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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季高微服訪湘潭 剔減漕弊用良策

左宗棠夸下海口,要從藩庫中借銀子給曾國藩,不過答應之后就有些后悔了。湘軍糧餉當初說得清楚,不要朝廷撥銀子,也不花藩庫的錢,主要靠勸捐。更何況湖南藩庫實在空虛,挪借十萬兩銀子談何容易?但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他只有好好盤算一下,如何做通駱秉章的工作。

其實駱秉章這人很好說話,而且左宗棠說的幾條理由都是實情,所以他就答應了,但說還要找徐有任商量一下。巡撫已經同意了,左宗棠以為布政使沒有推托的道理,所以自告奮勇,前去找徐有任。徐有任聽完之后,也滿口答應。左宗棠連忙派人把消息通知給曾國藩,讓他放心裁勇訓練,十萬兩銀子很快就會撥付到位。

過了幾天,左宗棠到演武場去看曾國藩練勇,他親自坐陣,訓練得非常認真。見左宗棠來了,他立即把訓練之事交代給羅澤南,然后請左宗棠到帳里喝茶。左宗棠見曾國藩一臉苦相,便問道:“事情不是很順利嗎?你何以如此?”

“還不是為糧餉、游勇所困。徐有任答應的銀子至今還未兌現,裁撒的湘勇聚在長沙,時時生事,戰船不能修復,軍械不能補充……”曾國藩苦惱道。

左宗棠一聽便十分生氣,吼道:“徐有任說得好好的,怎么到現在還沒借給銀子?”轉身就要去藩臺衙門。

曾國藩拉住他道:“季公息怒,這事在官場再平常不過。有些人就喜歡先把事應下來,到時候再找個理由就推托了;有的則是礙于上憲的面子,明知不會辦,卻也爽快地答應,到時又拿各種由頭推脫;還有更惡劣的,能辦也不給你辦,等著你一遍遍去送錢。”

左宗棠橫眉道:“等著送錢?藩庫的銀子不是他徐有任的,他還敢要錢?”

左宗棠這話在曾國藩聽來就像是小孩子鬧意氣,現在管著銀錢的哪個不是拿公家的錢賣自己的人情、鼓自家的腰包?縣庫、府庫、藩庫都是如此,就是堂堂的戶部也不例外。軍需、工程報銷自然要好處,就是往下面撥賑災銀子,也同樣如此。以致京中現在有專人在戶部與報銷的雙方間當經紀,辦一筆上百萬兩的報銷,就有好幾萬的好處。官員們個個心知肚明,已是見怪不怪了。

曾國藩擔心左宗棠鬧僵了事情更難辦,所以勸道:“我只是泛泛而論,當然不是指徐藩臺,他當初看季公的面子答應下來,自然是真心幫忙,或許現在遇到麻煩不方便。”

左宗棠在巡撫衙門說一不二,推薦什么人,要辦什么事,駱秉章一概照準,如今說好的銀子卻沒兌現,簡直比當面吐他一臉唾沫還丟人,他倔強道:“滌公你就不要管了,這事我答應了就要辦成!”

他氣咻咻趕到藩臺衙門,守門的差役讓他稍等。左宗棠厲聲道:“我見徐有任還要你們通報?”說罷,便徑直闖了進去。

看門的差役小聲嘀咕,一個道:“這位左師爺真是橫,也敢直呼藩臺大人的名諱。”

另一個應道:“咳,還不都是撫臺大人慣的,撫臺大人對他可言聽計從呢!”

聽說左宗棠來了,徐有任連忙出來見客。

“徐藩臺,說好的借給曾滌生十萬兩銀子,怎么到現在還沒給?”左宗棠一見面就質問道。

徐有任賠笑道:“左先生有所不知,各地稅銀到現在都沒收上來,藩庫也空虛得很。雖有幾十萬兩銀子,但要備不時之需,而且需要開支的項目實在太多,一時拿不出這么多錢來。看勢頭今年的漕糧地丁到年尾也未必能收上來,湘潭常年稅銀要征五六萬兩,可直到現在,去年的稅銀才征了七千兩,今年的幾乎一分也未收上來。”

左宗棠眉毛一挑道:“這就奇怪了,你藩臺衙門專管錢糧收支,稅銀收不上來,那也怪不得別人。”

“那是當然。”徐有任臉上浮著譏諷的笑意,“征收稅銀是天下第一難事,不是說收就能收得上來的。何況去年以來兵亂不止,各地刁民也是蠢蠢欲動,抗糧抗捐之事一起接著一起,就是讓先生來當我這藩臺,也是無可奈何。”

左宗棠最經不起激將,鼻子里哼了一聲道:“要是讓我做藩臺,今年的稅銀早就納完了,不用說去年的。”

徐有任臉上依然掛著笑容道:“先生不了解內情,俗話說站著說話不腰疼。等先生坐到藩臺這把交椅時,就知道世事艱難了。”

左宗棠冷笑道:“左某不是藩臺,但自信藩臺這點兒雜事干起來還是綽綽有余。”他撂下這句話后,就一甩衣袖大步跨出了藩臺衙門。

隔日,左宗棠找到駱秉章,說要親自過問今年的錢糧征收。駱秉章有些驚訝,想這錢糧向來是藩臺衙門的差事,就是他本人也很少過問。等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后,他笑著勸道:“你倆是針尖對麥芒,話趕話到這里來了。徐藩臺不肯借銀子是不給我面子,我直接找他就是了,你放心,十萬兩銀子肯定是要借的。征收錢糧向來是藩臺衙門的差,又是件很棘手的事,聽我一句勸,一切由我去和他交涉,季高盡管把心放到肚子里。來人!去請徐藩臺過來說話。”

左宗棠不好再說什么,便回他的屋里去批閱公文了。批了一會兒,他想起一件事必須向駱秉章稟告,于是再去簽押房找他。駱秉章不在,戈什哈說他正在西花廳。于是他轉身去了西花廳,剛好聽到駱秉章與徐有任說話。

徐有任憤憤不平地大著嗓門道:“辦差受累都是應當的,吃朝廷俸祿自當為朝廷分憂,這也沒什么說的。職下看不慣的就是他滿身的傲氣。他有才氣,我們承認,可總不能誰也不放在眼里吧?藩臺不是阿狗阿貓隨便就能坐的,職下這布政使也是朝廷欽命的二品大員,不是張三李四就能隨便怠慢的!大人您也當過布政使,可曾見過向藩臺借銀子還有這么充大爺的?”

駱秉章極力安撫道:“左師爺就這脾氣,他不在官場,自不必講官場規矩,你又何必與他計較?”

徐有任見駱秉章幫左宗棠說話,就有些不高興了。巡撫兼了都察院右副都御使、兵部右侍郎加銜才是正二品,現在駱秉章還是署理,兩人都是從二品,像這種情形藩臺不買巡撫的賬常有,所以他還要再發泄一下心中的不滿:“有些人總自以為是,以為天下最容易做的就是當官。可我這藩臺的差使即便交給他,他未必能干得了!征收錢糧一項他就更干不了。本藩臺做了十幾年的差使,難道還不及他一個舉人?”

駱秉章聞言就有些不高興了:“徐藩臺,無關的話就少說兩句吧?舉人也罷,進士也罷,我都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有無才略。”

“天下有才之人多了,沒見過他這樣的。”

左宗棠撩開簾子跨進去道:“你沒見過,才讓你見識見識。徐有任你聽清了,你藩臺這把交椅我還真沒放在眼里,能放進我眼里的只有督撫而已,但征收錢糧這事我還辦定了。死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我倒要辦一辦讓你瞧瞧。”

駱秉章眼見兩人針尖對麥芒,連忙勸阻道:“季高,你也少說兩句,徐藩臺已經答應借銀子了。”

徐有任本來打算發發牢騷就賣駱秉章一個人情,誰料左宗棠橫插一杠子,而且這樣目中無人,所以剛剛熄下的怒火像被風吹過一樣,又重新烈焰升騰。他霍地站起來道:“好,我就把今年錢糧征收之事交給你,我也不與你為難,全省漕糧地丁兩項常年可收八十萬兩,你能收上六十萬兩來,我就給你磕頭!你要是收不上來,到時別怪我不客氣!”說罷,他便揚長而去。

駱秉章一時手足無措,連道:“這可怎么辦呢?徐藩臺要是撂了挑子,不要說借銀子,就是各級官員的俸祿也成了問題。”

左宗棠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對駱秉章道:“撫臺大人不要急,在下既然應下來了,自然有辦法。”

駱秉章疑惑地問道:“你有辦法?藩臺衙門專責征收都是萬難,你能有什么好辦法?”

左宗棠大咧咧道:“現在天機不可泄露,總之大人放心就是。”

其實左宗棠什么辦法也沒有,只是話趕到這分上,他又是個不肯服輸之人,所以才這樣了。他把自己關在屋里想辦法,辦法沒有想出來,倒是弄得滿屋子烏煙瘴氣。他干脆不再想,躺下來呼呼大睡。第二天醒過來,天已經大亮,鳥兒在樹枝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昨天徐有任說湘潭是個大縣,應該能征收五六萬兩稅銀,至今才征了六七千兩。這也太離譜了,為什么才收了這么一點?我何不去湘潭走一趟?

想到就做,他只向駱秉章招呼一聲,就出發了。他叫上一位熟悉錢糧的幕賓,套了輛車就去了湘潭。晌午時分,兩人就進了湘潭縣城。

因為剛剛過了兵災,縣城到處破損不堪。湘潭城不是很大,最熱鬧的去處就是縣衙門附近,這里是巡邏軍卒駐扎的地方,有茶館、旅店、當鋪等等。左宗棠和幕賓進了縣衙斜對門的茶館,喝茶的人并不多,只有一位微胖的中年人一邊喝茶一邊瞅著縣衙門。店里的伙計也是無精打采,愛理不理。

突然咣咣地響起鑼聲,衙役捕快押來十幾個人,一會兒縣衙門前就熱鬧起來了。左宗棠指著縣衙問道:“伙計,這是怎么回事啊?”

“逼著納錢糧唄!”伙計隨便應了一句。

左宗棠一聽來了精神,于是接著再問,可那位伙計卻不愿多說,只讓他仔細看仔細聽,然后一切都會明白的。一會兒衙役們將縣衙前整出一片空地來,從衙里走出一位八品頂戴的小官,左宗棠一看就知道是位縣丞。既然是為錢糧之事,這位縣丞肯定是分掌糧馬征稅差事的。

縣丞先咳了一聲,開始有板有眼地講起話來,還引經據典講得頭頭是道。左宗棠聽完縣丞的講話,大體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來為了催征錢糧,湘潭縣規定,愈期一月未完糧者,就鎖拿戶主游街示眾,兩月還未完糧,就鎖拿戶主直親。左宗棠聽了心里直打鼓,湘潭縣的做法不為不苛,看來征收錢糧確實不易。

正想著,只聽一直在喝茶的中年男子道:“這樣不成,這樣怎么能成呢?”

左宗棠看著那位中年男子,他穿著長衫、著布履,干凈利索,一望就知是鄉間有身份的人。聽他的語氣好像有良策在胸,因此左宗棠連忙追問道:“這位老哥,你說什么不成,可說的錢糧征收之事?”

“可不是嘛,沒有對癥下藥,只知道鎖人拿人,有什么用?”中年男子嘆道。

左宗棠覺得此人話里有話,因此又問道:“聽老哥的話,好像你有良藥?”

中年男子不耐煩道:“沒空與你說閑話,我要向縣丞大人呈遞條陳。”

隨即他奔出茶館,高喊道:“縣丞大人留步,草民周煥南有條陳上呈。”

縣丞站住了,回過頭來接過中年男子遞上的條陳,隨便翻了翻道:“你就是周煥南?大名鼎鼎嘛!”隨后冷笑一聲把條陳擲到中年男子懷里厲聲道,“官家的事你少操心,你還是先完了自己的錢糧再說吧,年年上條陳,都是老一套!把他轟開,若再糾纏,不必客氣。”

衙役們“喳”的一聲,連推帶搡把中年男子推到一邊,然后押著十幾個人向東去了。中年男子孤零零站在縣衙門前,默默地收起自己的條陳,嘆息著向西走著。

茶館伙計跑出去一把拉住他道:“周老爺,你的茶錢還沒給呢!”

左宗棠緊跟上去道:“這位老哥請留步,你好像對錢糧征收很關心,我請你喝杯茶,向你討教一二如何?”

周煥南回頭拱手道:“談不上討教,我倒是想請老哥評評我的條陳有無道理。”

左宗棠也拱手回禮道:“種田納糧,天經地義,為什么這樣大動干戈還無濟于事呢?莫不是湘潭人特別刁蠻?”

“種田納糧,這理湘潭人也認。完糧難,根源不在百姓,而在浮收!漕糧一石朝廷規定折銀一兩三錢,而湘潭要收四兩三錢!地丁正銀一兩,湘潭卻要收三兩四錢。這怎么收得上去呢?”周煥南說起來就十分氣憤。

中國北方缺糧,特別是京城人口眾多,每年都要從南方征集糧食,因為是通過運河漕運,因此稱之為漕糧。州縣官員將征收漕糧之事“承包”給書吏、差役、劣紳、地霸,這些人則想方設法作弊浮收。太平軍定都金陵后,漕運不通,南米無法北運,朝廷便采取漕米折銀的辦法,不再征收糧米,而是直接征收銀子。這樣一來,官吏們浮收起來就更方便了,比如一石漕糧按朝廷規定交一兩三錢銀子就夠了,可湘潭竟要交四兩三錢。

店里的伙計這時也插話道:“這真不讓人活了,我們家租種幾畝地,今年歉收,全賣了也未必能完糧,說不準明天就會把我爹捆了去游街。”

左宗棠驚道:“我是湘陰人,家里也有幾畝薄田,浮收也是有的,但沒想到這么嚴重。聽老哥的意思,好像有一味治本的藥,說出來聽聽,如果有用,那就在全湘推開。”

周煥南有點驚訝道:“聽老哥的語氣,好像比藩臺的官還大。罷了罷了,可惜官官相護,我的藥再好,藩臺大人也未必肯用。”

“藩臺大人不用,我可以用,你到底有無好辦法,說來聽聽?”

周煥南把條陳遞給左宗棠道:“不用說了,都在這上面呢!”

左宗棠接過條陳,見那一手字寫得很有功底,再看文章,條理清楚,簡潔明了。他的建議是——漕糧每石在朝廷正銀一兩三錢的基礎上,再加一兩三錢以補軍用;地丁在一兩基礎上再加八錢以補縣用和軍需,其他浮收一概免除。這樣,不但朝廷額定的銀錢能夠足額完成,而且充實了軍餉,補充了縣用,而農戶的負擔也大為減輕。

左宗棠點了點頭道:“農戶的負擔是減了,不過他們也未必就肯如期繳納。”

“如果能夠按此額度納錢糧,肯定會很快完成。我已跑遍了大半個湘潭,好多人都贊成我的條陳,不過難就難在官家。這個辦法受損的是誰?是貪官、胥吏,還有那些與他們沾親帶故之人,他們撈不到好處了哪肯答應?所以我這個條陳從去年起遞了幾回,官老爺們扔還了幾回。”周煥南道。

“如果你的辦法真能行,不管他多大的官,我有辦法讓他答應。”

周煥南聞言笑道:“我看這位老哥也是專說大話之人,聽你的語氣開始像個知府,后來像個藩臺,現在看比撫臺大人都厲害了。算了,我還是回家吧,納完我的糧,當個自在王。哎,自在個屁!”

左宗棠摸出一兩銀子遞過去道:“周兄,我是不是自夸現在說為時尚早,這兩銀子你拿著,權當去省垣的盤費。明天你就直接去巡撫衙門,直接把條陳遞給駱巡撫,管不管用,到時自見分曉。”

周煥南見左宗棠如此認真,盯著他道:“莫非你就是駱撫臺?”說著就要下跪。

左宗棠扶起他道:“我是誰你先不要管,你一定把條陳遞上就是。”

……

話說左宗棠與賴長為湘軍設計了一種劈山炮,炮身上裝有輪子和軸,上下左右,高低回轉,運用自如,能打四五里路。曾國藩對這炮非常感興趣,鼓動左宗棠說服駱秉章在長沙設了造炮局,專造這種炮。因為今天要去選局址,還要去看湘軍新造的戰船。臨走時左宗棠囑咐巡撫衙門的護軍,說如果湘潭有一位姓周的先生前來,一定要把他留住。

天近正午時,周煥南就騎著騾子趕過來了,不巧的是那位護軍方便去了,其他人并不知道左師爺的吩咐。護軍們一聽是來向巡撫呈遞征收錢糧的條陳的,就說他找錯地方了,讓他去找藩臺大人。周煥南見護軍們說得絕決,沒辦法就直接去了藩臺衙門。

左宗棠回到巡撫衙門時已是后晌了,他問那位護軍可曾有人來過,護軍一時說不清,而另一個護軍卻想起來了,說是有個姓周的來遞條陳,被勸到藩臺衙門去了。左宗棠大怒,那位護軍嚇得立即屁滾尿流去藩臺衙門打聽,結果沒打聽出來。左宗棠瞪著眼睛對那個護軍道:“你不把周先生的行蹤打聽清楚,明天就卷鋪蓋滾蛋!”

虧得那位護軍在藩臺衙門有位朋友也是站崗的,好酒好菜相請,總算打聽出了音訊——周先生被藩臺大人派專差押回湘潭下獄了。

左宗棠一聽氣得直喘粗氣,氣沖沖去找徐有任,不過他走到半路就改了主意,心想——既然徐有任不想讓人知道,找他也未必承認,于是決定再去湘潭一趟。

次日不到四更,他就拖上幕賓出發了,午飯前就趕到湘潭城。還是在衙門對面的茶館里,兩人喝著茶聊著天,看似閑散無聊。后來衙役們押著幾個人過來了,其中有個老者病歪歪的,后面一個少年哭得兩眼紅腫。

左宗棠使了個眼色,向那少年努了努嘴。同來的幕賓把少年拉到一邊,問他有人愿替他老父坐牢可否愿意。這樣的好事哪有不愿意的道理?幕賓便把衙役班頭請到一邊,遞上二兩銀子,請他通融。

“老哥,只求看在老人生病的份上讓人暫替一時吧。再說,替他的是他親三弟,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老哥放心就是。”幕賓撒起謊來也是一臉鎮靜。

班頭看左宗棠與老者不像一家人,就問少年道:“那真是你三叔?”

少年回道:“真是我三叔,這些年一直在外做生意,長毛鬧事,生意不好做就回來了。”

班頭把銀子收了起來:“看你一片孝心,就讓你三叔替上幾天。我告訴你們,還是趁早把錢糧交了,省得鬧心。”

左宗棠被推搡進縣大獄,柵門“咣”地一聲就關上了。

監舍里光線昏暗,里面已經關了七八個人,再加上新進來的人,一間小小的監舍已經很擠了。墻角是個便桶,也許幾天都未倒了,惡臭熏天。

左宗棠見獄卒走遠,壓低聲音問道:“周煥南在嗎?”

沒人吱聲。

他向對面的監舍里問道:“周煥南,周煥南在嗎?”

只聽對面有個微弱的聲音道:“誰找我,我就是。”

左宗棠這會兒眼睛已經適應了牢里的黑暗,循聲望去,對面的人也正努力抬起頭來。周煥南認出了左宗棠,左宗棠卻認不得周煥南了。一則兩人只有一面之緣,并沒有深刻印象,二則周煥南此時已經被折磨得沒了人形。他雙臂被反綁吊在囚籠上,頸上又套了繩索,拴在木柵上,這樣他既不能站直,又不能躲臥,只能保持彎著腰、頭拱地的姿勢。

左宗棠看到周煥南如此受罪,大聲喊人,但無人理會。

周煥南滿是委屈道:“老哥,你把我害苦了。”

左宗棠自責道:“你的苦不會白受,你的條陳一定會被撫臺大人采納。”

“算了吧,我現在不想什么條陳了,只求他們能早一點放我出去。”周煥南嘆息道。

幕賓按照左宗棠的吩咐,當天就趕回巡撫衙門,直到第二天一早才告訴駱秉章,左師爺被關進湘潭大牢了。駱秉章聞言大為吃驚:“左師爺好好的,怎么會入了湘潭大牢?”

“左先生是為了找一位朋友,聽說他被投進了湘潭大牢,所以自己就進去探個虛實了。”

駱秉章更覺奇怪了,問道:“他要找人,從巡撫衙門開個帖子,有誰敢攔?”

“這個屬下就說不清楚了,左先生只說一定要巡撫大人親自去湘潭,也許他有什么要緊事向大人稟告。”

駱秉章丟開公事,立即準備去湘潭。他只要了八個轎夫、幾名護軍,為的是方便趕路。他知道監獄的毛病,像左宗棠這種脾氣,非吃虧不可。

駱秉章估計的一點也不錯,左宗棠自從被關進湘潭監獄,不但沒吃一口飯,連水也沒喝一口。門“吱呀”一聲開了,大家七嘴八舌求告道:“大老爺,給口水喝吧?”

“要喝水呢?好說呀,捎句話讓家里人把錢糧納了,不但有水喝,酒也隨便。”牢頭應道。

左宗棠聞言怒斥道:“你這牢頭還有沒有心肝?這老人家已被關進來三天了,你們連口水也不給,這不是要人命嗎?”

牢頭從來沒見過關進監獄的人說話還這么硬氣,冷笑道:“少見多怪,這獄中哪年不死三個兩個的?病死個把人算什么?”

左宗棠只好擺出他的身份道:“我不與你計較,我是巡撫衙門的師爺左宗棠,你好好給大家水喝,到時沒你的事,你要這樣不知好歹,到時沒你好果子吃。”

牢頭以為遇上了一個拉大旗的人,撇撇嘴道:“喲,你是巡撫衙門的人,巡撫衙門的人怎么到湘潭監獄里來了?你還不如說你是撫臺大人呢!我可告訴你,甭來糊弄本大爺,本大爺不吃這套。”

“我再告訴你一遍,我是左宗棠。”

牢頭并不知道左宗棠是誰,反正達官貴人是不會進監獄的,他正色道:“喲,看來你還真是個人物,不好好供著你還真對不住了。來呀!把這位大人物好好供起來!”

跟在身后的兩個獄卒立即把左宗棠拽出來,反扭了胳膊,三下五除二就綁了,吊進了囚籠里。又在脖子上套了繩子,拴在木柵上,與周煥南一樣。

左宗棠破口大罵,牢頭笑道:“你罵也沒用,你這樣的我見多了。別著急,還沒完呢!來呀,給這位大人物上香!”

獄卒端來一只香爐放在左宗棠面前,一會兒就熏得他涕淚交流。

牢頭問道:“怎么樣?滋味不好受吧?”

“好受得很!混賬王八蛋你記住了,老子出去,非一刀宰了你不可!”左宗棠不肯服軟,還發著狠話。

牢頭冷笑道:“我等著!你們都看見了吧,嘴硬沒用。你們想要吃喝,交了銀子立馬放人,別的都不管用!”

左宗棠掙扎著抬起頭道:“各位不要聽他胡說,他總不能把湘潭的人都抓了。大家相信我,撫臺大人會來救大家的。”

“你就別做夢了,完不了錢糧,最急的就是撫臺大人。”牢頭撂下這句話,“咣”的一聲就甩上柵門出去了。

下午,駱秉章便趕到了湘潭,縣令沒想到巡撫會突然到來,大為吃驚,慌忙迎出來道:“卑職不知大人駕到,有失遠迎,請大人寬恕。”

駱秉章道:“這不怪你。我衙門里的左師爺進了你的大獄,特來尋找。”

湘潭縣令不認識左宗棠,但巡撫衙門里左師爺說一不二他是知道的,左師爺竟被關進了他的獄中?他有點丈二和尚摸不到頭,道:“大人,不可能吧?左師爺在省城,怎么會被關進小縣獄中?再說,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敢關左師爺?”

駱秉章也不說話,徑直就說到獄中去看。

縣令在前面帶路,眾人進了臭氣熏天的監舍。典史跑在前面問道:“左師爺在嗎?”

問了幾聲沒人應。縣令便道:“大人,您也瞧見了,的確沒有。”

大家剛要走,突然有人聲息微弱地說道:“駱大人,左某在此。”

駱秉章循聲望去,一個人吊在囚籠里,一時竟沒認出來:“你是誰?”

左宗棠掙扎著抬起頭道:“是我,左宗棠。”

駱秉章回過頭去怒視著知縣,知縣抬手就給典史一巴掌,怒道:“你辦的好差使,還不把左師爺放出來!”

左宗棠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尋找著躲到知縣身后的牢頭。從巡撫突然來到大獄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真要倒大霉了。左宗棠從護軍手中搶過刀來,劈頭向牢頭砍去,牢頭撒腿就跑。左宗棠被折騰得腿腳不聽使喚了,追了沒幾步就絆倒了。

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扶起來,駱秉章勸道:“先生就不要與他計較了,這事讓知縣處理就是了。對了,你怎么到這大獄里來了?”

左宗棠咕咚咚一口氣喝了一大碗水,抹了抹嘴角道:“大人忘了,徐藩臺把征收錢糧的事撂給我了,我正為此事而來。這趟牢沒白坐,現在有一個辦法,不但能把今年的錢糧收齊,而且縣里能多加兩萬兩的公用,省里還能多增三萬兩的軍餉。”

駱秉章有些不信:“是嗎?能有這種好辦法?”

左宗棠指了指還吊在囚籠里的周煥南道:“辦法是他提出來的,先把他放出來再說。”

縣令全明白了,左宗棠悄悄進這大獄,原來是為了找周煥南。藩臺衙門前天把人押來時,交代得很清楚,無論如何要把周煥南看好,不能讓外人知道了,這下全完了。為此他只想讓巡撫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便說道:“撫臺乃一省之尊,這監舍實不能久待,有話請到敝衙去說。”

左宗棠卻不答應,伸手阻攔道:“不,這事在這里說最好。”

聽左宗棠說了周煥南的辦法,駱秉章有些遲疑道:“如果這樣,百姓真能痛快地完糧?”

“這牢里關的都是沒完糧的,大人可以問他們。”左宗棠指著牢里的人道。

滿牢的人都喊道:“巡撫大老爺,如果真按這個辦法,我們都愿意完糧。”

“這何樂而不為?”駱秉章又問縣令如何?縣令支支吾吾,不肯回應。

左宗棠冷笑一聲道:“還是我替你說了吧!其實周煥南的這個辦法一實行,就斷了上下不少人的財路,所以從藩臺到縣衙都不想用這個辦法,所以縣衙才奉了藩臺的令,把周煥南關了起來。”縣令無話可說,等于默認。

事情一下牽連到藩臺,駱秉章就不好多說了。左宗棠偏要他當場表態,指著滿牢的百姓道:“撫臺大人,這么多人等著您回話呢,這辦法到底行不行?”

駱秉章還是有些顧慮:“這辦法聽上去是很好,可能不能行得通還很難說,最主要的就是這錢糧讓誰去收?”

“反正不能再讓衙門的人去收。”

“不讓衙門去收,那讓誰去?”

“我都想好了,這事就讓鄉紳和生員們去做。全縣有秀才二百多人,舉人二十余人,再加上士紳,讓他們分片負責,督促完糧。各保各甲各戶,應該完糧多少,一律張榜公布,某月某日完糧多少也一律張榜,并請鄉人監督,若有浮弊也可任由鄉民告到巡撫衙門,一經查實,嚴加懲處。再派專員到各地明察暗訪,定能禁絕浮弊。”

縣令這時插話道:“生員鄉紳幫忙,同樣也要給他們支銀子,這筆開銷也少不了啊?”

“即便給他們銀子,也支不了多少,絕對不像現在這樣是個無底洞。在湘潭,我會勸說生員鄉紳們幫忙,我相信,秀才們雖然窮,斷不會在乎幾兩銀子的。”左宗棠道。

一牢的人都喊道:“巡撫大老爺,這辦法好,請您準了吧!”

駱秉章也被感動了,道:“好,本官就準了。先在湘潭試行,具體就讓左先生負責,你們看如何?”

滿牢的人跪地磕頭,高呼大人英明!

徐有任一回到衙門,就立即吩咐差役道:“去,叫師爺到簽押房。”

師爺一路小跑過來,垂手問道:“東翁有何吩咐?”

徐有任道:“今年錢糧的差被別人爭去了。”

師爺驚訝道:“誰這么大膽,敢爭咱藩臺衙門的差?”

“還有誰,就是那個左騾子!”徐有任心里咬牙切齒,臉上卻很平淡,“駱撫臺這人樣樣都好,就是太軟,任由一個師爺胡鬧,連個屁也不敢放。”

“征收錢糧沒那么簡單,咱們費那多功夫都難完成,他能有多大本事?”師爺卻另有主見。

“他能有多大本事?還不是湘潭周煥南出的餿主意?巡撫衙門已決定在湘潭試征,如果成功了,那咱們的臉可就丟盡了。”

師爺心里早有了主意,道:“大人盡可放心,只要一條就可以讓他們抓瞎。”

“哪一條?”

“魚鱗冊啊!沒有魚鱗冊,他們靠什么征錢糧?”師爺胸有成竹道。

所謂魚鱗冊,就是按地形載錄土地形貌、所屬主人、類別、田塊四至的冊子。是朝廷征收田賦的依據,大約在宋代的時候就有了,之后更加完備,因所繪地形地畝狀似魚鱗,故稱魚鱗冊。

徐有任點頭道:“這個辦法我也想過,不過要是駱撫臺下令,我也沒有辦法。”

師爺卻早有計策:“如果駱撫臺吩咐,大人盡管應下來,到時我給湘潭縣寫封信,讓他們不交就是。理由很簡單,就說湘潭魚鱗冊已經多年失修,地畝情況變化很大,非等重修了不可。只要拖上兩三個月,那時長沙官員們的俸祿都發不下來,駱大人就要觍著臉來與大人商量了。”

徐有任還有些猶豫:“駱撫臺為人不錯,我沒有為難他的意思。”

“不是東翁為難駱撫臺,是駱撫臺與左某人穿一條褲子為難咱們。大人放心,我到湘潭走一趟,任他們有多大能耐,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掌心。”師爺信誓旦旦。

……

左宗棠果然拿不到魚鱗冊,誰家多少地,該納多少錢糧,他們一切都無從下手。周煥南建議找駱撫臺,左宗棠搖頭道:“這事怎好再煩駱撫臺?辦法我來想,不出明天就能拿到魚鱗冊。”

中午,周煥南把縣丞馬道宗約了出來,兩人進了一家酒肆。馬道宗也算實在,幾兩酒下肚,就全說了:“什么田冊有誤,這是藩臺衙門有令,田冊絕不能給左先生。沒有田冊,就是有孫猴子七十二變的本事,也沒法完糧。”

這時候,左宗棠一挑門簾進來了:“馬道宗,果然不出我所料,是你們在背后搞鬼。”

馬道宗站起來歉意道:“左先生,馬某只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所以今天才找你。我這有一道巡撫的大令,印簽都用過了,只等明發,因為牽涉到你,不妨念來聽聽。”左宗棠展開巡撫令朗聲念道——

湘潭縣縣丞馬道宗,任職以來玩忽職守,胥吏佐雜貪墨成風,致使民怨沸騰,抗糧事件一日數起。上年漕糧地丁僅收七千余兩,不及應收額款十之一。今年巡撫衙門決定在湘潭試行剔清浮收新法,不料該縣丞多方阻撓,陽奉陰違,對軍政多有滯礙,著即革去該縣丞之職,遣回原籍,永不敘用。

馬道宗聽完,冷汗都給嚇出來了,連連作揖道:“左先生,這不關卑職的事,是藩臺大人的命令。”

“我知道你有難處,但你要弄清楚,是藩臺衙門的令大還是巡撫衙門的令大,你怕得罪藩臺,難道就不怕得罪撫臺?”

“都是卑職的上憲,卑職誰也不敢得罪。”馬道宗連連作揖。

左宗棠冷笑道:“那你就誰都得罪了,這件事你必須做出選擇。推行新法是撫臺大人的令,你掂量一下,憑你一個小小的縣丞能擋得住嗎?”

“卑職自然擋不住也不敢擋,請左先生指條明路。”

“你明白就好。這里還有一道奏折,印簽也已用過,你聽好了!”左宗棠從袖子里抽出一份奏折道——

湘潭縣縣丞馬道宗,幫佐知縣管理錢糧等事,任職以來勤謹用心,民聲頗佳。尤其今年在湘潭試行剔清浮收新法的過程中,該丞果敢用事,不避謗言,成效卓顯,不但在短期內完糧,而且為該縣增收兩萬兩公用,為湘省增籌三萬兩軍餉。查該縣丞才堪升用,請賞加同知銜,實授湘潭知縣。

馬道宗一時反應不過來了。左宗棠把巡撫令和奏折放到他面前道:“馬道宗,你看清楚了,這長方形的印簽就是巡撫關防。想要哪一份,取決于你。你任縣丞不過兩年,年齡不過三十二,如果實授知縣,在湖南你就是最年輕的知縣了,前途不可限量。但如果你一意孤行,與巡撫衙門對抗,那你就回家抱伢子去吧!”

馬道宗這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道:“卑職清楚,卑職當然以大局為重。田冊都在檔房鎖著,卑職下午就派人悄悄送來,卑職前程就全拜托先生了。”

左宗棠見馬道宗目光還有幾分游移,便道:“現在你心里可能還沒底,要說巡撫對左某言聽計從,你自然不信。不過咱們騎驢看唱本,一個月后見分曉。”

馬道宗拱手道:“卑職其實也贊同剔清浮收,只是縣里直到藩臺都不肯改,卑職只能奉命。現在撫臺大人有令,又有左先生的庇護,卑職就一切都聽先生的了。”

左宗棠一拍桌子道:“好,你也是個痛快人,我絕對沒有不幫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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