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睡吧,芙洛,睡吧
- (加)張翎
- 4641字
- 2021-12-17 10:01:28
窸窣。窸窣。
芙洛拉一下子就驚醒了。
從窗口望出去,朦朧的天光里,果真有兩只灰白色的野兔,在啃青瓜的枝蔓。芙洛拉拾起床下的一只鞋朝窗外扔去,沒打中,野兔貼著地皮簌簌地跑了。
吉姆給吵醒了,咕噥著罵了一聲:“丟,哪天也不讓人睡安生……”
吉姆的半截話還掛在嘴皮上,翻了個身,又睡了回去。
芙洛拉光著一只腳,輕手輕腳地下樓,出了門。
天才亮了兩三分,天和地交界的地方,剛有了隱約一絲的青白。芙洛拉知道,這會兒巴克維爾鎮里連看門的狗都還沒醒,雞公的腦袋還窩在翅膀底下打呼嚕,她是全鎮第一個起床的人。金山的地盤離天近,天光好,日頭也早,天睜開第一眼的時候,她就躺不住了。這是下地干活最好的時辰,蚊蟲散了,風是清涼的,土帶著隔夜的露水,濕濕的,下鋤只用半分力氣。莊稼人都是趕這個時辰下地的,地種得好不好,就得看人舍不舍得起早。
芙洛拉路過豬圈,豬被她的腳步聲驚醒了,從柵欄門里探出頭來,哼哼地聞著她的褲腳。豬是舊年入冬的時候買的,一公一母,如今已經長得半大了。芙洛拉推開豬嘴,徑自咚咚地朝田里走去。
籠里的雞也被她吵醒了。一只雞公抖抖翅翼,喔地叫了一聲。一只醒了,一窩都醒。一窩醒了,一街都醒,全鎮的雞頓時叫成了一片。
芙洛拉知道雞和豬都餓了,正仰著脖子等食。她狠狠心走了。還不到喂食的時候,得等她在田里干完了活,收過了地里的爛菜葉子,剁成塊,和著昨晚酒館里的殘渣剩飯,再加上幾碗洗米水,那才是飼料。
下了地,她就把腳上的那一只鞋也脫了。光腳踩在土里,她只覺得有一股蠻力從腳心生出,一路升到腰腿胳膊,每塊骨頭每根筋,都想響響地哼上一聲,連眼神,都變得清明了起來。她知道,那是土地娘娘在撓她的腳、撓她的心呢。騎在馬上,走在石子路上,她都是虛慌的。只有踩在這濕黏的爛泥里,才叫她有生了根似的膽氣。她像是地里的菜,在土里就有精神氣血,離了土就蔫。
屋后這兩大壟田,都是今年新開的。巴克維爾的中國人,有好幾戶都在屋后開了小小一塊地種瓜種菜,可是誰的地也沒法跟她的比。剛過了正月,地里的霜才化開一條縫的時候,她就劈下了第一鍬。一直到門前的桃樹上爆出指頭大的骨朵時,才把這地開完了。地在坡上,芙洛拉從來沒有在坡上種過地。難啊,沒想到是這么難。光竹筐,就背破了三個。
先把低處的土刨松了,再挖高處的。再把高處的土,一筐一筐地背到低處,把低處的地勢填高了。再去河邊,背來一塊一塊的石頭,在高處和低處的中間,鋪上一條石子路,那是她澆水施肥除草要走的路。
高處的那一壟,她雜雜地種了好幾樣東西,有白菜、韭菜、青椒、豆角、蔥蒜。低處的那一壟,她只種了清一色的青瓜。播種的時候,阿珠看見了,就問她怎么不種薯仔(土豆)?她愣了一愣,半晌,才搖頭,說不種。阿珠說金山的人不愛吃米,倒把薯仔當成米吃,種薯仔比種米還掙錢啊。她依舊搖頭。阿珠說我家還有一袋薯仔,你拿去做種吧,明年還我就行。她聽了,臉突然緊了,咬牙切齒地說我的地我說了算,你們誰也別逼我。阿珠被她嚇了一跳,心想這個北方阿姐,有時說話像掉石子,一砸地上一個坑,半天都平不了。
地是新開的,土生。她在屋后挖了個深坑,把茅房的糞便加上豬圈的墊草和雞屎,一起都漚在坑里。又把舊年割下的草,燒成了灰,和糞便和在一處,漚熟了,一擔一擔地挑來煨田。漸漸地,土有了顏色,她就知道,土熟了。
春天里種下的菜,到這個時節都熟了。撥開竹架子上的厚枝蔓,底下便是大大小小的青瓜。最大的,已經有小孩胳膊粗細了。芙洛拉知道是到了收第一茬的時候了,再不收,怕就要老了。走進瓜田,一眼就看見地上掉了一只殘瓜,心疼地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土,就啃了起來。皮嫩,牙一磕就破了,一股子汁水順著下巴流下來,在衣襟上流成了一道綠溝。一方的水土養一方的物,金山的青瓜跟家鄉的真是不同呢。金山的青瓜肥胖得一條皺紋都沒有,家鄉的青瓜皺巴瘦小,卻長了一身的刺。香都是香的,卻是不一樣的香。
狗娘養的。
芙洛拉罵的是野兔。
這些該死的野兔,沒讓她省過一天心。長葉的時候,吃葉。長瓜的時候,吃瓜。芙洛拉聽人說野兔怕聞橘皮味,就特意買了一筐的橘子,剝了皮丟在田里,倒真是老實了幾天。可是沒幾天就聞慣了那個味,照舊回來偷食。后來芙洛拉就在竹架上捆繩子,一面一面地編墻。她用的繩子,可以繞巴克維爾鎮走幾個來回了。等到她終于把墻編到地尾的時候,回頭一看,地頭的墻已經被咬出了破洞。
野兔白天躲在地洞里,夜里沒人的時候才出洞,芙洛拉就是在田里守上整整一天,也奈何它不得啊。
竹片。對,就是竹片。
芙洛拉突然想到了一個新招。
今天她回去找幾個裝水的竹筒,劈成幾瓣,打個洞,用線穿好掛在田頭,風一吹就有響動。竹片碰竹片,響聲脆硬得緊,野兔膽小,興許就能嚇住了。
青瓜和白菜交雜的地方,還開了一片五步見方的地,這片地里種的物什,看上去像是一攤雜草,不用施肥,也不怕蟲子兔子咬。只有芙洛拉心里明白,這卻是比所有的瓜菜加起來都金貴的東西——是治病救急的草藥。
那回她開田的時候,去溪灘上背石頭,突然發現石頭底下長了一棵草,像是小時候田頭到處可見的車前草,只是葉子肥闊了些。她把草拔起來,仔細看,那根、那須、那葉子的瓣數,就是車前草。又撕了一片葉子放嘴里嚼碎了,味道也是。就驚奇,隔了千山萬水,金山竟也長這樣的草。
一路尋過去,竟遍山都是。
后來漸漸地,她上了些心思,就在山里找著了兔耳草、養血蓮、旱蓮、箭根。山越走越深,她找見的東西,就越來越稀罕了。隨處可見的,她就不費心思了。只是那些稀罕的,她就連土帶根挖了來,種在家里。沒想到,竟蓬蓬地長了一地。
芙洛拉摘了一淺筐的青瓜,又上去高處的那壟田里,割了些白菜、韭菜、蔥、蒜,也是淺淺一筐。這時肚子就擂鼓似的叫了起來,她便歇了,提著鞋、挑著擔,往河邊走去。洗過腳,就該回家開灶煮粥,順便把豬和雞都喂了。
芙洛拉走到河邊的時候,日頭剛剛跳出來,一眼望過去,河面上仿佛浮著一汪油膩的血。有幾只水鳥豎著腿站在河邊,一啄一啄地像在喝血。芙洛拉看得心驚肉跳,放下擔子,撿了一塊石頭扔過去,將那汪血打散了,鳥兒吱吱呀呀地驚飛起來,滿天都是凌亂的翅翼。
芙洛拉卷起褲腿,下了河灘,將兩只泥腳洗干凈了。又絞了一把手巾,將胳膊和頸子上的泥擦了。剛想走,卻覺得頭上有千百只的螞蟻在癢癢地爬,就突然起了洗頭的念想。她已經好幾年沒鉸過頭發了。幾年的頭發長成了樹、長成了藤,家里最大的那只木盆才勉強盛得下,洗起來很是憋屈,洗完了半天也干不了。她洗頭得擇日頭、擇風、擇水、擇空閑,所以她輕易不洗一回頭。
她沒帶皂角來,可是她顧不得了,她覺得她頭發上的那些螞蟻,就要把她的頭皮咬成一只網眼很細的米篩。她解開腦后的那個大髻子,在髻子里憋久了的汗垢炸出一股惡臭,熏得她打了個噴嚏。她的手指頭順著松散開來的髻子摸進去,摸出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布包是她非常小心地編進髻子底里的,外人看不出,也摸不著。她把布包藏在筐底的一只青瓜下面,又扯了半張菜葉蓋在那只青瓜上,算是記號。藏妥了,才朝水深之處走去。
日頭還沒有把水舔熱,可是她不怕涼。她的身子出過了一茬又一茬的汗,她只是燥熱得緊。她把臉整個地埋在水里,那清涼把她身上每個毛孔都激得活泛了。她把頭整個扎在水里,直到憋不住氣的時候,才露一個臉,將頭發上的水甩一甩。她并不知曉,這時辰的日頭已經漸漸高了,不再赤紅,卻是黃色,黃得跟巴克維爾山里的金子一樣。她甩出去的,是一天一地的金珠子。
芙洛拉沒想到她的金珠子砸到了一個人。
那人是來河邊洗馬的。
芙洛拉甩出來的金珠子,咚咚地在那個人的臉上砸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麻子,那人捂了臉就喊:“悠著點,你。”
芙洛拉抬起頭來,抹去臉上的水,才看清是街頭的丹尼。早幾個月開田的時候,她在河灘上遇到過丹尼,丹尼用馬順道給她馱過一筐石頭。一陣子沒見,丹尼變了個樣子,留起了胡子。從腮幫子到唇邊到下頜,密密麻麻的像一蓬長邪了勁的草。
留這樣的胡子,怎么吃飯?
想到丹尼胡子上沾滿米粒菜汁的樣子,芙洛拉忍不住抿嘴笑了。
“這么早,出門,你?”芙洛拉用結結巴巴的英文,問丹尼。
丹尼不回話,只是從褲兜里摸出一樣東西,丟給芙洛拉。芙洛拉不防,沒接住,那東西落進水里,打了個漂,漂走了。
丹尼蹬下馬靴,扔了頭上的氈帽,就朝水心游去。水不急,丹尼追了幾步就追上了。撿起來,又丟給芙洛拉,這回就接住了,原來是塊香胰子。來金山前,芙洛拉就見過了香胰子。只是這一塊樣子有些古怪,中間圓,兩頭尖,像一枚橄欖。聞了聞,味道也古怪。還要過一陣子,芙洛拉才會曉得,這個古怪的味道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薰衣草。
“你每天,都帶這個,在身邊?”芙洛拉疑疑惑惑地問。
丹尼哈哈大笑,笑得岸邊的樹葉子嘩嘩地灑落。
“在巴克維爾,連女人都不會帶這個東西在身邊。這是給這位女士洗澡用的。”丹尼指了指他的那匹馬。
“不要,味道,不好。”芙洛拉把香胰子扔回給丹尼。
丹尼脫下身上的那件布格子襯衫,擰干了,掛在樹枝上吹著,就跪在地上,洗馬。
丹尼給馬抹上了香胰子,用馬刷上上下下地刷了一遍,那馬通身就裹在了白沫子里。刷過了,丹尼就提了水,一桶一桶地往馬身上淋。馬懶散地閉了眼睛,尾巴唰唰地甩著,也甩出一天一地的珠子,卻是白珠子。
丹尼光著膀子,肩背胳膊上的肉腱子高低起伏,像藏了無數只耗子。丹尼的手一動,身上的耗子就四下亂竄。芙洛拉的眼睛再快,也趕不上那耗子跑得快,就想,兩條腿的男人,跟一條腿的男人,還真不是一路貨色。
芙洛拉終于痛痛快快地洗完了頭,把頭發擰干了,在腦后松松地綰了個髻子。這時日頭高了,滿河岸的知了一起聒噪起來,方才在水里的清涼,叫毒日頭一舔就舔薄了,又流出了一身的汗。芙洛拉把腳在褲腿上蹭干了,就找鞋子穿。家里的雞和豬一定餓瘋了,吵得不知怎樣的天翻地覆。吉姆是不管的,吉姆起床之后自有他自己的逍遙。
丹尼也洗完了馬,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倒靴子里的沙子。芙洛拉從筐子里挑了一根肥長的青瓜,扔給丹尼:“我種的,剛熟。”
丹尼接過來,叭的一聲掰成兩半,一半給自己,一半塞給了馬。馬聞了聞,猶猶豫豫地咬了一口,竟吞了下去。芙洛拉就奇怪,問它也吃,這個?丹尼說一回生,二回熟。
芙洛拉挑起籮筐,正要走,卻覺得腿腳有些重,原來是丹尼用馬鞭鉤住了她的褲腿。
“這是,什么?”丹尼努嘴指了指芙洛拉的額角上,一塊銅錢大的紅斑。
芙洛拉不說話,只是把劉海兒扯下來,蓋住了那塊銅錢。
“是他,干的?”丹尼陰著臉問。
芙洛拉依舊不說話,轉身就走,卻走不動——丹尼拽住了筐繩。
“你們街尾的事,警官是不管的。不過,要是我去叫,他就來。”丹尼說。巴克維爾鎮上只有兩個警官,其中的一個,是丹尼蘇格蘭老家的鄉黨。
“你不懂,我們的事。”
芙洛拉去掰丹尼的手。手沒掰開,人卻沒站穩,歪了一歪,跌進了丹尼的懷里。丹尼兩只手一擁,嘴水母似的吮上了芙洛拉的唇。丹尼的舌頭,蠻橫地撬開了芙洛拉的嘴唇,緊緊地纏住了芙洛拉的舌頭。芙洛拉的舌頭,一輩子沒叫人這么攪和過,只覺得心尖尖都叫丹尼吮了出去。沒了心的身子輕得如同一片青瓜葉子,肩上的籮筐,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青瓜滾了一地。
“總有一個頭,我的日子。”芙洛拉一把推開了丹尼,使的是蠻力。
“什么頭?”
“錢,我要攢上,他買我的,錢。”
丹尼終于聽懂了,搖了搖頭,說:“你做夢。他永遠不會放你走。”
芙洛拉狠狠地咬住了嘴唇,那唇上,還留著丹尼嘴里的煙味。
“由不得他。”芙洛拉說。
“記住,他要再動你一個指頭,你就在門前的那棵樹上,拴一條手絹,我看見了就過來。”丹尼躍身上了馬。
“等等。”芙洛拉從筐底翻出了那個小布包,遞給丹尼。“你替我,換幾個洋錢,不要給人知道。”
丹尼打開布包,里頭是一小把碎金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