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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小時候,姥姥跟我講,在大旱之年,官府和富人會提供舍飯,也就是為饑民免費供餐,這是我對慈善公益最初的認識。我在童年和少年時期,并沒有參與過這樣的活動,也沒有接受幫助的經歷。因為在我成長的整個時期,我們都處在一個“國家社會”之中。1989年10月,我在電視上看到了“希望工程”的消息,知道了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這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中國慈善公益組織,那時我還不認識徐永光先生。雖然知道了“希望工程”,但在慈善和公益方面,我仍然是一個“文盲”。1990年,我前往德國學習,課程中有一個專題講的是“民間社會”(CivilSociety),這個概念對于像我這樣來自“國家社會”的人來說,非常陌生。記得當時我向老師提了一個問題,公益組織做了這么多事,那政府做什么呢?后來,我前往荷蘭學習,假期時,一位荷蘭同學邀請我到農民家中做志愿者,她解釋道,就是幫助農民收獲農作物,住宿免費,還給提供早餐和午餐。假期里沒什么事情,我自然是一口答應下來,于是這位同學便帶我去了荷蘭的一個家庭農場。在這里,我的主要工作是摘豆角和西紅柿,食宿全免,省了我很多錢,還讓我了解了荷蘭的農場生活,我自然感到非常高興。晚上的時候,我和二十多個志愿者住在一個上下鋪的房間里,衛生間和浴室是公用的。這便是我第一次當志愿者的經歷。我當時不懂為什么參與這樣的活動會被稱為志愿者,我去做這樣一件事兒,真的是為了省一點錢。我問那位同學做這樣的事情有什么意義,她說,這是由一個農民互助組織搞的公益活動,目的是為經濟有困難的農戶提供幫助。因為經濟狀況較差的農戶沒有錢雇用工人幫助他們在農忙時收獲農產品,所以這個農民互助組織會招募一批青年學生作為志愿者。有一次在德國,我和幾位年輕朋友喝啤酒,他們提到明天是“犧牲日”,所以今晚要少喝一瓶,明天把這瓶啤酒的錢捐出去。我問在座的其他幾位朋友,都紛紛回答他們也會捐。就這樣,慈善和公益開始進入我的腦海里。

我回國后開始在研究和實踐中介紹我在歐洲學習的東西,其中,民間社會、性別與發展、參與式發展等議題,都是我那個階段工作的重要內容。80年代末期以后,大量的國際民間組織進入中國,如福特基金會、救助兒童會、世界宣明會、德國明愛和樂施會等。這些民間組織在中國需要一些既懂外語又懂西方發展理念的人協助他們開展項目,我從那個時候開始,便為許多國際民間組織在中國的項目提供技術支持。同時也為國際多邊發展組織以及雙邊組織提供技術支持,所以我曾經將自己稱作“發展掮客”。應該說,我對慈善公益的理解和認識都受到了西方概念和框架的影響。我當時所在的單位是由聯邦德國和中國政府共同支持的雙邊合作項目的機構,叫北京農業大學中德綜合農業發展中心(CIAD)。在德國專家的支持下,我和同事們系統地接受了發展實踐的訓練,分別在發展項目規劃、項目檢測、項目評價和培訓等多個方面為國際組織提供支持。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是自負盈虧的,所以很多國際組織將我們看作是“NGO”。我記得當時福特基金會的駐華代表托尼·賽奇先生對我說,他認為我們可以逐漸發展為一個獨立的智庫型和實踐型的農村發展機構。當然,后來我們決定發展成為一個大學的學院,托尼·賽奇依然給了我們很大的支持。那時候有位來自英國的先生叫尼克·楊,他的夫人是救助兒童會駐中國的代表,他當時正在編輯《中國發展簡報》,我記得我曾幫助他編輯了一份中國“NGO”名錄,我所在的單位也被收錄其中。在大量國際民間組織進入中國的大潮中,我由一個對慈善公益非常陌生的人,逐漸成了一個深受西方民間社會思潮影響的人。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以“西方的地方專家”自居,漫游在各種國際組織與中國的機構之間。

20世紀90年代初,何道峰先生接手中國扶貧基金會,我和他是原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的同事。我分配到研究室的時間比他晚,那時他已經是一位有影響力的政策專家了。他接手中國扶貧基金會后,請我一起做點工作,所以我也斷斷續續、非正式地參與了一些工作。這是我真正了解中國民間組織的開始,何道峰先生也算是我進入慈善公益領域的領路人。90年代末,我在寧夏鹽池開始從事農村社區發展的實踐工作,當時我們項目的合作方是寧夏鹽池縣科委下設的治沙工作站。工作站有一位非常能干的研究人員,叫龍治普,在與他合作的過程中,我們逐漸把這個治沙工作站發展成寧夏第一個民間組織,該組織現在已經成了中國西部地區普惠金融領域非常有影響力的民間機構,也是我個人親自參與策劃并長期支持的民間組織。在此過程中,我開始思考中國民間組織的發展問題。

在那段時期,我還結識了著名的民間環保人士廖曉義女士。彼時,她剛從國外回來,致力于民間組織的環保行動,成立了地球文化村。我在單位里為她提供了多年的工作空間,也不斷與她探討民間組織的發展。那個階段最大的難題是民間組織沒有辦法注冊,而廖曉義的地球文化村是在工商局注冊的,因此她不得不與工商管理部門協調稅費問題,好在那時正處于改革開放的大潮中,大家對吸引外資、引進西方先進管理理念持積極態度,所以基本上也都能在“灰色地帶”展開活動。

這些經歷一方面讓我開始認識中國現代的慈善公益,另一方面也讓我不斷產生民間組織發展的制度性困惑。今天民間組織的法律環境已經完全不同以往,慈善公益法和相關政策都已非常完備,這也得益于那個階段許多民間公益人士的實踐和各種政策的倡導和呼吁。90年代末,國際計劃(Plan International)駐華代表邁克菲先生找到我,希望我能幫他們解決在華工作的合法地位問題。整個90年代,國際民間組織在華的工作都處于一個法律地位的模糊狀態。除了關懷國際(CareInternational)與當時外經貿部的中國國際經濟技術交流中心簽署過雙邊協議,與國際多邊和雙邊組織享有同等待遇之外(如享受免稅),大多數的國際民間組織多是與相關部門和地方政府簽署項目合作協議。這種協議無法享有多邊和雙邊組織的同等待遇。邁克菲先生找到我后,我與陜西省政府共同探討,設法為國際計劃在陜西提供更為穩定的工作環境。陜西省政府依托陜西省婦聯與國際計劃簽署了協議,這個協議雖然不能等同政府間的協議,但在陜西省政府的支持下,國際計劃在陜西的工作獲得了一個相對穩定和優惠的環境。這些工作的經歷讓我開始對國際民間組織在中國的發展、中國國家與社會的關系等議題有了認識。

也是在90年代末期,曾經在中國青少年基金會工作的崔玉女士成立了恩玖中心,商玉生先生是理事長。“恩玖”這個名字,其實是取了“NGO”一詞的諧音。我被邀請為恩玖中心的理事,在她們組織的活動以及其他活動中,我結識了朱傳一先生、商玉生先生、楊團先生以及資中筠先生,從他們那里學到了美國的慈善公益、民間社會等各方面的知識。我常與商玉生討論公益,與朱傳一先生討論美國的公益,與楊團先生討論中國的社會組織,這些討論不斷加深了我對“公益是一個現代化問題”的理論認識,他們都是我從事公益工作的領路人。

何道峰算是中國現代公益事業的重要人物,那個階段的中國扶貧基金會不僅在不斷創新中國公益組織的管理模式,更重要的是,扶貧基金會的理事會和各種項目的專家討論會更是中國公益理論和實踐的研討會。康曉光、王名、徐永光、李強等對中國公益產生了重要影響的人物都是中國扶貧基金會各種活動的常客。我頻繁參與這些活動,不僅提供了我的觀點和貢獻,還從他們那里了解到更多中國慈善公益的發展。

雖然我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同程度參與了各種類型的公益活動,但從嚴格意義上講,直到2015年,我仍然是一個公益領域的外行。2015年初,我來到云南省勐臘縣開始了我的公益助貧之旅。這幾年我也因此成了公益“名人”。很多人都問我,為什么會選擇這么邊遠的山區搞公益,這其中有很多個人的因素,每個人講自己的事情都很難講清真實的原因,我起初也并沒有想著做公益,只是想著能不能在河邊村做一個扶貧實驗。做實驗,肯定離不開人和資金。這樣一個艱苦邊遠的地方,我很難號召我的同事和學生來和我一起參與其中。我在縣城的小廣場里徘徊,想到了公益,覺得只有建立一個公益組織,招聘幾個人,然后申請一點經費,這件事才有可能落實。想到這里,我立刻回到酒店打開電腦,給徐永光先生寫了一封很短的郵件,大意是,“永光先生,多年不見。我現在在云南省一個邊遠的山區,想在當地注冊一個公益組織,扎下根來,搞一個公益扶貧實驗,需要您的支持”。徐永光先生是我非常敬重的公益思想家和公益行動者,我的的確確十多年沒有和他聯系了。當時也不知道這封信他能否收到。當晚我打開電腦,就收到了徐永光先生的回信,他講,“小云好啊,你做這樣的事情,成功了是英雄,失敗了也是英雄。我讓敦和基金會的劉洲鴻秘書長和你聯系”。很快,我就收到了劉洲鴻的來信。他說,“小云老師的公益項目我們一定支持,您做個預算,需要多少錢”。整個晚上,我都處在一種得到支持的興奮狀態。

我來到勐臘縣的時候,沒有通過任何一個人介紹,我也不認識任何一位當地領導,便自己找到了縣里的民政局,局里有一個民間組織管理中心,我向他們咨詢了如何在當地注冊公益組織。當地除了有很多注冊的商會以外,還從來沒有見過外來教授要注冊扶貧公益組織的事例,他們給了我很多表格,我看著表格,卻幾乎無法填寫。后來我跟他們講,我要注冊一個民非(民辦非企業組織),而不是商會,但他們沒有注冊民非的經驗。我通過昆明和北京的朋友,咨詢了民非的注冊流程,但是回到縣里,他們表示無法辦理。不得已,我找到了在民政部工作的學生,通過他給云南省民政廳打招呼。我又專程到西雙版納州民政局拜訪相關負責人,希望他們能夠提供支持。北京和昆明的朋友都問我,為什么不把公益組織注冊在北京和昆明,在北京和昆明注冊很方便。我說,我希望把公益組織注冊在縣城,是因為越是沒有公益組織的地方,越是需要公益組織。如果注冊在北京和昆明,在那里招聘工作人員,之后下縣城工作,這樣的成本太高,而且我們的公益資源都集中在城市,但真正需要公益服務的是基層,剛好我也可以做一個公益資源下沉到基層的實驗。就這樣,我在勐臘縣注冊了小云助貧中心,在當地招聘了三位工作人員。

張萍女士在勐臘縣出生并接受教育,是走出這個山區的優秀年輕人。她在貴州民族學院讀完本科,在中央民族大學讀完碩士,之后回到了西雙版納。她當時在景洪城投勐臘的項目點上工作,中央民族大學的老師把她介紹給我,她成了小云助貧的項目負責人。張萍在小云助貧整整工作了四年,現在是中華慈善總會的工作人員。當時和劉洲鴻討論敦和基金會資助小云助貧時,我的設想是只需要機構支持,不需要項目支持。我當時的想法是中國不同于非洲和其他地區的發展中國家,中國政府掌握著巨大的發展資源,公益組織重復進行資源的投入,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公益組織如何能夠成為提供發展方案的引領者,通過公益的示范,撬動政府的資源,應該是有效公益的實踐路徑。

今天看來,整個小云助貧中心只雇用了三位固定的工作人員,我的同事董強實際上一直在跟著我做。我們借助大量的志愿者資源提供了巨大的智力支持,許多公益組織為小云助貧提供了小型的示范資助。在這種示范作用下,撬動了巨大的社會和政府資源,實現了公益與社會和政府的有機互動。在敦和基金會的支持中,包含了一部分小額度的示范資金,我用這樣的示范資金購置了相關工具,雇用當地的技術人員,建設了“瑤族媽媽的客房”示范項目,修建了村內的示范設施。在小云助貧項目啟動初期,友成企業家扶貧基金會的王平女士專程到勐臘縣河邊村考察,為小云助貧提供了村級規劃的資助。我在很多地方講過,河邊村的公益扶貧實驗,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中國公益界集體智慧的結晶。

有些朋友聽我這樣說,覺得我是在說客套話,實際上,我在河邊村的公益扶貧實驗,無論是總體設計,還是小云助貧機構的管理以及籌資等,都不僅僅是我個人創造的成果,更多的是我通過與公益界的朋友們交流學習,獲得的經驗。說河邊村的公益扶貧是中國公益界的集體智慧結晶,并不過分。公益界給予了河邊村公益扶貧實踐很多的榮譽,這幾年幾乎所有的公益大獎都有河邊村的身影,我真誠地講,這一實驗的背后,離不開以徐永光先生為代表的一大批公益界朋友的支持。南都基金會、中國扶貧基金會、中國婦女發展基金會、招商局基金會等,都是站在小云助貧這個只有三位固定工作人員的小組織背后的支持者。

我就是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一名公益的實踐者,逐漸開始學習如何籌資。2015年的“99公益日”,我發起了“瑤族媽媽的客房”項目,全國4 000多人為這個項目捐款,共籌集到120萬資金,2016年又籌集到了80多萬資金。

2017年,我在深圳為港澳臺三地全國人大代表和全國政協委員做報告,介紹了正在開展的河邊村公益扶貧實驗。講述之后,很多人表示愿意為我的工作提供支持。全國政協委員、香港“太平紳士”勛銜獲得者楊志紅女士專門來河邊村考察公益扶貧工作,捐贈了河邊幼兒園和河邊會議廳。2020年,著名企業家王石先生到訪河邊村,聽說我們的廚房項目還未完成,當即捐贈15間廚房。我的好朋友李鐵來訪之后,決定為當地村民改造一套高端的客房。他認為,這個村莊最大的價值是熱帶雨林,如果把客房的標準提升,這樣雨林的價值就能夠真正得以發揮。我的另外兩位朋友,陳燁和王強也出資支持改造村民的客房。在類似這樣的過程中,我對籌資、捐贈、資本和公益等問題有了切身的體驗,也幫助我思考公益的發展問題及公益的出路。

我從只知道“公益”這個名詞,到參與公益的項目和研究,到最后成為一個在基層和鄉村從事公益的實踐者,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實現了人生的轉變。就像我在一些地方講的那樣,我從一個教授,變成了一個學生。這當然不意味著我在這樣的過程中沒有能動性,我一直試圖在一些關鍵問題上做一些干預,比如我經常提到現代化的問題。在鄉村做扶貧、做公益,遇到的問題非常多,但想來想去核心是現代化的問題。在此過程中,我的確希望把現代化的要素帶到這個傳統的村莊,例如在河邊村修建衛生間和廚房、打造家庭庭院,在村內修建各種各樣的景觀。

我跟村民講得最多的故事就是我在歐洲見到的美麗鄉村,很多時候農民對于集體出工建設這些項目的興趣并不大,因為這不是他們最根本的需求,但我還是希望通過這些做法能夠讓他們逐漸搭上現代的“列車”。我的腦海里經常閃爍著貴州石門坎的那些故事,有些敏銳的學者對我做的工作有過質疑與批評,我對此是完全理解的,因為我是一個發展主義者,希望這樣一個貧困的村落能夠成為現代化的一部分,而不是被現代的“列車”遠遠地甩在后面,這一過程自然會有主觀干預鄉村的動機。

我在過去六年多的公益實踐中,參與了大量有關公益話題的討論,我也在媒體和自媒體上寫過很多評論的隨筆。這些都是我這幾年對公益實踐的思考,我對公益的認識處在變化之中,這些觀點都是不同時期的思考,所以書中呈現的觀點并非都很一致,有的甚至是相互矛盾和沖突的,但因為這都是我不同時期對公益的一些真實認識,所以我并沒有對這些觀點加以修正。

我之所以用“公益的元問題”這樣一個書名,不是說我知道公益的元問題在哪里,而是說我們在做慈善公益實踐的同時,需要從世界觀、價值觀等認識論層面來思考我們的實踐行動,就像我們問為什么要有社會,為什么我們會愛一個人一樣,我們往往習慣于從功利主義的角度來尋找一些答案,我們習慣把人看作一個理性人,習慣于從功利角度思考他的行為,這當然是處在一個理性主義主導的社會中的個體不可避免的因素,似乎沒有好處大家都不會做一件事情,但是在很多情況下,人們的行動又不完全是受利益驅動的。比如說,把某人的裸捐完全看成是規避稅收,似乎過于絕對,因為裸捐的財富損失完全超過了稅金。也有人說,人的所獲未必需要以獲得和損失多少財富來衡量,拿錢買快樂,也算是一種社會交易。對此,我也無意否定其合理性。但是,這樣一個功利主義的邏輯,還是可能忽視了人類社會本身固有的超越功利主義的精神世界和社會世界,我正是希望從這個維度提出公益的元問題是什么這一不成熟的命題,與大家共同討論。

在此,我特別感謝徐永光先生為這一隨筆作序,感謝宋厚亮先生鼓勵我把這些隨筆整理成這本書,感謝我的學生林曉莉、季嵐嵐、楊程雪和鄭添祿等,幫助我整理編輯這本書。最后,我特別感謝中信出版社的領導和編輯所提供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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