病房,醫(yī)生覺得有點小題大做,不過還是同意了。
晚上八點鐘以后,岳湘紅讓司機先回家去,自己留在病房里照顧肉肉,武菲的丈夫在北京出差,武菲仍然在辦公室忙碌,今晚一定要把稅單做好,肯定要加班了,她打來過一個電話,問了幾句,匆匆掛斷了,有母親陪在兒子身邊,她很放心。
按規(guī)定,病人家屬是不可以在病房里陪夜的,但是岳湘紅可以做到,她給醫(yī)院的副院長打了一個電話就搞定了。兒童病房是雙人間。另一張病床空著,岳湘紅就在這張床上和衣而臥,因為是兒童床,尺寸較小,岳湘紅不得不蜷縮起身子,大概到了半夜,岳湘紅睡得迷迷糊迷糊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推她,她睜開眼睛一看,肉肉站在床前,兩眼直直地看著自己。
“肉肉……你……是不是覺得好點了?”岳湘紅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口齒不清地問。
肉肉沒有回答,他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自己的外婆。
岳湘紅覺得孩子的表情有點怪怪,忙從病床上坐起來,摸了摸孩子的額頭,已經(jīng)不燙了,稍微有點溫,說明燒已經(jīng)退了,她又問,“肉肉,你是不是想喝水?還是想尿尿?哪里有不舒服,告訴外婆。”
肉肉仍然一言不發(fā),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瞟了外婆一眼,岳湘紅開始覺得不對勁,因為這種目光跟一個五歲的孩子實在不相配。
肉肉終于開了口,說了一句讓岳湘紅大吃一驚的話。
“外婆……你從前……有沒有做過虧心事?”
岳湘紅之所以吃驚,不僅僅是因為這句話的內(nèi)容,還因為她聽出外孫的聲音變得陌生了,好象是一個女孩的聲音。
整整半分鐘,病房里鴉雀無聲,岳湘紅呆呆地坐在床上,望著這個從呱呱墜地就百般疼愛的外孫,不知所措,過了半天,聲氣顫抖地問:
“肉肉,你的聲音怎么變了?你怎么會跟外婆說這個?外婆什么時候有做過虧心事?”
她想摸肉肉的手,肉肉卻不想被她碰,把小手往背后一放,說了第二句讓岳湘紅心驚肉跳的話。
“那末外公是怎么死的?”
第二天早晨,肉肉的燒完全退了,粉嘟嘟的小臉掛著天真無邪的表情,岳湘紅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外孫又“回來”了,果然,肉肉絲毫不記得昨晚對外婆說過什么話,他奶聲奶氣地告訴外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病房里進來一個姐姐,跟自己說話。
姐姐?
岳湘紅心里格登一下,拉住肉肉的小手追問:“姐姐長得什么樣?”
“嗯……她穿了一件雨衣,黃顏色的,身上在滴水……”
岳湘紅隱隱約約覺得有一股寒氣從腳底往頭頂上冒。
“姐姐要肉肉告訴外婆一句話……”
岳湘紅瞪大了眼睛,問:“什么話?”
肉肉用小手撓著頭,咿咿啊啊半天,好象有點失憶,岳湘紅安慰他,“別急,慢慢想,實在想不起來就算了。”
“對了,姐姐拿了一本書,要我交給外婆。”
肉肉用小手指著床頭柜,岳湘紅回頭一看,床頭柜上只有一瓶自己喝剩的礦泉水,她找遍了病房,沒有什么“書”。
上午,司機來接他們,坐在黑色的凱迪拉克里,肉肉翻閱著最新一期的小熊維尼雜志,沉浸在屬于他的卡通世界里。
岳湘紅表情木然,望著車窗外的街道,肉肉纏著要她講故事,岳湘紅實在沒心情,勉強敷衍了幾句,這時候她的手機響了,是那位醫(yī)院副院長打來的。
“岳老板,你們好象有東西忘在病房里了。”
岳湘紅心想,不可能,走之前我都看過,就問:“什么東西啊?”
“清潔工在床底下找到一本書。”副院長這么回答。
半小時后,這本書就在岳湘紅的手里了。
這是一本舊書,江蘇人民出版社在一九六五年出版,由江蘇省新華書店發(fā)行,南京人民印刷廠印制的,書名《百冰治百病》,售價人民幣三角五分。作者沈云錫是個中醫(yī),他認為,食物與藥物的很多特性在冰點時可以得到充分發(fā)揮,因此他嘗試以冰來治病。譬如便秘,用桑葉、百合、決明子、桑椹和綠茶,混合成一種特殊的茶,制成冰塊含服,半小時之后即會有排便的念頭。又譬如失眠,用黃連、阿膠、白芍、董皮、黨參、山藥煎煮后冷卻制成冰塊,臨睡前含服,療效顯著。書中列舉了一百種常見病,連低血壓、高血壓、肌肉關節(jié)疼痛甚至孕婦產(chǎn)后少乳汁都包括了,它們都可以用制成冰塊的藥物來治療,故書名《百冰治百病》。
岳湘紅快速把書翻了一遍,雖然這一百種病里,她自身也占了好幾樣,但她并不關心如何去醫(yī)治,她感興趣的是“冰”。
是的,冰。
前面有個家伙亂穿馬路,司機一個急剎車,恨恨地放下電動車窗,罵了聲“冊那!”
大概是急剎車帶來的靈感,肉肉把小手放在岳湘紅的膝蓋上,揚著小臉說:“外婆,姐姐的話我想起來了。”
A出版社的老總就是把岳湘紅比作“上海的阿信”并建議她寫自傳的人,岳湘紅的突然造訪,讓他頗感意外,他知道岳湘紅是大忙人。幾句寒喧后,岳湘紅拿出一本舊版書,希望A出版社把它重新出版,費用由她承擔。
老總有些納悶,他實在想不出這類養(yǎng)生書籍跟岳湘紅從事的食品行業(yè)會有什么聯(lián)系。唯一能想出的理由是,岳湘紅與這個叫沈云錫的作者“關系特殊”。
“出書沒問題,我們需要和作者聯(lián)絡一下,簽定協(xié)議書,由他授權我們才能出版。”
“不用找了,這個沈云錫很早就死了。你放心,版權方面我負責向原來的出版社搞定。”岳湘紅輕描淡寫,接連送上兩顆定心丸,資金不缺,版權不愁,A出版社的老總連拒絕的理由都想不出來,只問了一句。
“首印多少呢?”
岳湘紅稍微想了想,“三萬冊吧。”
老總吃了一驚,現(xiàn)在出版市場競爭激烈,三萬冊是個不小的數(shù)字,如果銷路不暢,幾萬冊書堆在倉庫里,不僅造成資金積壓,倉儲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負擔。
岳湘紅看破了他的心思,馬上道:“銷路你不用操心,我包了。”
事后,A出版社的老總才知道,三萬冊書全部捐贈給了黃浦區(qū)的老齡委員會,區(qū)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幾乎人手一冊,這些老人不大會去看偵破武打類的書,養(yǎng)生類的書倒是很受歡迎,何況是贈閱。
岳湘紅做了一樁善事,A出版社的老總對她平添了幾分尊敬,尊敬之余,心里卻在嘀咕:既然做善事,為什么不直接把錢捐出去呢?兜一個大圈子,如果把書的作者改為岳湘紅本人倒是可以理解,以利換名嘛,為什么……
老總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善舉完成后,岳湘紅得到了區(qū)老齡委頒發(fā)的一張捐贈證書,岳湘紅笑納,轉(zhuǎn)手就塞進了抽屜,滿臉的不屑一顧。打這以后,每逢初一和十五,岳湘紅都要去南市老城廂一座叫“慈修庵”的尼姑庵燒香,每次總要帶上孫子肉肉,風雨無阻。
唉,媽媽到底上了年紀……
武菲這樣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