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向鯉在西山給袁懷璧修陵寢,袁懷璧這樣的人死后也不讓別人安寧。慕香聽說過袁懷璧姨太太殉葬的事,她覺得讓活人陪著死人一起埋葬,是件多么傷陰騭的手段。女子命薄,從生到死都成了世上男人的玩物。自己之前是,現在仍舊是,但愿以后不再是。
慕香從未見過大戶人家的陵寢是一副什么樣子,她很想去看看,可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出城的機會。
小璃失蹤之后,袁向鯉忙碌的似乎忘了給慕香添置一個丫頭。慕香便里里外外的自己打點,反倒認識了不少袁府的下人。下人們依舊很怪,恭敬的很,從他們臉上看不到喜怒,他們像是經過嚴格的挑選,用同一個模子燒制出來的瓷像。慕香愈發想念起小璃,而且,她越來越覺得,小璃就被藏在袁府的某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里。可是,自己該怎樣去找她呢?又是誰把她藏了起來?難道是那些黑暗的房子,像是吃人的大口。
慕香覺得袁向鯉確實心腸陰冷,小璃是他從京里帶回來的,跟隨他數年,此刻她無緣無故的失蹤了,袁向鯉竟然沒有一句關切的話,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小璃,而小璃又是上一個誰呢?在袁府里,自己無論怎樣受寵都擺脫不了出身的桎梏,沒有名分,永遠都只是玩物。生死也由不得自己,慕香只是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會活的好些,而且要一年比一年好。這本就是個簡單的愿望,可真的要實現起來,卻總是前途路遠,一路荊棘。古來如此。
小璃走失后,慕香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不習慣一個人睡。一個人讓她不安全,她總是害怕小璃空下來的床,在午夜時分,會突然多了一個她不相識的生人。慕香記得,小璃時常嘴角含笑,笑的甜美異常,應該是有心上人了。慕香不知道小璃的這個心上人知不知道小璃失蹤的事,如果知道了真不敢想象那個人會如何不知所措。
后來,慕香開始覺得,這個世上男子太過渾濁,終將要把水樣的女子吞沒。她們這糾纏一生、接踵而至的不幸,到底有多少是宿命;又有多少是男子鐵石心腸的施予?剛過完十五歲生日的慕香,覺得內心深處的那個隱秘的自己,正在迫不及待的破土而出……
似乎所有詭異離奇的事都發生在暗夜里,袁府也不例外。慕香漸漸開始害怕黑夜,她來袁府已經有一個多月,她在宅子里聽到的,看到的,聞到的,夢到的……都讓她無比揪心。
暗夜總是不期而至。很多人都只想要白天。
可是,白天之前卻是無數個黑夜。
晚上洗過澡睡下以后,夢里突然感覺有一雙眼睛正在直直的盯著她,慕香猛地睜開眼睛,貓!一只黑色的貍貓!正蹲坐在自己的枕頭邊,睜圓悠綠的眼睛看著自己。慕香對貓有極大的恐懼,它們的眼睛太過可怕,慘綠的光背后總是藏著未有人知曉的事故。那是一只長相奇特的貓,比平常的貓足足大了半個腦袋,胡須很長,微微的卷起來;而身子卻出奇的小,一眼就看到了那只貓凸起的脊骨。
慕香猛地坐起身,跌下了床。被子纏在了身上,慕香正要起身的時候,卻看見一只手,正孤單的躺在雕花的地毯上,動作是人睡著時特有的動作,慕香忘了害怕,她發現那只小巧的手的腕上帶著一只玉鐲,名貴的藍田玉。小璃!這是小璃的手!慕香抬頭看那只黑貓,它舔了舔嘴唇,騰的躍下床,從虛掩的窗戶逃走了。
斷口很齊整,沒有一絲多余的血滲出來。慕香對著那只斷手坐了良久,全然不知自己在想什么。慕香用手帕把小璃的手包了起來,放進桌案上,想了很多,她下定決心,要把手還給小璃。
小璃一定正在受難,而這只貓會指引她找到小璃么?
袁府里有大大小小的規矩,有許多地方是下人們的禁地,慕香聽說以前也有不守規矩的下人,可是自從花四死了以后,就再也沒有人敢違背袁向鯉的命令了。花四是袁府的花匠,人很瘦小,來袁府的第二年跟洗衣服的滿翠相好,有一個冬天夜里,他們出來幽會,因為夜里冷,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花四突發奇想,兩個人摸到暗房,不管不顧的親熱起來。
至于那晚上究竟發生了什么,沒有人知道,第二天,下人們只看見家丁抬出兩個滲著血的包裹,放上了馬車。晚上有人看見一只貓叼著一整個頭皮,那是滿翠的頭發……
慕香也有些懼怕,她腦海里浮現出滿翠帶血的頭皮,小璃的斷手,還有那只長相奇異的貍貓,這一切究竟是早已注定,還是無端的巧合?慕香并不知道。她纏著被子端坐在地毯上,雙目無神。
可是,窗外卻突然出現一個她見過的身影。
她確定她見過,在那個雨夜踽踽獨行的背影。
那個背影亦很是奇特,比尋常人都要矮小,而且幾乎要蜷縮成一團,甚至敲了她的窗。慕香顧不得穿衣,沖上去打開窗子。
是的,她看到了那個背影。
它停在離慕香一丈的距離,似是在靜待慕香的動作,像是一個指引。
慕香只穿著貼身衣物,直直的追了出去。
那個背影緩緩的移動著,慕香甚至看不到它挪動步子,竟像是飄起來一般。慕香沒有穿鞋子,青石板上溢出潮濕,她感到腳底滑膩。
不論慕香加快還是減緩步子,那個背影總保持著一丈左右的距離。慕香突然覺得這個背影不簡單,它像是指引著自己去向某個地方。它要自己去的地方會有什么?為什么要她去那個地方?這個背影到底是不是袁府的人?小璃會不會就是被它藏了起來,并斬斷了一只左手?這些都不得而知。所以,慕香顧不得害怕,今晚,這一切就會真相大白。這個背影所帶的路無論是生或死,都在昭示著一個真相。
慕香沒有看清來時的路,她的眼睛始終盯著身前那個矮小蜷縮的背影,她漸漸看清,那是個駝背的影子,穿著一個蓬松的灰色斗篷,尖尖的帽子套在干癟的頭顱上。
它停在花園深處的一口枯井邊上,靜等著慕香。
慕香很快踱步到它的身邊,她側過臉看那個人,如此近的距離居然只能看清那個人的輪廓,但慕香還是辨認出它臉上茂密的胡須,是個男人。慕香不敢靠近他,保持著一人的距離,共同面對著眼前的一口枯井,無人先打破沉默。
你……
那駝背人卻舉起枯槁的手,那只手干瘦如同枯枝,血管干癟,嵌進肉里。示意慕香不要說話,伸出手指著那口枯井。
慕香覺得他似乎沒有臉,臉上只有一團黑氣,慕香甚至覺得,那個帽子下面根本就是空的。駝起的后背卻像是一個碩大的樹瘤,埋藏在斗篷里,凹凸不平。
那里面有什么?
駝背人搖搖頭,伸出手指指了指慕香,又指了指那口枯井。
你要我下去?
駝背人收起了手臂,點下頭。
可……可是……
駝背人卻再沒有其他的動作,垂手立著,等著慕香動作。
慕香不知道該不該聽從這個來歷不明的駝背怪人,她想著小璃的斷臂,難道駝背人要告訴自己的,會是小璃的所在?想到此,慕香摸下早就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咬咬牙,決定看個究竟。
慕香走過去,撥開枯枝敗葉,那口井像是干了許久,井邊連苔蘚都沒有。慕香俯身下望,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楚。但她發現有一根長長的藤蔓,慕香有些害怕,但還是順著藤蔓慢慢的攀下去,井似乎很深,不然就是凡是下落的時候,總是不經意的忘了時間。慕香光滑的腳掌踩到粗糙的實地,她小心的落了下來,將散亂在額前的碎發全都收到腦后。然后拿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火折和蠟燭,點亮。抬頭看井上的駝背人仍舊在,看不清臉,但慕香感覺他在看著自己。
沒有路,慕香在跳躍的火光中四下看了看,除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洞。慕香用目光量了量,自己應該可以鉆的過去。慕香趴下的時候還在想自己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像只小狗,不,是小貓。慕香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貓了,白的,黑的,還有看不清顏色的,真是奇怪。
什么東西硌在了慕香的膝蓋,還有微微的脆響,慕香撿起來,咦?是一塊骨頭,三角形,像什么動物的頭骨,什么動物的頭骨會這么小?慕香懶得去想,隨手丟在一旁,繼續往前爬。彎著腰真的很辛苦,慕香不禁同情起那些貓了,一天到晚都這樣趴著,很是辛苦。這讓她不自覺的想起了悠遠樓的姐姐們,她們留給慕香最深的印象也是這樣的姿勢,變來變去,都離不開房里的一張床,比起她們來,自己還是幸運的。慕香嘆了口氣,不再去想。
豁然開朗,慕香沒有想到井底下會別有洞天。她小心翼翼的護著蠟燭,舒了口氣。眼前的一切讓她把這口氣又倒吸了回去,眼前是一個方方正正的水潭?這么狹窄的井底下,怎么會有這樣水潭呢?頭頂是黑壓壓的石板,慕香往前走,地已經越來越濕,水潭里的水并不干凈,綠絨絨的還有酸臭味。難不成這里是個迷宮?慕香繞過水潭,對面的墻壁還有一個洞,跟剛才那個幾乎一模一樣,難不成是迷路了。繼續鉆吧,慕香突然覺得今晚自己就是一只貍貓,她索性用手指上的泥土給自己畫了兩撇觸須,可惜水潭里的水太渾,不能看見自己此時的樣子。這次不再是水潭了,什么也沒有,慕香一直爬,很擔心在這個漆黑的甬道里蠟燭會不會突然滅了。很安靜,只有水滴聲,像是從冰棱滴到容器里,但并不清脆。慕香滿頭滿臉青苔的爬到出口的時候,自己已經后悔來這里了,說不定這里是個……是個墓室,再不然就是前世留下密道,要嘛自己發現寶藏,要不就是干尸鬼怪。
可惜,慕香沒有猜對。
臺階。石砌的臺階。在枯草掩映當中,很窄,向更深處延伸下去。這里竟然有這樣反復的地道,里面會是什么?自己到底是原路返回,還是繼續下去?慕香換了一根蠟燭,想到小璃,既然已經到這里了,不如看個明白。慕香默記下出口的位置,順著臺階往下走。終于有聲音蓋過水滴的聲音了,吵鬧聲,很多的吵鬧聲,越來越響,撕心裂肺。
啊~~~
蠟燭從慕香顫抖的手上滑落,她自己虛脫癱軟在地上,哇的一大口,早上的黏乳粥噴涌而出。
九宮格,慕香一眼就認出了那些九宮格,很大,每一個都是一個巨大的籠子,里面,里面正在撕咬掙扎的是,是老鼠,成千上萬的老鼠,慕香能想到的形容這么多老鼠的詞,只有這一個。它們泡在紅色的水里,不,是,是血,是腐壞后的血。腥臭,冒著水泡。那些老鼠似乎察覺到了陌生人的到訪,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甚至暫時停止了撕咬,一起望向慕香的方向。
慕香癱坐在地上,難道那個駝背人養了這些老鼠,然后給不斷的給它們尋找食物?而自己,就是它們今晚上的食物?
蠟燭卻沒有滅,籠子里的老鼠看到光亮,再不安分,吱吱呀呀的涌動著。
慕香拿起蠟燭拼命后退,卻又發現九宮格周圍不到一尺的地方安放著另外三五個籠子。定睛看去,慕香大聲叫了出來——
小璃!!!???
真的是小璃!小璃赤裸裸的躺在其中一個籠子里,一雙杏眼直直的看著慕香,眼神渾濁。小璃光著身子,在微弱的火光里微微的動,一截斷臂還有另一只手都被緊緊的綁在身上,雙腳也纏滿繩子。慕香不敢看那些老鼠,小心翼翼的靠近小璃,生怕驚動籠子里餓極了的小獸。慕香看得清,它們與尋常的老鼠不同,比尋常的老鼠足足大了半個身子,獠牙外露,完完全全是野獸的模樣。除了小璃,周圍的籠子里還有幾具身子,一動不動,慕香不知道他們是否還活著,也不知道是誰把他們抓到這里,日日夜夜面對這些饑餓的老鼠。
小璃口里塞了東西,只能發出嗚嗚嗚的悶響。慕香趕緊放下蠟燭,拿出小璃嘴里的東西,竟然是碩大的骨頭。你怎么了小璃?你怎么會在這里?小璃還是嗚嗚嗚的不說話,只是不住的扭動身體。慕香奮力打開籠子,索性籠子并沒有上鎖,只是別上一根粗大的鐵條。慕香把小璃拖了出來,接著去解繩子,費了好大力才解開繩子上的一個結,后背已經滲出汗來。而慕香只顧著低頭解繩子,卻沒有看到小璃忽然變驚恐的眼,可是她忽然感到自己的身后有一種冰冷的溫度,她剛想回頭,蠟燭頓時熄滅,黑暗迅速吞了過來。
小璃也沒有了動靜,慕香握緊袖管中的匕首,屏住本已急促的呼吸。很黑,比剛進來的時候還是很黑。慕香一陣暈,一下子忘了方向,只是她可以感覺到,剛才的那個東西正從某一個方向自己移了過來,她吐出幾口氣,雙手把匕首擎在胸前。
慘叫!
那是臨死之前才會發出的慘叫!
慕香被溫熱的液體濺了一臉,腥味很濃。一團東西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慕香手里還緊握著匕首,保持著剛才刺入那個姿勢。
慕香劃亮了火折,找到地上的蠟燭。不知道為什么蠟燭太容易滅,等下次帶燈籠來。慕香有心思這樣想只是為了盡量不讓自己害怕。火光驅散了一小片黑,慕香先去看小璃,小璃也怔怔的看著她,似乎是一直都在這樣看著她。然后她看見了死在地上攻擊自己的那個東西。猜對了,又是只貍貓,比尋常的貓還要大,皮毛還要黑,表情還要猙獰。貍貓的四肢趴在地上,無力的癱軟著,方才那一匕首刺中了它的心窩。慕香擦擦臉上的液體,是血,顧不得惡心,奮力解開小璃身上的繩子,半背半扶的拖起她,按原路折返。
到得井底,抬起頭,那駝背人已然不知去向。慕香歇了一會兒,小璃卻只是睜著眼,一動不動。慕香把藤蔓纏在小璃身上,自己先順著藤蔓爬了上去,然后奮力的扯動粗壯的藤蔓。在夜色里,一個只穿著貼身衣物的女子,在一口枯井旁邊,像是在井底釣到了什么獵物……
駝背人躲在假山的陰影里,安靜到幾乎窒息。
慕香把小璃拖上來的時候,力盡虛脫。
沒有地方可去,只好先到自己房里,小璃躺下,慕香自己也虛脫了,在床邊癱軟下來。小璃張張嘴,仍然是呀呀的聲音,慕香驚訝的發現,小璃原本靈巧的舌只剩了半截,在通紅的口腔里,詭異之極。慕香安置她睡下,給她換上干凈的衣物,卻驚詫的發現,小璃的下體竟被縫了縱橫交錯的黑線……
慕香坐在床前不知所措。這一切都太過離奇,誰與小璃有這樣的深仇大恨?中夜的時候,小璃突然驚醒,眼神清明了許多,慕香低聲安慰著,給小璃喝了水。小璃用另一只手無力的指了指桌上平鋪的宣紙,上面還有幾天前慕香練的小楷。慕香會意,取過紙筆,小璃無力寫字,自笨拙的握住筆,她用力的挺著身子,在蒼白的宣紙上畫了一個圈,圈里畫了一個骷髏,又畫出一個箭頭指向外面。畫完之后,終于力盡,砰的一聲,倒在了床上。
慕香看著紙上歪歪扭扭的畫,低聲說,你讓我離開袁府?小璃勉強的點點頭,如蒙大赦一般的閉上了眼睛。
小璃終于還是睡著了,睡得一點聲息也沒有,慕香已經無力猜測到底發生了什么,但已經隱隱猜到自己撞破了什么秘密,依著袁向鯉的心性,多半會殺自己滅口,即使自己并沒有什么威脅。可是小璃呢?她已經很可憐了,還能活下去嗎?
一個與我們都無關的陰謀,卻要我們做了犧牲者。慕香輕柔的拆著小璃下體的黑線,閉上眼,不敢再去想。
從一開始的袁懷璧慘死,到袁府的老宅。老宅里無意中發現的那一間閣樓,那些牌位,跟著小璃看到的紅袖戲服、棺木,到今天的駝背怪人,還有井底下的尸體和老鼠。一切都像是設定好的路,等著自己來走。
為什么偏偏是她?
很多人都想知道為什么是自己。
但,誰又知道?
我們都是被命運選定的人。
這是句廢話,命運的背后時常有人操縱。
只是,這操縱的人到底從何而來,又為何布下迷局。
無人知道。
至少現在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