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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烙印》序

克家催我給他的詩集作序,整催了一年。他是有理由的。便拿《生活》一詩講,據許多朋友說,并不算克家的好詩,但我卻始終極重視它,而克家自己也是這樣的。我們這意見的符合,可以證實,由克家自己看業,我是最能懂他的詩了。我現在不防明說,《生活》確乎不是這集中最精彩的作品,但卻有令人不敢褻視的價值,而這價值也便是這全部詩集的價值。

克家在《生活》里說:

這可不是混著著好玩,這是生活。

這不啻給他的全集下了一道案語,因為克家的詩正是這樣——不是“混著好玩”,而是“生活”。其實只要你帶著笑臉,存點好玩的意思來寫詩,不愁沒有人給你叫好。所以作一首尋常所謂好詩,不是最難的事。但是,做一首有意義的,在生活上有意義的詩,卻大不同。克家的詩,沒有一首不具有一種極頂真的生活的意義。沒有克家的經驗,便不知道生活的嚴重。

一枝暗箭埋伏在你周邊,

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檢點,

這真不是好玩的。然而他偏要

嚼著苦汁營生,

象一條吃巴豆的蟲。

他咬緊牙關和靡難苦斗,他還說,

同時你又怕克服了它,

來了畫失卻對手的空虛。

這樣生活的態度不夠寶貴的嗎?如果為保留這一點,而忽略了一首詩的外形的完善,誰又能說是不合算?克家的較壞的詩既具有這種不可褻視的實質,他的好詩,不用講,更不是尋常的好詩所能比擬的了。

所謂有意義的詩,當前不是沒有。但是,沒有克家自身的“嚼著苦汁營生”的經驗,和他對這種經驗的了解,單嚷嚷著替別人的痛苦不平,或慫恿別人自己去不平,那至少往往象是一種“熱氣”,一種浪漫的姿勢,一種英雄氣概的表演,若更往壞處推測,便不免有傷厚道了。所以,克家的最有意義的詩,雖是《難民》,《老哥哥》,《炭鬼》,《神女》,《販魚郎》,《老馬》,《當爐女》,《洋車夫》,《歇午工》,以至《不久有那么一天》和《天火》等篇,但是若沒有《烙印》和《生活》一類的作品作基礎,前面那些詩的意義便單薄了,甚至虛偽了。人們對于一件事,往往有追問它的動機的習慣,(他們也實在有這權利,)對于詩,也是這樣。當我們對于一首詩的動機(意識或潛意識的)發生疑問的時候,我很擔心那首詩還有多少存在的可能性。讀克家的詩,這種疑問永不會發生,為的是有《烙印》和《生活》一類的詩給我們擔保了。我再從歷史中舉一個例。作“新樂府”的白居易,雖嚷嚷得很響,但究竟還是那位香山居士的閑情逸致的冗力(surplusenergy)的一種舒泄,所以他的嚷嚷實際只等于貓兒哭耗子。孟郊并沒有作過成套的“新樂府”,他如果哭,還是為他自身的窮愁而哭的次數多,然而他的態度,沉著而有鋒棱,卻最合于一個偉大的理想的條件。除了時代背景所產生的必然的差別不算,我拿孟郊來比克家,再適當不過了。

談到孟郊,我于是想起所謂好詩的問題。(這一層是我要對另一種人講的!)孟郊的詩,自從蘇軾以來,是不曾被人真誠的認為上品好詩的。站在蘇軾的立場上看孟郊,當然不順眼。所以蘇軾詆毀孟郊的詩。我并不怪他。我只怪他為什么不索性野蠻一點,硬派孟郊所作的不是詩,他自己的才是。因為這樣,問題倒簡單了。既然他們是站在對立而且不兩立的地位,那么,蘇軾可以拿他的標準抹殺孟郊,我們何嘗不可以拿孟郊的標準否認蘇軾呢?即令蘇軾和蘇軾的傳統有優先權占用“詩”字,好了,讓蘇軾去他的,帶著他的詩去!我們不要詩了。我們只要生活,生活磨出來的力,象孟郊所給我們的。是“空螯”也好,是“哲吻澀齒”或“如嚼木瓜,齒缺舌敝,不知味之所在”也好,我們還是要吃,因為那才可以磨煉我們的力。

那怕是毒藥,我們更該吃,只要它能增加我們的抵抗力。至于蘇軾的豐姿,蘇軾的天才,如果有人不明白那都是笑話,是罪孽,早晚他自然明白了。早晚詩也會捫一下臉,來一個奇怪的變!

一千余年前孟郊已經給詩人們留下了預言。

克家如果跟著孟郊的指示走去,準沒有錯。縱然象孟郊似的,沒有成群的人給叫好,那又有什么關系?反正詩人不靠市價做詩。克家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的責任。

民國二十二年七月聞一多謹識

(曾收入臧克家《烙印》,1934年3月,開明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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