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穆斯林眼中的理查

西方基督教世界關于理查功過是非的宣傳戰是如此激烈，以至于從某種角度來說，對理查品性和才干最為公正的評判很可能來自與基督教世界文化背景截然不同的敵人：穆斯林，他們對基督教世界內部的斗爭漠不關心。至少有三位與理查同時代的穆斯林史學家——伊馬德丁（Imad al-Din）、巴哈?。˙aha al-Din）和伊本·安西爾（Ibn al-Athir）以極大的興趣關注著理查與薩拉丁之間的爭斗。其中，伊馬德丁和巴哈丁兩人對這位英格蘭國王的政治品格有著特別的關注。作為薩拉丁總部的成員，他們都專注于這場基督徒與穆斯林的持續征戰，幫助他們的蘇丹制定擊敗理查的外交和軍事政策，并將這些政策付諸實踐。巴哈丁與薩拉丁的關系尤其緊密。1因此，他們二人有充分理由密切留意理查的策略，并試圖了解他的真實面貌——畢竟此前并沒有其他的英格蘭國王，或是中世紀其他國家的統治者像理查一樣，被來自世界另一側見識廣博的觀察家們以他們的視角研究過。顯然，作為薩拉丁的擁護者，他們有充分的理由將理查塑造為一個令人生畏的勁敵。否則，他們又將如何解釋薩拉丁在阿克、阿蘇夫（Arsuf）和雅法被理查擊敗的原因呢？但是還有一個或許值得我們關注的問題：在他們眼中，理查是因何而令人生畏的？而第三位史學家，摩蘇爾的伊本·安西爾的立場與前兩位完全不同，他以對薩拉丁的冷淡態度和批判觀念著稱，并在數個世紀中享有“最為出色的伊斯蘭史學家之一”的聲譽。2薩拉丁無疑是偉大的伊斯蘭教捍衛者，但在伊本·安西爾眼中，薩拉丁還是策劃推翻摩蘇爾的贊吉王朝（Zengid dynasty）的陰謀家，而這也許就是他將理查而非薩拉丁稱作“我們時代最為非凡的人物”的原因。3當然，我們仍有疑問：為何一位摩蘇爾的史學家會將理查視作如此非凡的人物？

他們不可避免地首先將理查視為軍事統帥——從很多方面來說，他是基督教世界的薩拉丁。因而，我們在研究他們對理查的態度時，應當考慮到他們對薩拉丁的看法。巴哈丁這樣描述薩拉?。骸八麘阎嬲募で橐哉嬷髦l動戰爭，他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并為此竭盡心力。他不談論戰爭之外的事情，他所考慮的一切都與戰爭事務相關，他的士兵們也都萬眾一心?！?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4" id="rnote4">4當理查向阿克城進軍時，巴哈丁將他稱作是“法蘭克人之中極為強悍的人物，有著出眾的勇氣和偉大的靈魂。他曾經歷數次偉大的戰役，并顯示出對戰爭的強烈熱情”。5隨后，當理查開始圍攻阿克城時，巴哈丁則評論稱“他有著非凡的膽略、明智的判斷力、廣博的見識和永不滿足的雄心”。6不過，現代的理查傳記作者時常指出，即便穆斯林也會批評他過度的匹夫之勇，他們的根據是發生于理查最信任的顧問休伯特·沃爾特（Hubert Walter）和薩拉丁之間的一次對話。休伯特·沃爾特在這次對話中贊美了理查的勇猛無畏、騎士風度和慷慨大度：

“閣下，我要在此自豪地宣稱：

我的主君便是這世上最優秀的騎士……”

蘇丹聽完主教的發言后

答道：“我相信

你們的這位國王確實勇敢高貴，

但他總是使自己陷入冒失輕率的境地！

我想，一位偉大的君王更應當

保持理性、克制和慷慨，

而不應過度炫耀自己的勇武?！?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7" id="rnote7">7

事實上，這是一番安布魯瓦茲杜撰的對話，換言之，這是來自一位理查追隨者而非穆斯林敵手的言論。這無疑能成為理查的顧問們批評他匹夫之勇的絕好證據。8但穆斯林們的看法也是如此嗎？

若薩拉丁的擁護者們也是這么看待理查的，那將是令人驚訝的。巴哈丁將蘇丹描述為不僅對戰爭有著強烈熱情，而且英勇無比的人物?！疤K丹是一切勇者中最勇敢者。當我們靠近敵陣時，蘇丹總是堅持要每天對敵陣進行一兩次偵察。當兩軍激戰正酣時，他習慣于在一位年輕侍從的陪同下策馬穿越兩軍陣線?！彼_拉丁的顧問們一度也認為他這種以性命冒險的行為過于莽撞?！拔覀冊噲D勸他放棄這樣的行為，因為他總是只帶著很少的人隨侍在旁，而提爾的法蘭克人已經全副武裝，這無疑是極其危險的行為。然而蘇丹對我們的規勸卻毫不在意。”而“伊斯蘭堅城”（the bulwark of Islam）薩拉丁對那些指責他拿自己性命冒險的人們則是這樣回應的：“對我來說，可能發生的最壞情形不過是迎來自己最崇高的死亡罷了。”9此外，上述三位穆斯林史學家都記錄了理查在一次騎馬外出巡視時，幾乎落入敵手的著名事件——多虧理查手下一位富有犧牲精神的隨從勇敢地挺身而出，巧舌如簧地說服了這些攻擊者，使他們相信了他才是真正的理查國王，理查這才幸免于難。不過他們的記錄中并沒有對理查是否過于冒失進行評價，只是解釋了理查遠離他的主力部隊外出巡視的原因：理查這么做是為了保護那些履行其職責的伐木者和征糧員，不僅因為他們對軍隊必不可少，也是為了防止他們陷入被附近敵軍攻擊的危險境地。10

巴哈丁還有另一次關于理查夜間策馬出營的記錄，不過這回他是為了偵察穆斯林主力部隊的位置。此事發生于1192年6月，當時在耶路撒冷城內的薩拉丁正下令他同父異母的兄弟率領一支援軍從埃及前來解圍。顯然，理查必須盡力阻止這兩支穆斯林軍隊會師。當受雇于理查的貝都因人（Bedouins）告訴他，這支來自埃及的軍隊正在一處易受攻擊的綠洲地帶宿營過夜時，“理查起初并不相信這個消息，不過他還是帶上衛隊跟隨貝都因人出發了。當理查靠近營地時，他將自己打扮成貝都因人的樣子，并繞營巡察了一圈，直到他欣慰地發現營中已萬籟俱寂，所有人都睡下為止”。隨后，理查在拂曉時對這支前來解耶路撒冷之圍的軍隊發起猛攻，將他們打得潰不成軍。“這無疑是一場最為可恥的失敗，”巴哈丁寫道，“伊斯蘭世界已經很久沒有遭遇過如此嚴重的災難了，再沒有比這更令蘇丹悲傷和焦慮的事件了?！?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11" id="rnote11">11我們暫且不論理查夜晚乘馬巡察埃及軍隊營地這一記載的真實性，根據穆斯林文獻中對理查聲譽的記載，他們相信這類事情正是理查會做的，而他們之所以對此堅信不疑，也是因為理查確實會偶爾為之。

讓我們重新審視1192年8月1日的一系列事件。此前薩拉丁出其不意地進軍并攻陷了雅法的城區，只有基督徒控制下的要塞仍在繼續抵抗。這時，理查的艦隊恰好抵達。巴哈丁記錄了隨后發生的事情，雙方激戰正酣時他就在現場?！拔覀冊诜鲿詴r聽見了法蘭克人的號角聲。蘇丹立刻將我召來，對我說：‘他們的援軍果然從海上來了，但在海灘上有足夠的穆斯林軍隊能夠阻止他們登陸?！比欢_拉丁失算了?！爱斃聿閲趼牭揭栽趫允氐南?，他便下令向海岸全速前進，國王的旗艦率先靠岸，這艘船被漆成紅色，甲板上有著紅色頂篷，船頭還升著一面紅旗。在我們的注視下，其余的士兵僅用了不足一小時便從所有槳帆船上登陸完畢。隨后這支援軍向我軍發起沖鋒，我軍被打得四散奔逃，被他們逐出港口。目睹此景，我迅速將這一消息稟報了蘇丹。”12薩拉丁聞訊，立刻后撤至凱撒里亞（Caesaria）。三天后，薩拉丁意識到，趁夜色進軍可以在理查的后續部隊尚未抵達，身邊只有少量軍隊的情況下對他發動奇襲，于是他率兵折返。巴哈丁記載了隨后的事件：

蘇丹在當天夜晚繼續進軍，在拂曉時分突然出現在雅法城下。英格蘭國王此刻正在雅法城墻之外宿營，他的身邊只有17名騎士和大約300名步兵。然而在聽到第一聲警報后，這個勇猛無畏、在軍事方面有絕佳判斷力的可怕家伙便立刻策馬出營。不過他并沒有向雅法城內后撤，13而是選擇直接迎擊。此時除了朝向大海的一面外，穆斯林軍隊已經在其他側面將理查團團圍住。不過理查還是命令他的部下擺好了戰斗陣形。蘇丹因為急切地希望利用己方的兵力優勢，便下達了沖鋒的命令。但是在死戰不退的法蘭克人面前，我軍將士戰意低落，他們只將包圍圈稍稍后退，與敵軍營帳拉開距離。那時我因為生病與輜重隊一同留在后方，沒能參戰，不過有親臨戰陣的人告訴我，理查手下最多只有17名騎士——實際上可能只有9名，步兵的數量則少于300人——盡管也有另一些人宣稱是1000人左右。蘇丹見狀暴怒不已，于是他向各個團隊許諾，如果他們重新向敵軍沖鋒將有重賞，卻無人響應。蘇丹見他的部下皆無戰意，這才意識到他已經無法繼續在此地駐留了：御駕親征的蘇丹被一小撮敵軍蔑視，這無疑會使他的名聲極大受損。于是他憤怒地離開了戰場。那天的親歷者還向我保證，他們親眼看見了英王手持騎槍，沿著我軍陣線從右向左地策馬奔馳而過的情景。然而我軍卻連一位敢于離開本陣應戰的勇士都沒有。14

從巴哈丁記載的這兩個事件來看，理查的膽略可說是強有力的武器。在1192年6月時，理查的膽略幫助他獲得了有用的準確信息，而在同年8月，他的膽略又成功震懾了敵軍。理查的傳奇形象也通過這些故事逐漸建立起來。這一傳奇形象不僅伴隨他的一生，也長存于他的敵人們心中。15

然而，令穆斯林恐懼的不只是理查的英勇氣概，理查的政治手腕和外交技巧也令他們心生畏懼?！斑@個可怕的家伙是多么地詭計多端?。榱藢崿F他的目標，他往往會采用先兵后禮的策略。愿真主保佑穆斯林們粉碎他的陰謀，在我們的敵手之中，還從未見過比他更勇敢、更狡詐的人物?！币榴R德丁還補充道：“他總是在締結條約后將它棄如敝屣，他總是在許下諾言后又出爾反爾，每當我們相信‘他這回一定會遵守信用’時，他卻再度失信?！?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16" id="rnote16">16不過從伊馬德丁和巴哈丁的敘述中，我們還是能看到傳奇英雄理查的形象并不完全符合人們預期的一面，即在巴勒斯坦停留期間，率先發起外交對話的人總是理查，他持續地尋求與穆斯林建立外交聯系，并接連不斷地向薩拉丁的營帳派去使臣。由此看來，理查似乎對探討和平與發起戰爭都有著同樣的熱忱。不過，穆斯林方面總是認為：理查只是在利用議和手段為自己爭取時間罷了?！皩ξ覀儊碚f，”巴哈丁寫道，“最擔心的事情莫過于這次的會談又會像過去的會談一樣，變成這位國王用于爭取時間的手段。不過這時我們已對他的伎倆了如指掌。”17穆斯林們十分清楚理查這套把戲，畢竟他們也時常使用這種方法達成相同的目標。雙方也都清楚，進行和平會談的用意之一就是獲取對方的信息?！皵撤脚c我方大使頻繁會面的目標在于確定我們的精神狀態，弄清楚我們更傾向于抵抗或讓步；那么我們也可以依據同樣的動機了解敵方的信息。”18

盡管如此，理查總是在外交上居于主動，提出新的建議的做法仍然令人驚訝。1191年6月，理查抵達阿克城不久后，他向薩拉丁派出了一位使者?！袄聿橄蛭覀兣蓙硪晃皇拐?，他向我們傳達了理查的口信：按慣例，如果兩位國王有幸彼此相鄰，那么雙方應當互贈禮物，現在他便應陛下之托帶來一份值得蘇丹接受的禮物，他在此請求將它獻給蘇丹?！?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19" id="rnote19">19此后雙方互換禮物也成為慣例。20理查之所以這么做，與他不穩定的身體狀況有關，當時他飽受瘧疾困擾。根據巴哈丁的記載，“國王持續派出使者請蘇丹給他送來水果和冰雪，因為他當時身患疾病，迫切渴望梨子和桃子。蘇丹也常常給他送去一些，希望通過這些頻繁的交流往來獲知他迫切需要的信息”。21

不過，更引人注意的還是理查外交風格中令穆斯林們震驚的方面。在1191年6月18日（理查抵達阿克城10天后），理查的使臣來到穆斯林營中，“表示英格蘭國王希望與蘇丹進行一次會晤”。不過薩拉丁拒絕了，他對使臣說道：“按慣例國王之間無須會面，除非他們此前曾確定了雙方簽訂條約的基礎。因為他們在進行討論，在這種情況下自然還要給予對方相互信任的象征，他們不會對另一方發動戰爭。我認為，在會面前首先做好這些準備措施是十分必要的?！?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22" id="rnote22">221191年11月，理查再次請求與薩拉丁的“首腦峰會”，卻再次無功而返。23不過理查還是成功地與薩拉丁的兄弟、對他最有影響也最可信的顧問阿迪勒（al-Adil，他也憑借自己的政治才能最終成了薩拉丁的繼承人）進行了多次會面。雙方的首次會面是在1191年9月5日，但第一次會面時阿迪勒輕蔑地拒絕了理查的提議。24不過理查在隨后數周與阿迪勒談判時，還是將他稱作“我的朋友和兄弟”。25他們在11月8日再次會面?！爱斢⒏裉m國王來到阿迪勒的營帳與他見面時，得到了阿迪勒最高規格的接待。隨后理查邀請阿迪勒來到他的營區，并設下宴席，以他認為最符合阿迪勒口味的特色菜肴招待對方。阿迪勒享用這些菜肴，理查和他的隨從們也享用了阿迪勒為他們準備的菜肴?！焙笳摺皫砹烁魇礁鳂拥拿牢都央?，多樣的飲品以及許多宜于王侯間相互贈送的華貴禮物。最終，他們建立起誠摯的情感，并懷著對彼此的相互信任和良好祝愿向對方告別”。26伊馬德丁還記載，在理查離開前“他們輕聲交談了很久”，此外值得注意的是，理查是在阿迪勒心腹官員的陪同下離開的。27不過此后他們再未進行會晤，直到1192年9月雙方最終達成和約。和約達成后阿迪勒來到雅法，盡管當時理查身患重病，但還是堅持與阿迪勒見面。28

根據巴哈丁的記載，另一位理查費盡心思與之打交道的穆斯林是阿迪勒的宮廷大臣阿布·伯克爾（Abu Bekr）。阿布·伯克爾在某次呈交給薩拉丁的文書中，記錄了他與理查的一次私密談話的主旨，介紹了“他恰巧與理查國王獨自相處時的談話”。29在萊昂（M. C. Lyons）與杰克遜（D. E. P. Jackson）對薩拉丁的研究中，他們注意到理查“在海岸地帶停留顯然是為了維系他與穆斯林顯貴們的聯系”。30在此方面最為鮮明的例證便是1192年8月1日時，理查在雅法海岸成功實施他無畏的登陸計劃后數小時內與穆斯林的一次會談。這次會談中理查邀請阿布·伯克爾和其他一些穆斯林首領與他會面。會面時穆斯林們發現，理查身邊的陪同者是一些在阿克城被俘虜的馬穆魯克（Mamelukes）顯貴們，這些馬穆魯克“得到了英王誠摯友好的招待，他們也時常應英王之召與他見面。英王談吐亦莊亦諧。此外他還說道：‘你們的蘇丹十分強大，在伊斯蘭世界中亦無人能出其右。那他為何一見到朕的身影就要退避三舍？以天主之名起誓，朕抵達此地時甚至都沒有做好戰斗準備。你們看，朕現在還穿著水手靴呢。’隨后他又說道：‘以至高至善的天主之名起誓，朕起初還認為你們的蘇丹至少需要兩個月才能攻陷雅法，然而他只用了兩天就做到了?！?a class="Note Number" href="#rfootnote31" id="rnote31">31在這一會面中，理查即使在如此緊張的時刻仍然慣于以亦莊亦諧的口吻進行談話，這一點尤其令人印象深刻：他不僅調侃了薩拉丁在早晨的舉動，還嘲弄了自己早些時候對薩拉丁的輕視。不過，證據顯示，理查在談判一開始就采用了這一事件中亦莊亦諧的口吻。因而在巴哈丁的記錄中，當理查第一次提出互贈禮物時，阿迪勒“十分清楚應以何種語氣答復，于是也以戲謔的口吻回應”。32理查也正是在此情形下提出了他最著名的議和條件：實現阿迪勒和理查之妹瓊（Joan）的聯姻。出乎所有顧問的意料，薩拉丁立刻接受了這個提議。不過深知內情的巴哈丁給出了解釋：“這不過是理查計劃中愚弄和欺騙他的手段罷了?！碑敪偙硎揪芙^與一位穆斯林結婚后，理查說，阿迪勒說不定會成為一名基督徒呢。這無疑又是理查的一句戲言，不過在巴哈丁看來，“理查的這些言論仍保留了雙方未來談判的可能”。33理查就是這樣時常尋求與其敵手的會面，他對自己個人魅力、交涉能力和高層會晤中的外交技巧擁有強烈的自信。

不過，這些由巴哈丁所記錄的體現理查與薩拉丁部分顧問和官員間的相對緩和甚至十分融洽的關系的證據也令人費解：我們應如何理解與此截然相反的那些對理查背信棄義的控訴呢？某種程度上，穆斯林們仍然將理查視作不守信義的人，原因只在于他是以背信棄義著稱的法蘭克人中的一員。34同時，較早前理查在十字軍中所做的兩件事，也使穆斯林加深了對理查的這種成見。第一件事是理查對塞浦路斯的攻占。理查之所以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征服塞浦路斯，除了通過欺詐手段將其統治者擒獲之外可能別無他法。35更為重要的第二件事，則是理查在阿克城投降后對城內俘虜的大屠殺，雙方互不信任無疑也是導致這場大屠殺的重要原因之一。36它們也都發生于理查與阿迪勒的首次會面之前，因此我們有理由猜測，雙方或許希望通過這次會面建立起此前從未存在的彼此間的政治互信。在類似的會晤進行之前，薩拉丁曾評論道：“在這樣的場合中，做出相互信任的模樣是很自然的事情?！倍鵀榱司S持互信的氛圍，理查也做了許多努力，如伊馬德丁所言：“他持續地向我們保證與阿迪勒的友誼，并表現出他的真摯情感。”然而，比巴哈丁更為多疑的薩拉丁內廷大臣對此卻并不相信，對他來說“這不過是帶著重罪和背信的箭矢罷了”。37有時，穆斯林還是做出了同樣的善意回應：“既然你懷著如此誠意信任我們，那么理當善有善報，蘇丹也會把你的外甥當作他自己的兒子看待的?！边@正是1192年7月薩拉丁對理查的直接答復。38至少此后沒再發生任何大屠殺。

無疑，理查與伊斯蘭世界間進行的一系列外交活動都是他進行政治考量后的結果。一位好戰的十字軍領袖竟對穆斯林文明興趣盎然，這在當時人們看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對此，僅在穆斯林史料中提及的兩件逸事至少為我們理解理查的性情提供了重要的參考。當理查通過一次拂曉突襲擊潰埃及軍隊并掠奪其戰利品時，一位名叫哈拉維（al-Harawi）的地理學者和旅行家的筆記也被奪去。當發現這些筆記并沒有任何軍事機密內容后，理查非但沒有將其視作無用的囈語并毀掉它們，恰恰相反，理查找出了作者，他私下里還向哈拉維傳達了這樣的信息：如果哈拉維能夠前來十字軍營地，那么這些被掠去的財物將被歸還給他。但哈拉維并未應邀前來。而這不過是理查諸多未獲成功的主動結交的舉動之一。39另一逸事則來自伊本·安西爾，他記錄了1191年11月8日與阿迪勒會面時理查表現出的吟游詩人特質。理查國王“詢問阿迪勒能否讓他聽些阿拉伯的歌曲，于是阿迪勒讓一位帶著六弦琴的女子在英格蘭國王面前歌唱，理查也對她的表演十分滿意”。40

雖然理查與穆斯林領袖們保持了友好關系，但理查與穆斯林建立互信的嘗試卻引發了他與其他十字軍間的相互猜疑。巴哈丁的記載表明，當理查計劃與薩拉丁的首次會晤時，“全體法蘭克貴族們對此表示強烈反對，他們認為，這一舉動將對基督教事業帶來危害”。41巴哈丁的這一發現也得到了基督教世界史料的證實。在理查的英雄氣概和舉世聞名的戰功之外，理查與伊斯蘭世界進行交流的開放態度也可悲地成為諸多流言蜚語產生的肥沃土壤，不久后，將他逮捕監禁的教友們還會將這些流言蜚語作為監禁他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