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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把小男孩托付給我們

有誰能肯定地說,自己的性格是由哪些事件塑造成的?有太多、太多事情是發生在童年早期的懵懂中。我們的心靈沉浮于依稀憶起的不確定的經歷里,隨著時光荏苒,我們心中的“自我欺騙”會逐年使記憶扭曲,慢慢偏離事實真相。但是,有一件事我倒是能夠百分之百地確定。

這件事發生于1937年冬天,也就是我的父母愛德華(Edward)和英妮茲(Inez Freeman Wilson)分居并開始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在當年,而且還是在美國南方地區,離婚極不尋常。可以想見,當時親戚朋友之間一定是謠言滿天,而且許多人一定還很不以為然。就在我父母忙著將生活理出頭緒之時,他們開始尋找一處能保障7歲男童安全生活的地方。他們選中了灣岸軍校(Gulf Coast Military Academy),這是一所私立學校,位于密西西比州海灣港(Gulfport)東邊6千米處的濱海公路旁。

另一個天堂海灘?

于是,在1月的某個早晨,我和母親搭上西行巴士離開彭薩科拉,一路經過莫比爾(Mobile)以及帕斯卡古拉(Pascagoula),來到海灣港。我們在下午抵達灣岸軍校。我環顧四周,品評它的景觀,發現那兒正是典型的悠閑墨西哥灣景致,于是立刻覺得它非常有吸引力。一棟棟附有游廊、周圍圍了一圈灌木叢的磚房,散布在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上。老橡樹(我認為所有活著的橡樹“看起來”都很蒼老)以及高聳的松樹提供了大片樹蔭。校園南邊是90號國道,然后是一條安靜的雙車道公路。數米外的海堤底下,則是來自墨西哥灣的平靜波濤??吹竭@幅海景,我不覺精神一振。這里會不會是另一個天堂海灘?

結果它不是。

我們來到低年級學生的宿舍,會見女舍監以及其他初級部的軍校生。我看著那張屬于我的行軍床(這種床如果弄整齊的話,可以在上頭彈硬幣),聆聽著每日作息規章的簡介,檢查著自己那套比照西點軍??钍降闹品H缓?,我和室友握手。就一名7歲的孩童而言,我的室友實在是太過拘謹,也太過禮貌了。

孩童時的慵懶以及與童年冒險有關的夢,至此全都消失無蹤。

灣岸軍校是精心設計出來的大噩夢,專門用來改造沒教養或缺乏紀律的孩子。它屬于那種最原始的軍校,學生一律穿著灰色毛料制服,站姿僵硬得就像槍桿子似的。校方的簡介中,“保證”會讓學生接受扎實的傳統教育;它不是用“提供”或是“盡可能”這些字眼,而是“保證”這兩個字眼。

畢業于灣岸軍校的學生中,雖然有一部分會進入全國其他的大專院校就讀,但是基本上,灣岸軍??梢哉f是西點軍校的預科學校,在私立學校中,就相當于辦校宗旨是訓練美國軍官人才的弗吉尼亞軍校(Virginia Military Academy)。

南方英雄夢

這一切都非常符合1937年美國南方白人中產階級的文化。沒有什么事情比得上在軍隊里節節高升更令年輕人熱血沸騰的了。南方依舊沉浸在南北戰爭前的夢想中,夢想以軍官、紳士、榮譽、勇氣、堅貞不屈來效忠上帝和國家。我們心中常浮現這么一個身影:新近畢業的少尉軍官,身著一身白色軍服,手里挽著美貌可人的新娘,步出教堂。在家人備感驕傲的目光下,穿過軍校同學們高舉的軍刀。他的所作所為將會日益加強眾人對歷史真相的了解:我們南方人之所以會在南北戰爭中敗北,完全是因為缺乏武器,以及戰力耗損殆盡。我們南方人,尤其是軍官,個個都是當時全世界最棒的軍人,都是不容輕視的美國南方人。

現在你總該明白,電視臺采訪越南戰地指揮官時老是出現南方口音的緣故了。他們多半生著一副薄薄的唇,眼神犀利,絕不四處打諢開玩笑。對美國南方人來說,醫生、律師以及工程師都是值得敬重的職業,當然,商人或牧師也很不錯。來自亞拉巴馬州的高爾夫球冠軍或橄欖球四分衛,算得上是英雄人物,而且要是我們有某位親戚[他的小名也許叫大蚊子(Skeeter)之類的,可以把他想成你的三堂哥漢克(Hank)的大兒子]選上國會議員,整個家族都會高興得不得了。然而,如果要說誰才是代表力量與榮譽的權貴,那一定還是非軍隊統帥莫屬。

軍校生活

灣岸軍校年年都被美國國防部評鑒列入榮譽學校,換句話說,這里簡直就是新兵訓練營。它的生活規章就是專門設計用來磨損青少年男孩身上具備的一切壞品質,同時培養出炮彈落于前也毫無懼色的性格?!鞍研∧泻⑼懈督o我們,我們還你個男子漢。”這就是灣岸軍校的格言。1937年的灣岸軍校畢業班年刊(里面有我目光僵冷的稚氣面龐)清清楚楚地解釋了該校準則,明明白白,不帶一絲情感:

日常作息都有定規,每天每件事都得按規章行事,否則絕不寬貸。

與同學相處時,每人都得自視為團體的一分子,并依據這個觀點正確對待其他同學。

激發每個人的潛能,使小男孩變得積極獨立,蛻去備受嬌寵的男孩的無助及依賴習性。

年刊作者[我懷疑,他是不是那位四方臉、擔任軍事科學和戰術課程的喬克(Major Charles W. Chalker)上校?他的四方臉正從年刊上瞪著我]心目中所謂的作息定規,比起成人軍校的規矩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套規矩如果放松一些的話,大可用在今日帕里斯島(Parris Island)上的海軍訓練營之類的地方。

一周七天的軍號聲是由一群非??粗剡@項任務且引以為傲的軍校生吹奏的,把我們的日常作息步調催趕得十分緊湊。早上6:00,第一聲號角;6:05,起床;6:10,集合;6:30,病號集合;6:40,巡邏檢查;6:45,服務生預告;7:00,集合行軍至餐廳用餐;7:40,上課。之后,號角暫停,改由鈴聲通知上下課。然后是10:20,禮拜堂集合,中間休息4分鐘;然后是預備鈴,回教室上課。我們就這樣被催趕著度過一天,終于到了晚餐時間。18:50,號角再度響起,召集大伙兒回寢室;19:00,晚自習(不準聽收音機);21:15,歸營號;21:30,熄燈號。之后,不準再發出任何聲音,否則就只有登上違紀報告一途了。

星期六的作息與之相仿,只不過略微輕松一些,有一些空閑時間可以用來休閑、運動,或者接受違紀處罰。到了星期天,我們又得迅速回到死板而又緊張的生活狀態:把皮鞋、徽章、皮帶環擦亮(制服得隨時保持整潔,星期天則要穿正式的灰白制服),還有就是上教堂做禮拜。接下來,我們要準備參加15:30開始的閱兵典禮。我們整齊列隊出操,接受分隊及個人檢閱考核,隊伍行進在軍官、來訪家長以及部分好奇且充滿敬意的鎮民面前。年紀最小的男生(我就是其中之一)則排在隊伍的最后面。

我們學生拿到的課程表上,凈是些響亮簡潔的名詞:算術、代數、幾何、物理、化學、歷史、英文、外語;完全沒有藝術、室外自然教學之類的課程,當然更不會出現“化學入門”或“美國經典”之類文縐縐的標題。學生擁有部分的選課自由,但是仍然只是一些無聊的科目,例如拉丁文、商業地理以及商業倫理等。這樣的課程安排隱隱暗示著,假使你實在不是當軍人的料,至少還可以去經商。

年齡稍大的軍校生除了要接受步槍、迫擊炮以及機槍射擊訓練外,還要學習測繪和軍事戰略。另外,校方也很鼓勵學生練習騎馬。至于我們這些初級部的小毛頭,就只有眼巴巴地期待著將來哪天也能參與這些充滿男子漢氣概的活動。

灣岸軍校的校徽圖案如下:一只展翅的老鷹,爪子里握著兩把交叉的軍刀、上了刺刀的步槍以及長矛。左右兩根矛柄上,各懸掛著一面帶有48顆星星的美國國旗。海軍以一面三角形盾牌作為代表,盾牌上繪有一艘三桅帆船。

灣岸軍校所有的學生,從一年級生到十二年級生,全部按照同樣的作息表埋頭于堆積如山的課程中。我們這些六年級以下的初級生稍稍擁有一些特權。我們有位女舍監林菲爾德太太(Mrs. R. P.Linfield,我只知其姓不知其名),年刊上她那張表情僵硬的臉看起來真是傳神,正是標準軍校女舍監的嘴臉。閱兵時,我們初級生不必肩背步槍,也不必接受武器和騎馬訓練。附近海灣公園學院(Gulf Park College)偶爾有女生舉辦的舞會,這些自然也和我們毫不相干。為了嚴守紀律,校方要求學生的父母不要送些不合適的禮物到學校里來,以免寵壞孩子:“不要送食品來弄壞他的腸胃。要送的話,送水果好了。”

玩耍還是踢正步?

軍校生之間一旦發生沖突,要是沒法用協商方式和解的話,就只有通過富有男子漢氣概的方式來解決:在成人的監督之下,于旁觀學生圍成的場地中,雙方公開較量一下。不過,偶爾也會有打架事件,在沒有教官或學生干部到場的情況下,就悄悄地在某建筑物角落里進行。但是就整體而言,這類沖突還是都能夠在不背離校規的情況下有效地得到紓解的。

犯規的學生必須到斗牛場報到,這倒是學校簡介冊子里沒有提到的活動。通常,犯規學生得扛著步槍繞著圓形跑道踢正步,一踢就是個把鐘頭,時間長短視犯規嚴重程度而定。若是處罰的時間太長,還得連續幾天分段執行。初級生也得以免背步槍“踢正步”——其實,多半時候我們都只是在漫步而已。

受罰倒是一段能夠避開他人并且做做白日夢的好時光。我當時經常犯規,因此在灣岸軍校期間,也花了大把的時間在踢正步繞圈子上?;叵肫饋?,我最常違反的規定是在課堂上和同學說話。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我顯然不曾記取教訓。因為到了現在,身為大學教授,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在課堂上說話”。

在我心里,我一直明白自己是個講理的好孩子。我既不遲鈍,也不叛逆,因此受罰踢正步繞圈子總是意外降臨的橫禍。校方很少甚或不曾直接告訴我們這群初級生有關紀律或責罰的問題。于是,我們多半只有通過案例和口耳相傳來學習守規矩。

每星期六下午1點50分,郵件窗口旁邊標有“違紀”的布告欄上,會準時張貼出犯規學生的名單以及所受的責罰。每一次,我們都會奔過去圍觀,看看這個星期有誰可以去玩,又有誰得去踢正步。在執行完所有的責罰之前,犯規學生不得從事任何娛樂活動。我們還聽到一些謠傳,是關于高年級生犯下不可名狀的惡行后所受的著名責罰。

就灣岸軍校的思考方式而言,星期三下午稱得上是享樂時光。從1:30到5:30,凡是沒有列在違紀名單之內的學生,都可以自由外出。有巴士接送我們到西邊6千米處的灣岸港,大伙兒可以去那兒吃奶昔,看電影,或者就只是閑逛也好。

這些嬉鬧玩耍都挺有意思的,但是,我最渴望的還是我心愛的墨西哥灣,每次我望向學校草地正前方,它都在那里等我,然而我卻沒法靠近它。校方三令五申,不準學生跨越橫亙在學校操場和海堤之間的雙車道公路。學期結束前,我和一小群同學在女舍監的帶領下,到海邊玩了好幾趟。年刊上登了一張我們的照片,大伙兒排成一列,身穿當時流行的帶有肩帶的泳裝。圖注是這樣寫的:“孩子們在周全的監護下暢游海灘。這兒風和日麗,他們可以在清爽的白沙上嬉戲,也可以沐浴在波光粼粼的巖灣海浪之中?!比欢?,在這里卻不能釣魚,沒有時間容許你沿著海邊漫步遐想,也沒有機會撞見黃貂魚或其他的海底怪獸。

迎接小羅斯福

在我就讀灣岸軍校期間,最轟動的大事要算小羅斯福總統(President 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的大駕光臨。剛剛開始第二個總統任期不久,小羅斯??偨y就來到密西西比州以及路易斯安那州,親自露面向選民致謝。這兒是全美國最堅定支持民主黨的地區??亢0哆叺膶W校都臨時放假一天,商場也暫時休業。店面的門窗都粉刷一新,馬路也清理得特別干凈。當地的《比洛克西海灣港先驅日報》(Biloxi-Gulfport Daily Herald)甚至不自覺地登出“連黑人小孩都換上了最體面的服飾”這樣的字句。

大約有10萬居民群聚在道路兩旁,等候小羅斯福總統及其隨從大駕光臨。在那個時代,最高統帥是很少公開露面的。再說,小羅斯福所推行的新政更使得他在南方各州擁有神一般的地位。新政讓許多窮如第三世界的鄉村地區如釋重負。

4月29日早晨,總統和隨行人員從首都華盛頓乘火車南下,抵達比洛克西。車站前早已有24輛由當地政要、軍警以及新聞記者組成的車隊等候在那里,準備隨行護駕。大隊人馬拜訪了比洛克西的各個重要地點,包括一座在林肯(Lincoln)遇刺后漆成黑色的燈塔、退伍軍人總醫院(Veterans Administration Hospital),以及戴維斯(Jeferson Davis,美國南北戰爭期間南方邦聯的總統)在密西西比的故居。在那兒,樂隊奏起《迪克西》(Dixie,美國南部諸州從南北戰爭流行至今的戰歌),同時該城僅余的8名美國南方邦聯老兵高聲吶喊,歡迎總統。

小羅斯??偨y不時地舉起軟呢帽,并露出他那著名的笑容。最后,車隊駛上90號國道,往西開向海灣港,并于上午10點的時候經過灣岸軍校。全校師生均穿上灰白制服,肩并肩排成單行隊伍,立在道路邊等待著。小羅斯福總統原本以為要進行校閱,因此還特別指示手下的軍官,披上總統隨行人員所披掛的金黃色穗帶。后來得知行程太過緊湊,無法停留這么久,總統便指示車隊在行經灣岸軍校時,特意放慢速度。當車隊浩浩蕩蕩從面前通過時,我們全都舉手敬禮。

不知怎么的,我沒能從大隊行經的眾多面孔中找出誰是總統。但是,我總愿意自認為他看到我了,我是站在行伍尾端、個子最矮小的兩名軍校生之一。

埋下軍事文化的種子

對于這一切截然不同的新生活,我適應得相當快。初到的頭幾天,我覺得既困惑又孤獨,熄燈后只能哭著入睡——但是又不敢哭出聲來,以免被人聽見。然而,過了一陣子之后,我開始有了歸屬感,覺得灣岸軍校也像某種形式的大家庭,一切都是出于善意的關懷。我原本十分痛恨這個地方,但是后來愛上了它。多年以后回憶起來,甚至覺得更有味道,反而是那些讓人痛苦的回憶已經漸漸淡去。我在那兒所待的時間,剛好足夠令我轉換某些心態。直到現在,我依然能輕易地在心中喚起那些有條不紊、承擔重任的影像。

其中最鮮明的影像是:星期天上午,大家集合準備閱兵時,一名軍校生緩緩出列。他只是個十來歲的大男孩,騎在馬背上,足蹬閃亮的軍靴,身上佩掛著武裝帶和帶鞘的軍刀,頭上是潔白無瑕的白布帽。他神情自若地操演一整套繁復的程序。他一邊對著正在步行的軍校生講話,一邊驅策坐騎緩緩繞圈,轉彎,再轉彎。他的面容已經從我心頭消失,但是他的形象依然閃耀著光榮、正直、雄心以及巨大成就的光芒。我自問,到底是什么巨大成就?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是無所謂,反正他那朦朦朧朧的身影之中蘊藏著力量。

我于春季班結束后離開灣岸軍校,然而個性里卻已埋下軍事文化的種子。即使到了念大學的年齡,我依然帶著南方佬對年長者慣有的敬意。另外,面對成年男性時一律稱呼為“先生”,女性則稱呼為“女士”,不論他們究竟是什么身份;這類尊稱令我覺得很愉快。我本能地尊重權威,并且很感性(若不是理性的話)地相信,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我們不該露出憂煩之色。骨子里我是社會保守主義者,而且是主張擁護現狀的人。我看重傳統風俗習慣,越是莊嚴崇高、儀典繁復,越合我心。

為英雄落淚

我這輩子在待人接物方面是絕對重視禮數的。但是我發覺,我日常相處的那群棱角分明、社會化不足的科學家中,少有人重視這一套。與人辯論時,我會非常注意音調是否拉得過高;每逢反駁他人時,我也都會盡量記住要說“從各種方面而言”之類的話,而且我也是從心底里這樣認為。我最瞧不起的就是傲慢以及目中無人的態度,這種惡劣的態度經常出現在許多聰慧的知名人士身上。

我特別看重利他以及服務獻身的精神,并且深信這是真正的美德,而不是為了博得旁人贊賞或肯定才存在的。每當想到為了完成任務而捐軀的士兵、警察或救火隊員,我心中就激動不已。在悼念這些英雄的莊嚴典禮上,我感動得落淚的速度甚至快得令自己都不好意思。因為在這些烈士身上,我看到了一群勉力付出卻不求報償的人。而且,正是因為這群平凡人的堅忍,人類文明才得以安然渡過一次又一次的危機。

我一直擔心自己缺乏像他們那樣的勇氣。烈士們勇往直前,甘冒風險,不屈不撓。在我心底里,我承認自己從來就不想要那樣;我非常畏懼這個能磨碎年輕人的社會機器,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我始終沒來由地認為,自己是半途而廢的人。我曾嘗試過刻意去做些補償,好讓自己去除掉這種奇怪的感覺。

年輕時,我故意養成一種習慣,在田野調查時測試自己的體能,逼迫自己勇敢面對所能忍受的最大困難或最大險境,借此肯定自己。年齡稍長之后,每當我想出一些刺激的點子,就到處炫耀,那舉動就好比一名少尉軍官在一列敵軍面前,揮舞著軍團旗向前沖鋒一般。我一次又一次焦慮地自問:如果碰上了“真正的”考驗,比如蒂耶里堡(Chateau-Thierry)戰役或硫黃島(Iwo Jima)戰役,我是否也能順利過關?是否也敢以性命相搏?這類胡思亂想都是自我中心思想和罪惡感引起的。

硬漢的鋼鐵般意志

在我的科學研究生涯中,我曾投入相當多的時間去研究自我犧牲精神以及英雄情操的起源。但是我到現在還是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從人類的觀點充分了解這些情操。我深深覺得,國會榮譽勛章要比諾貝爾獎更為神秘動人,也更值得人們頌揚。我常利用閑暇時間讀些閑書,瀏覽各位國會榮譽勛章獲得者的生平。令人高興的是,我竟然有機會能結識其中一位受獎者,同時也是美國著名的戰爭英雄——斯托克代爾(James Stockdale)。在一張他擔任海軍將官時的官方照片里,他的臂彎里抱著一本我的著作《論人性》(On Human Nature),這本書主要是討論利他行為和領導行為的生物學基礎,以及探討榮譽勛章可能具有的含義。

斯托克代爾曾在越南戰俘營里苦熬了8年,其間大部分時間他都飽受酷刑折磨,對方一直想要套出他在北部灣事件里的飛行任務究竟是什么,但他始終堅持不吐露實情。有一次,他實在是擔心自己的意志力挺不住,竟用自己的手腕擊碎了窗玻璃,試著使審問中斷。這一招果然奏效,從此他受到較好的待遇。同時,身為高階美軍軍官,他始終努力團結獄中的美軍戰俘,利用秘密的“拍打暗號”,把信息傳遍一間間牢房,以類似戰時小組的方式,把大家團結起來。

其實在那種情況下,找借口很容易:反正我已經盡責了,我不過是枚小小的螺絲釘、遭遺忘的小棋子,為何要去冒生命危險?

我相信,斯托克代爾鋼鐵般的意志一定有部分是由自律和榮譽感造就的,而這正是軍校最賣力灌輸給學生的兩大品行。當然,部隊英雄主義可能很容易僵化,形成盲目服從,這一點也是事實。但是這些在我眼中則是由人類文明必需的美德編纂而成的法典。衷心接納它們,會讓飄揚的旗幟、密密麻麻的軍階,以及榮譽勛章彩帶,全都變得神圣起來。

因此你應該能夠了解,我最敬佩的莫過于那些集中所有勇氣和自律全身心地投入到單一重大目標上的人,比如探險家、登山家、馬拉松選手、戰斗英雄,以及非常少數的科學家。

科學稱得上是近代文明的最高成就,但是在這個領域里則少有英雄。大部分的科學研究只是聰慧的心靈在“科學游戲”中得到令人滿意的結果??茖W家就像神秘的魔術師,心血來潮時在實驗室里設計一些聰明討巧的實驗,又像有精妙洞見的編年史專家,或像穿梭在歐美等地各大研討會之間的旅人。

如果你天生夠聰敏的話,玩這些游戲真是人間至樂。當然這一切也沒什么不好,但是就我那些聽起來可能很別扭的理由來看,我比較敬重那些明明知道眼前的目標令人畏懼但仍勇于挑戰的科學家。他們擁有鋼鐵般的意志來對抗失敗,隨時準備接受失敗的痛苦;他們考驗自己性格的意志,并不亞于投身于科學文化的熱忱。

會見昆蟲大師

達林頓(Philip J. Darlington)就是這么一號人物,他擔任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Museum of Comparative Zoology)昆蟲館館長多年。1953年春天,當時我年僅23歲,準備出發前往古巴和墨西哥采集標本。這是我第一次前往熱帶地區,臨行前我專程拜訪了達林頓,請他給我一些建議。我們就在博物館鞘翅目室角落亂糟糟的實驗桌前談起來了。

達林頓是昆蟲學界極受后輩敬重的人物。他非常注重隱私,而且很單純,就像他的妻子莉比(Libbie)曾經說過的,他選擇要過“完整的人生”。他把他的一生完全奉獻給研究甲蟲以及動物的地理分布。早在出國旅行還非常艱難、昂貴的年代,他就已經把研究觸角伸向了世界各地。

達林頓集勇氣與技能于一身,在昆蟲學界無人能及。他會先看準適當的昆蟲棲息地,然后日復一日地長途跋涉,有時工作到天黑才停止;他搜集了數百種昆蟲標本,其中許多都極為稀有罕見,甚至有些是全新物種。如果你覺得他這種學術興趣很難理解,那么不妨回憶一下達爾文(Charles Darwin),他同樣也是狂熱的甲蟲采集者,而且也同樣對動物的地理分布懷有極大的興趣。

達林頓很樂意會見我,但是他并不打算多費口舌。他的舉止專業而保守,偶爾露出嘲諷般的笑容或抿抿嘴(典型的學者表情)。他長了一對粗黑的濃眉,蓋在雙目上方,把人們的注意力略往上拉高了些,讓旁人更容易在他說話時注意到他的臉。他很快就說到了重點。

“威爾遜,當你采集昆蟲時,不要只沿著小徑走。大多數人進入野地里時都太偷懶了,他們就這樣沿著前人開辟的小徑,只走入樹林一小段距離。你如果也這樣做,恐怕只能捉到幾種昆蟲而已。你應該直線切入森林,盡量排除途中遇到的障礙。這樣做很累,但這就是最好的采集方法。”

然后,他告訴我一些自己曾去過的良好采集地點,然后描述了一下如何沖泡古巴咖啡,談話就結束了。

這些正是我想要聽的。這是正確的做法,也是艱苦的做法。大師對于入門弟子的指示:勇氣、苦干、決心、忍耐痛苦,最后成功的甜美果實(發現新物種)將等待著心志堅忍者。他并沒有告誡我要注意健康,或祝我在哈瓦那(Havana)玩得愉快,只說要沿著直線走,而且要努力做到。他要我為比較動物學博物館帶回一些好東西。

為標本跋山涉水

達林頓年輕時確實親身踐行了他給我的那些建議。他攀登哥倫比亞北部的圣馬爾塔內華達山脈(Sierra Nevada de Santa Marta),一路采集到海拔6 000米處。他曾沿著幾乎垂直的山路攀上古巴最高峰圖爾基諾峰(Pico Turquino),那兒屬于馬埃斯特臘山脈(Sierra Maestra),是個很偏僻的鄉村地區,20世紀50年代因卡斯特羅(Fidel Castro)的游擊戰而聲名大噪。接下來,達林頓在蒂伯龍半島(Tiburon Peninsula)上的崇山峻嶺中再次完成壯舉,登上海地的最高峰拉荷塔(La Hotte)。

他獨自越過最后1 000米標高的范圍,沿直線橫越云霧繚繞的原始森林,在雜亂的灌木叢中,彎腰扭身以穿越層層枝丫間的狹小空間。他好不容易登上山頂,卻失望地發現,有一支丹麥調查隊早已由另一邊登頂,他們胡亂開出一塊空地,還在他們橫切過的路線上綁起布條作為標識。達林頓原本以為這兒會是海地最偏遠的地方,能夠讓他自由自在地暫時遠離山下的擁擠的人群。

即使如此,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看看能不能在山頂上找到一些數量稀少、瀕臨滅絕的本土哺乳類動物,也許還能發現新物種。當天晚上,他手提油燈出外搜尋,但是沒有什么斬獲。他看到的凈是一些原產于歐洲、早年無意間隨歐洲貨船來到西印度群島并大大危害到當地原有動物群(fauna)的黑鼠。

不過就整體來說,達林頓這趟旅程的收獲還是相當豐富的,而且他還是有史以來第一位登上這座山頂的生物學家。他在攀爬拉荷塔山峰近頂端時,沿途采集到了許多新種昆蟲以及其他的動物,包括一種新屬的蛇,這個屬后來被命名為達林頓屬(Darlingtonia),以紀念他的功勞。

他的冒險活動一直繼續下去。珍珠港事件后不久,達林頓被征召加入了美國陸軍軍醫瘧疾調查團(Army Sanitary Corps Malaria Survey),在軍中擔任中尉。他任職于第六軍團,參加過新幾內亞、俾斯麥群島、菲律賓中部以及呂宋島等地的戰役,于1944年以少校軍銜退役。

在離開新幾內亞之前,他打算到該國各地大量采集步甲蟲科昆蟲或其他科昆蟲,其中一個采集地為俾斯麥山脈的最高峰——威廉峰(Mount Wilhelm)。

就在那趟旅程中,達林頓的探險活動成為動物學界不折不扣的傳奇故事。那天他獨自在叢林里搜尋標本,來到一處凝滯的叢林水潭邊。為了在水潭中央采樣,他冒險踏上一截半沉在水中的原木。誰料到,潭底卻突然冒出一條巨型鱷魚,直沖著他游來。他小心翼翼地向岸邊退去,但是樹干滑溜得很,他終于失足落水。鱷魚追了上來,張開大嘴,露出獠牙。達林頓試圖抓住鱷魚的下顎,成功了一次,但又失手了。

大難阻止不了熱情

“我沒法形容當時那種恐怖的感覺,”事后他告訴一位戰地記者,“但我真是嚇壞了,心里不停地嘀咕著:這恐怕是博物學家碰到的最糟糕的情況了!”

達林頓當時39歲,身高188厘米,體重86公斤;反觀鱷魚,有好幾百公斤重,自然居于上風。它咬住達林頓甩來甩去,終于把他拖到了潭底。

“那幾秒鐘好像有幾個小時那么長,”達林頓回憶說,“我拼命猛踢,但是那種感覺就仿佛陷在蜜糖海里踢打一般。我的腿像鉛塊一般重,肌肉很難活動?!辈恢且驗楸凰哪_踢中要害還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這畜生忽然松開雙顎,達林頓急忙游走。他拼命揮舞手腳,奮力攀爬上岸,盡量不要停下來,因為他知道鱷魚有時候會一直追獵到陸地上。不料,最后關頭他又滑倒在爛泥中,再度滾落水里。大鱷魚又一次向他靠攏過來。

“簡直是一場噩夢!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喊救命,”他說,“但是沒人聽得見!”他再次掙扎著爬上岸,這一次,總算成功逃到叢林的庇護之下。直到那個時候,他才意識到手臂上的劇痛,以及因為失血所造成的極度虛弱?!澳翘饲巴浇t院的徒步之旅,是我所經歷過的最長的一段路?!边_林頓兩只手臂的肌肉和韌帶都被撕裂,而且右臂也骨折了。他的雙手也被鱷魚的牙齒咬傷,只有左臂和左手還勉強能動。

我承認,擊退鱷魚只能算是求生的舉動,不能用來證明人的性格;但是,敢于前往鱷魚盤踞之處,加上達林頓事后的所作所為,就足夠用來說明他的性格。

達林頓被送到巴布亞(Papua)的多巴杜拉(Dobadura)療傷,打了好幾個月的石膏。然而,什么都擋不住這個家伙,他竟然鍛煉出單用左手采集昆蟲標本的絕技,同時也開始不停地四處采集起來。他先請人在手杖頂端綁上一個小瓶,然后來到樹林中,把手杖插進土里,用左手打開瓶子的軟木塞,把昆蟲標本放進去,再把塞子蓋上。幾個月下來,他的雙手和雙臂漸漸復原。在那段療傷期間,他的采集成果足以建立一所世界級的昆蟲收藏館。返回哈佛大學后,達林頓依舊年復一年地繼續他的工作,拓展人類對于新幾內亞以及世界其他地區昆蟲的了解與認識。

童年的塑形

我個人品評英雄的標準,最初是被嚴厲的軍校灌輸得來的;這所軍校的教官認為,教育小男孩的方式基本上和教育大男孩應該沒什么兩樣。這場陰差陽錯的意外導致了古怪的結果。當時我認為軍校就是真實人生的預演,之后的少年期以及青春期,不論眼前有多少反面的證據,我還是認為:所有的成年人都必須辛勤工作,并遵守高標準的罰則;現實生活是艱苦的,毫無寬容的,所有的疏忽以及過錯都無法彌補。

這股道德刺激在表面上漸漸淡去,但是它深深潛進了我的骨子里,甚至到現在都是一樣,雖說我知道它并不完全合理,但我已經很難再改變了。部分童年經歷會洶涌澎湃地穿越你腦部的邊緣系統,搶先控制你的思考,終生左右你的價值觀和情感。不論是好是壞,它們就是所謂的“個性”。

至此,我已經述說了兩個塑造我的早期經驗。擁抱大自然以及接下來的軍事紀律,兩者性質截然不同,卻奇特地安置在了一起。在我童年的早期,總共有三段這樣的重要插曲。現在,我要來敘述最后這段與科學家養成有關的插曲,它是三段故事中看起來最怪異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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