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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城破遺孤

  • 慕香
  • 宋君
  • 14249字
  • 2021-12-21 14:27:07

家,是一座城。

慕香的家也是一座城,只是不是古昌城,到底是哪里,她也不知道。但,總歸有那么一個地方的,可以安安靜靜的容下她,容下與她相親的人,容下綹兒姐姐,容下小璃……

袁向鯉走了,宅子里竟愈發熱鬧起來,慕香的身子卻像是大病之前一般,四肢乏力,頭腦暈眩。

白天慕香房里來了個丫頭,慕香看定她,身材矮小,樣貌也并不出眾。她盈盈拜倒,說道,公子讓我來伺候姑娘,姑娘叫我滿翠好了。

滿翠?

慕香突然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啊?滿翠,滿翠帶血的頭皮,和花四相好的滿翠?

你……

姑娘身邊沒有丫頭怎么行?公子捎信回來,讓我好生伺候姑娘,以后有什么事都吩咐我去做好了。

你,叫滿翠?

是。我原本叫翠兒,公子嫌他記不住,就又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滿翠。

公子給你取的?你之前就在袁府嗎?

我也是新到的丫頭,來這里不到一年,本來是伺候袁老爺的。可……

嗯。好,我知道了。我不慣和生人睡,你先到下房去吧,白天再來伺候。過些日子再搬過來。

滿翠看了看慕香的臉,臉上不易察覺的笑笑,說,是,姑娘。

袁向鯉有丫鬟侍寢的習慣,慕香也早已習慣。她原本以為房事只是兩個人的陰私,有第三人在場便是禁忌,更何況是與自己朝夕相處的丫鬟。但袁向鯉樂此不疲,有時候起了興,也會拉上小璃。小璃是個順受的女子,從不多話,只是拿眼看慕香的臉色。慕香只是笑笑,也不多話,閉上眼睛迎合袁向鯉的動作。

袁向鯉像一只清瘦的鶴,跳躍在兩葉小舟之間,湖光山色,溪水潺潺。

如今小璃遭難,慕香第一眼見到滿翠,腦子里想到卻是這些尷尬事,幸好袁向鯉還有些時日才能回來。她還有時間弄清楚,這個滿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慕香也零零星星聽聞袁懷璧的習慣,知道這個滿翠既然侍候過袁懷璧,那必然做過他的爐鼎……

慕香歪歪的倚在床頭繡著那條手絹,滿翠是個寡言的人,收拾停當,便侍候在慕香一旁。慕香被她看得不自在,便道,我這里沒有什么事了,你累了就去睡吧。滿翠看看外面的天,便起身告退。

又到了晚上了,袁府的晚上。

也不知道小璃現在怎么樣了?

也不知道綹兒姐姐到底是死是活?

也不知道那個古怪的駝背人到底是誰?

也不知道駝背人今晚會不會又來敲自己的窗子?

也不知道……

慕香想著想著終于睡去。

慕香夢到發現小璃的地方,黑暗如地獄,成群結隊的老鼠,正在撕咬自己的裙裾。慕香再也撐不住,她終于摔倒,倒在濕熱的老鼠中間。慕香的身子很快被碩大的老鼠淹沒,它們圓溜溜的小眼,如同黃豆,折射出星星點點的光。慕香的頭臉被蓋住,她能感覺到老鼠的小腳在自己臉上爬過來爬過去,踩著鼻子,踩著眼睛;她甚至感覺到老鼠在自己的身體里蠕動,自己的皮膚仿佛涌起,而它們很快就要撕開一個裂口,噴涌而出。

慕香奮力掙扎,卻悄無聲息,終于,慕香終于掙脫出來,她低頭一看,竟然發現自己的身體依然變成一只烏黑冷峻的貍貓……

她驚醒,聞到一陣甜香,頓時覺得暈眩。

又是長久的昏迷,在這樣長久的昏迷期間,總是會發生很多事,到鄉翻似爛柯人。很多時候,你只不過停下來看了看山中對棋的老朽,人間已經日月反轉,滄海變作山。

慕香也記不起自己有多少次昏迷,昏迷中她外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她可能被人從一個地方帶到另一個地方,也可能就身在一個真相里,甚至可能親身經歷了一場有一場的殺戮……

可惜,她都不知道。

她親身經歷著,卻始終渾然不覺。

她甚至不知道那些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到底是什么時候發生,又是什么緣由發生。她心內有太多為何,卻一直沒有答案。她感覺生命中早已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謎,等著自己孤身一人的去解開,這樣的謎會永無休止,愈來愈多。

慕香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辰。她摸到四周潮濕發霉的墻壁,摸到墻上的骨頭裝飾,摸到古舊的石幾;她聽到時隱時現的滴水聲,在密閉的空間里格外清脆刺耳;慕香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是死是活,她靠緊墻壁,站起身來,向前移動著步子。

終于她摸到一個燈盞,手指碰到一碗濕滑,是燈油。她心內一暖,記起自己貼身帶著的火折,忙摸了出來,費力的點燃。一絲光亮在黑暗里綻開,她點上燈盞,火嘩的一聲跳躍出來,刺得慕香雙眼生疼。

還好自己的處境明晰起來,她困在一個四面墻的密室,除了她身邊的石幾,墻上的燈盞和骨飾,空空如也。借著光,她能看到長方形的密室,如同一口碩大的棺木。而自己就像是這棺木中的活人,她想到了千年的尸身死而不腐,衣著光鮮的等著盜墓人的光臨,然后把他們嚇到半死,再輕飄飄的逃之夭夭。自己在這個石棺里,多么像一個含冤而死的女子……

她循著墻,點燃所有墻壁上的燈盞,里面都滿是燈油。室內洞然起來,慕香立在密室的一側,影子隨著火光不住的跳躍。然后她以為自己就要困死在這里的時候,突然發現一扇石門。

那扇石門幾乎與墻壁渾然一體,很難察覺,但慕香卻看到了門與墻之間隱密的縫隙。她循著光,一步一步的走過去。

門的背后總是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未知,等待探奇的人,發生注定的事。很多人在門前止步,他們呆立在真相之外,永遠觸碰不到肌理。

慕香不知道這扇石門的背后又會是什么,既然有人把自己弄到這里來,卻為何不直截了當的說明緣由,何必又要讓她自己來揭開未知呢?是誰,到底是誰偏偏把她這樣一個小女子牽扯進來。

她索性不再去想,一切,無論怎樣的匪夷所思,曲折離奇,但總有水落石出那一天。慕香想到此際,再也不懼怕,她善于把內心的恐懼趕走。

她走過去,淡定的推開那扇門。

她進了門,打了個寒戰,里面陰冷,霉氣很重,只能微微投進幾縷光。

房子很小,陳設也極其簡單,一眼就可以看盡。

地上是軟綿綿的稻草,前面靠墻處有一張覆蓋著簾櫳的床。

那是一張很古舊的拔步床,慕香甚至可以看到床弦上縱橫交錯的雕紋,在幽暗的光里,凹凸不平。在這樣一個狹小的屋子里,面對一張蓋著蚊帳的古床,慕香想,自己若一生一世只呆在悠遠樓里,能看到的最遠的風景也不過是富人家新起的高樓,能經歷的也不過是年長的姐姐們所經歷的一切,在一個又一個陌生男人的懷里大呼小叫,顛鸞倒鳳。而此刻,自己所經歷的,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歌姬的一生,慕香想來,竟覺得甚為幸事。

突然,那張床的蚊帳顫動了了一下。

就那么微微的一下,而慕香還是很清楚的看到。

石室里并沒有風,慕香的燭火還很是明亮。

她定定神,雙手擎著蠟燭慢慢的移過去,灰色的暗都向她壓了過來。

慕香站在床前,此刻心中才有些害怕,她顫著手,掀開蚊帳,厚厚的灰塵撲面而來,迷住了眼睛,慕香咳嗽了兩聲,連忙掩住嘴。當慕香再睜開眼時,她終于看到了她終此一生也無法忘記的畫面,從此,她開始相信,人間真的有注定這回事。

那應該說,應該說是一個孩子,四五歲的孩子。只是,只是它光著身子的,渾身蒼白,連頭發嘴唇眼睛都是白的,看起來說不出的晃眼。懷里抱著一只貓,臃腫的黑貓,毛發很黑,與蒼白的孩子對比強烈。孩子兩只灰白的眼珠盯著愣住的慕香,臉上沒有表情,懷里的貓不知是睡著了,還是死了。慕香五臟一陣翻滾,不知道接下來自己是該趕快離開這里,還是怎樣,只是呆呆的站著。可就在這時,蠟燭突然滅了,屋子里頓時一片黑暗。

慕香陡然覺得屋子里的空氣也頓時稀薄起來,在這樣的黑暗里,面對著這樣一個,一個孩子,慕香心里發顫,手腳完全不聽使喚。那孩子不出聲,它懷里那只黑貓也不出聲,慕香也不敢出聲。良久,慕香定定神,顫顫巍巍的打亮火折,暗黃的光一閃,一閃,那孩子的一半臉也在黃光里時隱時現。慕香終于點亮了蠟燭,那孩子懷里的黑貓已不知去向,慕香心里一驚,剛才沒聽見聲響啊,那只貓怎么不見了?那孩子背對著慕香,從床上的一團污穢的白布里,動作極緩慢的摸出一塊,應該說是一塊肉,生肉,伴隨著濃重的腐臭味道。那孩子的背倒是很光滑,把肉送到嘴邊,無聲的吃了起來。吃完之后,又伸手摸出一塊,慕香這時候看清楚了,那是一段帶著骨頭的肉,雪白,青筋暴露,天,那,那是一段小臂!!!慕香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小臂,胃里早已發酵的瘦肉粥,嘩嘩的涌了上來,慕香一側身,吐了一地。這時眼前突然黑影一閃,慕香低頭一看,是那只不知什么時候消失的黑貓,正舔食著地上的穢物。

慕香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寸也動彈不得,像是被魘住了一般。是誰把自己弄到這里,這里又怎么會有一個這樣的孩子。她愣在當地,那蒼白的孩子就直直的看著她,并不閃避。良久,慕香終于回過神了,她大著膽子,聲音顫抖的厲害,語無倫次的問,你,你是誰家的孩子?怎么,怎么會在這里?孩子不說話,只是眨眨灰白的眼珠。慕香強忍著惡心和恐懼,又問了一遍,那孩子只是低著頭,啃著手里的那段小臂,不時發出脆響。過了一會兒,它嘴里突然發出嗚嗚聲,像春天被踩斷尾巴的貓。慕香愣愣的看著,不知所措。孩子嘴里的嗚嗚聲越來越大,慢慢的變成了痛苦的呻吟,身子也開始顫抖扭曲,慕香伸出手,但終究不敢去拍它的肩膀。

咦?那是?

慕香分明看見孩子的背上,慢慢滲出幾行血紅的小字,定睛看去,只見筆跡歪曲,但難掩秀氣,顯然是出自女子之手。努力分辨,才看清是兩排小篆:“吾兒不幸,母遭欺凌,生子三日,彎刀屠頸。”隔了一段,又是一行小字,寫的是:“厚土實薄,皇天不厚,袁氏大兇,阿鼻惡獸。”慕香默念著這句話,心里微微一顫。袁宅?袁宅?

那孩子似乎好了許多,慢慢平復下來,而黑貓吃完地下的穢物,也不知去向。而慕香后背的汗水依然滲透衣衫。

這又是什么意思?

誰會在這個孩子的后背上刻下這幾行字?這幾行字又是給誰看的?慕香覺得這幾天發生的事越來越離奇,自己好像愈陷愈深,這是一個漩渦,自己好像身不由己的被拖進中心里。

等一等?

慕香突然想起那個駝背的怪人,是他指引著自己去救回小璃。難道這次又是他?他到底是什么人?怎么會在這袁府的宅子里?

那孩子吃完了東西,不再看慕香,蜷縮在一個角上,沉沉睡去。慕香很快聽到他的鼾聲,那真不像是一個孩子的鼾聲。慕香往后退了兩步,突然立住,因為她聽到她身后也傳來一陣呼吸聲,似乎就在自己的耳際。

啊!

是他?

又是他?

駝背怪人。

慕香這次看到了他的正面,他額骨高聳,眼睛卻深深的陷入眼窩里,鼻孔出奇的大,正一張一翕的呼著氣。他很老了,布滿溝壑的皮膚下面便是崎嶇的骨頭,中間幾乎沒有肌肉。慕香幾乎要緊貼著他的臉。

你是誰?

那駝背人并沒有答話,只是抬眼看了看那張覆蓋著蚊帳的舊床。

慕香的燭火幾乎熄滅,她生怕自己的蠟燭再被吹滅,然后從駝背人袍子里突然沖出一個全新的怪物。

直到慕香站的腿酸,駝背人仍然沒有一句話,臉上也沒有表情。慕香不敢看他的眼窩,那像是一個永不見底的黑洞,慕香生怕自己的靈魂也陷進去,就像墜入了十八層的煉獄,從此永不超生。

石室的溫度驟降,慕香這才覺得冷,不論身前還是身后,對于慕香來說,都是一種難以言明的感覺,恐懼已經遠遠不能形容這樣的感受了。

她只是覺得冷。

你,你好啊。

這句話是從駝背人的嘴里發出的,可是慕香卻覺得是從身后傳來,因為她根本沒有看到駝背人的嘴巴在動,她甚至覺得立在自己身前的是一尊殘破的石像。那聲音沙啞如炭火,慕香想起了吞食火炭的季布,那個為主人報恩而自殘的忠義之士。而看到駝背人的樣子,慕香更覺得這個人簡直就是季布的化身。

你,什么也不要問。

駝背人的舌頭并不靈活,語速慢的令人窒息。慕香只能怔怔的聽著,聽這個怪人到底要告訴自己什么。

是我,是我把你弄到這里來的。你,你是府里的新人,你不知道這個宅子的淵源。我告訴你。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才是這所宅子真正的主人。不是袁賊。不是袁賊。

袁賊?

慕香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稱呼,袁賊自然指的就是袁向鯉了。那么陰騭的人,這個怪人難道不怕他?慕香不出聲,繼續聽駝背人蒼老沙啞的聲音講,好像是一個遠古的故事,聽故事的卻是一個無關的人。

事情,要從十多年前說起,呼,十年了,我得快些講快些講。那個時候的袁賊還沒有在古昌城里如此作威作福。那個時候小袁賊的官還小得很,老袁賊還不敢太過猖狂。

老袁賊小袁賊?

那自然就是指的袁懷璧和袁向鯉父子了,他們,他們怎么了?

對,對,是袁氏父子,是他們,是他們害的,都是他們害的,他們害了多少人,沒有人知道,那塊地,那塊地埋的都是尸體,太多了太多了,挖了那么深那么深,都挖出水來了,埋不完,埋不完他們就燒,整個古昌城都飄著灰,人走在路上鼻孔都是黑的。

慕香聽著駝背人語無倫次的講述越發糊涂了,他們害了誰?

害了誰?誰都被害了,害的人太多了。死人都怕他們。

駝背人說到這里,牙齒咬的嗤嗤作響,身子也顫了起來。

袁家在古昌城里的生意開始并不好,因為當時古昌城有一家大戶人家,商鋪遍布江浙一帶,那就是樊家。

樊家?

慕香突然想起她追小璃時,在閣樓里發現的牌位,其中一個牌位上寫的是先祖樊噲之靈位,其它都是樊家先祖的靈位。當時她還奇怪怎么樊家的靈位會在袁府呢?難道?

駝背人完全忘了慕香的存在,他自顧自地講,時間在他時斷時續、語無倫次的講述中回退了十年……

十年之前的古昌城遠沒有現在繁華,但仍是商賈往來不絕之地,江浙一帶的商人常匯集在這里,沒有人不知道這里的悠遠樓。那個時候的慕香也只有八九歲,還成日跟在綹兒身后玩耍。誰也不知道悠遠樓的姑娘換了幾茬,人們都以為這些姑娘們跟衣服一樣,都是常換常新的,人們會很快熟悉新鮮的面孔,然后是她們的身子,什么地方軟,什么地方翹,什么地方硌,他們都會一清二楚。

袁向鯉已經在京里為官,但官職尚小,但聲明卻很大。甚至有人覺得,這個袁向鯉是在一夜之間,從京城里冒出來。

袁懷璧的商鋪也開遍了古昌城,但袁家的產業永遠位居樊家之后,樊家是江浙一帶首屈一指的大氏族,產業遍布江浙,從綢緞莊、藥鋪到走馬船運的生意都有涉及,甚至一度得到官方特許,制鹽販鹽,可見勢力一斑。袁懷璧覺得自己在樊家面前永遠抬不起頭來,他一直在等一個機會。

樊不庸是樊家第四代,精于經商,將樊家的產業擴大了至少一倍。而將自己的表妹送入宮中,直到成為皇后,樊家的聲勢地位達到極盛。多次為皇上巡幸修建行宮,為宮廷修繕寺廟捐獻銀兩,深得帝王家的寵幸。

樊不庸的表妹名叫祁湘阮兒,是古昌城遠近聞名的大家閨秀,人說有西施之美貌。早在進攻之前,祁家已然家道中落,祁湘阮兒父母相繼故去,樊不庸便將祁湘阮兒接進樊府生活。

當時朝廷在宰相的主持下,正實行重商政策,因此以樊家為代表的江浙商賈多得到皇家支持。樊家自然如皇室交好,祁湘阮兒常進出皇宮,伺候皇太后,因其乖巧可人,加之原太后暴病而亡,因此被確定為皇后人選,樊家正式成為皇親國戚。

然而世道無常,枯榮相繼,幾年之后,祁皇后卻同前皇后一般,得了同樣的病癥,不治而亡。而樊家也因反對皇室出兵略地、窮兵黷武而漸漸失勢。

而袁懷璧獨子,袁向鯉卻官運亨通,官至吏部侍郎。

袁懷璧等的機會終于到來。

而袁懷璧的第一個目標就是樊不庸。

……袁懷璧笑著,臉上有些迷離,懷里還擁著個年少的姑娘。樊不庸也笑,有意無意的看著座上那個唱曲的姐兒。

樊兄,嫂子安好?到這里的人,很少提起別人的家眷,袁懷璧似乎很有興致,他不懷好意的笑笑。嫂子可是古昌城有名的美人,聽說,和祁皇后原是故交?

樊不庸不答,喝了口酒,緩緩的說,袁兄應該稱呼皇后的廟號吧?御賢皇后。

袁懷璧笑著點點頭,拍著自己的嘴,是我糊涂了,怎么能對祁……啊,不,是御賢皇后不敬。不過說來實在可惜,皇后正值妙齡,這一場小病……

樊不庸似乎有些惱火,但并不打算發作,低頭悶悶的喝著酒。

袁懷璧拍怕懷里姑娘的臀,示意她們下去,正在唱曲的姑娘也知趣的抱起琵琶要走,樊不庸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遞給她,那姑娘接過來,手有些抖,看起來有些怕。樊不庸已不再看她,揮了揮手。

袁懷璧起身,親自給他到了酒,眼睛卻直視他。無論是誰,被袁懷璧這樣的一雙眼睛看著,絕不會舒服。但樊不庸不抬頭,夾菜,喝酒,再夾菜,再喝酒。

袁懷璧倒完第四杯酒,酒壺終于空了,他開口,樊兄,兄弟求你的事,你可想過?

樊不庸喝了口酒,懶懶的抬頭,眼睛微閉著,說,袁兄找我借錢,這似乎有些不妥吧?

不妥?哪里不妥?

以令郎在京里的職位,袁家向樊某一介草民借錢,不妥,不妥。

一千萬兩對樊兄來說,不過是一根刺吧?我與樊兄交往也有十年了,我的為人,樊兄應該清楚。況且,這些錢,我定會還的。

話總不能這么說,袁兄真的以為我有聚寶盆嗎?你與我交往十年,也該知道我的遭遇,御賢皇后駕崩以后,我哪里還有往日的榮光?

袁懷璧有些不耐煩,樊兄,我定會把這些錢,加上樊家往日的榮光還給你。你是生意人,我也算是生意人,生意人做生意,熙熙攘攘,皆為利來。

然后袁懷璧湊近,很有深意的說,樊兄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樊不庸當然知道袁懷璧指的是什么,這古昌城里,袁家算是異類。雖說他做什么很難瞞過樊不庸,但是,如今在京里樊不庸早已沒有了勢力,根本無力與袁家爭斗。

不敢,不敢。袁兄做的事,小弟著實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小弟既然已經失勢,只希望繼續經商以糊口,什么東山再起,早已不放在心上。

袁懷璧就笑,這些事好說好說,還希望樊兄再三思量,再三思量。

樊不庸回到家,心內煩亂,倚在榻上喝茶。樊夫人從屏風后出來,小腹隆起,步履蹣跚,樊不庸見她,起身扶她坐下,然后才緩緩的說道,袁府的動作越來越快,我看你還是回舊鄉住些日子。樊夫人有些吃驚,問,到了這個地步了?樊不庸突然有些老態,嘆道,祁皇后深得寵幸,可是病重的時候,連大赦天下的儀式都沒有,京里,變了。

樊夫人若有所思,點點頭,自言自語道,家業越做越大,有時候我都分不清你是商,還是官。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好容易讓祁妃當成皇后,可是她又無緣無故的亡故了,我們甚至還要背井離鄉,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守著你好好過日子,兩畝薄田,生死足夠。

樊不庸看著夫人漸漸隆起的小腹,突然有些沉重,希兒,你我相差有二十歲么?

樊夫人聽見樊不庸叫自己希兒,心里一顫,同時有些溫暖,怎么突然這么問?這個你不是一直記得很清楚嗎?你不必多說,我心里最清楚,若不是你,我哪能到今日,跟著你能享福,自然也能受苦。

樊不庸笑,我雖成了當朝巨賈,可不知做了多少有傷陰騭的事,上天罰我,我也認了,不過,我五十歲得子,也算是功德圓滿。

樊夫人低頭看看自己的小腹,又看看樊不庸有些蒼老的臉,心里一陣酸楚。

袁懷璧正在擺弄他的鴿子,純白色的,是最名貴的品種。桌上放著一個小巧的卷軸,攤開,字跡扭曲,根本看不清內容,然后他點了支燭,燒掉。

家丁進來,低著頭,老爺,道長在偏廳。袁懷璧擺擺手,家丁彎著身子退下。

偏廳,袁懷璧一躬身,道長辛苦。

端坐在蒲團上的道士站起身來,回禮。

如何?道士點了一根香,問道。

二十九。神清氣爽。袁懷璧笑得有些猥瑣,那種猥瑣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不該有的。

道士并不覺得,高深莫測的笑笑,貧道試試老爺的脈象。說著探出三根枯瘦的手指,搭在袁懷璧的腕上,沉思了一會兒,道,脈來若‘洪波’之勢,洪脈主熱盛,老爺精力充沛,但要有儲有泄才好。

袁懷璧點頭稱是,對待這個道士,他倒是恭敬地多。

這幾粒丹是貧道不久前煉制的,有輔助功效,但切忌不可貪杯。另外,這是您特別吩咐煉制的七煉紅,嗅則無治,老爺千萬慎用。切記切記。

袁懷璧接過兩個一紅一白的細瓷瓶,珍惜的放在懷里,說道,給道長的東西已備在車上,都合道長的要求。

道士也笑了笑,表情比袁懷璧更加猥瑣,臉上多了些紅光,額骨似乎也不自然的高聳起來。

馬車上是幾個黑色的布袋,微微的蠕動,道士伸手逐個摸了摸,滿意的點點頭,上車揚鞭而去,遠處漸漸傳來女子痛苦的呻吟聲……

袁懷璧打量著手里詭異的紅色細瓷瓶,頓時滿目殺氣。

樊夫人不再執拗,不舍的上了船,樊不庸立在岸上,強顏歡笑,說道,古人常說蘭舟送別,執手相看淚眼,我初次讀到,總覺得太過書生氣,想不到今日此情此景,真是暗合這樣的句子,古人誠不欺我。

樊夫人心內酸楚,問,難道真的沒有別的方法了?老爺為何不跟我走?

以袁懷璧的為人,不達到目的是定不會罷休的,我須留在古昌城與他周旋,也對得起祖宗家業。希兒,你懷里我的骨肉,是我樊家唯一血脈,定要保重。我了卻此間的事情,一定去尋找夫人。

是。是。我定會等你。

樊不庸眼里有了潮氣,對護在夫人身邊的兩個護衛說,好好照顧夫人。兩護衛不多話,翻身跪倒,重重的對樊不庸磕頭。樊不庸揮手,示意開船。最后對夫人說,我交給你的東西要好好保管,若實在護不住,一定要毀掉,咱就算翻不了身,也不能助紂為虐。樊夫人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船松動,慢慢離岸,樊不庸喊,三月之后,我去會你。樊夫人終于泣不成聲,你珍重,我等你。

一月之后。遲暮。

樊不庸死在宅子里的軟榻上,七孔流著血,臉色,尤其是嘴唇發黑,眼睛里有些不明就里和猝不及防。身邊躺了一地的人,有丫鬟有家丁還有兩個樊不庸貼身的衛士,衛士的臉貼著地,眼里憤怒,劍只抽出一小半。尸體躺的很雜亂,沒有打斗過的痕跡。有一個人的尸體與其他人不同,她衣著華貴,斜斜的倒在地上,手邊放著一個倒了的空了的紅色瓷瓶。看得出來,她是與樊不庸分賓主而坐,桌上還有一盞未涼透的茶。

她是袁懷璧最寵愛的夫人,袁向鯉第一個后媽。

然而奇怪的是,樊府的家丁還守在門外,似乎是在和石獅子比耐力。丫鬟們洗衣服的洗衣服,清掃的清掃,臉色木然。樊府還是樊府,沒有人知道樊不庸死了,人們仍然各自為了各自的事忙個不停。

直到有人來,拖走了所有的尸體,樊府比以前更加平靜,對下人來說,都一樣,只不過是換個主人而已,誰死了與他們無關。

三個月以后,樊夫人的小腹已經不是小腹了,她沒有等來樊不庸,而等來一大堆黑衣的殺手。兩個護衛護著她拼命的跑,后面人拼命的追。各自有各自的職責,死不足惜,生不可憐。

窮途末路。密林。

樊夫人終于力盡,捂著肚子軟了下來,黑衣人近在咫尺。一個護衛低聲但決絕的說道,帶夫人走。另一個護衛看了他一眼,一咬牙,抱起樊夫人向前狂奔。第一個護衛,揮刀沖入黑陣,黑衣人當者立靡,死傷無算。

……護衛倒下的時候,身體像倒空的酒壺,斷了的一只手,手里還緊握劍,嘴里是一整個血淋淋的耳朵。

黑衣人沒理會受傷的同伴,繼續往前追趕。

護衛閃過幾只小箭以后,再也無力辨別身后的風聲,兩只小箭,一前一后,釘上他的后背,然后又是兩只貫穿了小腿,他盡量將夫人護在身前,繼續狂奔。箭上有毒,是濃烈的麻藥,護衛咬爛了嘴唇,血滴在夫人的頰上,她終于驚醒。顛簸中看著護衛痛到扭曲的臉,不知所措。

……護衛終于力盡,樊夫人感覺到他失了平衡,馬上要摔倒,護衛跌跌撞撞的跑,突然將身體一轉,然后樊夫人重重的摔在了護衛身上,護衛推了她一把,用盡力氣喊,跑,夫人。樊夫人驚魂未定,拼命往前跑,拼命地跑,樹梢劃破了臉,荊棘撕爛了小腿,血一直在流,她沒感覺,只是一直跑,一直跑。

倒在地上的護衛,伸出手,抓住一只小腿,一個黑衣人重重摔倒,胸口卡在護衛外翻的刀刃上,立時斃命。后來的黑衣人,揮刀一陣亂砍。把倒在地上的護衛剁成了泥,血流殷地。

只剩自己。

樊夫人心里重復著這句話,耳邊有風聲,像鬼哭,可是鬼為什么要哭呢?鬼有什么好害怕的?

慌不擇路。

她很快發現自己到了絕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愣了一會兒,然后露出紅袖里的青銅匕首,很自然的往自己脖子上刺,像是個練習過好久的動作,血嘩嘩嘩的噴涌出來,濺了剛沖上來的一個黑衣人一臉,樊夫人捂著脖子倒下……

醒來的時候,脖子上纏滿了白布,呼吸都有些氣喘。她空洞的看著周圍,是個臥房,有濃重的檀香味。然后閉上眼,睡著,又醒來,又睡著。

再次醒來的時候,屋里點了燈,她看見一張臉,笑得猥瑣的一張臉,正猥瑣的看著自己。

袁懷璧!

仇人!

禽獸!

她攥足了氣力要掙扎起來,才發現自己哪怕是一丁點力氣也沒有,掙扎了幾次,頹然放棄。她想喊,想罵,想聲嘶力竭,想歇斯底里,可是覺得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一旁的袁懷璧有些玩味的看著她,在他聽來,樊夫人只能發出嘶嘶的響聲,聽來簡直是享受。

說了些惡心的話,袁懷璧終于兇相畢露,毛茸茸的老手開始上下摸索,然后回身拿了把剪刀,非常仔細的剪開樊夫人原本就破爛不堪的衣服。她覺得自己在掙扎,可是身子根本就沒動。怎么辦?她開始試著咬自己的舌頭,咬斷舌頭就會好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她沒力氣,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自己好像被完全騰空了,渾身都散了。袁懷璧面對著她,又一個赤裸的女人,應該說是一個懷孕的女人,覺得自己很年輕。

天黑了,黑的怕人,外面不知是誰掌了燈,袁懷璧有些累,摸索了好久才穿上鞋子,心滿意足的走開,步履又開始蹣跚起來。

樊夫人睡著,現在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袁懷璧開門出去,她的腹部終于動了一下,但像是痙攣,痛苦到極點以后的痙攣。

袁懷璧今天心情很好,他表現出少有的耐心,夫人,袁某跟樊兄是至交,發生了這些事我也不愿意看到。你還是告訴我吧,還有哪些票號藥房或是綢緞莊是樊家的?名單在哪里?

樊夫人躺著,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夫人腹中的孩子可是樊兄在世上唯一的骨肉,他老來得子,本來不易,夫人沒有為孩子想過?

樊夫人還是沒有動,但她心里正在想,孩子是她現在唯一的眷戀,唯一的憂慮。

袁某說到做到,只要夫人肯說,馬上就可以安然無恙的離開,袁某絕不阻攔。莫非夫人是不想走?戀上老夫了不成?說真的,老夫比起樊兄如何?他可不太注意養生啊。

樊夫人終于動了,可是坐起來不到一半,又重重摔倒,然后大口大口喘著氣。

袁懷璧笑了,實在沒有什么比一個無力反抗的女人讓他更開心。我每日都為夫人熏香,熏得正是十香軟筋散,夫人現在是軟到骨頭里,哪里會有多余的力氣?說完往樊夫人臉上湊了湊,說,人要善待的只有自己,夫人何必自苦?樊夫人突然彭的一聲彈了起來,頭狠狠的撞在袁懷璧的額上,袁懷璧踉踉蹌蹌的一跤坐倒,頭上鮮血長流。

樊夫人額上也在流血,她看起來更加虛脫,早已喘成一團。

十天后,袁懷璧終于放棄了耐心,樊夫人突然變成了啞巴,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于是樊夫人跟其他人一樣,被四肢固定的綁在暗房里寬大的床上。周圍躺著的是人,是獸,可惜人是死人,獸是死獸。奇怪的是,樊夫人并沒有覺得害怕,跟死人在一起唯一的好處是,安靜,真安靜,死的人比活的人安全。袁懷璧還是不按時的來,來只有兩個目的,問房產的名單,或是什么也不問。袁懷璧對著躺在床上的死人活人都很滿意,似乎這都是他的作品,他很肆意的表演給他們看,給他們看他如何征服,如何肆虐……他是統帥這里的人,一直都是,永遠都是。我偉大,你們卑微,就是這樣,僅此而已。

可是,她可以每天都感覺到腹部的蠕動,很強烈的蠕動,她要做母親了,她應該很幸福,可是她現在躺在這里,跟一些不知為什么會死的人一起,躺在這里,等著比死更可怕的明天。天亮了,天黑了,天黑了,天又亮了。

時間不快也不慢,但時間就是時間,悄無聲息,卻一直在走。

男孩還是女孩?不庸的孩子,什么樣子呢?樊夫人覺得自己沒了眼淚,沒了聲音,沒了感覺,什么都沒了,只有腹中的孩子還似乎和她心意相通。所以,每天不管是老嫗送上多難吃的東西,她都會一點不剩的吞下,先不要死,死并不著急。很多時候,死比活容易得多,軟弱的人才死,堅強的人要活。

袁懷璧最近竟不來了,暗房里也悄無聲息,只有老嫗蹣跚著每日三餐。老嫗很老了,像是從陰間逃出來的,她看慣了這里的一切,眼里從來沒有悲憫,她不能說話,也聽不到聲音。

夜里,樊夫人的肚子終于疼起來,她弓著身子,手腕腳腕上深深的勒痕里滲出血。她慘叫,為了這個無辜的孩子,為了天道的不公,也為了留些點聲音,在這個她曾來過的世上。

第二天,袁懷璧背著手悠閑地來到暗房,看到眼前的一切,他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恐懼。

樊夫人身子扭曲著,血淌了一地,袁懷璧順著血跡看,看到樊夫人血肉模糊的下身,破了的羊水,胎膜,甚至丟下的血淋淋的臍帶,還有沾滿血的破布,樊夫人有些殘忍詭異的笑,她笑,因為她不確定是該欣慰還是該悲傷,這個孩子將來也許是災難,也許是希望,這是她為樊不庸做的事情,她做到了。她可以死了,終于可以死了,這是她期盼已久的歸宿,下地獄也好,去天堂也好,總之,她終得自由。

直到袁懷璧回過神來,才驚訝的發現,樊夫人的肚子不見了,孩子不見了,他到處找,有些跌跌撞撞,但是沒有,哪里也沒有,他第一次覺得害怕,慌張的跑了出去,在門口還摔了一跤。

暗房里又安靜了,現在是真的安靜了,尸體似乎都在無聲的對視,然后將并不存在的目光轉向扭曲著的樊夫人,她笑,眼睛睜開著,她笑,對著什么東西笑,血還在一滴一滴的滴,匯成的血流似乎要沖出門去。

事后,袁懷璧派人到處找那個孩子,沒有結果,那個孩子就這樣,消失了。第三天,袁懷璧又來到暗房,手里一柄彎刀,他徑直的走向已經僵硬的樊夫人,恨恨的一刀,袁夫人的頭滾落在地上,轉了幾個圈,正好對著袁懷璧,仍然那樣笑著,看著袁懷璧笑。然后過了十年,直到袁懷璧死在悠遠樓,他始終沒有見到這個孩子,也沒有找到他要的東西。后來,袁向鯉也為這件事大張旗鼓的尋找過,同樣沒有結果。

直到慕香進了袁府,經過駝背人的指引,在這樣一間石室里,鬼使神差般地找到了這個孩子,是個男孩,男孩活了下來,不管怎么樣,他活了下來。他一直躲在黑暗里,沒見過光,所以蒼白,就是這樣一個生命,一個只能活在黑暗里的生命,一個充滿戾氣的生命,躲在這所古宅的黑暗里,生活了十年。他眼睛里見過很多事,見過殺過人的長生,見過偷情的花四和滿翠,見過大隊大隊的黑衣人,見過被抓進暗房的男人,女人,動物,見過成堆的血淋淋的尸體。他不懂,只是看見,冷漠的見證。

他吃肉。吃老鼠,吃黑貓給他弄來的隨便什么東西,或是一段小臂,或是幾根手指,他辨不出味道,他只是本能的活著,跟貓一樣,他不知道自己是人,也不知道自己像貓,他只知道要活著。

那個樊夫人分娩的夜晚,老嫗不知為什么,像是聽見了樊夫人的喊叫,她跑過來,看著樊夫人,樊夫人也看著她。可惜的是,老嫗并不懂得接生,她粗魯甚至殘忍,但最后成功的接生了這個男孩,但是也消磨掉樊夫人最后一點力氣,孩子血淋淋的從樊夫人的身體探出頭來,然后是身子,像只小獸。樊夫人用盡所有的力氣,用血淋淋的指甲,在孩子背上刻下幾行字:“吾兒不幸,母遭欺凌,生子三日,彎刀屠頸。厚土實薄,皇天不厚,袁氏大兇,阿鼻惡獸。”然后,歷盡而亡。

老嫗披散著頭發,滿臉是血。跌跌撞撞的跑出來,臉上寫著狂喜,發出嘎嘎的笑聲,在夜色的老宅里,說不出的可怖。

孩子三歲,老嫗去洗衣服,頭暈,一頭栽進后院的枯井里,死了。死的時候,她看著頭頂的天,笑了笑,瞳孔迅速渙散開來。她笑的樣子好像樊夫人。

男孩又恢復了孤獨,但他還有一只可以相伴的貓,正是老嫗從這口摔死她的枯井里撿到的。從此,他與這只貓形影不離,這只貓養育了他,給他帶來各種各樣它所能找到的食物。這樣兩個卑微甚至可怖的生命,就這樣在這個老宅里生活了多年。直到,直到駝背人發現了他。

袁懷璧最終也沒有找到那個孩子,也沒有發現他要的名單,那是一份樊家所有產業的名單,遍布全國,上面有幾個關鍵的人,他們對樊家忠心耿耿,相互牽制,他們知悉樊家這些年來集聚的財力。他們就隱藏在各處,從不聲張,他們一直在等,等待一個人的出現。

但是,此后,袁家還是借助袁向鯉在京里的勢力,吞并了諸多樊家的產業,取代樊家,成為江浙第一大氏族,權傾天下,富可敵國。樊家的大宅,也歸在袁家所有,成了今日的袁府。

慕香聽完了這個古老殘忍的故事,終于倒在地上,良久,良久。

駝背人看著她,牙齒相互擊打,發出奇怪的聲響。

慕香好像揭開了一些秘密,但腦海中卻有了更多的疑團,她一時不知道怎么去面對。而這一切卻好像跟自己并沒有多大關系。她只是更加害怕袁懷璧,雖然他已經死在悠遠樓。她也更加害怕袁向鯉,那個遺傳了袁懷璧陰騭的男人。而自己與他同床共枕,甚至肌膚相親。很有可能,袁向鯉又是另一個姓袁的惡魔。

慕香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那么,你,你又是誰?你告訴我這些,又是什么目的?我,我只是個丫頭。

駝背人竟然也癱坐在地上,痛苦地說道,我是樊家的老管家,老爺、夫人都是被袁家父子害死的。而我,這樣一個廢人卻活了下來,我從他們壘砌的死人堆里爬出來,身上還著了火,毀了我的樣子,我混進了府里,從樊家以前的下人那里探聽到,探聽到夫人的死因,知道少爺還活著,而且應該就在宅子里。我找了好多年,最后終于在這個石室發現了他。離著你進府也不過十多天,少爺已經不會說話,也不敢見光。這些都是袁賊害的。可惜,不是我親手殺死里袁賊,是你,我聽說了,是你。袁賊是你這樣一個小女子殺的。你對樊家有恩,我跪你,我跪你。

說話間,駝背人笨拙的給慕香下跪,慕香連忙起身,但卻有不敢扶他。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我……她……

你不必害怕,袁向鯉不會知道,我也不會跟任何人提起,我很快,很快就要死了。還好,我遇到了你,從你進府的第一天,我就開始注意你。你救了一個丫鬟,你是個好人。你殺了袁懷璧,你是個好人。你周圍有很多人,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有很多女人,在你周圍,我不知道她們是妖幫你,還是害你。你要小心要小心。

慕香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什么好多人,自己身邊只有小璃,現在多了個滿翠,那里有好多女人?駝背人還在自顧自的說,似乎一定要把這些說完。

我活不了了,你,你一定要救這個孩子,把他送出宅子,我求你我求你。這本應是我的事,可是我活不了那么久了。若讓袁向鯉知道,這個孩子就保不住了,他是老爺唯一的血脈,是夫人拼命生下來的。我求你我求你。

可是我……

你不用怕,我會幫你,我會在死前幫你把孩子弄出這里。你給他找個人家,找人把他養大,老爺給孩子取過名字,叫樊孔,孔明的孔。你記住你記住。

救他,一定要救他。

說著不住的給慕香磕頭,前額已經滲出血來。

你起來,你起來,我,好好,我一定就他,我一定救她。

好好好。你是好人是好人。樊家感念你,感念你。我先送你回去送你回去,三天之后的三更,我會把孩子送到你屋里,你送他走送他走。給他找戶人家,把他養大,他叫樊孔樊孔。

駝背人一揚手,慕香看到一些亮晶晶的粉塵,然后自己便意識模糊。

駝背人扛起慕香,看了孩子一眼,推開石門,消失了。

黑暗又欺了過來,那孩子回過頭,灰白的眼珠直直的盯著門外,眼睛眨也不眨,那黑貓不知從哪竄了出來,嘴里叼著幾只肉紅色的小老鼠,放在床上。

慕香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回到房里,駝背人把她當做是殺死袁懷璧的兇手,而且自己稀里糊涂的答應他,要將那個孩子送出袁府。不是袁府,這個宅子原來真的有淵源。慕香想起自己跟著小璃看到的閣樓,那件大紅的戲服,還有屋子里的戲服,那應該是這所宅子女女主人的吧。而袁家只是搶占了樊家的房子,并靠著樊家的產業繼續發跡。

這到底是怎一回事?

自己真的被牽扯進來了,袁向鯉如果知道的話會不會對自己不利。那個駝背人所說的都是真的嗎?慕香很矛盾,心想,如果是綹兒姐姐她會怎么做呢?自己進了袁府享樂,而還沒有開始尋找綹兒姐姐。慕香很怕因這件事在袁向鯉心中失寵,可是,再聽過這樣凄慘的故事之后,她不知道該怎么拒絕駝背人,他真的是另一個季布,為主報恩的季布。那個叫司馬遷的史官給他修過傳的。這些她都是聽綹兒姐姐講的,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真的遇上了只有史書上才會出現的人。

小璃還在睡,她受了驚嚇,又無處可去,她的表哥梁萬重也死于非命。慕香不知道該怎樣和她說,她突然想,一定要把小璃也送走。她記得小璃說過小璃老家就住在城郊,她要把小璃還有這個孩子送到那里,讓他們離開袁府。至于小璃到底看到了什么,慕香想,自己只要繼續留在袁府,小璃所能看到的,自己也一定能看到。而袁向鯉派出去找綹兒姐姐的人,至今還是杳無消息,她得等。

三天以后,慕香在三更醒來的時候,那個孩子已經在她房里,手里仍然拿著一塊肉在啃食,慕香能聽見他咬碎骨頭的脆響。

馬車在門口等,車夫仍然是那個干瘦的老頭。

慕香用盡了自己所有的銀兩和首飾,要知道沒有人愿意得罪袁府,除非你給他很多錢。

男孩啃著手里的肉,那只黑貓在他身旁形影不離。慕香將男孩還有他的貓包起來,抱著她出了側門。

慕香跟車夫交代了幾句,車夫首肯,不再多話,揚鞭策馬,馬車在拂曉時分向西而去……

下一場戲,會是誰來演?

慕香不知道。她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找到綹兒。

綹兒,綹兒姐姐,你究竟在哪里?是否還在人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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