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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李學勤先生青銅器與金文研究學術思想的幾點體會——讀李先生在北大“西周青銅器與金文” 研討班上的演講

朱鳳瀚

(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

在李學勤先生一生的學術研究中,青銅器與金文可以說是他始終最重視的也是最感興趣的學術領域。這一點,大家翻閱一下李先生的文集即可知道。他認為“青銅器是中國古代文物里最重要也是最有特色的門類之一”,將之比同于空前絕后的希臘雕塑,他認為“青銅器是當之無愧的古代創造,后世想達到同樣水準實際也不可能”(摘自2015年6月講演),所以他對青銅器、金文是特別有感情的。

四十余年來,在中國青銅器與金文研究的學術發展過程中,李先生以自己的學術實踐,有力地推動著這一領域研究水平的進展。

李先生在這個領域的學術思想需要細細總結,限于時間,在這里我僅以李先生2015年6月在北大出土文獻研究所舉辦的“西周青銅器與金文”研討班上的演講為線索來談點認識。當時李先生身體實際已不如以前,但他還是在這個班的開班式上精神飽滿地以“當前青銅器研究的幾個問題”作主題(按:已發表于《青銅器與金文》第一輯(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為在座的來自協同創作中心單位及其他高校的研究生與青年教師作了這樣一場在我看來是李先生很放開的,也是能夠較充分地體現他在青銅器與金文研究方面學術思想的一次講座(圖1、2)。

圖1 李學勤先生在2015年6月的講座上

圖2 李學勤先生作演講

下面,我順著李先生講座的主線,來與大家一起重溫一下他有關的學術思想,進一步去體會他的這些思想對我們作研究的啟示意義。

李先生講的第一點,是“今天的青銅器和金文的研究跟前人有何不同”。

李先生指出,從宋代到清末民初,青銅器的研究更突出的是金文的研究,進入民國以后,以郭沫若所著《大系》與容庚的《通考》為代表,已把金文研究和青銅器本身器物學的研究結合在一起,開啟了一個新的階段。

但郭、容那個時段,限于考古發掘材料的缺乏,還不能以考古材料為中心,而近幾十年“我們所做的金文與青銅器的研究應該是以考古材料為主體”,“即使今天單純做青銅器與金文文字學以及跟語言文字學相關的研究也不能夠脫離考古學的材料,這是今天做青銅器與金文研究的一個主流方面”。

李先生在講演中舉出利鼎的材料來說明不能脫離器物本身重要性。在搞斷代工程時,曾注意到利鼎鼎銘中有井伯,可以與《穆天子傳》、清華簡《祭公》對照,似乎應放在穆恭王時期,但后來知道此器在首師大博物館,一見器形,才知道是西周晚期的(圖3、4)。

圖3 利鼎

(銘圖02452)

圖4 利鼎銘文拓片

(銘圖02452)

李先生認為青銅器研究應包括:形制、紋飾、文字、功能(及組合)、工藝技術五個方面。

這一概括非常重要,特別是“組合”與“工藝”,完全是考古學的思維。他認為“如果在考古方面和金文文字方面發生矛盾的時候,我個人建議首先考慮考古材料”。他本人在做研究時是完全遵守這一思想的。

例如,1976年在論婦好墓年代時,當時相當多學者主張把婦好墓(當然包括墓中出土的銅器)的年代下拉到殷墟文化后期,但李先生沒停留在討論婦好墓銅器中有“婦好”銘文而牽扯到的一、四期卜辭的年代問題上,而是將斷代主要依據放到了銅器的形制特征上。他在《文物》1977年11期發表的《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上,即舉出殷墟發掘小屯村北殷墟早期墓M331、西北崗M1001大墓所出銅器,以及小屯村北乙五基址下邊所出泥模上的花紋,力證所謂“三層花”在武丁——祖甲時即已存在,從青銅器的總體特征正確地判斷了婦好墓的年代在武丁晚至祖甲時期。這在當時(四十多年前),學術思路與見解都是“前衛”的?,F在對商代青銅器的研究成果完全證實了李先生的推論之正確。

此外,在1984年所寫《穆公簋蓋在青銅器分期上的意義》一文中,他對穆公簋蓋年代的判定也是先依靠簋蓋上的相對大鳥紋與房山琉璃河M53攸簋的近同,已屬于發達的類型,精準指出,穆公簋鳳紋不分尾,此種特點見于穆王,由此否定了以往將此簋蓋定為西周中期偏晚懿、孝王時器的看法。他的這種先從考古器型學角度來設定年代框架再去考慮金文所提示的年代之思路,一直貫徹在他許多研究金文的文章中。

他在2005年所寫的文章《從眉縣楊家村窖藏談青銅器研究的五個方面》中,以此窖藏銅器為例,系統表述了上述從五個方面研究青銅器的思想,說明應怎樣著手:首先是青銅器形制,然后即是紋飾;在此二者建立的年代框架基礎上才去進一步結合金文作更細致的斷代,并對金文內涵作更深入的解讀,再去探討功用與工藝。

順便說一下,在作西周金文歷譜的研究中,特別是在“斷代工程”進行時,有一些學者提出多種金文歷譜的方案,其中即有不少忽視或不重視青銅器器型學的研究,認為應把金文歷日顯示的“歷法”放到前邊,這種做法與李先生所云學術思路相反,其所編歷譜與結論自然會建立在不穩固的基礎上。

李先生所講到的做青銅器與金文研究時的第二點,是“當前青銅器研究特別需要做的事”。

能站在學術研究前列,為同行學者們研究指明前進的方向、應走的路徑,是李先生很重要的學術貢獻——這點我已專門有紀念文章論及。

對于當前青銅器研究,李先生認為:“青銅器作為考古學的遺存,從研究技術來說,一定要分區域,一定要分時期,分域和分期對于所有的考古學遺物來說是必須要注意的,青銅器包括金文必須如此?!?/p>

大家都知道,李先生早在1984年出版的《東周與秦代文明》一書中,對這一時期的文化,即作了分區域的研究與闡述,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他對東周青銅器的區域性考察,所分區域與所指出的區域特點已成為后來許多學者做東周青銅器研究時的重要參考。

但在這次講話中,李先生更是著重講到“當前最需要做的一個工作,就是西周王朝地區的青銅器研究”。而且他特別強調“希望能夠對西周中期青銅器,特別是王朝青銅器做一個深入研究”,“這樣可以建立一個西周王朝(青銅器)的分期標尺”。

李先生所以強調西周中期王朝青銅器(應該即是指王畿地區出土的青銅器,主要是指西周畿內擔任王朝卿士的貴族所制青銅器)的分期,我理解是在西周金文歷譜研究中,西周中期金文歷譜最難排定,其中一個原因是對從穆王到孝王的器物,從器型學上還做得不夠細致,且如李先生所云,這一時段的金文研究也多有不清楚之處。而近年來,西周中期有“四要素”的王畿地區的青銅器相對其他時段有較多發現,有利于對這一時段此區域的青銅器做更細致的時段特征的分辨,這必然會促進金文歷譜的研究。

在講到青銅器研究一定要分區分期進行時,李先生還有一個比較明確的研究思路,即他認為“不管是哪個地區的,……都要有中原王朝的標尺作為一個基礎,……沒有中原這個標尺,很多問題都不清楚”。(按:對于西周來說,實際上關中王畿區域也有他講這個問題時所云中原區域的地位。)

這種看法,我以為也是從他對商周青銅器有多年實踐研究經歷后所總結出來的,是非常值得研究者借鑒的。

無論是商前期、商后期,還是西周不同時段,甚至到了東周時期(春秋、戰國),不僅西周時中原(包括關中)王朝青銅器在造型與紋飾方面的特征,多為周邊區域所遵從,始終有引領風氣之先的作用,即使是在春秋中期后周邊各區域青銅器的地域特征日益明顯的情況下,仍然要有中原這個標尺。以造型而言,其區域特征是什么,為什么稱之為“區域性特征”,實際也是比照中原地區青銅器而言的,而且在紋飾與工藝變化方面,也仍然在一定程度上與中原王朝區域青銅器有某種大致同步的關系。

下邊,以圖5、圖6春秋秦器變化為例來說明這一點。圖5是春秋早期偏晚的秦器,基本上與同時期中原器風格相同。圖6是春秋中晚期秦器,在造型與紋飾上,已明顯帶有秦地獨特的區域性特征,但這種特征仍然是將其與圖5的秦器及同時期的中原器相比較而言的。

圖5 隴縣邊家莊M5出土青銅器(《中國青銅器綜論》圖一二.一九三)

1—5.鼎;6.方甗;7、8.簠;9.方壺;10.扁盉;11.盤

圖6 禮縣圓頂山秦國墓地M2出土青銅器(《中國青銅器綜論》圖一二.一九七)

1—4.鼎;5.簠;6、7.簋

李先生講的他認為當前要思考的第三個問題是,金文研究本身可以有哪幾個方面的發展?

李先生提到,竹簡可分為文書類與典籍類,二者根本的不同點在于“文書有格式”,那么商周金文算哪一類呢?他提出了一個前人可能沒有說過的新看法,即金文“應該接近文書這一類”。因此他強調要懂得文書格式才能理解金文的內容,要求把“在相同的格式里,所用的詞語”弄清楚。

他提出,可以把西周金文分類,“不是豎著看,而是橫著看,一定會有一些新的成果”。他說的橫的分類,是按金文內容分,比如有關戰爭的金文,有關冊命的金文。分類的好處,是可以搞懂各類金文的行文格式,而將這些格式“排比起來研究”就會知道很多新的東西。這項工作,以前也有學者做過,比如對冊命類銘文的研究,但如將金文總體做分類,從思考其格式入手,應該會對金文內涵的理解有新的認識。

其實,與李先生說的按內容分類,從弄清各類金文的格式入手來深入對金文的研究相近似,張政烺先生在他《兩周金文辭大系》批注中即幾次論及,要關注銘文中由特定詞匯與語句構成的句型,如此才能更準確地對銘文進行釋讀,比如他對冊命銘文“王曰”后完整句式的關注。

西周冊命金文因本于王進行冊命時早已在簡冊上寫好的文書,有很強的格式化語言,這自然是符合李先生說的金文是文書類文字的看法,但冊命銘文以外記錄戰事,記錄土田訴訟,記錄賞賜,記錄祭祀、賓見等禮儀的銘文之格式有什么共性?其年代早晚有什么發展?確實可以按李先生所指示的去做新的探索。

在當前可以思考的金文研究發展方面,李先生還提出要“進一步對于金文虛詞做更多研究”,他贊揚楊樹達先生《積微居金文說》中所講金文研究要重視高郵王氏之學的看法,即讀書時要懂得“虛實交匯,有虛有實”,“要特別注意虛詞”。他舉清華簡“戰于魚麗”為例,“于”字只有訓“以”才好通,對于這類比較冷的虛詞用法,在讀金文時也要注意。

李先生講這項工作之重要實是發自肺腑之言。多年來我曾有想法,編部金文虛詞匯釋或辭典,也曾想聯合幾位同好一起來做,但時間匆匆,始終未能著手。鑒于現有更多的新發現的金文資料,我們應該把這項工作提上日程。金文需要做語言學的鉆研,需要用讀古典文獻的方式去作詞語分析。

近年來,田煒有《西周金文字詞關系研究》,重在討論金文中字形與其所記錄的詞之間的復雜的對應關系,一字對應一詞,一字多詞,一詞多字等,就對西周金文研究有促進意義。

李先生在講到金文研究的路徑方面又特別強調了一點,即“研究金文材料,還是要放在時代大背景中來研究”,即是說讀一篇金文講的是具體的一件事,可是我們應該去考慮其后的歷史背景,有更大范圍、更深刻的認識。我們如果對銘文所處時代認識得不夠,對銘文的解釋即不能使人接受。

李先生舉了宜侯夨簋的銘文(圖7、8)為例。宜侯夨簋發現多年,有許多研究文章,但此簋到底與吳國有無關系,現在也意見不一致,李先生認為宜侯夨簋有幾個特點:

1.出土地點明確(且可能出自被破壞的土墩墓)。

2.有同出器物,有明顯的地方特點。

3.器主稱虞,與吳關系密切。

4.時代非常清楚(王省武王成王伐商周),一定是康王,他看了東國地圖,所以宜侯一定是在東國。

圖7 宜侯夨簋

(銘圖05373)

圖8 宜侯夨簋銘文拓片

(銘圖05373)

他認為“西周時,完全有可能有一種很大的戰略眼光”在東國設立一個吳國。由此例子可以看出,李先生所講的研究金文時要關注歷史背景的意思。

類似的例子,還可以舉出他在論北京、遼寧出土西周早期青銅器而聯系到“周初的燕國”。他曾據文獻分析西周初燕的封地,并推斷出自這一地域的侯器的封地,指出“商末的就是文獻中的微、的箕”(他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其實也具有很大的推論性,但是同樣很有氣魄)。此外,他對周初金文中“孤竹”字詞的釋讀,也是將有“孤竹”銘文的銅器出土地與文獻記載相扣合,并聯系到夏家店下層與上層文化的族屬,類似專題以后好像也少有人跟上作研究。

再有,即如大家熟悉的,李先生早在1978年10月發表的《曾國之謎》,將曾國銅器與金文資料放在了歷史文獻所框定的大的歷史地理背景下,從而判斷“姬姓曾國不但在《左傳》里有記載,而且有關的記事還很多,只不過書里的國名不叫曾,大家知道當時有的諸侯國有兩個國名……從種種理由推測,漢東地區的曾國,很可能就是文獻里的隨國”。

這一推論,時至今日已得到近年新出土的青銅器與金文資料的佐證。

讀金文、解釋金文要有大的歷史背景的眼光,但要具備這種眼光,前提則是需要在思想上重視相關文獻記載,重視史學思維習慣的培養。

上舉李先生在大的歷史背景下釋讀金文的例子,雖然有的看法仍可商榷(比如宜侯夨簋是否吳器,大家知道,這也需要考古發掘出寧鎮區域有西周早期文化遺存,特別是有典型周人文化特色的遺存來證實),但李先生的這一看法,倡導我們不要脫離歷史背景來解說金文,則是我們應該遵從的。這也可能是以前不只一位我們的老師輩的學者們所指出的,做古文字研究,讀懂古文字資料的功底不盡在文字本身。

在2015年6月這次研討班演講中,李先生還強調了另一個研究青銅器要注意的問題,就是“怎么擴大我們青銅器研究的眼界”,他在當時所指出的擴大眼界的工作,是要努力搜集海外中國青銅器資料。

對海外中國青銅器資料的搜集,中國學者中,早在20世紀30年代即有容庚先生的《海外吉金圖錄》(1935)開其端,其后最有貢獻的,是大家都熟悉的陳夢家先生在美國與歐洲所做的系列性工作。日本學者梅原末治也有《歐美蒐儲支那古銅精華》(1933—1935)、《日本蒐儲支那古銅精華》(1959—1961)。后來,孫稚雛先生在1981年出版的《金文著錄簡目》也著錄了當時所能見到的日本與歐美有關中國青銅器的圖錄與著作的資料。而李先生除了與齊文心先生合編過《歐洲所藏中國青銅器遺珠》外,還出版過《四海尋珍》(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其中有多處是在介紹海外所藏中國青銅器,并有其獨特的考釋成果。

對海外中國青銅器的重視,不僅僅是珍惜這些青銅器的文物與藝術價值,而且是為了使我們的研究能建立在更廣泛的資料基礎上,使我們的敘述視野能夠更加開闊。由此亦可進一步引申到我們做青銅器與金文的研究,也要注意吸收與借鑒海外學者對中國青銅器(以及他們對中國青銅文化)的研究成果。

李先生離開我們已經快一年了,今天大家聚會來紀念李先生,緬懷其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我上邊所講到的,只是李先生豐富的學術思想中有關青銅器、金文的一小部分。囿于學識,我所領會的極為膚淺,有不當處,請大家批評。

謹以此表示對李先生的深深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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