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楢山節考(收錄同名電影原著)
- (日)深澤七郎
- 19303字
- 2021-12-17 22:40:52
白笑
這個村子位于坡度極大的山坡上,以至于鄰居家的屋頂比自己家的房檐還低。一條湍急的小河從村中流過,嘩嘩的水流聲喧囂異常。
這條小河流到源造家門前時,仿佛已變成了瀑布,水聲蓋過了一切,連來個人都聽不到動靜。若不大聲呼喊,屋里的人根本就不知道。
源造家的院子很小,卻有一棵很大的柿子樹。這棵樹已經很老了,故而不怎么結柿子。即便結了,也是又小又澀的,即所謂的野柿子,只能讓源造家那個才三歲的女兒過家家玩。不僅如此,用這些柿子做成的柿餅串(1),也是她的美味點心。
這棵柿樹一根粗壯的樹枝在幾十年前便伸過了小河和道路,夠到三太郎家的柿子樹上。
三太郎家的柿子樹要比源造家的柿子樹大多了,高聳筆直,是正宗的蜂屋柿(2)。其魁偉的身姿,就跟巨大的松樹似的,甚至比村里的火災瞭望塔還高,以至于村里人都將三太郎叫作“柿子樹下的三太郎”。
這個村子下面很遠的地方,流淌著區分甲府盆地和峽東地區(3)的笛吹川(4),兩條高高的河堤就跟城墻似的。
源造家門前的小河和三太郎家屋后的大河,都是奔著笛吹川去的。三太郎家屋后那條大河,河面相當寬,村里的小河幾乎都注入其中。
源造家的柿子樹是指望不上豐收了,可三太郎家的柿子樹卻是有名的高產樹。
“好多呀,約莫有三千顆了吧?!?/p>
“什么呀,去年結了四千顆呢?!?/p>
三太郎覺得所謂的甲州(5)名產柿餅,其發源地就是他家的這棵柿子樹,故而十分自豪。
源造家柿子樹的那根橫枝,則成了孩子們攀爬、吊掛的游樂設施。
今年也結出了許多小柿子。
這會兒,孩子們正在水聲嘩啦啦的小河旁嬉鬧玩耍。
源造叉開兩腿坐在檐廊上,正在編織撈漁網。他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三太郎家的被果實壓彎了的柿子樹枝條。
居然結這么多,簡直叫人來氣。這些玩意兒又從早到晚地在眼前直晃蕩,不由得讓源造既眼饞又來氣。
也不僅僅是源造,村子里不論是誰,只要“結了有五六千顆了吧”地想象一下,就氣不打一處來。
“喂,聽說了嗎?三太郎家要娶兒媳婦了?!?/p>
“哦?!?/p>
由于是三太郎家的事情,所以,老婆跟他搭話,源造也只是懶洋洋地應了一聲。
“忠太郎才二十一歲哦?!?/p>
“……”
“他是個獨生子,也是個浪蕩子,三太郎肯定是想早點讓他安分下來啊。”
“……”
“忠太郎離家出走幾次了?”
“……”
“有兩三次了吧……”
“……”
“聽說新娘子二十五歲了。”
“從哪兒來的?”源造不經意地問道。
“說是河對面正助的女兒。”
“這么說,就是阿菊了?”
“是啊。”
“哼哼?!痹丛毂亲永锍鰵猓⑽⒁恍Α?/p>
三太郎家的柿子樹盡管讓人羨慕,可他的兒子卻是個冒失鬼,曾因參與打架而被打得身受重傷,還好幾次掏空父母的積蓄跑到東京、熱海浪蕩。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是個不把錢花光絕不罷手的主兒。
“早點給他娶了媳婦,也好讓他早點安生啊?!?/p>
“還能早點抱上孫子。”
“干農活也多個人手啊?!?/p>
“還能給我們做飯?!?/p>
如此這般,在早點給忠太郎娶媳婦這件事上,三太郎夫婦的意見是一致的。
娶河對面正助的女兒阿菊過門的這樁婚事,雖說雙方的家長之間已經談攏了,可作為當事人的忠太郎卻不怎么上心。
“年齡比我還大嘛……”
相親回來的路上,他這么說。可聽他這口吻,似乎也并不十分討厭,并非絕對不能接受。
“要不就娶來……”
他還像開玩笑似的說過這話。
每次聽他這么說,三太郎夫婦就認定只要再加把勁兒,兒子就會答應的。忠太郎并沒認真考慮過結婚之事,可在父母“快點成家,快點成家”的催促下,漸漸覺得“結個婚也不錯”。本來,作為忠太郎的結婚對象是有好幾個候選者的,可由于他的名聲太壞,到最后,肯嫁給他的,就只剩下比他年齡還大的阿菊了。
考慮到忠太郎家在農民中還算是有錢的,耕地也比較多,所以阿菊家對這門親事是比較積極的。再說,女兒二十五歲了,已經不能再拖了。
相親時阿菊的態度十分主動熱情,這也給忠太郎留下了好印象。只是他平時一向說話任性,看到父母極力想促成這門婚事,就跟撒嬌的孩子似的說道:
“她這么熱情,還不是因為年齡大了嘛?!?/p>
忠太郎的母親凈說阿菊的好處,極力勸說道:
“聽說阿菊是個老實本分、干活兒勤快的姑娘啊。娶個年紀輕輕的媳婦,能頂什么用?!你要是娶比你還小的媳婦,家里不就跟多了個孩子一樣了?就要阿菊這樣的才好啊。她過了門,我們不知會多輕松呢!”
南阿爾卑斯山脈(6)在天邊聳立著巨大的身姿,秋日的夕陽映照在笛吹川上,熠熠生輝。
三太郎引以為豪的那棵柿子樹沐浴在夕陽之中,枝頭已是果實累累了。三太郎日日夜夜都十分陶醉地望著笛吹川,望著自己的柿子樹。
他想著,忠太郎的新娘子以及送親的人們就要從笛吹川的對面過來了,在果實累累的柿子樹下鉆過,進入自己的家中。
說不定會嫌低垂的樹枝礙事。
那么就說一句:
“結得太多了,真是拿它沒辦法呀。”
然后幫著舉高樹枝,說:
“來,快點過去吧。”
這時要留神,不能讓樹枝擦到新娘子的發簪。
然后再說一句:
“結得太多了,真是拿它沒辦法啊?!?/p>
三太郎迫不及待地等著兒子成親之日的到來。他還聽說新娘子的嫁妝很多,多到了出人意料的程度。
“這下好了,忠太郎總算可以安定下來了,我和妻子也終于能夠輕松一點了。妻子也上年紀了嘛,人一過了五十歲,就不得勁兒了。有時候她干活兒的樣子,看著都覺得難受。忠太郎雖說在我眼里還是個小孩,可真娶了媳婦,他也會覺得不錯的吧。或許剛開始還有些不愿意,慢慢地就會喜歡上。再說了,就算忠太郎是個孩子,可新娘子方方面面都會處理好的。要讓小夫妻倆單獨睡一個房間。把后面堆房的二樓好好整修一下,做個像樣的新房。新娘子是個聰明伶俐的姑娘。今年的柿子也結了這么許多。”
雖說對于兒子的婚事,他們老夫妻倆都很高興,三太郎尤甚。
“新娘子的嫁妝過來了——”
“聽說嫁妝多得不得了啊……”
“快去看呀!”
村里的婦女們相互邀約著跑過了源造的家門口。
她們也招呼源造的妻子一起去看。由于源造家門前的水流聲很大,她們還故意扯開了嗓門高喊。但這種招呼聲聽在源造的耳朵里,卻有種指桑罵槐的言外之意。
源造的妻子鈴子一聽到召喚,立刻就沖了出去。
鈴子嫁過來的時候,嫁妝少得可憐。只用一輛兩輪拖車運來了一個箱子和一床被褥,僅此而已。直到如今,她還為當初的嫁妝之少而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甚至在聊天時一涉及嫁妝的話題,她就哭天抹淚的。因此,三太郎家兒媳婦攜帶大量嫁妝過門,自然就令她不快了。僅僅是一棵柿子樹,就已經叫人來氣了,還故意朝自己家大呼小叫的,不是有意挖苦還能是什么呢?
不一會兒,源造的妻子就回來了。她的眼中,毫不掩飾地閃爍著嫉妒的光芒。可是,除了望塵莫及,她還能說什么呢?
因此,她就在源造跟前一個勁兒地訴說起新娘子的嫁妝是如何之多來。
“兩個衣柜、一個防鼠櫥柜,還有好多被褥?!?/p>
“……”
“連插花跟茶道用具都有啊……”
“……”
鈴子也十分清楚一聲不吭的源造的感受。可到最后,她還是自暴自棄似的將自己擋在源造的眼前,大聲喊道:
“說是明晚過門的時候,要穿著寬袖禮服(7)過來呢!寬袖禮服啊!”
源造也看著妻子的眼睛。看到了妻子的眼睛后,源造就覺得心疼得不行。
一時間,夫婦倆就這么對視著。源造感受到了難以忍受的苦悶。他逃也似的將目光從妻子的臉上移開,吞吞吐吐地說道:
“不就是河對面的阿菊嗎?……要說她呀……”
他想說出一個至今一直深藏不露的秘密,可話都到了嘴邊了,還是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到了晚上,源造夫婦倆也還是悶悶不樂的。稱贊新娘子嫁妝多的鈴子,這會兒只想說幾句壞話。
“沒有放西式服裝的衣柜嘛?!?/p>
她已經換了一副好像嫁妝還遠遠不夠似的說話口氣了。
關于這個話題,源造已經煩透了。
“你就這么眼饞她嗎?!”
他怒氣沖沖地回了一句。不過他覺得自己這么說話,似乎也在跟自己斗氣似的。
恰在這時,屋門被“嘩啦”一聲拉開,慢吞吞地進來了一個男人。只見他帶著一臉忍不住想笑的表情,熟不拘禮地進屋之后,就“啪!”地在源造的肩上拍了一巴掌,說道:
“阿菊就要嫁到你近前來了,這可怎么好……”
這人是源造年輕時候的玩伴,住在鄰村。
“你胡說些什么!”源造小聲說道。
可那人的臉上卻帶著笑意。
“你知道阿菊?”源造的妻子問那來人道。
“知道呀。不過,源造應該比我更知道——何止是知道,他還嘗到了別人都不知道的滋味兒呢!”
聽了那人接下來所說的話后,源造的妻子不由得驚呆了。
“就是說,阿菊把她的童貞獻給了源造?!?/p>
源造見事情已經全都給抖出來了,反倒無所顧忌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那會兒,她還是個小姑娘,我呢,年輕的時候是個好色之徒?!?/p>
這話一說出口,源造自己也覺得是在吹噓自己年輕時風流瀟灑。
按理說,聽到了這么個秘密,源造的妻子是應該生氣才對,可她見源造那么輕描淡寫地說出來,反倒笑了。這表明她知道了丈夫那荒唐的過去后,幾乎沒什么不快。
源造的妻子笑了。
因為她覺得這畢竟是她跟源造結婚之前的事了,更為重要的是,她由此獲得了一種針對三太郎家的優越感,所以覺得很高興。
然而,盡管源造的妻子現在才知道這個秘密,可這個男人在來他們家的路上,已經跟人說過好多遍了。
聽到的人立刻就在村中傳播開了。村里人全都愛聽這種消息。因為新娘子的嫁妝太多、太好了,他們正想找碴兒發泄一下。對于村里人來說,比起時下的政府更迭,這個消息更與他們的生活息息相關。
一時間,這則消息就傳遍了全村,還被蒙在鼓里的只有三太郎一家。人們拿它當成了喝茶時的談資,有些人甚至還特意跑到別人家去加以傳播。一些孩子見大人們喜笑顏開地竊竊私語著,就覺得準是在說什么好玩的秘密,不由得也豎起耳朵來偷聽。而這些孩子中有的比較早熟,有的根本就沒聽懂,卻都覺得在說關于新娘子的話題時,似乎最后是必須加上這么一段的。于是,這事兒自然也就不脛而走了。
那時,身穿寬袖禮服之新娘服裝的阿菊,正坐在人力車上,在近親的陪同下,從笛吹川的對面,朝著大柿子樹而急匆匆地趕來呢。
阿菊坐在車上,身體微微搖晃著。她根本不知道那事兒已經家喻戶曉了。當時只有阿菊一人坐在車上,親戚們穿著印有族徽的禮服,全都神態莊嚴地圍在人力車的四周。離開了從小長大的家,她自然覺得有些落寞,可她原先是因嫁不出去而在人前抬不起頭來,現在好了,再也不用為此擔心了。其實,親戚們在她二十歲的時候就開始為她擔心,已經擔心了整整六年。一想到親戚們再也不用為自己擔心了,那種離別娘家的傷感就與發自內心的喜悅融為一體,令她不由得潸然淚下。這并非發自內心深處的哭泣,而是因感傷而落淚。在渡過笛吹川上的橋時,阿菊回頭望了望自己的家,發現自己家的房子已離得很遠,只能看見一個小點。
由于是人力車,走得跟步行一樣慢,所以光是過橋就花了不少時間。過了橋,阿菊放眼朝前方望去,只見前方地勢較高處聳立著一棵柿子樹,那是三太郎家的柿子樹,仿佛正在告訴她“就是這里哦”??墒?,就在她看到這棵柿子樹的同時——以前在家里時也總是這樣——看到那棵柿子樹就必定會想起源造來。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兒了。當時的阿菊還只有十六歲,什么都不懂,被源造拖進堆房里奪去了童貞,事后回想起來就覺得懊悔、恐懼和羞恥。那會兒,她也看到了柿子樹,并且覺得住在柿子樹旁的源造是個可怕的山里男人。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種感覺也就漸漸地淡薄了,尤其是后來成了嫁不出去的剩女,過上了心里沒著沒落的生活之后,她就多少有些自暴自棄,也就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身體了。在這種時候,即便想起了源造,她也不怎么覺得可怕了。當然,剛開始談這次的親事時,得知自己要嫁的那家有棵大柿子樹,她也因源造的家就在旁邊而不怎么愿意??杉懿蛔「改敢粋€勁兒地催逼,自己也覺得機不可失,過了這個村,還不知到哪兒才會有下一個店呢?再說,料想源造也不會將那事兒隨便地說出去。更何況這種事兒,就算有人知道,也拿不出證據,自己只要一口咬定是“胡說八道”“莫名其妙”就是了。作為結婚對象的忠太郎不是個聰明人,只要巧妙地解釋一下就能糊弄過去;而作為公婆的三太郎夫婦又是那樣的老好人,就更不在話下了。就說那個源造,聽說現在也有了孩子了,從那會兒的模樣來看,也像是個機靈角色,不大可能自找麻煩將那事兒泄露出去。說不定,以后遇上點什么事兒,自己還能找他商量商量呢。因為不管怎么說,比起那個年紀沒自己大,還好逸惡勞的忠太郎,反倒是源造更靠譜一些。
婚前就發生過男女關系的人現在多了去了,也沒見鬧出什么事兒來呀,所以說這種事兒是用不著放在心上的?;蛟S應該說,自己還是嫁到那里去比較踏實呢。——阿菊人坐在人力車上,心里卻如此盤算著,她覺得自己居然是個膽子特大、臉皮特厚的女人。
“這種想法,多么厚顏無恥啊!”她在心里對自己如此說道。
隨即,她就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身上。腳邊,放著一雙穿有漂亮的趾夾帶的厚底草鞋,草鞋旁堆著的則是足以令人瞠目的芍藥花紋的金紗寬袖禮服。呆呆地望著這些,她就產生了一種自己似乎是個高貴之人的感覺。譬如說,是個古代大名(8)的公主。這么一想,她也就不再覺得自己是個厚顏無恥的女人了??粗@套美麗華貴的寬袖禮服,她就覺得無論遇到怎樣的艱難險阻,自己也一定能闖過去。不用說,僅這套寬袖禮服,就是那些村里人從未見識過的,更何況還有那么多的嫁妝呢。茶道的用具也好,插花用的筒子也罷,不全都是村里人買不起的高檔貨嗎?準備了這么多的嫁妝,想必男方定會大吃一驚的。就說那套茶道用具好了,市面上也有比這套稍稍便宜些的,即便帶一套便宜些的過去,也是村里哪家都沒有的了。隨后,阿菊又望了望簇擁在人力車周圍的親戚們的臉。一個個都穿著考究,氣度不凡。她頓覺底氣十足,心想自己又何必杞人憂天,為那種無聊的小事兒而擔心呢?再說,忠太郎以前不也去外面的什么地方浪蕩過嗎?現在畢竟是男女同權的時代,要是真被他知道了,就頂他一句:
“有什么好大驚小怪的?你不是也放蕩過的嗎?”
這時,人力車停了。阿菊回過神來一看,發現自己已經來到柿子樹前了。隨即,新娘子就像是被人架著似的,靜悄悄地朝里屋走去。里屋的壁龕前,并排擺放著兩個特別大的蒲團。阿菊在其中的一個蒲團上坐了下來,擺出了一副公主架勢。
當天晚上,婚禮結束后,新郎新娘就入了位于堆房二樓的洞房。
第二天晚上,要請村里人來喝喜酒,并展示新娘子的風采。收到邀請的是每戶的代表,還有平時跟三太郎父子特別親近的人。這些人全都上年紀了,所以關于那則傳聞全都佯裝不知,一個個的在席間都顯得那么老成持重。
三太郎志得意滿,滿臉的喜氣。
客人座位的后面,新娘子的嫁妝擺了一長溜。
正面的移門全都開著,柿子樹上掛滿了通紅的果實,將樹枝都壓彎了。紅色的柿子比綠色的樹葉還多,數都數不過來,這種絢爛之極的盛況,簡直就跟畫中的景象一般。
緊張的氛圍之中,三太郎帶領著新郎新娘出來給客人們道謝。
客人們全都目不轉睛地盯著新娘子猛看,仿佛要在她臉上看出個洞來似的。與此同時,他們的腦海里還浮起了源造的臉。
源造也受邀來了。他是離得最近的鄰居,怎么可能不來呢?落座之后,席間的這種緊張氛圍反倒令他鎮靜了下來。
不一會兒,酒端了上來。
三太郎、忠太郎和阿菊三人開始一個個地給客人斟酒。
三太郎尤其熱情。
“來,請盡情地喝吧。這可是忠太郎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喜酒嘛……”
三太郎已經帶著幾分醉意了,他也想讓客人們一醉方休。
開始行酒后,席上的氣氛也隨之發生了改變。剛才那種沉悶、滯重的氛圍一掃而空,客人們臉上的表情歡快起來,連他們的身體都似乎變輕了。
依舊假裝“老成持重”的就剩下源造一人了。三太郎也好,忠太郎也罷,都已經給他敬過好幾次酒了,可他就是活潑不起來。
這時,席上開始傳杯唱歌。源造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回去了。于是他連擺在面前的美味佳肴都沒怎么吃,就瞅了個空子,退到了放木屐的地方。
但是,他立刻就被三太郎發現了。
此時的三太郎已經醉得不輕了。他攥著源造的手,硬是把他拽到了新娘子的跟前。
“喂,阿菊,這位就是住在我們家前面的源造叔,是我們家最近的鄰居。所以,你要特別加以關照哦。”
三太郎無心說出的這句話,卻讓聽到的客人們大吃了一驚。由于三太郎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場面就顯得尤為滑稽可笑。
這出可憐又可悲的滑稽戲還在繼續。
“阿菊,快給源造叔斟酒啊?!?/p>
阿菊默不作聲地給源造斟了酒。
客人中有一個叫作阿留的,平日里跟三太郎特別親近。這人有個愛鉆牛角尖的壞脾氣,并且什么話都藏不住。
阿留以為三太郎剛才的那句話是在什么都已心知肚明之后說出來的,故而覺得在這種場合,自己不能袖手旁觀。
他沖到源造跟前,跟教訓人似的說道:
“喂,源造,可別太近乎了喲。”
這也是一句由于擔心而說出的,充滿誠意的話。
可別的客人聽著就不受用了。大家都清楚,阿留一喝醉,就會與人糾纏不清,誰知道他還會說出什么話來,都不禁為他捏一把汗。
“這種沒意思的話,你說它干嗎?!”
有人沖他怒吼了一聲。
可阿留依舊將手搭在源造的肩上,使勁兒摁著他說道:
“這可不是什么沒意思的話哦。你看看三太郎,話說得多么的寬宏大量,你該感謝他的這份心意才對啊。三太郎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你說是不是?那話背后的意思,你是聽得懂的吧?”
阿留每說一句,就用力按一下源造的后背。酒勁上來后,他就啰唆個沒完。最后,他用手摁著源造的腦袋,嗓門也拔得老高了。
隨后,阿留又走近三太郎,像是要對他說什么話。三太郎聽到了他們倆說的話,卻一點也沒聽出味兒來,所以根本沒在意。
這時,客人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兒,覺得不能放任不管了。
“渾蛋!”
不知誰怒罵了一聲。這些客人原本也是酒一下肚就粗話連篇的主兒??杉幢氵@樣,阿留似乎還不肯罷休,他又對源造怒吼道:“趕緊謝謝人家!”
客人們見喝不住阿留,就不免焦躁了起來。有人朝他扔筷子,有人朝他扔酒杯。
遭到猛烈攻擊之后,阿留覺得非常遺憾:竟然沒人懂自己的一片好心。
他十分懊惱地朝大伙兒喊道:
“你們都是些薄情寡義的家伙!”
粗啞的嗓音里透著憤憤不平的恨意。
“粗話連篇”的客人們,這會兒已升級為“火冒三丈”了,故而阿留這一嗓子話音剛落,他們就立刻撲了上去。
只要一個人先動了手,其他人就也都憋不住了。
剎那間,阿留就遭到了眾人的拳打腳踢,就跟一個玩具似的,在他們中間滾來滾去,很快就失去了知覺。
等他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只知道自己正被什么人摟著走路。自己的腳步飄飄忽忽的,就像是在水里走路,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
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最后,他只好緊緊地揪住摟著自己的那個人。
一會兒過后,他聽到了流水聲,摟著他的人讓他坐了下來。
“渾蛋!”
說著,阿留依舊摟著那人的肩膀。他不僅腦袋和腰部被人踢得疼痛難忍,心里也憋屈得不行。
阿留用力摟著那人的肩膀,翻來覆去地說:
“新娘子早就被源造搞過了,怎么還能讓他們倆親近呢?”
然而,他不知道,此刻被他摟著的不是別人,正是新郎官忠太郎!
忠太郎的臉一下子就變青了。他立刻陷入了沉思:要照這么說,白天聽到的那些話也是真的!
那是鄰居家的孩子在路上聊新娘子時所說的話。
“寬袖禮服真好看呀!”
“聽說新娘子被源造搞過了?!?/p>
忠太郎當時有些心不在焉,只覺得這話有些怪怪的,可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很快就忘了。
現在聽阿留這么翻來覆去地嘮叨,他這才明白,原來這事兒連村里的小孩子都知道了!
忠太郎臉色鐵青地站著,一動也不動。
阿留則還在痛苦地呻吟著。
第二天,從一大清早起雨就下得很大。
然而,三太郎家還是派人冒雨出去招呼一些比較近的親戚前來會面。
也不光是三太郎家的親戚,新娘子家的一些近親,也派人去叫了。這是因為,忠太郎提出要解除婚姻。至于原因,忠太郎不肯跟父母說。他聲稱,等自己家的親戚和新娘家親戚都到齊了,他自然會公布要求離婚的理由,并得到兩家親戚的認可的。
等到兩家的親戚都會聚三太郎家,已是快入夜的時分了。
雨,還在下著,且越下越大。
兩家的親戚臉色陰沉地面對面坐著,每人面前都放著一只茶碗,但這些茶碗仿佛都是擺設,因為沒人將其端起來喝一口茶??蛷d里寂靜無聲,就跟守靈似的。這些人也就是前天晚上來參加婚宴的那批人。他們現在只想知道離婚的理由,別的一概不想。
“我希望各位一起來聽一下我的理由,所以到目前為止,我連父母都沒告訴過?!?/p>
忠太郎斜睨著親戚們如此說道。他用的是綿里藏針故作莊重的演說腔。
他端端正正地跪坐著,繼續說道:
“下面,就請允許我說說要求解除婚姻的理由。”
說到這兒他又稍稍停頓了一下??腿藗冾D時繃緊了臉部的肌肉。
三太郎也抬起了頭來。
忠太郎重新站起身來,隨即用手指著阿菊,平靜地說道:
“那是因為——新娘竟然并非處女。”
這句話說完之后,他馬上就想重復一遍。只不過剛才用的是他從一大早就開始琢磨的演說腔,而下面則是脫口而出的慣常口吻。
于是,他聲嘶力竭地說道:
“就是說,新娘子不是處女!”
突然,三太郎“哦”地低聲吼叫著站起身來,馬上又坐到了忠太郎與新娘子之間。
三太郎緊盯著兒子的臉,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因為這個離婚理由,對于他來說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作為一個父親,他原本以為新娘子是個無法實行性行為的女人。由于兒子一大早就嚷嚷著“離婚!離婚!”的,他滿以為新娘子跟傳說中的小野小町(9)似的是個性無能者,心想兒子要求離婚倒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哪料想兒子居然提出了一個與之正相反的理由。這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以至于他一時說不出話來了。雖說村里人確實將處女當作新娘子的必要條件來考慮,不過他從忠太郎略顯狼狽的樣子中,反倒看到了一線希望,那就是,只要放棄了這一條件,不就能圓滿解決離婚問題了嗎?
沒等三太郎開出口來,新娘一方的親戚中就有人怒吼了起來:
“你胡說些什么!你有證據嗎?!”
對于新娘一方的親戚們來說,忠太郎如此出言不遜,簡直就是在故意找碴兒。故而現在已經不是什么商量,明擺著就是吵架了。
忠太郎也暴跳如雷,已經沒法跟人辯論了。他原本就是個看到別人打架都會上去橫插一杠的主兒,所以覺得現在也只能靠拳頭來解決問題了。
“渾蛋!”
他捏緊拳頭朝新娘的親戚一方猛撲過去。三太郎臉色刷白地撲向了忠太郎。隨即他就扭住兒子的胳膊將他摁住。
“忠太郎!忠太郎!”
除了喊兒子的名字,他什么都說不出來。他一邊說一邊死命摁住忠太郎,不讓他發飆。此時的三太郎,眉毛跟惡鬼頭上的角似的倒豎著,牙根咬得嘎嘣響,臉上努出了一道道又深又粗的皺紋。忠太郎一方的親戚見此情形,也都趕緊過來給三太郎幫忙,他們好說歹說,總算把忠太郎拖進了外間。三太郎將與里屋分隔開的門關緊后,懇求兒子道:
“忍著點……忠太郎,是我不好,我不知道這事兒。你要發火就沖我來好了。”
他急于穩住兒子,說話都帶上哭腔了。
見父親這么說,忠太郎倒也不好發作了。
“爸,這事兒不怪你。”
忠太郎嘴上這么說,可心里還是憋得慌。
“我成了全村的笑話。連孩子們都知道這事兒?!?/p>
三太郎也覺得兒子受委屈了。但他仍覺得不能為了這事兒就把婚事搞砸了,還想著極力挽回。這時,里屋中的阿菊也被自己的親戚們團團圍住了。
“那事兒是真的嗎?”其中一人問道。
由于這些親戚都住在附近的村子里,沒一個是本村的,都沒聽說過那則傳聞,因此,他們也都在等待著阿菊的回答。
阿菊只是一個勁兒地哭,并不回答。她連看都不敢看親戚們的臉。她的內心充滿了對源造的怨恨:就是那個家伙說出去的。太可恨了!
“喂,阿菊,那是真的嗎?”
親戚們還全都豎起耳朵等著。
阿菊心想,已經鬧成這樣了,哪能再說出真相呢?
“是的,是真的?!薄@句話,她說不出來。即便她想這么說,也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她拿定了主意:倘若不得不說的話,也要撐到最后才說。在此之前,能抵賴的話就堅決抵賴。
“沒有的事!怎么會有這種事呢?”阿菊一邊哭一邊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如此重大的場合,撒了這么一個彌天大謊,會導致怎樣的結果呢?強烈的不安促使她繼續哭了起來。
新娘一方的親戚們聽到阿菊的回答后,立刻就炸了鍋。
“欺人太甚!”一人說道。
“真是太過分了!居然說新娘子是個殘次品!”
他們嚷嚷著,“嘩啦”一聲拉開了通往外間的移門。于是,兩家的親戚就以門檻為界,對峙了起來。
阿菊的父親怒視著忠太郎,像訓小孩子似的說道:
“豈有此理!怎么能無中生有地冤枉人呢?”
停頓了一下之后,他又轉向三太郎,憤憤不平地說道:
“說出這么傷人的話來……叫阿菊以后怎么做人??!”
說完,就用充滿怨恨的眼神,緊盯著三太郎的臉。
三太郎被人如此埋怨,心里卻很高興。他搖晃著忠太郎的肩膀,說道:
“聽見沒有?沒有的事兒?。]有的事兒嘛!村里的那些家伙是在作弄你呢。新娘子的嫁妝太多,他們眼紅了?!?/p>
三太郎樂得都想蹦起來了。
忠太郎相信村里人所說的話,他知道人家并沒有瞎說,可現在聽說沒這回事兒,倒也覺得自己的面子保住了??傊?,他看了看新娘家親戚的臉,又看了看自家親戚的臉,已經不想再像剛才那樣發飆了。他的這一神色,沒有逃過三太郎的眼睛。三太郎滿心喜悅地給新娘一方的客人們賠罪:
“真是冒犯大家了。都是村里的那些家伙太可惡。他們是出于嫉妒,才會這么胡說八道的,結果惹惱了忠太郎。我真是不知道該怎樣向大家道歉才好啊。”
這么說了之后,他仍覺得對不起大家。緊接著他又湊近阿菊的父親說道:
“村里小心眼兒的家伙可多了。就連我們家的柿子結得多,也會招他們眼紅。”
說著,他就將目光投向了柿子樹。阿菊的父親也隨著他朝柿子樹望去。兩位老人就跟第一次看到似的,凝望著被累累果實壓彎了的粗壯樹枝。
第二天早晨,三太郎起得比平時早。起床后,他就開始打掃院子。這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課。他邊打掃邊朝堆房二樓的窗戶望去。想到忠太郎和阿菊兩人正在那個房間里睡著,他就放心了??梢幌氲健八麄儌z昨晚睡得和美嗎?”,就不免又擔心了起來。畢竟剛鬧過那么大一場風波嘛。
“不管怎么說,那個傳聞只是個惡作劇,總算還好啊。要是真的,會怎樣呢?忠太郎是個任性的家伙,肯定不會輕易罷休的。他還是不懂事的愣頭青嘛。要是我的話,就算是真的,也不會鬧離婚。忠太郎真是個孩子啊。居然發那么大的火,唉,幸好不是真的。村里的那幫家伙也真是可惡?!?/p>
想到這兒,他甚至覺得昨天兒子那么大動肝火,簡直有些可笑。現在雖說放心了,可在沒看到小夫妻嬉笑打趣的樣子之前,還是沒法真正放心的。
這時廚房里有了動靜,像是妻子起來了。不一會兒,阿菊也起來了。
“早上好!”
阿菊打招呼時的聲音,還是頗有朝氣的。三太郎心想,總算還好啊。他覺得被人如此造謠的阿菊,也實在是非??蓱z,所以想安慰她幾句。
“阿菊,你真是受委屈了。剛嫁過來就受了這么個窩囊氣……忠太郎昨夜心情還好吧?!?/p>
不料阿菊卻平靜且大聲地回答道:“不,不好啊。”
三太郎心想,那小子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可他見阿菊似乎并不怎么在乎,他也就轉念道:“隨他去吧。”
對于這件事兒,三太郎比阿菊更為上心。不過他想到或許過上兩三天,兒子就會安穩下來,就像是也讓阿菊放心似的對她說道:
“他就是個任性的家伙,兩三天過后,肯定消停的。”
其實,他這么說也是為了讓自己放心。
忠太郎起床時,已經是十一點左右了。他起來后,一直陰沉著臉。洗過臉后,忠太郎就躺倒在檐廊上,閉上了眼睛。他對于那則傳聞依舊深信不疑,現在回想起來,仍覺得很多事情都能對得上號。首先是源造似乎在有意回避自己。忠太郎跟源造原本就是每天都要見面的,可當大家都知道忠太郎要娶阿菊后,源造就拘謹起來了?,F在想起來,忠太郎就覺得有些惡心。他心想,源造那小子面上拘謹,心里恐怕是在偷著樂呢吧。招待村里人喝喜酒的那天晚上,源造的表現也很反常。他沒怎么喝酒,只是做做樣子而已,又是最早要回去的,顯然就是不愿意跟我打照面。這不就是鐵證嗎?還有,村里的那些家伙,不也都用嘲弄的眼神看著我嗎?
事到如今,忠太郎覺得任何一件小事上都有那則傳聞的影子。他盡管還閉著眼睛,可肝火已經躥得老高了,心想要不要跳起身來再大鬧一場?可那樣的話,老爸肯定又會驚慌失措、手忙腳亂的。這讓他覺得很麻煩,于是就作罷了。
忠太郎連午飯都沒吃。母親招呼他好多次,他也沒心思去吃??纯茨赣H這副樣子,他心想,他們老夫妻還真是般配,婚姻還真是圓滿啊。忠太郎非常喜歡自己的父親、母親,他覺得父母都是這么好的人,簡直就是天地之造化。
忠太郎悶悶不樂地一直待到了傍晚。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他到底還是覺得餓了。也難怪,從上午到這會兒,除了喝過幾口水,他還沒吃過任何東西呢。
晚飯準備好后,父親三太郎就拉著忠太郎坐下。忠太郎這會兒也正想要吃飯,可被父親這么一勸,他還是擺出一副極不情愿的樣子,慢吞吞地吃了起來。他們家的餐桌很大,父親跟忠太郎并排坐著。今天,三太郎十分難得地將一個肚大口小的小酒壺放到了忠太郎的面前,說道:
“忠太郎,你已經是個娶了媳婦的人了,每天晚上也得喝上兩盅啊……我也陪你喝兩盅……阿菊,以后每天晚上都要準備一點酒菜啊。我們家,以前是不怎么喝酒的,以后,多少要喝一點的……喝點酒嘛,也費不了幾個錢?!?/p>
忠太郎見父親給自己斟酒,心里不禁高興了起來。父親說“得喝兩盅”,在他聽來,就是“一定得喝兩盅”的意思,尤其“每天晚上”這四個字,更令他心動。一想到原來娶了媳婦自己就被當作正兒八經的大人看待了,每天晚上還一定得喝兩盅,忠太郎就不免有些飄飄然。盡管這會兒酒還沒下肚,卻已經覺得酒有些上頭了。幾杯酒下肚之后,他又想,要是這樣的話,傳聞的事兒,我也就忍了吧。
第二天早晨,三太郎起床后,也是一邊打掃院子一邊焦急地等待著阿菊起床。
沒過多久,阿菊就起床了。兒媳婦跟他一打招呼,三太郎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我說,你們干了那活兒了嗎?”
阿菊不知所措地低下了頭。見此情形,三太郎就用像是在訓斥似的口吻說道:
“怎么著,還沒干嗎?”
“不,不是的……”阿菊回答道。
“哦,原來干過了。那就沒什么好擔心的了?!薄尚闹邪碘庵?,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是昨晚干的嗎?”
簡直有點刨根問底的味道了。
阿菊認真地回答道:“是在成親的那天晚上……”
三太郎想問的其實不是成親那天晚上,而是兒子大吵大鬧之后的事情。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昨晚怎么樣?”他直截了當地問道。
阿菊像是十分為難地說了句:“昨晚也……”就把頭扭一邊去了。
三太郎仍不依不饒地問道:“昨晚也干了,是不是?”
“是的?!?/p>
說完,阿菊就逃也似的跑開了。
三太郎心想:“好了。這下可就好了!”
他立刻跑到正在廚房里忙乎的妻子身邊,興沖沖地在她耳邊說道:
“昨晚,他們倆睡一塊了。”
妻子的臉上也露出了喜色。三太郎突然覺得自己夫妻倆真是上年紀了,仿佛已經遠離人世,居然連問這種事兒都不覺得滑稽可笑了。而他看著妻子喜滋滋的臉蛋,又覺得妻子像是在夸獎自己。
就在這時,阿菊走進了廚房。她跟婆婆打了招呼后,婆婆就代替寒暄,用下命令似的口氣說道:
“可得早點生個大胖孫子哦!”
三太郎也在一旁幫腔道:
“正是這話。這是女人的本分嘛……”
阿菊聽了,倒也沒顯出一點不悅的神色。
一連幾天就這么過去了。忠太郎凈在玩,一點活兒也不干,似乎變得比結婚前更懶了。每天晚上跟父親一起喝酒的時候精神頭最足,酒幾乎都是他一個人喝的。漸漸地他就不滿足于小酌怡情,而是非要一醉方休了。他還經常不待在家里,流連于外面的彈珠店(10)等地方??吹剿@種樣子后,三太郎夫婦和阿菊心里都很清楚:忠太郎仍對那則傳聞耿耿于懷呢。
這天的早晨,十分寒冷。柿子樹高處的枝條上還有許多果實沒摘,卻已經降了霜。柿子經霜一打,就會發蔫、變軟,但今年實在是太忙了,高處樹枝上的柿子還沒顧得上采摘。三太郎對那些柿子原本也不作什么打算了,留著自家人吃吃也挺不錯,不過仍覺得還是早點采摘下來為好。
這一天,忠太郎領頭,帶著村里的一幫年輕人在氏族神的神社內搭建舞臺,連午飯都沒回家來吃。因為當天夜里要在那兒舉辦“農村慰安演藝會”。其實,所謂的演藝會,就是村里的年輕人表演一些自己編排的歌舞罷了。與其說是想通過歌舞表演來慰問村民,倒不如說是那幫年輕人想借此來慰問一下自己。
總之,上臺表演的人大家都認識,村里人也很樂意看。舞臺搭好后,通過擴音器播放的流行歌曲就響徹了全村。村民們在此樂聲的催促下,早早地吃了晚飯,就出門了。太陽剛要落山的時候,舞臺前就已經聚集了不少觀眾,一些上了年紀的村民還帶了席子或蒲團來。天將要黑的時候,神社內就已經人滿為患了。由于不斷地有鄰村的人趕來,所以到后來竟然擁擠到無立錐之地的程度。就在播放唱片而大幕尚未拉開的當兒,阿菊也跟她婆婆一起來了。原來是三太郎說兒子這么賣力地準備演藝會,讓她們一定要去看,催趕著她們出來,而他自己則一個人留在家里看門。
漸漸地,站在舞臺前面盼望著大幕快點拉開的人們就開始聒噪了起來。阿菊她們也有點等得不耐煩了。不一會兒,前面人群晃動起來,形成劇烈的人潮并迅速擴展開來,令人站立不穩。像是有人要分開眾人橫穿人潮而過似的。人群再次劇烈晃動起來時,阿菊緊緊地抓住婆婆的手,使勁兒站定腳跟,這才沒有被人推倒?!笆裁慈诉@么野蠻呢?”她心中極為不快。原來是一伙喝醉了酒的年輕人?!鞍パ?,是一群醉鬼啊!”觀眾們目送他們離去,不免連連搖頭。阿菊發現忠太郎也在那里面,而且醉得特別厲害。不過她沒跟婆婆說。
又過了一會兒,大幕拉開了,節目一個接著一個地表演著。都是些以電影主題歌為伴奏,并表演類似場景的舞蹈。每當更換節目,觀眾們都會議論出場的人是誰。
不一會兒,聽到有人嚷嚷道:
“忠太郎!是忠太郎!”
“啊哈哈哈……”
阿菊便定睛看去,果然是忠太郎出現在舞臺上。不過,他的打扮十分古怪,遠遠望去,即便知道他就是忠太郎,看著也不太像。也不知他是在哪兒化了裝來的。只見他就跟小學一年級學生似的穿著一件很短的條紋上衣,臉上涂滿了白粉,兩個腮幫子上像太陽旗似的畫了兩塊紅斑。肩上挎著一個小孩子用的包包,手里拿著一根文明棍。忠太郎上臺后,音樂沒有響起來??梢姰斕觳]有他的節目,他是心血來潮,突然登臺的。忠太郎沖到舞臺中央的麥克風前,自顧自唱了起來:
“我是你心中的丈夫的話,你就是嬌美如花的妻子。”
他一邊唱一邊還揮舞著文明棍。由于事先沒經過排練,所有的動作都只是即興發揮,所以根本算不上歌舞節目。再加上他已經酩酊大醉,身子歪歪扭扭地直打晃。不一會兒,他就躺倒在舞臺中央了,但他依舊揮舞著文明棍,似乎還想表演舞蹈。盡管忠太郎比自己的年齡小,可他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因此,阿菊看到了他的這副模樣,還是驚得目瞪口呆。
忠太郎的母親見兒子出現在舞臺上,起初還以為他會表演什么精彩的節目,現在也大失所望,她十分遺憾地對阿菊說道:
“他喝醉了,不行了。”
誰知就在這時,忠太郎一骨碌爬了起來,對著麥克風開始演講了。
“諸位,鄙人已于前些日子成婚,現將其情形編為歌舞,敬請觀看。”
說著,他就用“浪花節”的腔調說唱了起來:
“老婆討好老公,老公滿足老婆。”
與此同時,他還加上了腰胯前后擺動的身段。臺下的觀眾哄然大笑。因為誰都看得出,他這動作分明是在模仿男女性交。聽到觀眾的笑聲后,忠太郎也就越發起勁,腰胯擺動的幅度也更大了。還不光是腰胯擺動,他不停地往前挪步。見此情形,觀眾更是樂不可支,笑了個前仰后合。然而,由于忠太郎為了扮瞎子相,是一直閉著眼睛的,他這么不停地往前挪步,眼見著遲早會摔下臺來。很快,人群中就爆發出了“危險!”“快停下!”的叫喊聲。隨即,從后臺沖出來五六個人,攔腰抱住了忠太郎。
“忠太郎,別犯傻了……會摔下去的?!?/p>
聽到有人這么說,忠太郎更是朝著臺下的觀眾大叫道:
“是啊,我就是傻瓜!反正我已經是傻瓜了,那就做得像一個傻瓜吧!……”
此刻的臺上已是一片混亂。臺下的觀眾大聲嬉笑著,全都覺得十分有趣,只有阿菊臊得不行,她趕緊拽著婆婆的手一起出來了。
阿菊和婆婆回家后,三太郎就前去接忠太郎回家,可到了演藝場后卻怎么也找不著他。他們三人都覺得忠太郎很快就會回來,便在家里等著,一直等到了很晚。從神社方向傳來的播放唱片的音樂聲,到了夜里兩點鐘左右才停歇。想必那里歌舞節目不斷,一直持續到那會兒才結束吧。等到唱片聲停止,觀眾全都回去的時候,村里的一個年輕人跑來報信道:
“忠太郎倒在阿浜家的門前了?!?/p>
三太郎大吃一驚。
“不好!”
他大叫一聲,朝阿菊使了個眼色之后就沖了出去。阿菊也緊隨其后,跑了出去。三太郎一邊跑,一邊說道:
“那兒可去不得啊。那個叫阿浜的寡婦,可是個出了名的破鞋啊?!?/p>
當他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跑到阿浜家的時候,見忠太郎正躺在那個寡婦的屋檐下呢。
被帶回了家且清醒過來的忠太郎,又開始大聲怒吼了起來:
“阿菊跟源造確實有那么檔子事兒!”
其嗓門之大,讓三太郎也不知如何是好。阿菊憋屈得不行,只能一聲不吭地強忍著。
忠太郎如此這般地胡言亂語了一陣之后,又睡著了。然而,阿菊可睡不著了。她心想,盡管忠太郎喝醉了,可他這么大喊大叫地羞辱自己,就不僅是今夜的事兒了,將來這日子怎么過,也得好好考慮考慮了。
與此同時,她又怨恨起源造來。他為什么要將這事兒告訴別人呢?她怒火中燒,憤懣異常。忽然,她想到了一個主意:把源造帶到這兒來,讓他親口說“沒那回事兒”。這樣的話,以后就誰都不會再提這事兒了吧?對!就是這么個主意。
這時,忠太郎已經睡著了。阿菊悄悄地站起身來。不過此時三太郎夫婦還沒睡,見阿菊站起身來后,三太郎就說:
“阿菊,今夜就讓忠太郎睡在這兒好了。到了明天,他就會后悔的。他一喝酒,就會這樣。你別放在心上。今晚你就自己回堆房二樓睡去吧?!?/p>
聽公公這么說,阿菊就默默地走下了土間。穿上木屐后,她裝出去堆房的樣子,實際卻轉到了大門口。
夜,已經很深了。來到了屋前之后,阿菊就“呱嗒呱嗒”一路小跑著來到了源造家的大門口。
“喂!開開門!開開門!”
喊了幾聲過后,屋里還是沒有動靜,像是全家都睡得很死。源造家前面那條小河,流水很急,即便到深夜,自然也仍是十分喧囂的。阿菊朝小河落差很大、急如瀑布的那部分望去,見一根粗大的樹枝,像一條大蛇似的橫在那兒。那根樹枝竟有一尺來粗,在黑暗中默默地宣示著自己的存在。阿菊直愣愣地望著那根樹枝,突然冒出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我在這個可恨的源造的家門口上吊自盡吧。源造那家伙要是看到我吊死在這根柿子樹的粗樹枝上,他的良心一定會受到嚴厲的苛責。
想到這里,阿菊覺得自己死了也無妨。而連死都不怕了之后,她的內心也就越發地狂野起來:反正要死了,那就先大鬧一場。轟轟烈烈地大鬧一場之后,再死給他看。既然要死,也要死得讓源造沒臉做人!
阿菊狂暴地敲打起源造家的大門來。小河的流水聲仿佛也在與之相配合,嘩嘩作響?,F在的阿菊已經成了半個瘋子了,只知道拼命敲打大門。屋里的源造夫婦已經醒了?!罢l?”“外面是誰?”他們躺在被窩里輪流發問。但只顧敲門的阿菊根本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最后,源造夫婦只得起床。源造的妻子打開了大門。阿菊見大門打開后,源造夫婦并排站在面前,直愣愣地瞪著她。其實源造夫婦也并沒有瞪著阿菊,只是由于吃驚而顯得目瞪口呆而已。但阿菊認定自己就是這樣被他們惡狠狠地瞪著,而這一感觸又進一步激發了她的斗志。
“源造,都是你干的好事!你把我害苦了!今晚我們家里又鬧上了……都怪你到處亂說。”阿菊發瘋似的說道。
源造不知所措,什么話都說不出來。阿菊雖說已經豁出去了,可說了這些話后,自己的臉也漲得通紅。見源造一聲不吭,阿菊不禁又拔高了一檔嗓門。
“快!你快到我家去,當著大家的面,清清楚楚地說‘沒有那回事兒’。要不然,我可就沒法在那個家里待下去了。”
源造低垂著腦袋,還是一聲不吭。阿菊沖進屋里,一把揪住源造肩膀處的睡衣,拼命往外拽。源造被阿菊的氣勢所壓倒,毫不反抗地隨著她跨出了門檻。阿菊見源造很聽話,也就越發地強悍了。她再次沖進屋里。這次她揪住了源造妻子的肩膀。
“快!你也來,來我家做個見證?!?/p>
說著,她也用力地拖拽了起來。然而,源造的妻子卻不像源造那么老實,她非但不跟著阿菊出去,還晃動肩膀,掙脫了阿菊的手。
“我干嗎非要跟你去?”
說完,就惡狠狠地瞪著阿菊。她心想:這個女人也太不要臉了吧!明明被我男人搞過了,還吵上門來嚷嚷著“沒搞過”。這還不算,竟然還要我去做什么見證人,真是吃錯藥了!——正因為她知道事情的真相,所以底氣十足。而阿菊盡管外表兇悍,心里面卻是畏畏縮縮的。她沒想到源造出乎意料地聽話,而他老婆卻寸步不讓。
阿菊為了不至于露怯,扔下一句“那就讓源造跟我去好了”,便跑了出來。隨即,阿菊又揪住源造的肩膀說道:
“快!你現在就跟我去!”
催他趕緊上路。于是源造就像一個被巡警逮住了的小偷似的,跟著她去了。
來到了三太郎家柿子樹下后,阿菊停下了腳步。她像是要在進屋之前,跟源造發幾句牢騷。
“源造,那件事情,你為什么要告訴別人呢?”
話一出口,阿菊的臉上就布滿了哀怨。
源造心想,一定要讓阿菊知道:因為自己的妻子已經知道了,所以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不過也只告訴了她一個人。自己并不想讓別人知道。
“阿菊,不是我說出去呀。是一個知道過去事情的人說出去的?!?/p>
聽了這話,阿菊大吃一驚。她認準了是源造說出去的,結果卻不是。為此,她倒松了一口氣。雖說這事兒已經盡人皆知,可她似乎又覺得這過程是不同的。源造繼續說道:
“被全村人這么指指點點的,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嘛。我又怎么會隨隨便便地說出去呢?!”
阿菊對于源造的怨恨消失了。她心想,原來源造跟自己一樣,也在受著同樣的折磨。這么一想之后,阿菊就覺得源造也很可憐。她心里輕松了許多,仿佛那件事已經解決了似的。
“總之,現在我無法可想。只有讓你去對我家里人說清楚了?!?/p>
說著,她就朝自己家走去。
這會兒,屋里的三太郎夫婦正打算睡覺。阿菊將源造帶進屋后,就前去叫醒忠太郎。
“喂!快醒醒!我把源造帶來了。你聽聽源造怎么說!”
把源造帶回家后,阿菊就好像多了個幫手,顯得底氣十足,仿佛這下該輪到她發飆了。
三太郎見源造半夜三更前來,覺得怎么著也要將忠太郎叫醒,并讓他跟源造道個歉。
“忠太郎,源造來了。都是因為你胡說八道的,源造也很擔心,所以就來了?!?/p>
忠太郎睜開了一點點醉眼蒙眬的眼睛。他霍地坐了起來,說了句:
“我才不要看源造那家伙的臉呢!”
說罷,就晃晃悠悠地走出去,自顧自上堆房的二樓去了。三太郎覺得實在是對不住源造。
“源造,對不住了。忠太郎他喝醉了,你別介意。明天早上,我好好說說他?!?/p>
三太郎這么一打招呼,源造也覺得很過意不去。因為似乎他還什么都沒說,就已經完事兒了。又見反倒讓三太郎夫婦跟自己道歉,就覺得不說點什么是不行的。可他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不過,在臨出門的時候,他總算說出了一句話:
“知道沒那事兒就好了嘛。”
阿菊默不作聲地目送著源造出去??粗丛斓谋秤?,她覺得他確實是個好人。這時的阿菊,心里已不去想忠太郎了,只是翻來覆去默念著“那事兒不是源造說出去的”。
第二天晚上,忠太郎又喝上了酒。盡管他今晚沒說什么怪話,可他心里似乎仍在鬧別扭。三太郎看著兒子的臉蛋說道:
“忠太郎,你好像已經喝上癮了?!?/p>
雖說勸忠太郎喝點酒的就是三太郎,可他也沒想到忠太郎每晚都是這么個喝法,自己又多了一個心病。
當天夜里,堆房的二樓上,阿菊看著睡也沒個睡相的忠太郎的臉,不由得連連嘆氣。她覺得自己嫁給這么個孩子似的男人,已經難以忍受了。這樣的人怎么可以稱為“丈夫”“老公”呢?偶爾非得這么稱呼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有些惡心。忠太郎睡著后的臉,完全就是一張孩子臉。這時,阿菊的腦海里又浮起源造那張剛毅的臉來。忠太郎是個不聽話的孩子,可昨晚的源造卻對阿菊百依百順。阿菊心想,或許真正的男人,是能夠順著自己的心意來的。想到那事兒也不是源造說出去的,她就覺得自己不應該那么怨恨他。漸漸地,阿菊就感到,與其這么看著忠太郎的睡臉,還不如去跟源造見個面呢。于是她就想跟昨晚一樣,到源造家去一趟。
阿菊望著忠太郎的睡臉站起身來。夜,似乎已經很深了。來到屋外后,只聽得“嘩嘩”的流水聲,十分喧囂。她心想,有這流水聲蓋著,別人也聽不到說話聲吧。不管怎么說,非得跟源造說說話不可,說什么都行。
阿菊來到源造的家門口后,跟昨晚一樣,狂暴地敲起了門來。屋里響起了一陣“咯噔咯噔”的腳步聲之后,門開了,露出了源造的臉。屋里面源造老婆的臉也清晰可見。雖說與昨晚不同,阿菊今晚不是來吵架的,可看到了源造的老婆后,心里也來了氣。看源造的樣子,似乎他覺得今晚阿菊前來,就是繼續昨晚的事。
“你隨我來一下?!?/p>
阿菊用與昨晚同樣的口吻說道。不過有一點是與昨晚不同的,那就是,她說的時候,臉上蕩漾著笑意。她要告訴源造一件事,因而故意露出了笑容。
“又有什么事兒?”
源造來到了大門口。阿菊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了。源造也隨即跟了上來。他是關了門出來的。阿菊心想,這下子,屋里的源造老婆就看不到了。她來到“嘩嘩”流水的小河邊,站定了身軀。
“我說,該怎么辦呢?我正想著要不要回娘家去呢?!卑⒕照f道。
“那怎么行?”
源造說道。隨即他又補了一句:
“更別說你自作主張地跑回去了。”
黑夜中,阿菊那張含笑的臉顯得那么白皙、嬌媚。她凝望著源造。
“那該怎么辦才好呢?人家就是來問你的嘛?!卑⒕照f道。
“……”
源造神情迷茫,顯得不知所措。
“我在這兒待不下去,還不都是因為你嘛。”
阿菊有些強人所難地說道。
“……”
源造默不作聲。阿菊悄然地伸出手去,一把捉住了源造的手。
源造還是默不作聲,并且一動也不動。阿菊手上使勁兒,用力捏了一把源造的手。突然,源造甩開了阿菊的手。
“都是我不好!”
源造說道。他是在為過去的事情道歉,還是在為傳聞道歉呢?不得而知。
“你道歉又管什么用呢?”阿菊說道。
她心想,要是源造答應的話,自己情愿跟他做夫妻。就是說,跟忠太郎離婚,跟源造結婚。
突然,源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隨即就雙手伏地,說道:
“我給你跪下道歉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p>
源造的這一舉動大大地出乎了阿菊的意料。她是來跟源造商量自己離開忠太郎后回娘家去的事兒的,可源造卻一個勁兒地跟她道歉,這算是怎么回事兒呢。
“你道什么歉呀。人家是來跟你商量離開那個人家的事兒的嘛?!卑⒕照f道。
說了這話之后,阿菊又發現,在雙手伏地、將破舊的浴衣當作睡衣穿著的源造身上,一點也看不到他在為自己著想的樣子。他只想從自己身邊溜走。阿菊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源造昨天的表現,讓阿菊以為他什么都會聽自己的,可他現在這副模樣,似乎說明他已經背叛自己了。這么一想,阿菊又開始怨恨起源造來了。她默默地俯視著源造,臉上浮起了笑意。她覺得自己居然會對這么個不中用的男人心懷希望,簡直可笑;居然還以為源造喜歡自己呢,哪兒有這種跡象呢,一絲一毫也沒有嘛。
“渾蛋!”
阿菊在嘴里含混地嘟囔著。隨后,她又“哼哼”地輕聲笑了起來。
她已經不想再跟這樣的男人說話了。不僅如此,甚至還想將口水吐在他的身上。
在幾天過后的一個晴朗的日子里,阿菊獨自一人,走過了架在吹笛川上的大橋。她回娘家去了。離婚的事兒已經談妥,這會兒,阿菊的父親和親戚們正在三太郎的家中,跟對方商量善后事宜。阿菊一個人先回去了。
雖說天氣晴朗,可冬天里的風還是寒冷刺骨的。寒風吹動了阿菊的袖兜。她回想起自己身穿寬袖禮服,坐著人力車過這座橋,也只不過是二十天之前的事情。雖說回到了娘家自己就成了“回籠貨”,可她還是覺得要比待在忠太郎身邊舒暢一些。然而,眼淚還是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
“哼哼——”
一想起忠太郎的臉,阿菊就不禁微微地笑出聲來。她的眼中掛下淚來,嘴里卻發出了笑聲。
“離開了那么一個傻瓜,真是謝天謝地??!”
她心中暗忖道。然而,一想到忠太郎,源造的臉蛋也隨之浮現在眼前。
“呵呵呵——”
阿菊的嘴里又發出笑聲。她心里想的是:
“唉,又是個傻瓜!”
(1) 譯注:將柿子皮剝掉后曬干成柿餅,用竹扦子串起來。
(2) 譯注:原產于日本岐阜縣美濃加茂市蜂屋町的一種澀柿子。果實碩大,呈橢圓形,籽少,適合做柿餅。
(3) 譯注:甲府盆地是位于日本山梨縣中部的盆地,處于日本大地溝帶上,中間為釜無川、笛吹川等河流沖擊而成的扇形地,為葡萄、桃子的特產地。峽東地區是指日本山梨縣的山梨市、笛吹市、甲州市。
(4) 譯注:日本境內流經山梨縣的河,長約46.5公里。發源于秩父山地,向西南流經甲府盆地東部,與釜無川匯合后稱富士川。據說因該河的水流聲與傳說《笛吹權三郎》中的笛聲十分相像,故名。
(5) 譯注:今在日本山梨縣東北部。
(6) 譯注:阿爾卑斯山脈是歐洲的著名山脈,19世紀末借此稱日本中部的飛驒、木曾、赤石山脈為“日本的阿爾卑斯山脈”。后來日本人進一步加以細分,稱飛驒山脈為“北阿爾卑斯山脈”,稱木曾山脈的“駒岳”為“中央阿爾卑斯山脈”,稱赤石山脈為“南阿爾卑斯山脈”。
(7) 譯注:日本未婚女子穿的,作為長禮服的和服。
(8) 譯注:日本江戶時代直接供職于將軍,俸祿在一萬石以上的領主。
(9) 譯注:日本平安初期的女歌人,六歌仙之一,有多首和歌入選《古今和歌集》等敕撰集,有《小町集》傳世。其美貌在當時極負盛名,曾入宮任女官。民間有關她的傳說很多,這里暗指她是石女一類的性無能者。
(10) 譯注:利用彈珠游戲變相賭博的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