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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的神武們

村東頭有一尊大明神(1),周邊的樹林自然就被叫作明神樹林了。這個樹林可是碰不得的,據說哪怕是撿一根枯樹枝帶回家,身上也會長出腫塊,或是下半身會生怪病。從大明神的前面有一條筆直的道路直達村西頭,路邊的每戶人家都像是專門照看它似的。

大明神十分兇悍,也很靈驗,誰要是惹毛了他必遭報應,而“利口坊”地藏菩薩就不同了,人們為了找到一種名叫“利口坊”的蘑菇,常在那里祈禱、許愿。據說這蘑菇十分神奇,無論是誰,吃了它就能“利口”(2)。不僅如此,它還包治百病,哪怕是病得奄奄一息了,吃了它也準能多活三年。但是,這種蘑菇誰都沒見過,甚至連它長什么樣、是什么顏色的,也都一無所知。

然而,人們疑心村里最長壽的老婆婆——堅次家的婆婆是知道的。

“能活這么久,肯定是吃了‘利口坊’了!她明明知道哪兒有,可就是不說。”

這個老婆婆的大兒子和兒媳婦已經先她而去了,就連兩個孫女也死掉了,由此看來,正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她確實不知道利口坊長在哪兒。也就是說,到了這會兒,她的嫌疑才終于洗清了。在此之前,她一直遭受著人們的嫉妒和怨恨,說她是個“明明知道,可就是不說的黑心老太婆”。

利助家有五塊水田、四塊旱田,在村里也算是個大戶了。不過所謂的“塊”也并非都是一段步(3)的,由于有斜坡或小河分割,也有將五畝(4)算作一塊的。仁作是利助東邊的鄰居,與利助同歲,可他家只有五塊旱田。只要一說起“五塊旱田”,就是指仁作家,因為村里只有他家沒有水田。

仁作家原本是村里最大的地主,共有十三塊田地,可在他爺爺輩的那會兒,分作了兩家,田產也被分作了兩份。當時,他們家遭到了全村人的嘲笑。因為,他爺爺跟兒媳婦搞上了,帶著她分出去另過了。老頭帶走的,就是那十三塊里的五塊旱田。留下他的老婆、兒子,看到他在田里干活兒,就“偷地賊!偷地賊!”地罵,看到兒媳婦在河里洗東西,就故意跑上游去洗糞桶,想方設法地惡心他們。

可老頭并不在乎,還說什么“你們不也什么都干得出來嗎?”——似乎還挺寬宏大量的。

村里人安慰他們娘兒倆說:

“沒事兒,等他們倆死翹翹了,地也就拿回來了。”

可他們娘兒倆還是一個勁兒地指著人家的脊梁骨罵“偷地賊”。

后來那個兒媳婦懷孕了,他們娘兒倆就上門去坐著,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勸老頭回家。

可老頭只說了句“不用你們管”,就不理他們了。

但他們娘兒倆還是賴著不走,說:

“阿爹,你什么時候回家都成,不過那野種一定要搞掉。”

老頭卻說:

“女人沒個后代不行啊。”

盡擔心那兒媳婦的將來了。

村里人也都驚呆了,說:

“真是絕了嘿!這種荒唐事兒,不要說見過了,連聽都沒聽說過啊。”

結果兒媳婦生下一個男孩兒,那就是仁作的爹。

村里人甚至當面調侃道:

“這五塊地,再也不分開嘍。”

而直到三代之后的今天,他們娘兒倆每次經過這五塊旱田都會說:

“這田,是我們家的。”

仿佛成了口頭禪了。

利助和仁作在村里都被叫作“光棍”或“神武”,不被當作正經人看待。這里所謂的“光棍”,是指老大以外的老二、老三等小子。在這兒,只有老大能娶上老婆,老二、老三們是不能成家的。所以“光棍”也就是“田里干活兒的”或“混吃等死的光棍”的意思。雖說村里的旱田、水田加起來,共有一百六十塊,卻各有主人,歸二十二家人家所有。倘若再多出幾家人家來,那就跟兩匹馬在一個草料桶里搶食沒什么兩樣了。

從前,老二、老三也都是能娶老婆的,結了婚也住在家里,可據說后來孩子越來越多,“連屋脊上都冒出小屁孩兒來了”。那時,就出現了流傳至今的“明神樹林鬧鬼哭”的事兒。就是說,大明神周邊的樹林里,整夜整夜地傳出怪聲。最后,樹林子發著女人哭喊似的“嚶——嚶——”聲,抱著大明神一起移動了。原本大明神是在村子中央的,一移就移到了村東頭,也就是現在的地方。據說那年還鬧起了大饑荒,水田、旱田里連一棵青綠色的莊稼也沒有。打那以后,老二、老三們只要一娶媳婦,明神樹林里就會傳出“嚶——嚶——”的哭聲。于是就不讓他們成家了。

誰家生下了老大,大伙兒會去串個門,打個招呼,說一聲:

“把傳宗接代的抱出來看看吧。”

可要是聽說生了老二、老三,就只會說一聲“不就是個光棍嗎”,連門子都不串了。

要是生下了女孩,則又會說:

“是個閨女呀,可喜可賀。”

還肯定會前去祝賀。因為女兒要嫁就嫁別人家的老大,要是生多了,還可以賣到別處去。所以,生女兒就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光棍們管自家的戶主叫“阿爹”,即便是自己的大哥繼承了家業,也管他叫阿爹。要是大哥死得早,家業就由“小老大”,也就是光棍的侄兒來繼承。這時,光棍也管侄兒叫阿爹。于是就會出現小孩子成阿爹的現象。而一旦成了阿爹,就必須馬上生自己的繼承人。要不就麻煩了。不僅是他們家里麻煩,還讓全村人都為之擔心。因為,要是阿爹還沒生出繼承人就死掉了,就得讓老二,也即原來的光棍當阿爹了。由于在此之前一直拿他當作“田里干活兒的”看待,猛地要尊他為阿爹,不僅他家里人一下子磨不開臉,還得讓全村人都要改變對他的態度,所以極為麻煩。

與老大不同,光棍們從小到大都是不講究穿著打扮的。那是為了遠遠一看就能將他們與阿爹或老大區分開來。因為人們對于光棍和老大,從所用的語言到應對之法,都是截然不同的。一旦弄錯了,可就叫人下不來臺了。尤其是當阿爹和光棍是兄弟的情況下,年齡相差不大,模樣長相和行為舉止也都相仿,就更容易搞混了。因此,光棍們是不準剃胡子的,頭發也任其瘋長,亂蓬蓬的。光棍之所以又被叫作“神武”,就是因為他們的模樣有幾分畫像上神武天皇(5)的“風采”。

全村的光棍之中,又數利助最被人瞧不起,最討人嫌。利助的嘴里會放出一股臭味,要是正兒八經地跟他說話,只要他一呼吸,別人就想吐。可見他的嘴臭有多么厲害。所以跟他說話時,誰都會將臉扭向一旁,或者用手捂住鼻子。村里人在說到他的時候,都說“那個爛貨”。

本來,“爛”是指“爛病”,也即麻風病。盡管利助只是嘴臭,身上沒有腐爛的地方,卻也被人當作麻風病人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三角屋的阿爹久吉的去世,對于村里的光棍們來說,可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因為久吉臨死前留下了一個遺言——讓老二、老三也能做一件原本只有老大才能做的事。

從這年開春起,三角屋阿爹久吉的臉色就越來越難看,到了夏天,干脆就一病不起了。水米不進,人瘦得像一副枯骨。他是在秋分會(6)正中間的那天死的,而在剛進入秋分會的那天,他對老婆阿穎說了那個令她背上可怕包袱的遺言。

“這個三角屋,是塊報應很重的地方啊。現在,種著松樹的那兒,原先是個庫房。我現在難受得不行,卻又老斷不了氣兒,就是那庫房在作祟。很久以前,我殺了那條大母狗。那是因為我在一個下了雪的早上,看到有人的腳印,一直通到狗屋里。我這才知道,原來母狗每晚都叫,是有光棍來搞它。要說光棍們也可憐,可這樣那只母狗也可憐不是,所以我才把它殺了。到那時我才發覺,原來那狗屋,就是蓋在原先庫房那地兒上的。以前有個光棍,每晚都溜進那庫房,搞我的妹妹,把我妹妹的肚子都搞大了。后來他被我阿爹打死了。據說我阿爹用粗木棍打他的時候,那光棍跳得老高,在庫房里亂竄,還不斷地求饒。可我阿爹還是將他打死了。那個庫房被拆后,我在那兒蓋了個狗屋。當時我知道打死光棍的事兒啊。后來光棍會來搞母狗,就是那個被打死的光棍冤魂附體的緣故。我是要贖罪的。我現在這么難受還死不了,我阿爹以前也這樣,也是難受得不行卻斷不了氣兒,都是那個光棍在作祟啊。一定要贖罪的。我死后,你要把全村的光棍們,一個個地叫來,讓他們每人都做一夜新郎官。在他們身上做些功德,就能為死去的阿爹贖罪了。要不然,我們家就世世代代都會遭到光棍的報應。只一個晚上就行,讓光棍們都做一個晚上的新郎官。這樣,死去的阿爹就能超度了。要做功德啊。”

他是在秋分會的正中那天死掉的,到斷氣為止,他一直在說:

“求你了。求你了。”

他老婆阿穎則回答他道:

“你就放心吧。”

直到他斷了氣,臉色“唰”地變白,他老婆阿穎還擦著他臉上的油汗,邊哭邊喊道:

“我一定會為你贖罪的。你放心走吧!”

嗓門之大,像是要讓這話音一直傳到黃泉路上,好讓死鬼放心似的。

就在辦完喪事的第七天,住在村西頭的一個光棍——今年已經六十一歲的文平,被阿穎接到家里,過了夜。

第二天早上,文平就悄悄地將這事兒告訴了全村的光棍。

“三角屋阿爹有遺言,讓我們都做一夜新郎官呢!”

光棍們手舞足蹈,四處奔走,相互通告。

東邊的鄰居仁作來咬耳朵時,利助聽得心怦怦直跳,喉嚨口像是很急地敲起了警鐘,又像是被人用筷子扎著了似的,一陣陣地疼痛。

“哦,是這樣啊。”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仁作與利助同年生,今年都是三十六歲。

利助立刻說:

“去文平神武那兒吧。”

說完,就跟仁作一起撒腿跑去了。他們心想,只要跑到文平家的地里,就準能找到他。到地頭一看,果然不出所料。

只見文平正晃蕩著兩條腿,坐在上面一塊旱田的田埂上。十幾個光棍,正站在下面的一塊旱田里,熱火朝天地嚷嚷著。

利助對著文平問道:

“咋樣啊?”

由于文平已經說過好多遍了,所以他只是笑著晃蕩兩條腿,不回答。

突然有人從一旁怒吼道:

“閉嘴!聽著吧!”

一看他的臉,原來是阿常。

利助心想:“這個討厭的家伙也來了。”于是就不吭聲了。

原來,利助昨天剛跟這個阿常吵了一架。

昨天,利助在自家的水稻田里發現了一個已經開始腐爛的嬰兒。

“是誰扔這兒的呢?”

利助很生氣。前一陣子誰家有大肚子呢?一想就想到,只有阿常家的阿姐(7)和敬次家的阿姐,除此之外就沒別人了。

“準是阿常那小子扔的。”

想到這兒,利助先去敬次家問了問。

敬次家里只有阿金婆一人。利助抱怨道:

“把胎兒扔我家田里,怎么能這么干呢?”

阿金婆立刻回了一句:

“沒有的事。好好地埋在墳地里了。”

利助問:

“啥時候埋的?”

阿金婆上下晃著腦袋,答道:

“有十來天了吧。是我拿去埋的。”

利助一聲不吭地就回來了。因為,看阿金婆的眼神就知道,她沒說謊。那一準兒就是阿常那小子扔的了。

接著他又去了阿常家,抱怨道:

“把胎兒扔我家田里,怎么能這么干呢?”

他家阿爹說道:

“阿常扔你那兒去了?渾蛋!我明明是叫他埋墳地里的嘛。”

阿姐在一旁說道:

“真是個渾蛋!我最討厭你那個弟弟了。”

阿爹說:

“阿常那小子回來后,我就叫他去你那兒了結一下吧。”

既然人家道了歉,利助也就只好回家了。到了傍晚時分,阿常來到利助那兒,可嘴里卻不干不凈的,說得很難聽。

“不就是爛貨的田嗎?我是想有你那股子爛味兒,能爛得快點,才特意扔你田里的。你還得謝我呢。”

利助反擊道:

“不要!這種肥料,我才不要呢!”

隨即又大聲地說了一句:

“他可是你弟弟哦。”

阿常懊惱地說道:

“又不是我的兒子。”

利助也不肯服輸,他挖苦道:

“以為是閨女,結果生了個小子,是不是?活該!”

阿常說:

“下一個要還是小子,還扔你那爛田里。”

利助說:

“這種肥料,我才不要呢!”

昨天才這么大吵了一架,今天一見面,阿常顯然還憋著火,于是就挑釁似的扯著嗓門亂叫。不過現在利助就想聽文平說昨晚的事,所以就沒再吭聲。

文平坐在上面一塊旱田的田埂上,晃蕩著兩條腿,臉上盡是皺紋,張開大嘴,笑道:

“怎么說呢?臉蛋子可沒掉下來(8)哦。我說,我這邊的臉蛋……”

他用右手掐著右邊的臉蛋,說道:

“飛到對面的山上去。”

說著他就用右手做了個把什么東西摔向東面山上的動作。

“這邊的臉蛋,飛到那邊的山上去。”

說著又用左手做了個把什么東西摔向東面山上的動作。

利助是從半截聽起的,所以聽了個一頭霧水,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么。想要問一下,可見阿常在一旁橫眉冷目,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也就作罷了。

當天晚上,住在文平隔壁的四郎,受到了阿穎的邀請。利助看得真真兒的。因為要去三角屋,就必得打利助家的前面經過。利助睡覺的房間,在春松的隔壁。這春松是利助家養著的一匹馬。馬棚也在屋里,利助的房間與春松的馬棚,都在土間的東側,緊挨著,中間只有一板之隔。阿爹他們則睡在土間的另一邊。利助的房間位于大道一側,春松的馬棚則位于里側。

那天晚上,利助早早地就給春松喂過了夜飼料。他將前門開了一條縫兒,天一黑,就透過杉樹枝之間空隙,聚精會神地朝外窺探,想看看今夜到底是誰去三角屋。

天黑后過了許久,應該說,夜已經很深了,利助看到,三角屋的阿穎從東往西走去了。利助的心怦怦直跳,喉嚨口像是很急地敲起了警鐘,又像是被人用筷子扎著了似的,一陣陣地疼痛。

隨后,就響起了一陣“吧唧吧唧”的腳步聲。原來是阿穎飛也似的跑回東邊去了。過了一會兒,又看到四郎飛也似的朝東邊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明白了,這事兒是按照由西往東的順序來的。其實利助在白天里就已經覺得肯定是這樣的了。因為,既然住在村西頭的文平頭一個被招了去,就應該是這樣的順序。果然不出所料。這么說來,利助應該就是第九個了。雖說從村西頭到利助家只有八戶人家,哪家都有光棍,但第三家有兄弟兩個光棍,所以他就是第九個。

第三夜也是到了很晚了,阿穎才往西邊去。利助的心怦怦跳,喉嚨口像是被扎著了一樣,疼痛難耐。

沒過多久,就響起了“吧唧吧唧”的腳步聲,阿穎飛也似的回東邊去了。又過了一會兒,村西第三家的駒吉,就飛也似的朝東邊跑去了。

利助嘟囔著: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

駒吉是他家兄弟神武中的哥哥。可見利助的猜測絲毫不差。毫無疑問,自己一定排在第九個。

然而,奇怪的是,利助等了一夜也沒見駒吉回到西邊去。

“啥時候回去的?”

利助百思不得其解,擔心了起來。他的心又開始怦怦直跳,喉嚨口也像是被什么東西扎著了。

第四個,果然是第三家的弟弟阿貞——也是飛奔而去的,也沒見他回去。

天亮后,利助算準阿貞在田里干活兒的當兒,就跑了過去。他心跳得不行,大聲說道:

“昨晚,去了吧。”

“啊,去了。”

阿貞也大聲地回答道。

“啥時候回去的?”

利助這么一問,阿貞那小子居然轉移了話題。

“那個洞洞,是在很靠下的地方。”

利助嚇了一跳,兩眼瞪得溜圓。他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下子就清楚了。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會像阿貞那樣出洋相了。利助放心了。

不料阿貞那小子又說另外一件事。

“要從一數到一千哦。”

利助沒聽明白,不過他又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隨即阿貞就加以說明了:

“就是說,阿穎來接的時候,是不能跟她一塊去的。”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下子就很清楚了。不過他來是要問阿貞啥時候回去的,結果把這事兒給忘了。可不管怎么說,利助很高興,覺得自己什么都搞明白了。

當天夜里,利助將大門開了一條縫兒,透過杉樹枝的空隙,看到阿穎朝西邊去了。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吧唧吧唧”的腳步聲,阿穎飛也似的回東邊去了。她的頭發摔亂了,衣服下擺也撩了起來,在一片塵埃中慌亂地奔跑著。這晚的風很大,盡管大門只開了很窄的一條縫兒,可還是有沙子吹進來,扎進了利助的眼里。

“啊呀!”

利助忙不迭地開始數數。很快,他就從一數到了一百。于是他就扳起了一根右手手指,隨即又很快地從一開始數。就這么著數了十回,也沒見第四家的邦平跑來。利助馬上重新開始數。剛數到一百的時候,外面響起“吧唧吧唧”的腳步聲,只見邦平跟飛也似的朝東邊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他明白了,應該數慢一點。

那天晚上,他也沒見邦平回去。

早晨,算準了邦平在田里干活兒的當兒,利助跑了去。

“喂,去了吧?”

他確認道。

“嗯嗯。”

邦平神武小聲說道:

“不行啊,不行啊。抖得厲害。完全不行啊。”

利助吃了一驚,問道:

“那么難弄嗎?”

邦平道:

“一定要大著膽子,哆哆嗦嗦的,不行啊。記住。”

利助心想:看來腰腿上要使勁,絕不能哆哆嗦嗦。隨后就問道:

“你啥時候回去的?”

邦平似乎沒當一回事兒,回答道:

“很快就回去了呀。新郎官的事兒一做完,就立刻被趕出來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點了點頭。被趕出來估計是真的,可沒見他回去啊。于是利助又問道:

“你啥時候回去的?”

“很快呀,很快就被趕出來了呀。”

說來說去就這么一句,看來只有他自個兒心里明白了。反正,是被趕出來的。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他點了點頭,就回去了。

在田里干活兒的時候利助也在想:“說是被趕出來的,可又沒見他回去,這是咋回事兒呢?”他百思不得其解。隨即,又轉念道:“反正是新郎官完事兒之后被趕出來的,也沒啥關系嘛。”他放心了。

那天晚上,利助也是看到阿穎先是往西邊去,沒過多一會兒,就響起“吧唧吧唧”的腳步聲,飛也似的回東邊去了。

利助馬上開始數數,可還沒等他數到六百,排在第六位的春永就飛也似的朝東邊跑去了。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知道,要再數快些才好。

早晨,算準了春永下地干活兒的當兒,利助就跑去詢問。看到利助過來,春永主動跑了過來,并大聲嚷嚷道:

“知道了!我知道了!”

他就是這么邊嚷嚷著邊跑過來的。利助的心怦怦直跳。

“他會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他心想,春永肯定也是一直困惑著的。

春永來到利助的身邊后,張開雙手說:

“是誰把仁作家女娃的肚子搞大的,我知道了!”

他嚷嚷道。利助大吃一驚,差點摔一跤。

“誰?是誰干的?”他追問道。

“是后屋家的阿爹。”

“啊?!”

利助又是大吃一驚。

雖說仁作家的女娃,也就是仁作的妹妹,被人搞大了肚子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兒了,可直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誰干的。都說肯定是村里的哪個光棍干的。如今知道了是后屋家的阿爹干的,想必所有的光棍都會驚得合不攏嘴的。

有個商人,三年一次,必定會從北面的山那邊過來,無論什么事都能與他商量。沒了他,想賣女兒的人家也賣不成。

三年前,要賣仁作的妹妹的時候,那商人就說:

“這女娃,恐怕連半價都賣不上呀。”

“這是啥話呢?咋會這樣呢?”

仁作家的人可生氣了。可是,檢查一下女娃的身體之后,果然發現肚子有點凸。

“就半價吧,求你了,把她帶走吧。”

仁作家懇求了半天,商人終于答應了,成了他們家的恩人。因為仁作家不比別家,他們跟商人還有藥材和鹽方面的生意。當時,仁作的妹妹死也不肯說出那男的是誰,可在商人這次來的時候,卻托他帶了個口信來。說的就是那男的的姓名,也就是后屋家的阿爹。今年,輪到春永家賣女娃,所以商人來了之后還沒去仁作家捎口信,就先住在他們家了,結果就將這個秘密當眾說了出來。雖說今天一大早,商人就去仁作家報信兒了,可由于在這三年里,神武們都被攤上了嫌疑,現在得知還是春永最早知道了真相,一個個的全都興奮不已,嚷嚷不止。

后屋家位于大路的南邊,有一條小路從大路直達到其門口。后屋家的阿爹經常在辦喪事時替人念經,村里有了糾紛,也都請他去擺平。平日里,他從不說下流話。再說,他自己也是有阿姐的,怎么會去把仁作妹妹的肚子搞大呢?所以利助聽到后,就不由得他不吃驚了。

在田里干活兒的時候,利助就心想,這事兒還得去問仁作,問了也就知道了。于是他就跑到仁作的地里去了。

“這下可好了,總算明白了。”

聽他這么一說,仁作道:

“阿爹跟商人一起去了后屋,正掰扯著呢。”

“這下可好了。”利助又重復了一遍。

仁作道:“還有人說是我干的呢。我阿爹也這么想的,還覺得家丑不可外揚,這才忍下這口氣的。”

利助心想:“好啊。這下可好了。”

事實上由于利助就住在隔壁,所以還一直擔心會不會冤枉到自己。要真被冤枉了,自己又說不明白,那可真是跳進大海都洗不清了。

現在好了,利助總算放心了。他說:

“后屋家的女娃才十來歲,要過五六年才頂得上你妹妹呢。不過,到時候肯定會讓你家阿爹做主賣掉的。”

仁作道:“嗯,就跟藏在我家的壁櫥里差不多了(9)。”

說完,仁作突然跑開了。像是田地對面,他阿爹和商人從后屋家出來了。

仁作跑過去像是跟他說了幾句話,很快又跑回來了,說道:

“說是那家伙死也不肯招供,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對不住了’。”

于是利助就附和道:

“這么說來,他家的女娃也就跟藏在你家的壁櫥里一樣了。”

那天晚上要去阿穎那兒的第七家的神武,雖說也在利助家的西邊,可位置偏南,另有近道可走,所以沒從他家門前經過。

早上,利助又跑去問了。

“喂,昨晚你去過了吧。”他確認道。

“嗯,沒多大意思。”

沒想到得到的竟是這樣的回答。

利助嘟囔道:

“哦,是這樣啊。”

他點了點頭,立刻轉身離去了。

“這種家伙說的話,鬼才當真呢!他,還有他家里的人,嘴里都沒一句實話。”他心想。

利助緊緊地攥起了拳頭。

“他名叫作太,別人卻叫他吹牛阿作,所以說,這種家伙的話,鬼才信呢!”

利助像是被人愚弄了、被人欺負了似的,心里不得安生。今晚的家伙完事兒后,明天就輪到他了。他甚至覺得不是快要輪到自己了,而是“已經輪到我了”。可是,剛才聽吹牛阿作說了那么敗興的話,心里就七上八下的,不想跟任何人說話了。

其實,自從利助開始在晚上偷窺阿穎招光棍回家起,他在家里就一句話也不說了。

利助的阿爹——也就是他哥哥,注意到利助近來不說話了,就覺得有什么不對頭。

那天,吃午飯的時候,他就問利助道:

“最近,你有什么不舒服嗎?”

“我沒什么不舒服呀。”利助聽得很清楚,可這話他只是在心里想的,并沒張口出來。他心不在焉的,以為自己已經說出來了。

午飯后,他那個東邊的鄰居仁作跟他說:

“明天就輪到你了,可要先喝幾個生雞蛋哦。”

利助沒吭聲,徑直朝雞窩跑去了。朝雞窩里一看,見有三個雞蛋,他一把將三個雞蛋全都掏了出來。他先將一個雞蛋在雞窩的屋頂上磕破了,然后仰著頭,將雞蛋液倒入口中。有一些雞蛋液從嘴邊漏了出來,他趕緊將其抹到嘴里,咽了下去。第二個雞蛋也在雞窩頂上磕破后喝了下去。第三個雞蛋原本就已經破了,他只得捧在手掌心里,避開蛋殼,一口口地嘬。

那天晚上,仁作的阿爹過來說,村里最長壽的老婆婆,也就是堅次家的阿婆快不行了。說是那阿婆傍晚時分突然臉色刷白,渾身發抖,像是馬上就要死掉了。

“那就得趕緊做棺材了。”利助的阿爹說道。

因為,這次村里辦喪事的話,輪到仁作和利助這兩家負責棺材了。村里有規矩,每逢喪事,就由兩家刨墓穴,兩家扛棺材,排著班來。

當天晚上,阿穎要招的第八位新郎官,是住在利助家西邊的鄰居“大眼”。那小子比利助年輕,才二十五歲,跟利助也最不對付。平日里,一見面他就瞪起兩個大眼珠子,“爛貨”“爛貨”地罵。

這天晚上,利助也早早給春松喂了夜飼料,天一黑,就蓋上被子睡覺了。可他一整夜都沒怎么睡著,凈聽著“大眼”和阿穎那來來回回的腳步聲了。

“哦,剛才他過去了!”

每當他從朦朧中清醒過來,都會這么想。

天一亮,他就起床了。他心里想的是:

今天輪到我了。現在只有一件事可擔心,那就是,不知道堅次家的阿婆什么時候死。因為那個阿婆一死,就得給她做棺材了。要是我午飯前到地里去干活兒,阿婆卻在中午死掉,那可就麻煩了。因為,就算我趕在下午把棺材做好了,萬一阿爹看了說“這兒還不行,得返工”,可就耽誤事兒了。做棺材這事兒,阿爹就指望著我一個人呢,這是明擺著的。雖說這棺材是跟仁作家一塊兒做的,可仁作的手腳太慢了,再怎么趕,也得花半天的工夫。而阿爹又是極有可能說“返工”的。因為,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今夜輪到我去三角屋啊。

然而,堅次家的阿婆,這天早上卻比誰起得早。昨晚她哼哼唧唧的,一副馬上要斷氣兒的模樣,可今天一大早就疊好了被褥,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了。

她家媳婦問道:

“咦?阿婆,你沒死啊?”

阿婆急忙搖了搖手,答道:

“還沒呢。還沒呢。”

說罷又快速地搖了搖頭。

“看樣子,兩三天內還死不了呢。”

聽那口氣,似乎她自己也挺失望的。

她家媳婦說道:

“要不,你就躺著吧。”

阿婆又急速地搖起手來,說道:

“跟病人似的,我才不要呢。”

隨即她又低聲說道:

“這么著吧,我來把這兒歸置歸置,什么時候有人來了,也好有地方坐啊。”

說著,她就伸出手去,將散亂在那兒的小孩子腰帶收拾到角落里去了。

利助今天要干的活兒是去田里趕麻雀。只要坐在田埂上,時不時地朝稻田里扔幾顆石子就行了。他心想,這活兒有什么要緊的,還不如早點把棺材整治好呢。可要是阿爹開口說了“下田去!”,他也就做不成棺材了。

其實他倒是拿定了主意,不管阿爹說什么今天也要把棺材做好。可是,要是為了這個跟阿爹吵起架來,又萬一被前來迎接的阿穎看到了,那可就尷尬了。

要不這樣吧,既然自己想到了這事兒,那就要讓阿爹也覺得必須在今天把棺材做好。

于是在阿爹吃早飯的時候,利助站在杉樹那兒大聲地說了一句:

“堅次的阿婆怕是不行了!”

隨后,他就馬上開始動手拼裝起棺材來了。

他心想:就不用仁作幫忙了。那家伙干起活來笨手笨腳的,只會添亂。只要自己干麻利點也就行了。

棺材框子,可以用去年曬稻捆時的木棒加工而成。只要用刨子將圓木棒刨出四棱角來就行了。木板也是現成的。

很久以前,仁作的阿爹就說過:

“這些木板,就用來做下次的棺材吧。”

現在應該都堆在仁作家西墻的屋檐下。

利助跑到仁作家,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搬運起木板來了。

仁作跑了過來,說道:

“堅次家的阿婆,身體又好了!”

利助心想:“誰知道她什么時候會死呢。”也不答話,徑自把木板搬回家去了。

用作框子的圓木棒也搬來了,可他不知道截多長才好。

“太小了,得重做!”

要是被人這么說,可就不好了。他心想,照著自己的身高,再稍稍放長一點來做,應該差不離吧。

利助將木棒豎起來,跟自己比了比高度,在比自己的腦袋高出一點的地方捏住,正要下鋸子的時候,他又想:“貓死了,不是會長出許多來的嗎?”

于是他就將手握的地方又往上移了一點,用鋸子鋸斷了。同樣長度的木棒一共鋸了四根。然后他又十分仔細地將其刨成了四棱形。在安木板的時候,他考慮到要是脫底了可就麻煩了,所以專挑厚一些的木板做棺材底。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棺材就基本上做好了。木板上還有些發黑的地方,再用刨子削一下,就大功告成了。利助是在阿爹吃過了之后才吃午飯的,他正吃的時候,阿爹看著靠在春松馬棚墻壁上的棺材,大聲說道:

“漂亮。做得真漂亮啊。”

利助怕他說出要返工的話來,也大聲地應道:

“還得再刨一下呢。”

阿爹又說道:

“好漂亮的棺材啊。簡直太漂亮了。”

隨即又有些抱怨似的說道:

“剩下的活兒,就讓東邊那家去干吧。你還是去趕麻雀吧。”

見他心情不太好,利助就放下了飯碗,趕緊跑到杉樹那兒將棺材扛到了仁作家,在其屋檐下放置好了之后,才回家來繼續吃飯。

吃過了飯,利助去雞窩那兒瞄了一眼,見今天只生了一個雞蛋。他將雞蛋掏出來,剛要下地去,阿姐也過來看雞窩了。

“怎么搞的,昨天、今天一個也沒有。”

她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這個所謂的“阿姐”,其實就是阿爹的老婆。利助的阿姐心眼很壞,她不將春松喝剩下的水潑在地上,而是故意潑在它的鬃毛上;也從不把利助當人看,經常“爛貨”“爛貨”地叫他。要利助做事的時候也不開口喊他,總是來到他身后,在他背上用力掐一把。時間一長,這就成了她要利助做事的信號。由于她生性刁鉆,所以每次都掐得利助生疼,讓利助不由得心頭火起。不過利助清楚,要是跟阿姐干架,準會被趕出家門。所以,他盡管有時會跟阿爹干架,卻從不跟阿姐干架。也就是說,他拿阿姐一點辦法也沒有。

阿姐還極不愿意跟利助說話。有時候利助有事找她,問她什么事兒她都不回答。于是利助也只好默不作聲地待著。可他一靠近阿姐,阿姐就會大叫:

“臭死了!躲遠點!”

要是她當時手里拿著搟面杖,就會用搟面杖將利助撐開。有時候,利助只想跟她說事兒,沒打算靠近她,反倒是她主動靠近利助的,可即便這樣,她也會大叫道:

“臭死了!躲遠點!”

吃過了午飯,利助就下地去了。此時太陽還老高呢,他撿了一些石子過來后,就坐在了田埂上。今天的活兒其實只要時不時地扔一顆石子就行了。可是,他“啪——”“啪——”地扔了好多顆石子,太陽也還是老高老高的。

西邊的山跟東邊的山,相距有一里(10)遠。北面的山近在眼前,山坡上有竹林的地方就是村里的墳地。南面的山則在他的背后。

他心想:“等太陽落到了西山之下,天黑了,阿穎就會來接我了。”

利助又朝梯田的田埂上“啪——”地扔了一顆石子,驚起了兩三只麻雀,朝對面的田地飛去了。

“等天一黑,只要早早地給春松喂了夜飼料,也就沒事兒了。”

然而,當天晚上,卻等了老長時間也不見阿穎來接他。他先是將大門開了一條縫,透過門縫朝外面頻頻張望,后來干脆跑到大門外,朝黑魆魆的東邊眺望了起來。有時候剛剛回屋躺下,馬上又覺得萬一阿穎就在這當兒過來,于是立刻又去躲在門板背后了,結果折騰整整一宿,直到東方發白,天邊微微發亮為止,也沒將阿穎盼來。

“難道她病了?”

利助不由得擔心了起來。這時,東邊的鄰居中似乎已經有人起床了,于是他就趕緊把門打開,自己則躺下后蓋上被子,閉上眼睛,裝睡。

阿爹來叫他起床時,他還繼續裝睡,直到太陽光都照了進來,他才決定起床。

利助今天要干的活兒跟昨天一樣,也是驅趕麻雀。下地的時候,他今天特意去三角屋那邊繞了一下。

遠遠地,他就看到了阿穎的身姿——盡管還隔著老遠,他卻一眼就認出來了。利助怕被阿穎看到自己的臉,趕緊右拐,朝自己的田地走去。

阿穎的樣子跟平日里也沒什么區別。她正站著在干什么活兒,不像是有病的樣子。

突然,利助站定了身軀。覺得后脖頸子一陣發涼,像是被涼風吹著了一般。

“難道……就獨獨跳過了我一個?”

他心底不由得泛起一陣惶恐。

“要是這樣的話,那么昨晚去的一定是仁作了吧。”他心想。

“好吧。那就問一下仁作吧。”

利助馬上跑到了仁作家的地里。

仁作正在田里割粟子。利助走近后,他也沒回頭。于是利助就一聲不吭地站在他的身旁。

過了一會兒,仁作說道:

“不知道今夜是輪到我了,還是……”

他停頓了一下。

“還是輪到你。”

聽他這口氣,他昨晚也沒去啊。那么去的是誰呢?利助反倒吃驚不小。

利助像是十分生氣地問道:

“昨晚,是誰去的?”

“昨晚可有點亂套了哦。居然是阿直去的!”

仁作似乎對此也十分震驚。那個阿直,就是直吉,他家在利助和仁作家的東邊,不過在村子的偏北邊。

“哦哦,是這樣啊。”

利助嘟囔著,重重地點了點頭。這下子他恍然大悟了。

他心想:“雖說直吉的家還在自己與仁作家的東邊,可他家的田地跟三角屋的田地是連著的。所以說,讓他先去,也是理所當然的。”

利助覺得自己的身上一下子就來勁兒了。

“今晚肯定輪到我了。”

他心里琢磨道。

“剛才仁作還說什么‘今晚是我還是你’什么的,我當然是在他前頭了!這還不明白嗎?從西往東排的嘛。”

忽然,他的心又怦怦直跳了起來,喉嚨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扎到似的,疼痛難耐。

利助又回到了自家的田里。然而,他卻越想越擔心。

“為什么偏偏輪到我的時候會打亂順序呢?”

他憂心忡忡,甚至將趕麻雀的事兒都忘了。

“今晚要是阿穎再不來,說不定我就是被跳過了。”

他還想到:“我要是被跳過了,那今晚去的一準是仁作。”

利助一會兒坐、一會兒躺地,將這事兒在心里顛來倒去地搗鼓了一整天。

“我嘴里有臭氣,死去的老媽還說我捂住了嘴,從鼻子里噴出氣兒也是臭的,那我還能咋樣呢?阿穎總不見得到現在還在乎這個吧?”

阿穎的心情,就是利助現在唯一的希望了。

當天晚上,利助卸下了一塊門板,自己則待在屋里等阿穎前來。

“阿穎要是個可靠人,就一定會來的。”

他抱定如此信念,一心等候著阿穎的到來。可是,熬過了漫漫長夜,阿穎還是沒來。

天,亮了。

“我被跳過了!”

這是明擺著的事了。

“哦,是這樣啊。”

他心想。

“因為嘴臭嘛,這又能怨誰呢?”

他立刻這么開導自己。

“有什么好窩囊呢?”

他雙腳使勁,極力支撐著自己。然而,擋不住垂頭縮肩,腳上一使勁,反倒渾身哆嗦起來了。

利助沖出屋子,一口氣跑到了地里。他一邊跑,一邊拽身邊的稻穗。稻穗上盡是露水,濕漉漉的。被他這么一拽,就帶著泥土連根拔了起來。他“砰”的一下將其甩得老遠。

“這不能怪阿穎!”

他極力讓自己這么想。

“都怪我嘴臭啊。”

跑到了自家的地頭后,利助就呆呆地站在那兒。時不時地將稻子帶著泥土連根拔起,扔得高高的。“啪啦啪啦”泥土紛紛落在他的頭發上、脖頸子上。胸口憋得難受,可他強忍著。

利助跳進田里,來回奔跑著給自個兒打氣。

早早地就鉆入稻田里的麻雀,全都“呼啦啦”地飛了起來。

不過利助也在等仁作下地。他覺得還是得跟仁作核實一下。

“昨晚去的是仁作嗎?”

要真是這樣,則自己確實被跳過了。可要是仁作也沒去,自己就還是有希望的,那么自己并沒有真的被跳過。

“昨晚去的是仁作嗎?”

這一點必須問個清楚明白。

利助朝仁作家的地里跑去。他在那兒一會兒梳弄著旱稻,一會兒嚼著稻葉,一會兒又將嚼爛的稻葉吐出來,直到仁作到來為止。

過了好長時間,才看到仁作走來了。

利助飛也似的跑了過去,確認道:

“昨晚你去了吧。”

“嗯嗯。”

仁作小聲哼哼道,腳不停步地就從利助面前經過,朝自家田地走去了。

“有什么好憋屈的?”

利助在心里喊道。

“啊哈哈——”

他放聲大笑。

“我沒戲了。”

他朝著仁作的背影喊道。可仁作這家伙依舊一聲不吭的,扛著鋤頭往前走。

“我才不想去呢!”

他又怒吼了一聲。

他心想:“那小子要是敢說些什么,我就抹他一臉泥!”

仁作一聲不吭地走著。利助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他心想:“平日里,村里的那些家伙老欺負我,只有仁作不欺負我。如今倒好,連他都覺得我被跳過是理所當然的了。”

“啊哈哈哈——”

利助大聲笑著,自己給自己打氣。

隨后,他朝自家的地頭走去了。他家的水田跟春永神武家的水田之間,有一條小溪。當他的目光落到這條小溪上時,不由得“啊啊——”地大叫一聲,站定了身軀。

小溪對岸處凹進去了一塊,像個洞似的,那兒竟長著一個從未見過的蘑菇!

“‘利口坊’!”

他跳過去,一把就將其揪在了手里。感覺很硬,跟木頭似的,捏著都硌手。

“怎么捏著跟個陀螺似的呢?”

他有些失望,抹去泥土一看,果然是個舊陀螺。他覺得氣不打一處來,“咻”的一聲將陀螺扔出老遠。

之后的一整天,利助都在稻田里四處亂跑著,精力充沛地驅趕著麻雀。

當天晚上他也將大門打開了一半,心想“萬一……”,結果阿穎那婆娘還是沒來。

第二天他下地后,算準勝莊下田干活兒的當兒,前去打探了一下。

“喂,昨晚你去了吧?”他確認道。

“呵呵。”

勝莊一副忍俊不禁模樣。

利助立刻就明白了:這小子去過了!

可轉念又想,他光是笑,還是不能確定啊。

“去了嗎?”

利助又問了一遍。

不料,利助的襠里挨了一腳。就在他身子后仰著一晃蕩的當兒,臉上又被抹了一把泥。

“渾蛋!”

他剛要發作,卻立刻就意識到自己不能發火。雖說自己也覺得十分窩囊,可他還是忍了。胸中也舒暢了一點,覺得挨了這一腳,身上反倒來勁兒了。

這會兒,勝莊已經在前面割粟子了。

“踢吧,盡管踢。”

利助嘴里這么說著,來到勝莊的身邊。他決定挨踢,也絕不還手。

可勝莊沒踢。他停下了手中的鐮刀,一聲不吭地緊盯著利助。利助將右肩用力抵在勝莊的胸口,瞪起眼珠子來,說道:

“你踢。你盡管踢!”

勝莊還是不吭聲。利助又說了一遍:

“你踢。你盡管踢!”

說著,肩膀用力頂了過去。勝莊一扭身,將利助閃到了一旁。隨即,勝莊立刻爬上了上面的梯田,揮舞著鐮刀,俯視著利助說道:

“怎么著?我去了,有錯嗎?”

利助心想:“哦,是這樣啊。”

勝莊家在仁作家的東面,緊挨著。至此,利助徹底清楚,自己是沒戲了。

這天晚上,還有第二天晚上,阿穎仍在招光棍去家里過夜,而利助則輾轉反側,備受煎熬。他覺得胸中憋屈得厲害,快要透不過氣兒來了,只好在手上腳上運勁兒,硬撐過去。下稻田里去驅趕麻雀的時候,他也在手上腳上運勁兒,沒命地奔跑。跑累了,喘不上氣了,肚子里的惡氣也就平息了幾分。當他這股子蠻勁耗盡,疲憊不堪之后,就一屁股坐在田埂上,隨即橫身躺倒。

右邊的旱田里,粟子穗低垂著;左邊的水田里,沉甸甸的稻穗也歪著“腦袋”。有時候利助就跟躲藏似的躺倒在這兩者之間。對面是連綿不斷的群山,一眼望不到邊。

“‘利口坊’就長在那山上的什么地方。”

一想到這個,他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窩囊了。

他知道“利口坊”就在山上的什么地方,可到底在哪兒,又一無所知。他以前也上過那座山,一路上也十分用心地尋找過。可是,既不知道那玩意兒長什么樣,也不知道是什么顏色的,所以根本就無從著手。即便有人找到過,也不會說出來的。

他心想:“我要是找到了,也不會告訴別人。每個找到的人也都會這么想的吧。可是,像我這樣的‘爛貨’,才是一定要找到的呀。”

利助以前也找過,可應該說,從未像今天這么覺得窩囊過。

“雖說蘑菇都出在秋天,可會不會唯獨那玩意兒出在春天呢?”他又想:“說不定出在冬天呢?說不定要等冬天下了雪,它才會長出來。”

利助之所以要尋找“利口坊”,是因為事到如今,他已經沒什么可指望的了。

“沒錯,就是要找到‘利口坊’。”

利助決定,首先重新去“利口坊”地藏菩薩那兒祈禱許愿。之前,每次在該地藏菩薩前經過時,他也會拜上一拜,并祈求地藏菩薩保佑自己能找到“利口坊”。不過今天應該誠心誠意、鄭重其事地再去拜求一次。

于是,利助便特意走到位于村西頭的“利口坊”地藏菩薩跟前,合起了雙掌。

“一定要保佑我找到‘利口坊’!拜托了!”

他雙手使勁合十求告道。

正好就在這個時候,三角屋的阿穎在村北頭的墳地里,也在死去的阿爹墳前雙手合十,向埋在地下的阿爹求告著什么。

“每天晚上我都照你說的那樣,在贖罪了,可是,那個‘爛貨’光棍,你就原諒我吧。只有那個‘爛貨’光棍,我是死也不愿的。”

說是墳墓,其實也只是稍稍堆了些土,再在那上面放些石頭,僅此而已。石頭的后面,立了個新的塔婆(11)

就在阿穎懇求“可是,那個‘爛貨’光棍,你就原諒我吧”的當兒,一只碩大的黑蝴蝶飛到了塔婆的上方。

“咦?這個時候飛來蝴蝶?”阿穎大吃一驚。

她心想:“是阿爹死后變的吧,看它飛得那么開心,許是阿爹他一定很高興。”

她自己也高興起來了。

“啊,太好了!太好了!”

她放心了,心想:“阿爹在地底下一定很高興。他一定同意了我的請求。他肯定在說‘那個“爛貨”就別管他了’。”

隨后阿穎又雙手合十,說道:

“還有,每晚贖罪過后,我都叫光棍馬上到你這兒來感謝。我想他們肯定都來了,要是有誰沒來,你就告訴我。”

說罷,又俯首一連鞠了好幾個躬。

利助向利口坊地藏菩薩祈禱許愿,叩拜完了之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堅次家的阿婆前一陣子快要死了,卻又在一夜之間好了。”

他猛然醒悟:“對啊!那阿婆后來跟沒事兒人似的,活得好好的,肯定是吃了‘利口坊’。”

想到這兒,他又覺得身上來勁了。

“那個阿婆一定是把‘利口坊’晾干后藏起來,偷偷地吃。”

利助的心開始怦怦直跳了起來。

“我要去求求她,讓她告訴我。對了。我現在會突然想到這個,就是地藏菩薩顯靈了啊。”

于是他便對著地藏菩薩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放心,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可這樣的話,豈不是又要惹麻煩了嗎?因為,要是吃了“利口坊”,自己的“爛病”好了,村里的那些討厭的家伙就會想到“他是吃‘利口坊’了吧”。他們肯定還會緊盯著我說:“告訴我!告訴我!”那時我又該怎么辦呢?我當然一口回絕,說“不知道、不知道”了。要不,也就對不住阿婆了。

對,就是這個主意。

“阿婆擔心我說出去,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一定要讓阿婆相信,我絕不會說出去的。”

拿定了主意后,利助就急匆匆地上路了。

“要在沒人的時候求她,不然的話,她是不肯說的。”

一邊走,他一邊還這么心中暗忖著。

利助朝東走去。堅次家還在三角屋的東邊,或者應該說,位于村子的東南處,離南邊的山很近。

利助走著走著就察覺到了一件事。這里位于村子的東面,明神樹林的南面,而堅次的家又離南山那么近,這么說來——“‘利口坊’就在南山上!”

利助繞到了堅次家的背后,見他家的宅地果然連著南山。

“說不定在他們家,‘利口坊’長在那兒,是代代相傳的。”

利助來到堅次家的后門口,朝里面張望了一下。發現拉門敞開著,屋子里靜悄悄的。看來家里人都下地干活兒去了。

“趕巧了!”

因為阿婆是不會下地干活兒去的。

他悄悄地從后門溜進了土間,從敞開著的拉門朝房間里看去,見阿婆蓋著被子,就躺在自己的眼前。

她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

此刻,阿婆正處在彌留之際,作最后喘息的當兒。剛才,就在家里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她第三次渾身發抖,現在抖動已經止住,正張著嘴喘氣呢。

利助當然對此一無所知。他來到阿婆的身邊,將雙手放在阿婆的胸口上,求告道:

“阿婆,‘利口坊’在哪兒,快告訴我吧。我絕不告訴別人。”

阿婆的嘴動了動,像是要說些什么。

利助兩手用力,按著阿婆的胸口,繼續求告:

“阿婆,快告訴我吧。我絕不告訴別人。”

阿婆的嘴不動了。利助大聲喊道:

“你一定要告訴我!”

阿婆一動也不動,跟石頭似的。利助用力搖晃著她,卻覺得她晃動起來也像一塊石頭。真是怪了!

他突然明白了:“啊!死了!”

他一轉身跳到了土間,出了后門,一口氣跑到了自家的地里。

“我干了蠢事了。這下可好,再也問不出來了。”

他覺得十分懊悔。

“要是早點問出來就好了。”

他為自己的愚蠢而懊悔不已。這下倒好,自己只能像沒頭的蒼蠅那樣上山去亂轉了。阿婆也許會告訴堅次家里的什么人,可那人肯定打死都不肯告訴我。

堅次家的人從田里回來后,才知道阿婆已經死掉了。

“連啥時候死的都不知道,也沒趕上給她嘴唇上抹水(12)。”

家里人這么說著,隨后又去告知了全村。

當仁作和利助扛著棺材來到堅次家的門口時,前來幫忙的阿金婆就說:

“啊呀,好長的棺材啊。我死的時候,也一定要給我來這么一口,好讓我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

說著還用手指戳戳了仁作的肩膀。仁作覺得很有趣,就回了她一句:

“行啊。只要你在又輪到我們做棺材的時候死,肯定照這個樣兒也給你來一口。”

正在土間里的堅次家阿爹聽到后,也開玩笑道:

“我死的時候,拜托也來個同樣的。”

客廳里的村民們全都笑了起來。堅次家的阿爹,其實就是堅次的侄子,還很年輕,才二十四歲。

后屋家的阿爹正在念經,阿直家的阿爹揶揄道:

“這經可真長啊。看來是上嘴唇長的人(13),念的經也長啊。”

將阿婆的遺體放入棺材時,利助將手撐在土間后門柱子上,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是想看有沒有跟“利口坊”相關的什么東西放到棺材里去。在之后的吊唁和吃喪事飯的時候,光棍們是不能登堂入室的。

有人說:“有沒有破布什么的,好塞住鼻孔和耳朵啊。”

堅次家的阿爹就四處找開了。找了一會兒沒找到,他就說:

“什么都成吧?”

說著,他就跑到屋前的小河邊,捋了一把芒草穗子下來,用手搓著跑回來,說道:

“什么都成啊。拿這玩意兒搓一搓,跟棉花也差不多嘛。”

說著,就將搓成一團的芒草穗子塞進了遺體的鼻孔里。

“那芒草可有點怪呀。”利助心想。

他立刻跑到屋前的小河邊去觀察芒草。只見那兒的芒草長得十分粗壯,幾乎將小河兩側全都覆蓋了,簡直就像是有意將河岸遮掩住。

利助心想:“說不定,‘利口坊’就長在這兒呢。”

他將手探入芒草根部,扒開莖葉仔細察看。見線一般細的白色根系像一把長針似的延伸著。

利助用手就在那兒挖了起來。

這時,恰好前去刨墓穴的人回來了。利助跟他們借了鋤頭,將芒草連根刨了起來。他用心檢查了芒草根和挖出的坑,一無所獲。

在吊唁結束回家的路上,有人說:“下次,就要吊阿金婆的唁了吧?”

大伙兒都笑了。阿金婆還跟他們一塊兒走著呢。她今年六十五歲,播種的時候摔倒了,后來又恢復了。今天就她起勁,跟做自己家事兒似的,十分用心地幫著堅次家辦喪事。

她說道:“行啊,我會有意避開收割時死的,免得招人嫌棄。”

這話,聽她聲音似乎是笑著說的,其實她噘著嘴,憋著氣呢。

住在東邊的光棍們還是每晚輪流被阿穎招去過夜。他們也都知道利助被剔除在外了,在田間地頭遇到利助時,都露出一副忍不住想笑的嘴臉。利助自己也覺得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侮辱。以前雖說也被人“爛貨”“爛貨”地罵著,不過那還是人家當面罵的,這下倒好,人家都懶得開口了。這可是個重大的區別。大家都在心里為自個兒受到阿穎的邀請而竊喜,同時也因利助被剔除在外而高興。

他心想:“就連東邊的鄰居仁作,原本那么要好,現在也覺得我被跳過是理所當然的了。瞧他現在那樣兒,像是不愿意跟我見面似的。其實我還不想看到他呢。西邊的‘大眼’更是隨口亂說,還當著我的面兒學他做新郎官時的樣子。那是因為以前為了地界的事,跟他吵過架。那會兒,仁作家的板墻侵入了我家的地界。在他家板墻下挖開一看,我家的基石在板墻里邊一尺多的地方,整整齊齊地砌著呢。這可是個鐵打的證據。他輸得啞口無言。他那會兒窘得要死,就少個地洞鉆了。我罵了他一句:‘你活該!’如今他就拿這事兒來向我報仇了。”

就在東邊的光棍們全都輪完后的第二個晚上,利助的心里又冒出了一股希望的小火苗。

他心想:“因為阿穎她討厭我,沒準兒就將我排在最后一位了。”

他將大門打開了一條縫,守了一整夜。阿穎那婆娘還是沒來。

早上,他正要下地去的時候,阿爹說道:

“粟子還不割嗎?”

于是他就帶上鐮刀出去了。他手腳疲軟,渾身乏力,所以到了地里就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時睡時醒,迷迷糊糊的,像是還在等著阿穎前來。

回家吃了午飯,就不想再下地去了。

他漫不經心地來到了春松的馬棚前,看了一眼春松,他的臉就一下子變得刷白了。原來他覺得,春松看他的眼神,居然跟村里那些光棍看他時的眼神一樣!

“好嘛,連畜生都欺負起我來了!”

他實在是憋屈得不行,一把抽出了固定柵欄用的木杠,“啪——”的一下抽在春松的肩上。

春松耷拉下耳朵,縮作了一團。

利助看準了之后,重新揚起了橫杠。“啪——”地又抽了第二下。

春松一聲不吭地后退了。

“好你個孬種!”

見春松這樣,利助越發來氣了。

他再次高高地舉起了橫杠。

春松低下頭,偏在一邊,斜著眼睛瞟向利助。

“好你個孬種!”

利助朝著春松的臉部正中就是一杠子。

春松一晃腦袋躲了過去,橫杠“咚——”的一聲打到了板壁上。

利助怒不可遏,用手掌猛地扇了春松一耳光。

春松一個趔趄,靠到了墻上。利助一把揪住了它的鬃毛,使勁將它按在板壁上蹭。這時,阿爹跑了過來,從背后摁住了他的雙手。

“渾蛋!你在干什么?”

利助的手被摁住了,還不肯罷休,又在春松的腿上踢了一腳。

“渾蛋!這又不是春松的錯!”

說著,阿爹就硬將利助拉開,將他摁坐在門框上。隨后,阿爹用洗臉用的木桶打來了水,將利助的腳塞了進去。想用冷卻他雙腳的辦法,來平息他的氣喘吁吁。接著,阿爹又將手巾濡濕了蓋在利助的頭上。

利助覺得手和腳倒是輕松了,可腦袋卻越來越沉,實在受不了。

到了晚上,一蓋上被子,他就覺得阿穎會來的,腦袋這才輕松了一些。

早上起來,吃過早飯后,阿爹對他說:

“今天你就躺著吧。”

于是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利助躺在被窩里,睜著眼睛,望著房梁。他怕動,覺得最好就這么躺著,甚至都不想起來吃午飯。

這時,拉門輕輕地被拉開,立刻又被關上了。原來是阿爹悄悄地溜了進來。他坐在利助的被窩旁,沒吭聲。

不一會兒,阿爹窺視著利助的臉,慢吞吞地開口說了起來:

“哪兒不舒服嗎?”

見他這么問,利助也不回答。

“這次,你可真夠嗆啊。”

說完,阿爹又不吭聲了。利助一側身,將臉沖向春松的馬棚那邊。

“聽說,阿穎那個婆娘,獨獨就跳過了你啊……”

利助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坐起了身來。

“原來哥哥知道這事兒啊!”

他十分害臊,低下了腦袋。

不過,他還是硬撐著說:

“沒事兒。這種事兒,我才不放在心上呢。”

“是應該這樣啊。不過,你要是為了這事兒而抓狂,可不行啊。你被人跳過了,我會給你補回來的。我會讓你做上新郎官的。”

利助聽了,心怦怦直跳,喉嚨口急急地敲響了警鐘,還疼痛難忍,跟被人用筷子扎了似的。

哥哥又鄭重其事地補了一句:

“不過,也就一個晚上哦。我會讓你做一個晚上的新郎官的。”

利助一下子愣住了。他似乎覺得阿穎正在從遠方走來,來接他回去過夜了。

他心想:“哥哥一定是去求過阿穎了。”

“阿穎會來接我嗎?”他問道。

“傻瓜!那種貨色是不行的。”

利助不由得擔心起來:“那會是誰呢?”

阿爹將嘴湊近利助的耳朵,輕聲說道:

“今夜,你睡到阿淺那兒去。就一夜哦。”

利助大失所望。他明白:阿姐是不行的!

“阿姐是不行的!”他大聲說道。

阿爹趕緊用手捂住了他的嘴,說道:

“別這么大聲!阿淺答應了。她昨晚答應了。”

“阿姐她答應了?”利助想到這兒,心就怦怦直跳,喉嚨口急急地敲響了警鐘,還生疼生疼的。

不過,他又有些不敢相信。

“平日里,我還沒靠近她呢,她就那么嫌棄我了,如今要她干這事兒——”

利助又垂下了腦袋,問道:“恐怕又要黃了吧?”

阿爹用手按住利助的腦袋,在他耳朵旁快速地說道:

“今夜,我睡到西山的燒炭小屋里去,等夜深了,估摸著阿淺睡了,你就去好了。”

利助的心,又開始怦怦直跳了。

阿爹又說道:

“不過,往后你可得好好的,可不能老像狐貍精附體似的哦。你看你,把稻子都踩倒了,還痛打了春松。春松又有什么錯呢?春松要是死了,就沒有糞肥了。稻子被你踩成這樣,天一下雨,馬上就發芽了。”

利助心想:“哦,是這樣啊。幸好天沒下雨啊。還是得早點割下來啊。”

他不由得著急起來。

阿爹說道:“下田去吧。跟沒事兒人似的干活兒去吧。下田干活兒去吧。”

說著,他就站起了身來,拉開門。出去后關門時,他又像是生氣似的說了一句:

“那可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田地哦,小心老祖宗生氣。”

隨即,就“嘩啦”一聲,關上了門。

利助站起來,心想:“哥哥說得對。我得下地干活兒去。”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阿爹從利助的房間里出來后,就走進了土間。土間靠里的左手邊,就是灶頭,灶頭旁則是后門。出了后門,就是井臺,阿淺這會兒正在那兒洗什么東西。

阿爹來到阿淺身邊,彎下腰,低聲說道:

“說好了哦,就一個晚上。”

阿淺沒吭聲。阿爹生怕阿淺事到如今又說出“我不干!”來,十分擔心。

“就按昨晚說好的哦。反正就一晚,你忍一忍嘛。”

阿淺刷完了鍋,站了起來。阿爹也跟著站起了身來。阿淺一邊甩干鍋上的水,一邊默默地走進土間。阿爹也跟了進去。阿淺將鍋掛在灶頭旁的自在鉤(14)上。阿爹在她身后說道:

“那小子要是打死了春松,可就糟了。”

阿淺又朝屋后的井臺走去,阿爹也跟了去。

“他去給春松割草,那鐮刀還是我后來去找回來的呢。他還把稻子踩成那樣。你想想,這樣下去,我們的日子怎么過呀?”

阿淺從屋后的屋檐下拿來蘿卜,切了起來。她在水桶上放了塊砧板,彎著腰切。阿爹也彎下了腰,問道:

“我說,你明白了吧?”

可阿淺依舊一聲不吭。阿爹跟搓繩子似的搓著雙手,說道:

“看看人家,都在割粟子了。我們倒好,稻子被踩倒了,要是下雨,可就要出芽了。他打春松的眼神,可不一般啊,春松要是被打死了,那可怎么辦呀。”

阿淺什么也不說。蘿卜切完后,就劃拉到笸籮里,轉身又走入了土間。阿爹也緊隨其后。

阿淺將蘿卜倒入吊在自在鉤上的鍋里后,從灶頭旁抽出一根較細的木柴,抬起左腿,將木柴在膝蓋上“咔嚓”一聲撅成兩段。

阿爹又嘮叨了起來:“我說,就一個晚上嘛。”

阿淺斜斜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將木柴塞到自在鉤下面,點上了火。濃煙頓起,阿淺噘起嘴吹著火。阿爹則在她身邊彎著腰,說道:

“他那么個‘爛貨’,求誰都……哦,要不,花些錢……”

阿淺突然怒吼道:

“煩不煩呀?說了一次,不就夠了嗎?”

隨即又說道:

“可要他還不肯好好干活兒怎么著?田里的活兒、家里的活兒,都你一個人干嗎?”

聽她這么說,阿爹也慌了,連忙說:

“這個不用擔心。那小子肯定會跟以前一樣的。你看看其他那些光棍,不都跟以前一樣,好好地干活兒的嗎?”

阿淺又開始吹火,卻也吹飛了爐灰,由于鍋上沒蓋,灰落到了鍋里。

在田里,利助仍在心里犯嘀咕:

“雖說阿姐已經答應了,可到了那會兒,難保她不反悔啊。再說哥哥,他說是今夜要去燒炭小屋過夜的,可要是阿姐不讓去,估計他也就不去了吧……所以說,今夜恐怕還是會泡湯的。”

他倒也做好了這樣的思想準備。

這時,太陽還高高地掛在西山上方。

利助遠遠地看到有一個行人。在隔著老遠的稻田中間,慢吞吞地走著——是阿爹!

“他果然去燒炭小屋了!”

利助的心怦怦直跳。他還看到阿爹的腰間,掛著那個他常用的,裝三角飯團的口袋。西山上的燒炭小屋,要比北山上的燒炭小屋遠多了。

利助躲在稻田,透過稻穗間隙,窺視著慢吞吞走著的阿爹。只見那漸漸遠去的阿爹,又慢慢地走近了。阿爹朝著利助走近。利助將身體趴了下來。隨即又抬起頭來張望著,發現阿爹確實是朝自己走來的。利助的心怦怦直跳,渾身僵硬,直挺挺地趴在地上。他聽到阿爹的腳步聲,來到他身邊的田埂處就停住了。

“就一晚上哦。聽好了,只有一晚上哦。”

頭頂上傳來阿爹的喊聲,隨即便是腳步聲。利助稍稍抬起一點腦袋,望著阿爹的背影。見他朝前走去了。朝著西山的方向走去了。利助終于松了一口氣。

目光落下時,他發現下面的稻葉上有水滴。

“下雨了嗎?”

抬頭望了望天空,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濕漉漉的。

“是我掉眼淚了嗎?”

一想到這兒,淚珠子就“噼里啪啦”地往下直掉。他覺得喉嚨里有沉重的聲音要奪口而出,怎么也忍不住。肩膀搖晃起來,渾身顫抖起來,可他依舊死死地咬緊牙關,不讓那聲音從嘴里沖出來。可聲音還是要從他的牙縫里鉆出來。利助咬緊牙關變得越來越難受。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爆發出了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聲響來,震得稻葉撲簌簌發顫。

利助注意到自己發出了吼聲。聽到這吼聲之后,他覺得身上輕松了一些。也就是說,上下聳動肩膀,大大地張開嘴巴后,身體搖晃得更厲害,也就輕松起來了。

利助站了起來。他在手上、腳上使勁兒,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將倒伏的稻子扶起來,扎成捆,一直干到太陽落山。快到家時,他看到有炊煙從屋里冒出,也看到阿姐的身影一晃而過。她似乎跟平時沒什么兩樣。

“太好了!”

他心想:“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行了。照哥哥說的去做,準沒錯。”

他渾身使勁兒,硬撐著。

當天晚上,利助忘了給春松喂夜飼料,連水都忘給它了。廚房的水槽處傳來用水的聲音后,春松便甩動腮幫子,發出低低的哼哼聲,還用力跺腳,搞出些動靜來催促利助。其實,從今天早上直到現在,利助還有阿爹、阿姐,都忘了給春松喂料、飲水。

聽到一入夜后,春松就在隔壁一邊哼哼著一邊跺著腳。利助心想:

“今夜還真跟往常有些不一樣啊。”

他還想到:

“男人生下來第一次當新郎官的夜晚,好像是跟平常不大一樣。”

他又想到:

“就連春松今晚也不肯安分。看來在這樣的夜晚,連馬都跟平時不一樣的。”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利助來到了土間。他看到飯堂里跟往常一樣,桌上已經擺好了自己的飯菜。阿姐的臉沖著里面,正在洗什么東西。一切都跟往常沒什么兩樣。

利助盡量不出聲地吃完了晚飯。他悄悄地站起身來,回自己的房間去。可在走下土間時,一不小心在門口的水桶上絆了一下。水桶倒了下來,里面的水“嘩——”的一聲全灑了出來。春松立刻在馬棚里打起轉來。

“糟糕!”

利助縮起脖子,連橫躺著的水桶都沒扶起,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春松又不安分起來了,可利助的耳朵和眼睛似乎都不怎么管用了,那聲響聽著就跟是從老遠傳來的似的。這是因為天色變晚了。

“是天色晚了才這樣的。先前一直挺管用的。”

利助身體靠著板壁蹲了下來。

然而,天一黑下來,門板上立刻響起了“咚咚”的響聲。

“來了!來接我了!”

利助猛地站起身來。他的心怦怦直跳,喉嚨口也開始火辣辣地疼痛起來了。

利助“咚——”的一聲撞到了門板上,門板“咔擦”一聲裂開,并朝外撲倒,而門外站著的,是今年六十五歲、滿臉煞白的阿金婆。

阿金婆對著利助連連擺手,很沉著地說道:

“你這是干嗎呢?別鬧,別鬧。”

利助身上的力氣一下子就全泄了。阿金婆湊近身子,緊緊地捉住利助的手,把嘴湊到他耳朵旁說道:

“你的事,我聽說了。阿穎那婆娘太不地道,獨獨把你跳過了。”

利助根本不想聽她說這話,可他的手被她緊緊地捉住了,動彈不得。

阿金婆在他耳邊繼續說道:

“可是,這事兒你不能老憋在心里啊。呃,我說,我呢,雖說這大把年紀了,倒也不是不能應付個把新郎官的。今晚,我就讓你做一回新郎官好了。有什么的呀?不用擔心。”

利助死命甩掉了阿金婆的雙手,眼看著阿金婆一個趔趄就要摔倒,他又猛地揪住了她的兩條胳膊。

他心想:“今晚這是怎么了?!”

這時,一個水盆大小的月亮,“嗖——”地從明神樹林處,從東山上,升上了天空。

“哦,是這樣啊。”

利助重重地點了點頭。他用手指著月亮,心中暗忖道:

“是十三夜啊!十三夜,大大的月亮,跟生氣似的,高高地升起在明神樹林的上面。我呢,我就收到了兩起新郎官的邀請。”

利助嘟囔道:“哦哦,是這樣啊。”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月亮升起來,將四周照得跟白天一樣亮。站在跟前的阿金婆,身上的行頭跟吊唁時一模一樣。就是說,阿金婆身上穿的衣服,跟去給那個沒告訴利助“利口坊”在哪兒就死掉的堅次家的阿婆吊唁時穿的一模一樣。腰里也緊緊地扎著黑腰帶。跟掃把似的頭發也梳攏得好好的,緊貼著她的脖頸子。

阿金婆噘起嘴說道:

“為了你這嘴臭的毛病,你娘死的時候,有多么傷心,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可要是我忍心看著你被人欺負,我死后又有什么臉去見你娘呢?”

利助“吧唧吧唧”地跺著腳,嘟囔著:

“謝謝!謝謝你!今晚……我……(雙喜臨門了!)”

他搖晃著阿金婆的胳膊,看著她的臉。這時,月光正照射在她的左臉頰上,好像她也只有左臉頰似的。利助將自己的嘴巴靠近阿金婆的嘴巴,看著她。見阿金婆既不扭過臉去,也不用手去捂住嘴巴,只是默不作聲地一任他搖晃著身體。她居然不躲閃利助的臭嘴。

利助心想:“今晚,這到底是怎么了?!”

他環視四周,見南山上的朵朵白云,蘑菇狀的白云,像是要顯示“利口坊”長在哪兒似的,朝自己飄過來了。

利助嘟囔道:“哦,是這樣啊。”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1) 譯注:“明神”是日本對神明的敬稱。

(2) 譯注:變得聰明、機靈的意思。

(3) 譯注:也稱“反步”,是日本計算土地面積的單位。具體大小在各個時代有所不同,江戶時代以3尺1寸見方為一步,明治時代則以3尺見方為一步。30步為一日畝,10日畝為一段。

(4) 譯注:指“日畝”,為一段的十分之一,約合1公畝(100平方米)。

(5) 譯注:日本第一代天皇,天照大神的后裔。傳說他從九州率軍東進,平定了大和地區,于公元前660年在大和的橿原宮登基。為日本開國之祖與天皇之起源。而在自古流傳下來的畫像上,他留著較長的頭發和胡須,給人以不整潔的印象。

(6) 譯注:原為佛教道場之一。秋分日加上前后各三天,共七天。內容以念經和上墳為主。在此僅指該時間段,與法會無關。

(7) 譯注:此指“阿爹”的老婆。

(8) 譯注:“臉蛋子掉下來”是日本諺語,表示異常好吃。相當于我國南方方言里的“好吃到眉毛都掉光了”。

(9) 譯注:表示十分牢靠的意思。

(10) 譯注:這里的“里”是日里,1日里=3.927公里。所以在閉塞的山村居民眼里,還是比較遠的。

(11) 譯注:原意為“佛塔”,此指尖頂的、形狀很像佛塔的墓標。

(12) 譯注:日本舊時有給臨終之人的嘴唇上抹水的習俗。

(13) 譯注:日本俗語中有上嘴唇長的人好色的說法。這里諷刺后屋阿爹三年前把仁作的妹妹肚子搞大。

(14) 譯注:從爐灶等上方垂下來的用以吊鍋、罐、鐵壺等的掛鉤,可自由調節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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