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楢山節考(收錄同名電影原著)
- (日)深澤七郎
- 13340字
- 2021-12-17 22:40:52
晃動著的家
莊吉跑過狹窄的板橋,“咚——”的一聲跳到了自家的船上。每次他這么“咚——”的一聲跳下后,他家就會大幅度地搖晃起來,發出“嘩——嘩——”的水擊聲。莊吉的小腳跟松鼠似的飛快地移動著,他一溜煙地跑到了曬場,在那兒俯瞰著水面。水面晃動著,映出的人臉一會兒長,一會兒短,得等它平靜下來。這當兒,他想起了父親的臉和爺爺的臉。
水面平靜下來,映出的臉也清晰可見了。看著水中的臉,他心里嘀咕道:
“果然不像啊。像爺爺,不像阿爸,一點也不像。”
今天總算是搞清楚了。
“看來,那事兒果然是真的。”
這么認準了之后,他就覺得四周的一切都突然翻了個個兒。就連一旁浮著的用舊圓木扎成的木筏也跟大蛇似的,嚇得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他記得以前某個晚上也有過這樣的錯覺,他當時嚇得要死,大叫了一聲“阿爸!”,就緊緊地抱住了。可現在,阿爸不是阿爸了,要是往后再遇到這樣的情況,該怎么辦呢?
“那個老不死的,會是我阿爸嗎?”
可他預感到,這就要成為真事兒了。
“我才不要呢。可是,事情或許還真是這樣的。看來,我以后還真的要小心一點了。”
他正這么尋思著的當兒,背后飛過來一個什么東西,砸中了他。拿到手里一看,原來是一塊樣子像刀的木板。由于在海水里浸泡的時間久了,又滑又亮,跟打磨過似的。
“玩武打劇游戲時可以當刀來使了。”
是誰扔過來的呢?他往四下里一望,見阿爸正從機艙里探出頭來笑呢。
“是阿爸給我的。”
看到有什么可成為玩具的東西漂來時,阿爸總會撈起來。
“那事兒,或許阿爸他還不知道呢。”
莊吉心想:“看他那樣兒,興許不知道。我也假裝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莊吉的家,其實就是橫拴在混凝土河岸旁的一條船。一道狹窄的木板橋從陸地搭接到船上,它既是浮在水上的“我家”與陸地之間的分界,也是兩者之間的通道。莊吉總是把岸上稱作陸地。陸地上跑著電車、巴士和出租車,拐過前面的那個街角,就是晚上霓虹燈閃爍的熱鬧場所——深川(1)的門前町了。對岸是牡丹町,沿河排著一溜大米倉庫。這河里的水,有時候就是海水。海鷗也常來光顧。離莊吉家三百米,就是隅田川(2)的永代橋了。莊吉家的船每天早上沿著隅田川溯流而上,到北千住(3)或荒川那兒去。在那兒裝上滿滿的一船沙子,然后運到很多地方去。這就是他們家的營生。阿爸操作發動機,爺爺收運費。船上堆沙子的地方,等到卸完沙子,就是游樂場了。家里人管這個時而是沙堆場,時而是游樂場的地方叫作“曬場”。那兒總是豎著兩根木棍,木棍上總是架著一根竹竿。
“就因為有這么塊地方,我們才有飯吃。”爺爺常這么說。
客廳是位于發動機旁邊的一個鋪著兩塊榻榻米的房間。其實,船上帶屋頂的也只有這個“二席間”。干完了活兒,船就回到老地方,一靠岸,莊吉就可以上陸地去玩了。
莊吉被陸地上的孩子叫作“船上的孩子”。“船上的孩子”都去平久橋那兒的學校上學,本來莊吉今年也要去上學的,可爺爺說:
“要上學,就得跑區公所(4)做手續,麻煩著呢,明年吧。”
于是上學這事兒就作罷了。
河岸邊凈是些跟莊吉家一樣的船上人家,一溜排開,每家在陸地上都有專用的鐵鉤,都將船拴在一模一樣的鐵鉤上。所以他們跟陸地上的人家一樣,也有著左鄰右舍間的交際。
每條船上都有孩子,也都被叫作“船上的孩子”。“船上的孩子”稱岸上的世界為“陸地”,可“陸地”上的人們卻并不叫自己待的地方為“陸地”,而是直接叫街市的名稱。莊吉他們去荒川的上游也好哪兒也好,都叫岸上的世界為“陸地”,而街市的名稱,就只知道“一丁目”“二丁目”“仲町”和“古石場”這么幾個。
“你說的‘二丁目’到底在哪兒呀?”陸地上的孩子曾這么問過。
“那兒。”莊吉手指著回答道。
“那兒是永代的二丁目啊。你光說‘二丁目’‘二丁目’的,誰知道在哪兒呀!笨蛋!”
結果莊吉被對方痛罵了一頓。
可在家里,莊吉他們都這么說,也就夠了。除此之外,他所知道的地名,就只有媽媽的娘家枝川了。與此相反的是,他知道許多橋名。
二丁目是阿爸去買醬油、蔬菜的地方,莊吉也總跟著去。一丁目就是牡丹町一丁目,是跟阿爸一起去洗澡的地方。仲町的熱鬧街市是去玩的地方。除此之外,就得開船去了。
停泊在莊吉家前面的,是一條釣魚船。船頂上盡管豎著“裁縫船”“趕海船(5)”“乘涼船”等招牌,其實很少有釣魚的客人光顧。
“就那條破船,有誰愿意上呢?”
大家都這么說。故而他們總是從洋面上運些牡蠣、蛤蜊回來,在船上剝殼。他們將刀子插入牡蠣、蛤蜊的殼里,挖出肉來扔進水桶里。這就是他們的營生。而殼就“砰——”的一聲扔到路對面去。結果就堆成了一座貝殼山。莊吉家的板橋盡頭老是被它堵住。因此,到陸地上去的,就不得不翻過這座貝殼山。這些貝殼能做成雞飼料,所以,只要卡車一來,就被拉得干干凈凈。
“二席間”既是睡覺的地方,也是吃飯的地方。
今晚也跟往常一樣,大家一坐到餐桌前,爺爺就發起了牢騷:
“要不說笨蛋沒藥可救呢,阿吉這家伙真是沒治了。不叫他擦發動機,他就不動手了。真拿他沒辦法。叫他洗洗船身,他竟把拖把掉水里去了。每次擦完發動機后,他總會把抹布扔掉。難道他不知道,抹布也是花錢買來的?雖說臟了一點,可洗干凈了,以后還能用。連這都不知道,真是一點兒都不懂得愛惜東西啊。要不說笨蛋是無藥可救的呢。”
莊吉心想,又來了,又來了。跟念書似的老是講同樣的話,耳朵里都聽出老繭來了。從很早很早開始,爺爺就不斷地重復著這些牢騷了。
“老不死的,煩不煩呀!”
莊吉真想對他這么說。然而,他這會兒卻又想到,要是那事兒是真的話,自己就不能一個勁兒地幫著阿爸了。
莊吉一動不動地瞅著阿爸的臉。只見阿爸一動不動地坐著,低著頭,一聲不吭地聽著爺爺的牢騷話。他那張臉只有勺子大小,跟莊吉那映在水面上的寬臉截然不同。他的腦袋發尖,跟戴了尖頂帽子似的,又像個葫蘆。
“果然不像啊。”莊吉不得不這么想。
前面釣魚船上的老爹是個大個子,跟廟里的金剛似的,臉很大,眼珠子鼓鼓的。正在用他那大嗓門兒罵他兒子,也就是船長阿芳。即便阿芳不在,有時候他也會一個人獨自發飆,高聲喝罵:“你這個渾蛋,又去哪兒鬼混了?!”不過,他偶爾也會叫阿芳為“芳公”。因為阿芳脫光了衣服就露出后背上畫滿了青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畫。從莊吉家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到釣魚船的二樓。二樓是阿芳的房間。一到傍晚,他準得往頭上抹發蠟。接著就撕下報紙來擦手,擦完后就將報紙“啪”的一聲扔到船上。然后,就用梳子十分仔細地把頭發梳得服服帖帖的。這些都做完后,他就吹著口哨,不知上哪兒野去了。
爺爺的牢騷話就是從這會兒開始的,聲音不高,總是嘀嘀咕咕的,跟念書似的說個沒完。到了夜里很晚的時候,阿芳才醉醺醺地回來。于是他老爸就又大聲地怒吼起來:
“你這個渾蛋,又喝酒了!”
阿芳總是一聲不吭,獨自上二樓睡覺去。他老爸也就吼那么一兩嗓子,并不多說什么。阿芳睡覺后,那兩個流動藝人就該來了。一個唱著歌,一個彈著吉他。由于黑船橋轉角的酒館“御多福”,夜深后客人很多,所以到了這會兒,那兩個流動藝人一準兒會來。他們總是唱著那首歌。客人們也會跟他們一起唱。唱的是一首名叫《痛哭流涕》的深川船歌。
每晚都是這些事兒,不斷地重復著。爺爺關了燈,在一片漆黑之中也小聲嘀咕著。莊吉聽著爺爺的嘀咕聲進入夢鄉,到了半夜里被釣魚船老爹的怒吼聲吵醒,然后又在流動藝人的吉他聲中重新睡著。
剛聽說那事兒的時候,莊吉就像是聽到了從老遠的云中傳來的聲音似的,毫無真實感。他甚至都沒覺得是在說自己。當時,他正在釣魚船前,看他們在給貝殼刮肉。釣魚船上的阿爸跟開佃煮(6)店的老爹正在那兒聊天。
恰好這時,莊吉他媽跟爺爺一起走上了板橋,他們像是要去澡堂子洗澡。爺爺還遞出手巾來問道:
“阿莊,去洗澡嗎?”
莊吉回答了一聲:“待會兒跟阿爸一塊去。”就沒跟他們去。
買東西也好,去洗澡也好,莊吉總是跟阿爸一起去。因為不論他干什么阿爸都不攔著,就算他在半路上玩耍,阿爸也總是默不作聲地在一旁等著他。平時,莊吉的零花錢都是爺爺給的。去跟媽媽要的話,三次里有一次媽媽會說:
“跟爺爺要去。”
再說,媽媽給的話,也只有五日元,而爺爺通常會給十日元。阿爸是沒錢的。不僅沒錢,他反倒會搶莊吉的糖果、餅干吃。不過在船上時,也只有阿爸肯跟他玩。
莊吉正呆呆地望著媽媽跟爺爺一起朝澡堂子走去,卻聽到背后釣魚船上的阿爹說:
“看看,看看,肩并肩地走著,簡直就跟夫妻一樣了嘛。”
佃煮店的老爹說:
“說的是啊,恐怕是到哪兒也都形影不離的吧。”
莊吉聽到后心想:“他們是在說壞話吧?”
他有這樣的感覺。可是,他們說的倒也沒錯。爺爺只跟媽媽說話。莊吉要跟他說話,他時常不理不睬的。“真沒勁啊”——莊吉也每次都會這么想。
釣魚船上的阿爹喊了莊吉一聲,問道:
“莊吉,你不喜歡爺爺,喜歡爸爸阿吉,是不是?”
莊吉剛想說:“當然是阿爸好了。”
不料佃煮店的老爹卻搶先說道:
“更喜歡爺爺吧!”
莊吉把臉轉向了佃煮店的老爹,佃煮店的老爹也仔細地凝望著莊吉的臉,然后說道:
“哦,果不其然啊。簡直跟他爺爺一模一樣嘛。一點也不像阿吉。”
聽他這口氣,似乎是在贊嘆。莊吉以為是在說他聰明,不免有些得意揚揚。
“我像爺爺吧?爺爺很了不起的哦。”他這么說道。
也難怪,因為爺爺在家里最神氣,數鈔票都百元大鈔一沓一沓地數的。
然而,釣魚船上的阿爹卻粗聲粗氣地笑著,說了句叫人意想不到的話:
“啊哈哈,當然像爺爺了,本來就是爺爺的孩子嘛。”
佃煮店的老爹也附和道:
“不是阿吉的孩子,當然不像他了。”
說完,他們倆就笑了起來,笑得很惡心。
莊吉沒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也沒聽清楚,但總覺得他們是在說自己的壞話。他們這么笑著,就是在嘲笑自己全家。
莊吉“咚咚咚”地跑開了。一直跑到了仲町的拐角處,遇到了正在那兒買豆腐的阿爸。
太好了!莊吉十分高興。
“阿爸,釣魚船上的阿爹欺負人!”
“他怎么了?”
莊吉心想:“這下就瞧好吧。”
他大聲說道:“他說我是爺爺的孩子。”
他覺得阿爸聽了肯定會臉色發青,跑去找釣魚船上的阿爹算賬。
不料阿爸竟然垂頭喪氣的,一聲也不吭,自己慢吞吞地走了。莊吉覺得越來越窩囊。
“好吧。那我就一個人前去報仇好了。”他下定了決心。
他悄悄地繞到了釣魚船的后面,撿了一顆石子攥在手心里,然后躡手躡腳地貼著弄堂墻壁一步步逼近還在那兒閑聊著什么的釣魚船上的阿爹和佃煮店的老爹,躲在他們背后。
他正要大叫一聲“渾蛋!”,卻聽到他們似乎還在說自己的事情。
只聽釣魚船上的阿爹說道:
“所以你看,老爺子每天晚上都在發牢騷呢。”
“既然這樣,又何必要招阿吉這么個上門女婿呢?”
聽佃煮店的老爹這么一說,釣魚船上的阿爹緊接著就說道:
“這正是那老爺子精明的地方啊。還偏偏找了個又丑又笨的阿吉來。”
“何必這么麻煩呢?光明正大地跟姑娘一起過日子不好嗎?”
“那怎么行呢?要是那樣的話,姑娘的親生父母絕不會答應的。怎么說兩人也相差了四十五歲呢。原先收她做養女的時候,他也沒這個打算呀。即便到了現在,姑娘的親生父母還時不時地過來看看呢。這種時候,那個平時只是個擺設的阿吉就派上用場了。姑娘懷上莊吉的時候,她父母火冒三丈,可嚇人了。老爺子跪在曬場上,一個勁兒地求饒,還說什么‘馬上就會招個女婿來’。那一幕我可是親眼所見的呀。那姑娘也被拖上了曬場,她父母要帶她回去。那會兒老爺子可真是走投無路了。再說那姑娘,也是個人物。都到了那種時候,居然不哭,連眼淚都沒掉一滴。她手被父母牽著,卻緊緊地揪住老爺子的肩膀,死活不松手。盡管她沒吭一聲,可眼見的是絕不肯回去的。要說這女人啊,唉——”
“那么,那個孩子的戶籍,又是咋弄的呢?”
“這誰知道呢?算是阿吉的孩子也好,算是老爺子的孩子也罷,反正還沒上學,就連有沒有上戶籍都不知道啊。不過話說回來,那老爺子也真行啊,快七十歲的人了,還能每天抱著年輕女人睡覺。”
釣魚船上的阿爹的最后這句話,莊吉聽得直害臊。更何況他還知道了阿爸并不是真的阿爸,爺爺才是真的阿爸。
“或許還真是這樣。”
他心想。同時他還覺得似乎老有人說些類似的話。
莊吉悄悄地退了回去,撒開腳丫子一氣跑回了仲町的拐角處才收住腳步。不知為什么,他總覺得害臊得不行。拋下手里攥著的石子后,他又撒腿跑了起來。他不顧一切地沖過十字路口,拼命奔跑著。
自己那映在水面上的面孔,確實只跟爺爺相像。可一想到這事兒是真的,爺爺的臉就變得既可怕又討厭起來了。
天黑后,牡丹町的大米倉庫就變得跟黑咕隆咚的大硨磲怪(7)似的。而這一邊的河岸則霓虹燈通明,跟施放了高架煙火(8)似的,比白天更加漂亮。由于河岸邊的船上人家,每家都已有一盞昏暗的電燈,因此,天一黑,船上的大人小孩全都上陸地玩去了。回家后除了睡覺無事可做,所以他們都早早地吃了晚飯,上陸地閑逛去了。莊吉家只在發動機上裝了一盞昏暗的電燈,待在“二席間”里十分無聊,可除了莊吉,其他人都不上陸地去。吃過晚飯后,爺爺就說:
“把電燈關了吧。別費電了。”
電燈一關,屋里就漆黑一片了。船上人家的曬場很大,帶屋頂的房間只有“二席間”。莊吉平時就睡在“二席間”的墻根下,身邊是媽媽,媽媽的另一邊是爺爺,阿爸則睡在另一邊的墻根下。由于房間十分窄小,有時甚至會相互疊壓著。
那天晚上,莊吉從陸地回來后,也馬上就睡下了。由于電燈已經關了,“二席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由于房間小,盡管黑,莊吉也立刻就找到了自己睡覺的地方。睡到半夜時分,莊吉又被釣魚船上的阿爹的怒吼聲吵醒了。
“你這個渾蛋!又喝酒了!要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去哪兒喝酒了?窮得叮當響還要喝酒?”
而從他們家二樓傳來的,卻是“嗯——”“哦——”的呻吟聲,阿芳像是十分難受。
“芳公,你怎么了?”他阿爹又在下面怒吼道。
從二樓傳下來回答是:
“嗯,我難受死了。”
于是阿爹不再怒吼了。稍稍過了一會兒,阿爹又扯開了嗓門:
“芳公,你難受嗎?你要是難受,我去給你買冰來吧。”
隨后他又小聲嘀咕道:
“把自己喝得這么難受,真是個笨蛋。”
釣魚船上的阿爹盡管痛罵阿芳,可還說要去給他買冰呢。這跟自家爺爺痛罵阿爸,是完全不同的。
莊吉想著這事兒,還有自己映在水面的臉,就怎么也睡不著了。更何況在一片漆黑之中,爺爺又開始他那念書般的牢騷話了。
“要不說笨蛋沒藥可救呢。阿吉這家伙凈干些傻事兒。好好的電燈泡,剛買回來就被他弄壞了,一點都不知道愛惜東西。真是不可救藥啊。要說干活兒,竟什么活兒都不會干。船上沒活兒的時候,也不想上陸地去掙些錢回來。只會喊肚子餓,吃起來沒夠。對面來了船,不叫他避開,居然就不知道避開。真是個渾蛋啊。要真撞上,明天可就沒飯吃了。也不想想,這船可不是兩三萬日元能買得到的。為了買這條船,我傷了多少腦筋,他懂個屁啊!”
不管爺爺怎么嘮叨,阿爸都不吭聲。媽媽也只當沒聽見。媽媽沖阿爸發火的時候,會發出刺耳的尖叫,并且大吵大鬧。媽媽從不沖爺爺發火。
莊吉此刻非但睡意全無,還將眼睛睜得大大的。
不知何時,爺爺的牢騷話停止了,可莊吉卻發現自己的家在微微搖晃。他朝身旁一看,發現媽媽跟爺爺兩人的身體疊在一起,還在顫抖著。莊吉意識到這是大人們在做什么隱秘的事情。而之后所發生的,就是黑色人影的劇烈爭斗。大家都一聲不吭,卻在一片漆黑中打起了架來。他知道,自己只有假裝不知。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原來是睡在另一側的阿爸霍地站起了身來,鉆到莊吉與媽媽之間來了。阿爸的身體緊貼著媽媽,莊吉的身上也覺得像是被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快要喘不過氣兒來了。他心想,這是阿爸呀,又有什么辦法呢?盡管自己快要被壓死了,他還假裝不知道,一聲不吭地死扛著。這時,爺爺伸過手來,“啪”地在阿爸的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可盡管這樣,阿爸還是緊摟著媽媽。爺爺也緊摟著媽媽,并且誰都不吭聲。黑暗之中,時不時地響起爺爺拍在阿爸腦袋上的巴掌聲。
不一會兒,阿爸站了起來。他站起來后,用雙手掐住了爺爺的脖子。緊接著便發出了“咚”的一聲巨響——是他們倆的身體撞到了門板上。家大幅度地搖晃起來,周邊響起了“嘩——嘩——”的水聲。隨即就輪到阿爸壓到媽媽身上了。爺爺站起來,掐住了阿爸的脖子。他要將阿爸扳下來,可阿爸卻怎么也不離開媽媽的身體。
爺爺不顧一切猛抽阿爸,還用腳踢他。可阿爸還緊摟著媽媽,不肯松手。爺爺跟瘋了似的猛踢阿爸。每踢一腳,家就大大地搖晃一下。他們就跟兩個黑鬼似的爭斗著。
莊吉害怕極了,不由得哭了起來。
可大家都只當沒聽見,沒人理他。
家還在大幅度地晃動著。莊吉哭著哭著,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不一會兒,莊吉因家大幅度搖晃而驚醒了。他看到爺爺揪住阿爸的耳朵,把他拉了起來。阿爸還是不吭聲,就這么被爺爺揪著耳朵,拖到了曬場上。隨后,爺爺一個人回來了,他坐在媽媽的身邊。
“啪——”,媽媽也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這時,從外面傳來了流動藝人的吉他聲,還有那首深川船歌。
第二天早上莊吉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將昨晚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了。都電(9)發出很大的聲響駛過了黑船橋,太陽也已經升到了船的正上方。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了。這一天,他們全家人都睡了懶覺。醬湯味兒飄了過來。多么誘人的氣味兒啊!莊吉一下子覺得自己快要餓死了。爺爺和媽媽默默地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爺爺就連平日里常說的牢騷話也不說了。今天可真有點怪呀。
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肚子好餓呀。”莊吉這么嚷嚷道。
媽媽立刻將小餐桌端了過來,莊吉立刻就跑了過去坐下。說是“已經準備好了”,其實也就是在小餐桌上疊放著碗筷,還有飯鍋和醬湯鍋而已。莊吉拿起筷子后,媽媽馬上就給他盛了米飯。接著,媽媽又給爺爺和自己的碗里盛了米飯。隨即,又盛了三人的醬湯。莊吉端起飯碗來,立刻就扒拉了一大口。要是在往常,大家到這時也就開始吃起來了,可今天卻都沒動筷子。莊吉覺得今天的氣氛怎么有點不同尋常。他嚼著飯,環視著大家的臉,見大家都是一聲不吭的。
不一會兒,媽媽跟爺爺開始一點點地吃起來了。隨即,阿爸也在自己的碗里盛了飯和醬湯,拿起了筷子。
就在這時,爺爺放下了手里碗和筷子,站了起來。他一手攥著阿爸的脖子,一手將阿爸的右手扭到了背后。即便這樣,阿爸也還是一聲不吭,任爺爺所為。爺爺扇著阿爸的后脖頸,趕著他從曬場走上了板橋,隨后便用力把他往前一推。阿爸爬上了貝殼山。
之后,莊吉他們三人才正式開始吃飯。吃過飯后,莊吉探出腦袋,望了望阿爸,見他正垂著頭坐在貝殼山上呢。
“阿爸!”
莊吉喊了一聲。可阿爸他依舊垂著腦袋。
船微微抖動了起來。原來是爺爺開動了發動機。船發出“砰砰砰”的聲響,慢慢地離開了河岸。
莊吉跑到曬場上高喊道:“阿爸!”
不料遭到了爺爺的一聲怒喝:“渾蛋!”
在平時總是小聲發牢騷的爺爺這么冷不丁地大聲怒喝下,莊吉不由得害怕了起來。船離開河岸越來越遠,阿爸也變得越來越小。船發出“砰砰砰”的聲響駛下隅田川,靠在了筑地(10)蔬菜市場的河岸邊。五六個搬運工將裝著橘子的箱子扛到曬場上堆起來。莊吉看到了橘子箱子就十分高興,立刻將阿爸的事情忘了個一干二凈。今天的活兒,就是將這些橘子箱子運到千住的河岸邊去。由于今天是午飯過后才開始干活兒的,所以卸完這些橘子箱子時,太陽就開始西沉了。又偏偏趕上了漲潮,船行駛到千住大橋那兒,就變得很慢了。由言問橋往前再鉆過吾妻橋的時候,陸地上的霓虹燈都亮了。轉過永代橋來到他們一直停靠的河岸處時,四周已經是漆黑一片了。釣魚船二樓的燈還亮著,但阿芳恐怕已經出去了。船行駛到這兒后,莊吉發現阿爸正在岸邊站著。
“啊,對了。阿爸從今天早上起就一直等在這兒呢。”
他又想起這事兒來了。莊吉朝著阿爸微微一笑。可阿爸沒什么反應,依舊呆呆地站著。當船就要停在他前面的時候,爺爺卻“啊!”地叫了一聲。隨即,他就慌忙對媽媽說道:
“枝川的爸媽來了!”
原來阿爸的背后,正站著媽媽的阿爸跟媽媽。
“咦?”
媽媽抬頭望去,似乎還挺高興的。
船停下后,枝川的爸媽走過板橋,下到船上的曬場。阿爸也緊隨其后上了船。他們三人全都一聲不吭地坐進了“二席間”。媽媽也坐了進去。
“你爺爺呢?”枝川的爺爺問莊吉道。
莊吉朝船頭望去,發現剛才還在那兒往岸邊鐵鉤上拴船的爺爺,這會兒已經不見蹤影了。
“咦?剛才還在那兒的呢。”
聽他這么略顯吃驚地一說,媽媽就開口道:
“待會兒就來了。喝茶吧。”
她嘴上這么說,身體卻依舊坐著,并沒去燒水。
莊吉心想:“爺爺上哪兒去了呢?”
剛剛沒走板橋就上陸地了,可見他是在往鐵鉤上拴纜繩的時候爬上岸去的。想到這兒,莊吉覺得爺爺還真有兩下子啊。
莊吉把頭靠在媽媽的大腿上,將腳朝阿爸的方向伸展著。
爺爺老不回來,大家都默不作聲的,莊吉覺得非常無聊,想到陸地上去玩。可他轉念一想,還沒拿到錢,上岸也沒什么意思,只好不吭聲地等著。因為只要這么等著,枝川的奶奶總會給他零花錢的。不過今天卻怎么也不見她掏出來。
“難道她忘帶了?”
莊吉看著她的腰帶處,心中暗忖道。大家依舊默不作聲。現在,這個“二席間”里算上莊吉總共有五個人,一旁還堆著被褥,顯得十分狹窄。并且大家都一聲不吭,只是人頭整齊地排列著,躺倒了這么一看,就跟紙糊的人偶似的。
又過了一會兒,外面響起了有人走過板橋的聲音,可隨即就傳來了“咚——”的一聲巨響,船也大幅搖晃了起來。肯定是有人下到曬場了,可通常情況下,船也不會這么搖晃呀。
大家跑出去一看,發現爺爺手舉著一個一升瓶(11),躺倒在那兒。眼見他是下船時一不小心摔倒的。可他既不叫喊,也沒有要爬起來的意思。枝川的爺爺走到他身邊,問道:
“摔著了沒有?”
爺爺什么也沒說,只是將一升瓶遞了過去。枝川的爺爺趕緊接過了瓶子。
“還好,這個沒摔碎。好險哪。”
這么說著,爺爺才開始慢慢地爬起身來。
枝川的爺爺回到“二席間”,重新坐下。他將一升瓶夾在雙膝之間,用手扶著,又將下巴擱在手上。爺爺拖著腳也進入了“二席間”,可他一進入就躺倒了,將腦袋藏在媽媽的腰部后面,還哼哼唧唧的,像是十分疼痛的樣子。媽媽對莊吉說:
“給你爺爺揉揉腳去。”
莊吉便很聽話地給爺爺揉起了腳來。
大家又不開口了。現在,由于爺爺伸直了腿,本就狹窄的“二席間”也就變得更窄了。
過了一會兒,枝川的爺爺搖晃著身體開口了:
“我說,今天,阿吉來我們家了。”
爺爺“嗯”地哼了一聲。
枝川的奶奶聽到后說道:“哎,這么難受嗎?要不,去看看醫生?”
大家又不說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枝川的爺爺先開了口:
“今天,阿吉來我們家,說是被趕出來了,這是真的嗎?”
枝川的爺爺是將腦袋擱在一升瓶上說話的,顯得有些艱難。
于是爺爺又“嗯”了一聲。
爺爺伸手在媽媽的后腰上捅了幾下——從莊吉的位置看過去,看得清楚。爺爺一哼哼,大家就又不說話了。
沉默了一會兒后,枝川的奶奶開口了:
“趕出家門什么的,怎么能這么絕情呢?”
媽媽突然尖聲說道:“我可從沒把他當過男人!”
大家又不作聲了。
枝川的奶奶又開口道:“那就是你太任性了。”
媽媽用比剛才更加尖厲的嗓音說道:“我就這么任性!要是跟這種人——這種傻瓜一起過日子,我會死的。”
說著,媽媽就失聲痛哭了起來。莊吉嚇了一大跳。他心想,媽媽可不能死啊,媽媽要是死了可就糟了。于是,他也“哇——”地哭了起來。見此情形,枝川的奶奶趕緊撫摸起他小腦袋來。
枝川的爺爺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好了,我們把阿吉留下,你們一起好好干活吧。”
爺爺霍地坐了起來,咧嘴一笑,中氣十足地說道:
“枝川的阿爸,本想跟你喝一杯的,可我腰疼得實在不行啊。您還是帶回去慢慢喝吧。”
說著,還做了個舉杯喝酒的手勢。
“讓你破費了。阿吉的事兒,就交給你了。一起好好干活兒吧。”
然而,枝川的奶奶卻并不站起身來。她一本正經地對爺爺說道:
“你們三個人,都住在這條船上,不管到什么時候,也總是不得太平的。”
爺爺聽了,又“嗯”地哼哼了起來。并且,還用力地捅了捅媽媽的后腰。
媽媽臉色鐵青,厲聲問道:
“那么,你說該怎么辦才好?”
枝川的奶奶將臉轉向媽媽,說道:“老爺爺差不多也該住到陸地上去了吧?對了,讓阿吉好好干活兒的話,飯總還是有的吃的,也不見得他非得住在船上呀。”
媽媽抓起碗來朝阿爸扔去。碗撞在板壁上,碎了。隨即,媽媽撲向枝川的奶奶,雙手抓著她的肩膀死命一推,把她推倒在地,自己卻“哇”的一聲先哭了起來。枝川的奶奶也“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莊吉則嚇得渾身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爺爺站起身來,抓住枝川的奶奶的手,把她拉了起來。
“沒事兒,沒事兒。用不著這么擔心。我也正想著要住到陸地上去呢。您就別擔心了。”
聽了這話后,枝川的爺爺嘟囔道:
“哦哦,這樣啊,是這樣啊。”
說著,又搖了搖手里的一升瓶,對莊吉說道:
“莊吉,今晚要住到枝川不?”
莊吉立刻忘記了害怕和哭泣,一個人“咚咚咚”地跑過板橋上了陸地。他回頭一看,剛才還哭著的枝川的奶奶,已經露出笑臉,站在曬場上對媽媽說道:
“你這發型,就是時下最流行的吧,跟你的臉蛋很配哦。”
像是在討好媽媽。
莊吉跟枝川的爺爺等三人一起來到黑船橋上后往下面一看,見阿爸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船上的曬場上。莊吉想起了枝川的奶奶跟媽媽吵架的事兒,就對枝川的奶奶說:
“媽媽真傻,只跟爺爺說話。真是個傻瓜。”
他以為自己這么說了枝川的奶奶會高興的。可枝川的奶奶聽了沒跟他說什么,卻對枝川的爺爺說:
“沒等莊吉長大就分開了,真是謝天謝地啊。”
第二天,莊吉在枝川玩了一整天,晚上住在了枝川。可剛到第三天,他就想回家了,于是便一個人回來了。
河岸邊一艘船都沒有。莊吉去仲町一直玩到傍晚,再回到岸邊一看,見別人家的船都回來了,唯獨自己家的船沒有回來。沒辦法,他只好站在岸邊等著。等了一會兒過后,對面船上的一個老爺子探出頭來告訴他說:
“莊吉,你們家的船,在古石場呢。”
“啊?今晚停在古石場了啊。”
莊吉心里這么想著,立刻就邁開了步子。過了黑船橋,穿過牡丹町一丁目,在越中島往左一拐就是古石場了。他心想,準是停在調練橋那兒了,過去一看,果不其然。那兒也搭著板橋,于是莊吉便“咚”的一聲跳到了自己的家里。跑進了“二席間”,見媽媽和爺爺正在吃飯呢。莊吉早就餓壞了,也著急忙慌地吃起飯來。等他吃完了飯,才發現阿爸不在了。
“阿爸呢?”他問媽媽道。
“不會再在這兒了。他那樣的,哪是什么阿爸。”爺爺跟發牢騷似的小聲說道。
莊吉心想,還真是這樣啊。阿爸并不是真正的阿爸。
從那以后,他們家的船就一直停泊在古石場。過了好多天,也不見阿爸回來。船上載的貨也變了,凈裝卸圓木。開發動機成了爺爺的活兒。由于沒了阿爸,所以不裝運沙子了。每天都鉆過平久橋,到木場橋去裝貨。
后來一連好多天都寒風凜冽,船上裝運的貨又變了,開始裝運一箱箱的橘子了。裝運的貨物改變后,船又停泊到黑船橋的岸邊去了。仲町大道上一溜排開來了許多松樹枝和竹子,還有許多促銷用的紅黃色旗子迎風飄揚著。由于沒了阿爸,莊吉經常在釣魚船上的阿芳身后溜達。阿芳還是老樣子,一到晚上就用手往腦袋上抹發蠟,再撕報紙擦手,然后“啪”的一下扔到船上。隨即,他就用梳子將頭發梳得服服帖帖的,吹著口哨出去了。
釣魚船上的阿爹依舊怒吼著:
“這個渾蛋!又上哪兒野去了!”
阿芳依舊要到半夜三更才回來。于是他阿爹就再怒吼一聲:
“這個渾蛋!又喝酒了吧!”
莊吉被他這一聲怒吼吵醒后,依舊會聽到那兩個流動藝人的吉他聲。
就在圣誕老人跑過街市的那個早晨,莊吉家來了兩個警察叔叔。隨后,爺爺和媽媽就跟著他們一起出去了。
“莊吉,你去枝川的爺爺奶奶家住吧。”
臨走時,爺爺和媽媽用顫抖的聲音說著同樣的話。
他們一走,釣魚船上的阿爹就跳了過來。
“枝川的爺爺奶奶來接你之前,先來我們家玩吧。”
釣魚船上的阿爹沒用他那個大嗓門說話,而是細聲細氣地說的,跟女人似的。緊接著他又拿出糕點來給莊吉吃,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莊吉,你有沒有看到你阿爸的幽靈?”
“在哪兒呀?”莊吉嚇了一跳,不禁反問道。
“莊吉怎么會看到幽靈呢?他又沒作什么孽。”
從里屋傳來了釣魚船上阿姨的聲音。莊吉聽了個云里霧里,一點也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河岸上聚集起了許多人,漸漸地聒噪了起來。黑船橋上也站滿了人。大家都朝河里望著。
“怎么回事兒?”
莊吉也想去看看。不料釣魚船上的阿姨像是生氣似的說道:
“莊吉,你不能去。不能去看哦。”
釣魚船上的阿爹說:“還沒出來呢。”
說著,他就跑進了屋里。可沒過多久,他叫了一聲:“出來了嗎?”
又跑了出去。之后又很快跑進屋里,說:
“莊吉,你不能看哦。”
這時,外面不知是誰高聲嚷嚷了起來。釣魚船上的阿爹又說了聲:
“出來了嗎?”
他就又跑到了外面去了。
莊吉突然想到了。“啊!對了,是剛才說的阿爸的幽靈出來了。”
想到了這個,他的雙腳就開始發抖了。釣魚船上的阿爹又跑進屋來了,他說道:
“還沒出來呢。那兒的泥可深著呢。”
這時,枝川的爺爺從前面進來了,莊吉“哇——”地大哭著撲了上去。
之后,莊吉就住到枝川的爺爺奶奶家去了。可是,爺爺奶奶也只顧自己低聲說悄悄話,不怎么寵他,所以他覺得十分無聊。
就在正月的前一天,莊吉聽說媽媽和爺爺都回家了。可枝川的奶奶卻說:“你還是待在枝川吧。”
所以莊吉并沒有馬上回去。
莊吉是一直待到了初二的傍晚才回去的。他來到黑船橋上后朝自家的船望去,見爺爺正在曬場上用一把團扇給小風爐扇火。莊吉跑過板橋,“咚”的一聲跳到了曬場上。
“爺爺,前幾天你們去哪兒了?”
被他這么一問,爺爺就跟發牢騷似的回答道:“啊,去了熱海(12)。”
莊吉問道:“熱海在哪兒呢?”
爺爺像是生氣了似的說道:
“是個好地方啊。可涼快了。”
說著,他就用團扇扇莊吉,還哈哈大笑了起來。
爺爺只要一提高嗓門莊吉就害怕,并且被他這么冷風扇著也實在受不了,于是他就逃走似的跑進了“二席間”。
媽媽正在“二席間”里躺著,聽到動靜后就一骨碌爬了起來。看到莊吉后,她臉色鐵青地說道:“你怎么冷不丁就跳進來了?嚇死人了!”
隨即又從盆里抓了好幾個橘子扔給他,說:
“新年里已經運過橘子了。明天也很忙的喲。松內(13)就跟橘子箱一起過了。”
莊吉一邊拾起滾落在地的橘子,一邊說道:
“你們倒好,把我一個人扔下了去好地方玩。”
他這么一說,媽媽又扔了兩三個橘子給他。
“這是拿到的小費,明天還能拿一箱呢。”
“在枝川的時候,總是一個一個地給我的。現在這么多,就全是我的了。”
這下我可以吃個夠了——莊吉高興起來了。他想給釣魚船上的阿芳看看,可帶著橘子上岸跑去后,阿芳卻不在家。
阿芳也總是給他各種各樣的東西,有時候還會把自己正啃著的蘋果給他。阿芳甚至還說過:“你干脆就算是我們家的孩子吧。”
盡管爺爺說“不許去那小子那兒玩”,可去了他也沒發火。
由于阿芳不在,莊吉就將橘子留下了一半,沒有全吃掉。
一天,有人說仲町的不動明王那兒(14)鬧鬼了。而且,那天莊吉家運的貨也改了,又變成圓木了。莊吉拿著個裝有炒黃豆(15)的有缺口的盆子,急不可耐地說道:“快點卸了貨回去吧。”
他是想早點回去撒豆驅鬼。可是木材堆場那兒的河道都很窄,急也沒用。好不容易在東駒形(16)卸了貨開始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莊吉呆呆地望著掛在船頭的沙丁魚魚頭,突然看到了阿爸的幽靈!
那時船剛鉆過撞木橋,駛過十字岔口,正要朝菊花橋方向駛去,突然不知從哪兒傳來了一股臭味,就是有糞船駛過時的那種臭味。事實上也確實駛來了一艘糞船。而那糞船的船尾處,站著一個像是小工的男人。兩船交會而過的時候,莊吉看了看那人的臉,不禁大叫了起來:
“哇——!阿爸的幽靈來了!”
他大叫著跳進了“二席間”,猛地撲進了媽媽的懷里。
“你干嗎?一驚一乍的,嚇死人了!”
媽媽的臉色又變成了鐵青色。站在發動機旁掌著舵的爺爺,立刻將目光掃向河里。
“是阿爸的幽靈啊。就在那兒——”
“你胡說些什么!”
爺爺大聲說著,轉向了媽媽:“我說,你看——,阿吉那家伙在糞船上呢。”
“還真是……”
說著,媽媽似乎反倒放心了。
爺爺跟發牢騷似的說道:
“還以為他死在路邊了呢。你看看,呵呵呵——”
他笑了。媽媽也笑了,說道:
“那個死鬼的臉,我才不要看呢。”
爺爺在發動機上一屁股坐了下來,對莊吉說道:
“莊吉,你仔細看看,他是有腿的喲。”
“啊——,原來不是幽靈啊。”莊吉心想。
他再探頭出去一看,不料那艘糞船已經拐彎,看不見了。他趕緊跑到船頭,揮手高喊道:
“阿爸!”
這時船大幅搖晃了起來,莊吉差點跌倒。他“哇”地大叫一聲,緊緊地抓住了防浪板。
(1) 譯注:地名。位于日本東京都江東區隅田川東岸的地區。
(2) 譯注:日本流經關東平原的荒川下游(東京都內)部分的河流。河上架有言問、吾妻、永代等著名橋梁。
(3) 譯注:東京地域名。指電車JR北千住站周邊的荒川與隅田川之間的地域,但并無明確的定義。
(4) 譯注:指區一級的政府機構。
(5) 譯注:到洋面上等到退潮后再打魚的船。
(6) 譯注:源自江戶佃島的一種食品。用醬油、料酒、糖將魚蝦貝類、海藻等煮成的海鮮食品。口味較重,存放期較長。
(7) 譯注:大硨磲也叫庫氏硨磲,其殼體最大可達1.8米,重約250千克,是海洋中最大的貝類。
(8) 譯注:一種并不射向天空,而是在地面裝置上施放的,能顯示各種形狀的煙火。
(9) 譯注:日本東京都交通局經營的有軌電車的簡稱。隨著公路交通量的增加,從昭和四十二年(1967)開始逐漸拆除。后僅剩三輪橋(荒川區)至早稻田(新宿區)的荒川線仍在運行,全程12.2公里。
(10) 譯注:東京都中央區隅田川河口西岸的地區。1657年該地區發生大火后,填海擴展而成,“筑地”的名稱由此而來。
(11) 譯注:此處的“升”為日式單位,指裝有一升(約1.8公升)酒的大酒瓶。
(12) 譯注:地名。位于日本靜岡縣東部、伊豆半島北部,是有名的溫泉療養地。
(13) 譯注:在日本,傳說松樹是年神的依附之物,故而正月里要在門口豎裝飾性的松樹,稱為“門松”,直到新年過完才撤去。故而新年里也稱作“松內”。
(14) 譯注:指供奉著不動明王的寺廟。
(15) 譯注:日本民間有撒豆驅鬼的習俗。
(16) 譯注:日本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