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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解慈善文化,釋公益文明

徐永光徐永光,南都公益基金會名譽理事長、中國慈善聯合會副會長、國務院參事室特約研究員、“希望工程”創始人。

李小云說要出一本書,名為“公益的元問題”,讓我作序。知道這位跨界闖入公益的“云教授”思想高聳入云,我誠惶誠恐等待著他的書稿,結果一直沒有動靜。某天,他約我去一家西班牙風味餐廳喝啤酒,席間談起中央芭蕾舞團的《紅色娘子軍》,說已捷足先登看了彩排。問他緣何如此迷醉這個“文革”中的“樣板戲”?李教授立馬興奮地站起來說:“《萬泉河水清又清》,可是我學拉小提琴的第一支曲啊!”知道他會畫畫,其新著《貧困的終結》封面上畫的老房子系他親手所繪,河邊村和昆明實驗村的房子也都是他自己設計的,想不到還懂音樂。問他“書稿完成沒有?”他竟詫異道,“還沒給你嗎?”正經事倒是忘得一干二凈。

言為心聲,文如其人。說李小云的書,最好先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

李小云是77級的少年大學生,一直讀到博士,是中國第一位作物栽培學博士。“按教育背景來講,我算是一個生物學家”,他說。兒時的藝術愛好,給他帶來了藝術家的氣質,最難得技不離手。最近他寫了鄉村建設與美學的隨筆,信手拈來的愛好用在了扶貧攻堅和鄉村建設;理科背景,令他思考和處理問題時講求邏輯、注重數據、理性冷靜。80年代,他在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任助理研究員;90年代初,赴德國、荷蘭學習,比較深入地接觸了西方的發展理論和國際NGO(非政府組織)的發展,同時在國際發展學領域確立了個人影響力。1989—1994年在中國政府和聯邦德國的雙邊合作項目——中德綜合農業發展中心任常務副主任,還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挪威奧斯陸大學做訪問教授。嚴格的英語訓練,令他操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見到德國人、日本人,即轉為德語、日語,他客氣地說只能簡單來幾句,但不妨礙交流。李小云創辦了中國第一個發展研究的學院,一直擔任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公共管理學院的院長,培養了一大批活躍在國內外的發展研究人才。這都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紀錄。目前,他是中國農業大學文科資深講席教授,算是文科最高級別的教職。近幾年又創辦了國際發展與全球農業學院,并擔任名譽院長。他常說自己是一個社會實踐者,但他的工作跨越理論和實踐,在扶貧、鄉村、公益、性別、國際發展、非洲農業等領域均有建樹,樣樣有聲有色,是個不折不扣的跨界學人。

他比較早地掉進了公益這個“坑”。二十多年前,他參與設計并推動了國務院扶貧辦、亞洲開發銀行與中國扶貧基金會合作的NGO扶貧項目,我們在那時認識,但交往不多。2015年11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做出“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的決定”,彼時李小云作為“圈內人”,已有內部消息。年初,他就悄然來到云南省勐臘縣做調查,相中了位于中老邊境的河邊村。按照北方人的粗俗話,這是個“鳥不拉屎”極偏遠的地方,他要在這里做公益助貧實驗。

“回到酒店打開電腦,給徐永光先生寫了一封很短的郵件,大意是,永光先生,多年不見。我現在在云南省一個邊遠的山區,想在當地注冊一個公益組織,扎下根來,搞一個公益扶貧實驗,需要您的支持。”我與李小云十多年沒有聯系過了,接到他的郵件很是意外,當看到“我要辭去農大發展學院院長來做這個實驗”時,我的胸口像被“撞”到了,立即回信:“李教授,支持你的決定,這是個壯舉,成功了是英雄,失敗了也是英雄。”我心里想的是,這事成功的概率太低了,但為社會創新承擔風險,正是公益組織的題中應有之意。我立即與敦和基金會秘書長劉洲鴻聯系,他是我的老部下。很快,敦和基金會批準了給尚未注冊成功的“小云助貧中心”80萬元資助預算。

6年來,李小云帶著一群熱愛公益的青年人,在河邊村實踐公益助貧樣板。這個以村民為主體的脫貧樣板,動員了社會,影響了政府,凸顯了公益的價值,為中國乃至世界的減貧事業貢獻了成功案例。作為“最有思想的行動者和最會做事的思想者”,李小云知行合一,且做且思,感慨良多,思想火花四濺的文字噴涌而出。2021年,他的《貧困的終結》和《公益的元問題》兩本著述相繼問世;個人又榮膺“全國脫貧攻堅獎創新獎”和“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捧回兩座獎杯。

《公益的元問題》說了些什么?這里有三個關鍵詞,“公益”“問題”和“元”。講公益問題的人很多,講公益“元問題”的只有李小云。因此需要先解解這個“元”字的意味。許慎《說文解字》中說“元,始也”;元亦可解釋為頭部,元還有大的意思。所以,小云講的公益元問題,即關于公益起始的、基本的問題;還是頭部的、大的、帶有根本性的問題。

《公益的元問題》前言開篇:“小時候,姥姥跟我講,在大旱之年,官府和富人會提供舍飯,也就是為饑民免費供餐,這是我對慈善公益最初的認識。”“聽姥姥講故事”,即為本書敘事論理的行文風格。讀罷全篇,發現幾乎所有的文章,都是通過敘事引出道理;幾乎所有文字背后,都有李小云自己的身影。他像一位博物館解說員,引導大家,講述自己參與過的事件,介紹自己走過的路,帶著他的思考,帶著真情實感,深入淺出。他的文章很有畫面感、代入感。

這本書講了很多道理,但并非高深難懂的理論著述,初涉公益的小白都能讀懂;這也不是只給公益從業者看的自娛自樂、自艾自怨、隔靴搔癢的“圈內”讀物,而是把公益慈善與人性、人情、社會關系、倫理常識乃至中外慈善文化打通的大眾通俗公益讀本。企業家、捐贈人、志愿者、一切公益參與者和對公益有興趣的旁觀者,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引起共鳴,得到教益。如果給李小云的書改一個書名,可以叫《給你一雙慧眼看公益》,他能給你智慧和一雙明亮的眼睛。

讀《公益的元問題》,令我不能不陷入沉思:李小云的文字,是不是詮釋了一條從慈善文化到公益文明的模糊路線,其中包含許多復雜的跨界、跨文化、跨學科的東西,謀篇布局也是時空交錯、虛實有致。聲明兩點:其一,這是我的發現和思考,試圖借此挖掘李小云公益思想中深層次的東西,與這本書是“通俗公益讀本”的定義并不矛盾;其二,我所用的“慈善”“公益”兩個詞,是可以互換的。換成“從公益文化到慈善文明”亦未嘗不可。“慈善”一詞的內涵本來就可小可大,小到鄰里互助是慈善,屬于傳統的私益慈善,大到《慈善法》規范的也是慈善,屬于現代的公益慈善。“從慈善文化到公益文明”,所講“慈善文化”包含傳統和現代,過去和今天;“公益文明”是我們追求的目標,有更多探索性和代表未來的成分。

德國學者埃利亞斯的《文明的進程》,是一部“為21世紀的社會學指明了方向”的鴻篇巨制。他提出,可以把“文化”和“文明”做一個界定和區分,即“文化”是使民族之間表現出差異性的東西,它時時表現著一個民族的自我和特色,因此,它沒有高低之分。而“文明”是使各個民族差異性逐漸減少的那些東西,表現著人類的普遍行為和成就。換句話說,就是“文化”使各個民族不一樣,“文明”使各個民族越來越接近。接下來埃利亞斯又指出,“文化”是一種不必特意傳授,因耳濡目染就會形成的性格特征和精神氣質,而“文明”則常常是一種需要學習才能獲得的東西,因而它總是和“有教養”“有知識”“有規則”等詞語相連。也就是說,“文化”與傳統有關,它是特殊的,而“文明”與未來有關,它是普遍的(參見葛兆光:《“文化”與“文明”有何區別》)。

文明的實現是一個過程:中世紀的歐洲,人們在餐桌上直接用臟兮兮的手去抓,狼吞虎咽,吃相難看(而中國人早在二三千年前就發明了用筷子吃飯)。13世紀時,一位拜占庭的公主在威尼斯突發奇想,用一枚小巧的金叉將飯菜送入口中,竟引起軒然大波,被視為大逆不道。神父更詛咒她把殺人用的刀叉拿上餐桌的行為,甚至認為是對上帝的褻瀆。經過幾個世紀的較量,在餐桌上用刀叉切肉和用勺喝湯的行為,從歐洲宮廷傳到了民間,成為西方人無不遵從的餐桌文明。這是埃利亞斯在《文明的進程》中講述的故事。

李小云說:“中國雖然在傳統里也有豐富的慈善思想,但進入新中國后,傳統文化的斷裂使我們在概念上很少有這些傳統捐贈的理念,加上客觀上國家主導一切的現實……使傳統慈善沒能繼續發展成為現代公益。更重要的是,我們的傳統慈善觀沒有深入意識形態的理念和價值中,最多也不過是在社會和家庭的教育層面上,即便在沒有這種文化斷裂的臺灣,捐贈文化也不像歐美。并不是說我們要通過宗教來改善捐贈文化,而是普遍性捐贈價值的缺失是我們公益不得不面對的現實。我雖然在為‘99公益日’搖旗吶喊,但是除了依靠每個人朋友圈的擴散,真正大眾意義上的捐贈有多大比例,我對此是有疑慮的。如何讓捐贈慢慢成為中國的社會意識形態和價值取向,的確是中國公益發展面臨的挑戰。”

在《公益的元問題》中,李小云用了許多篇幅,從政治、經濟、社會、歷史、文化等角度,討論中國的慈善文化與西方慈善公益的異同,這對于幫助我們理解中國慈善文化和公益文明的進程大有裨益。

“公益和任何社會意識形態一樣,都建立在特定的歷史和社會經濟條件之上……美國有著發達的公益,我把這樣的社會叫作‘公益分配型社會’。雖然歐洲(西歐和北歐)公益也很發達,但是他們的稅率很高,我把這樣的社會稱為‘政府分配型社會’。”

關于中國的慈善與公益,李小云發現,“直到今天,我們的慈善公益實踐也沒有很好地解決傳統慈善‘私益’和‘公益’的問題,未能有效地將中國傳統的慈善資源轉化為回應現代慈善與公益需求的新思想資源”。同樣是借助信息化工具的互聯網募捐,由水滴籌等幾家公司發動的個人求助籌款高達五六百億元;而《慈善法》規范之下的互聯網公益募捐,投入政府指定的二三十個平臺和數百家基金會、慈善會,籌款總額才為個人求助捐款的20%。前者是私益慈善,后者是公益慈善。前者印證了中國傳統慈善文化依然強勢,潛力無限;后者反映了中國現代公益文明仍處于弱勢,任重道遠。李小云說的“我們的慈善公益實踐也沒有很好地解決傳統慈善‘私益’和‘公益’的問題”,是很有解釋力的判斷。

“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正在重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社會問題的不斷出現單單依靠國家無法很好地加以解決,公益的空間越來越大。我們不可能通過宗教來建設中國的公益文化,但是我們需要尋找屬于中國的公益社會資源。從中國文化里尋找中國公益的傳統社會資源,從中國發展的實踐中尋找新的公益資源,這都會促進中國公益事業的發展。”

中國慈善公益的進步發展,取決于公眾參與水平的提升。公眾參與,有一個從感性到理性再到精神認同、倫理構建的過程。李小云認為,“公益不是簡單的慈善行為,而是一個基于平等、和諧倫理的社會行動。在中國,那些直接救助型的公益比較容易得到支持,我稱之為‘顯性公益’或‘問題公益’。這類公益能夠馬上促動情感。但是,我們在募捐從事解決問題的公益項目時就很難籌到資金,這類公益我稱之為‘隱性公益’或‘方案公益’。‘人人公益’不僅是指人人參與,更重要的是指他們能夠識別那些能夠實現社會公平和解決社會問題的公益實踐”。如何引導公眾深度參與社會公益事業,我與小云的答案是一致的:公益募捐不單單是籌款,籌人比籌款更重要;情感驅動容易,但熱情難以持久;需要引導公眾從接受“顯性公益”“問題公益”到關注“隱性公益”“方案公益”,識別對人類文明進步產生長遠影響的社會問題,理性參與、集思廣益、群策群力。這就是李小云定義的“人人公益”。可以說,“人人公益”是公益文明的重要標志。

公益慈善的另一方是受益者。李小云強調不能把受益者定位于被動施與對象,而應讓其成為主動參與者,成為公益主體。李小云在河邊村所做的精準扶貧的公益實踐,正是努力跳出傳統慈善的窠臼、追求現代公益文明的探索過程。從“撒幣”式扶貧到以村民為主體的參與式發展,這是李小云借鑒西方NGO經驗結合中國國情的成功應用;而由開發性扶貧的中國經驗到把扶貧投入的住房改造,轉化為能為村民帶來財產性收入的“瑤族媽媽的客房”——我在那里住過,實現公共和公益扶貧資金投入的有效性、可持續性,則是李小云的獨到創造。但是,他一直很警惕、很清醒,常常反思慈善公益的兩面性。

“慈善公益的兩面性是一個悖論。我們不能因為所從事的事業在道德上無可非議就失去了對該事業產生負面影響的警惕性。最大限度地避免負面性的關鍵在于提升公益組織對自身道德性和基于道德性產生的非道德性結果的認知。如果我們堅持認為自己所做的事情一定是積極的,那么有可能我們所做的事情的結果會產生消極影響。我這幾年在河邊村做公益扶貧已經開始體會到了這樣的負面性。村民收入提高了,有的農戶都買了汽車,但是讓他們提供幼兒園的所需費用難度就很大,在他們的印象中,解決幼兒園的事情似乎是李老師的事情,因為從一開始幼兒園的建設到孩子們的營養早餐以及老師費用都是由李老師解決的。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們已經形成了慈善依賴,所以我和同事在另外的村建設鄉村幼兒園時,從一開始我們就設計如何讓農民承擔起他們力所能及的責任。慈善公益是公益人的社會學習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需要對慈善公益的兩面性有深刻的認識。”

李小云認為,當慈善和公益成為普遍的社會行為時,慈善公益究竟解決什么問題,慈善公益究竟會帶來什么樣的社會結果,不同的公益人、不同的學者就會產生爭議。為此,他提出了“樸素公益”的概念。他所講的“樸素”,其含義主要是指公益大眾性的問題。而公益大眾性是指公益文化更大程度的包容性,也就是說,大多數公眾能從公益活動中找到自身的認同。他強調,公益文化不應該專屬于某些階層,公益需要搬走頭上的“三座大山”:一是“錢”,缺錢的焦慮,資金的困境;二是無所不在的“權”,政府、官員、行業“大咖”;三是“學”,搞一些活動都要沾上知名大學、知名學者的牌子。“三座大山”一邊壓得草根NGO喘不過氣來,一邊被壓迫者又對其不離不棄;而“大山”們一直高高在上,缺少謙卑,很少反省自己的哪些行為是在給公益添亂。這是李小云對公益行業庸俗化表現少有的犀利批評。

談“公益的元問題”,不能不涉及公益的“利己與利他”之爭。李小云在書中多次講到自私是人的本質特點,而慷慨則是人的一個社會特點。他指出,慷慨是一種行為,而非一個屬性。從這個意義上講,自私和慷慨好像并非在同一個結構關系中。自私的人有時會慷慨,而利他的人也未必處處都慷慨。因人性使然,公益的一項重要使命就是遏惡揚善。這是李小云多次和我討論的,我深表認同。

這就繞不開董強寫的《中國公益正在出現的若干主義》。“公益原教旨主義”,以康曉光為代表;“公益市場主義”,以徐永光為代表;“公益改良主義”,以李小云為代表。平心而論,康、徐的所謂“主義”,都有“矯枉過正”的成分;到底有沒有“過猶不及”,則可以見仁見智。

李小云的“公益改良主義”認為要形成自利和利他相平衡,自立和互助相結合的現代公益社會,強調要在公益文化,公益與國家、市場的關系,防范公益組織異化等方面加以變革。對于公益與國家、市場之間關系的理解是,公益是具有自主性的,不能成為國家主義的組成部分,也不能成為民粹主義的工具,更不能成為發展主義的奴隸。從這點來看,公益改良主義與公益原教旨主義保持了一致性。關于公益與市場的關系,李小云看到了企業向左重視承擔社會責任給公益帶來的巨大挑戰:公益很可能會被企業在社會倫理約束下嘗試采取的社會行為所迷惑、所俘虜、所消滅,但是社會需要一個元公益倫理驅動的公益。因此,從這個角度看,公益改良主義認同公益市場主義對公益的市場化改造,學習市場的手段,但不能破壞掉公益的元倫理價值。

毋庸置疑,李小云堅守的中庸之道有理有據、左右逢源,代表了公益意識形態傾向的最大公約數,故很有“賣點”,頗為“暢銷”。無論如何,這些思想的碰撞都是當下中國慈善文化的反應;探討爭論,不足為怪;思想碰撞,有益無害。本質上,我們都堅定行走在公益慈善的“朝圣”路上,前方就是公益文明的燈塔。

幾年前,康曉光發了《駁“永光謬論”》的長文,批判我的《公益向右,商業向左》那本書。我在出差回京途中看到,立即將康文轉發微信朋友圈,附言道,“感謝曉光為我做促銷廣告”。在飛機上急就了一篇《答復關心“康徐斗”的朋友》,里面寫道,“曉光是學界大咖、我的公益鐵桿伙伴,我很多成功的事情都離不開他的貢獻,他還是在我困難時分挺身而出、兩肋插刀的人。為何今天分歧如此……飛機降落北京,這篇東西連沾(粘)帶寫草成。非為回應曉光,而是答復關心‘康徐斗’的朋友。觀點分左右,認識有歧見,思想多交鋒,公益才成界。徐永光、康曉光是君子之交,共事斗爭二十有年,吵架是常態,各位看官切勿大驚小怪。”下飛機時發現有許多微信評論,又加了一段后綴:“愛湊熱鬧的億方基金會秘書長李北偉改了《道德經》幾個字,稱‘永光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曉光知其黑守其白為天下式’。對兩人都過譽了,但有格局,不看笑話,甚感欣慰”。

李小云愿意出任某個私人基金會的“首席公益學家”。對他發明的這個“公益學家”名稱,我非常贊許。政治領域有“政治家”,科學領域有“科學家”,商業領域有“企業家”,慈善領域已有“慈善家”,這是富人的專屬。而以公益為志業(借用陳越光《以公益為志業》書名)的專業人士,何不把“公益家”作為“成家”的追求標桿?本人在這個行業混了三十多年,如果有人這樣稱呼我,當欣然受之。

李小云腦中總有新思想出現,堪當“公益思想家”之名。在修遠基金會“中國本土公益道路與公益理論建設”討論會上,他談“公益為何糾結”,認為糾結是因三種記憶的錯位導致的。首先,公益組織對于自己的總體印象是過去三十多年中國的公益事業對中國的發展發揮了巨大的作用。這里有兩個重要標志:一個是“希望工程”,一個是汶川救災。“希望工程”標志著中國公益事業正式登上了解決中國發展問題的舞臺;而公益組織參與汶川救災則是中國公益組織走向成熟的集體性呈現。這二者促成了中國公益組織自我價值提升的集體性記憶的生成。進而,公益組織還不斷試圖說明自身在中國巨大社會變遷中不可替代的作用。

這有何不妥?1989年啟動的“希望工程”在解決社會問題的同時,創造了以公益品牌進行社會動員的范式,已被公益組織廣泛采用;2008年汶川地震激發了民間草根NGO的崛起,其價值遠遠超過了貢獻多少力量。2012年中共十八大提出“加快形成政社分開、權責明確、依法自治的現代社會組織體制”的改革目標;2016年全國人大通過《慈善法》……三十多年的公益探索與制度變遷,盡管曲折不定,潮起潮落,但這不正是中國慈善文化與公益文明融合進步的必由之路嗎?

李小云的糾結自有他的道理:“中國的公益面臨著如何在政治上理解國家主義,在文化上理解中國社會日常倫理,以及從全球化角度理解社會文化轉型這三個方面的挑戰,而應對這些挑戰并不容易。公益無論作為價值、意識形態還是實踐都離不開與這三個方面的互動。如果中國的公益事業想要獲得大的發展,僅僅依靠政府提供的空間是遠遠不夠的,中國公益事業必須直面在國家承擔起越來越多的社會責任以及市場和國家日益穿透社會的新語境下,公益的生存空間和功能何在的問題。公益的市場效益倡導者找到了公益與市場的結合點,超越了傳統的慈善局限性,但這遠不能從根本上破解糾結的難題。”公益究竟在中國意味著什么?開辟“與國家和社會有機整合”的新路徑會不會是一種可能?這都是當下公益社會不得不面對的一個嚴肅的現實問題。

李小云給公益同儕提出的中國命題有些沉重,也許需要數年、數十年方可破解。正好,小云的糾結思考,可以裝進“解慈善文化,釋公益文明”這個“筐”里,供大家一起商榷討論。文明的進程并非直線上升,跌宕反復再正常不過,但發展大方向是不會變的。管理大師彼得·德魯克提出“公益組織的使命是改造人類和社會”;公益文明創造的最大價值是“社會資本”,也就是建立人與人之間的信任關系,這與馬克思描述的未來社會——“自由人的聯合體”,是否有異曲同工之妙?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個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個人與個人之間處于一種和諧共生的狀態。這何嘗不是公益文明的美好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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