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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瘋子之言:上帝死了

說到尼采,人們首先就會想到“上帝死了”。“上帝死了”差不多成了尼采的專名。在我們這兒,人們甚至簡單地和輕佻地把它理解為純粹的瘋人瘋語。

根據海德格爾的提示,我們可以看到,尼采早在《悲劇的誕生》時期就已經有“上帝死了”的想法了(這當然是受瓦格納的影響),而且在1870年的一則筆記中這樣寫道:“我相信原始日耳曼人的話:一切神都必然要走向死亡。”3然而,尼采最早明確地道出“上帝死了”這個斷言,卻是在1882年的《快樂的科學》里。正是從這本書開始,尼采走上了自己后期的思想道路,著力于他自己的以“權力意志”和“相同者的永恒輪回”思想為核心的形而上學哲學建設了,特別是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和《權力意志》等后期著作中,構造了自己的“哲學前廳”和“哲學主樓”。

尼采《快樂的科學》第3卷第125節題為“瘋子”。在這一節里,尼采向我們描述了下面這樣一個“故事”:一個瘋子大白天提著燈籠到市場上尋找上帝,然后跟人說出“上帝死了”的真相,發現完全沒有人理睬他,沒有人聽得懂他的話,才意識到自己來得不是時候,來得太早了。這一節文字如下:

瘋子。——你們是否聽說過那個瘋子,他大白天點著燈籠,跑到市場上不停地喊叫:“我尋找上帝!我尋找上帝!”——由于那里剛好聚集著許多不信上帝的人,所以他引起了一陣哄然嘲笑。怎么搞的!他失魂了嗎?其中一個說道。他是不是像小孩一樣走錯了路?另一個說。還是他迷失了自己?他害怕我們嗎?他在夢游嗎?人們議論紛紛,哄然大笑。這個瘋子突然闖進人群之中,并張大雙眼瞪著大家。“上帝到哪里去了?”他大聲喊叫,“我要對你們說出真相!我們把它殺死了——你們和我!我們都是兇手!但我們是怎樣殺死上帝的呢?我們又如何能將海水吸光?是誰給我們海綿去把整個地平線拭掉?當我們把地球移離太陽照耀的距離之外時又該做些什么?它現在移往何方?我們又將移往何方?要遠離整個太陽系嗎?難道我們不是在朝前后左右各個方向趕嗎?還有高和低嗎?當我們通過無際的虛無時不會迷失嗎?難道沒有寬廣的空間可以讓我們呼吸嗎?那兒不會更冷嗎?是否黑夜不會永遠降臨且日益黯淡?我們不必在大白天點亮提燈嗎?難道我們沒有聽到那正在埋葬上帝的挖掘墳墓者吵嚷的聲音嗎?難道我們沒有嗅到神性的腐臭嗎?——就連諸神也腐朽了!上帝死了!上帝真的死了!是我們殺死了他!我們將何以自解,最殘忍的兇手?曾經是這世界上最神圣、最萬能的他現在已倒在我們的刀下——有誰能洗清我們身上的血跡?有什么水能清洗我們自身?我們應該舉辦什么樣的祭典和莊嚴的廟會呢?難道這場面對我們來說不會顯得太過于隆重了嗎?難道我們不能使自身成為上帝,就算只是感覺仿佛值得一試?再也沒有更偉大的行為了——而因此之故,我們的后人將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更高的歷史之中!”說到這里,瘋子靜下來,舉目望望四周的聽眾,聽眾也寂然無聲并驚訝地看著他。最后,他將提燈擲在地上,而使燈破火熄。“我來得太早了,”他接著說,“我來得不是時候,這件驚人的大事尚未傳到人們的耳朵里,雷電需要時間,星光需要時間,大事也需要時間,即使在人們耳聞目睹之后亦然,而這件大事比最遠的星辰距離人們還要更為遙遠——雖然他們已經做了這件事!”據說,在同一天,這個瘋子還跑到各個教堂里,在里面唱他的Requiem aeternam deo[安魂彌撒曲]。而當有人問他緣由時,他總是回答說:“假如這些教堂不是上帝的陵墓和墓碑,那么,它們究竟還是什么玩意?”4

幾年以后,基本類似的情景再現于《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之“序言”中,只不過到這個時候,“瘋子”已經轉換成了波斯先知“查拉圖斯特拉/瑣羅亞斯德”了,但場景卻不無類同,說的是查拉圖斯特拉隱居山林30年,終成正果,修得了超人智慧,于是下得山來,來到一個市場上,跟準備觀看戲子(走鋼絲者)表演的人群說:“我要把超人教給你們”,“忠實于大地吧,不要相信那些對你們闊談超塵世的希望的人”,因為“上帝已經死了”,現在無所謂對上帝的褻瀆了,“現在,最可怕的褻瀆就是對于大地的褻瀆”。5這番話寓意相當深厚。尼采采取了他慣用的“顛倒”手法,把“塵世—大地”與“超塵世—上帝”的關系,或者說“感性世界”與“超感性世界”的關系,完全倒轉過來了。

尼采委實來得太早了,雖然恰恰是“我們”親自把上帝殺死了,“我們”就是劊子手,這件“大事”是我們親歷親為的,但“我們”自己卻還不知道這件“大事”。這真是怪異。尼采后來(1886年)做的一個解釋是:“這個事件本身是太過偉大、太過遙遠了,大大地超出了許多人的把握能力,哪怕連它的消息也不能說已經為許多人所獲得;更不能斷定,許多人已經知道由此事件發生了什么——以及這種信仰削弱以后必定會倒塌的一切,因為它們是建立在這種信仰之上的,是依靠這種信仰的,是植根于這種信仰的。”6尼采這里設想的民眾與哲人之間的對立令人深思。民眾是“多數人”,哲人則屬于“少數人”。尼采說只有“少數人”才能了解和把握這件“大事”,猜度到個中狀況,“充當這一驚人的恐懼邏輯的導師和預告者,一種可能在人世間還絕無僅有的陰霾和日食的預言家”,他們是“頭生子”和“早產兒”。而作為“多數人”的民眾則全無預感和把握能力,用荷爾德林的詩句來說,是詩人們憂心忡忡,而“他人卻憂心全無”7

“上帝死了”這件“大事”究竟意味著什么?尼采指出,“上帝死了”,對于基督教上帝的信仰變得不可信了;這件“大事”已經開始把它最初的陰影投在歐洲大地上。這時,“斷裂、摧毀、沒落、顛覆,這個長長的豐富序列現在已然來臨”8。今天我們可以從不同方面來描述“上帝之死”現象,諸如:信仰缺失,群龍無首,價值無序,倫理失范,道德淪喪,或者相對主義,悲觀主義,虛無主義,等等。而且這一切描述都未必是抽象空洞的說辭,相反地,它們完全可以在我們日常生活的細微感受和經歷中得到印證和確認。宗教(在歐洲是基督教,在中國大概是具有準宗教性質和功能的儒家倫理)一直是人類最重要的共同體組織方式,但現在除了少數族群的宗教類型,世界范圍內大部分民族共同體已經失去了,或者正在失去這種組織方式。在過去的一個多世紀里,歐洲—西方人經歷了一場后基督教的生活狂歡,可交換價值至上,個體自由度大增,家庭關系日益松動,性生活趨于混亂。在中國,特別是在改革開放的短短30年里,我們同樣經歷了這樣一種“棄神化—棄宗教化”過程,速度之快令人吃驚,而且更令人唏噓的是,在歐美人開始意識到節制和回歸的今天,我們中國人卻在遲到的無信仰的物質泛濫和肉欲狂歡中沉迷,不知所終。

海德格爾在《詩人何為?》一文中談到“上帝之缺席”,把它與荷爾德林意義上的“世界黑夜”的貧困時代聯系起來:“上帝之缺席意味著,不再有上帝顯明而確實地把人和物聚集在它周圍,并且由于這種聚集,把世界歷史和人在其中的棲留嵌合為一體。但在上帝之缺席這回事情上還預示著更為惡劣的東西呢。不光是諸神和上帝逃遁了,而且神性之光輝也已經在世界歷史中黯然熄滅。世界黑夜的時代是貧困的時代,因為它一味地變得更加貧困了。它已經變得如此貧困,以至于它不再能察覺到上帝之缺席本身了。”9人類對物質的狂熱追求前所未有,人類造富的愿望和能力也史無前例,這個時代物欲橫流,處處炫富,然而卻又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貧困時代”,因為它窮得只有金錢財富了,因為它窮得連自己的貧困也察覺不了,更關心不了何以貧困。

同樣在《林中路》中,海德格爾還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解釋,把尼采的“上帝死了”與“哲學的終結”聯系在一起。海德格爾說,“上帝死了”意味著:“超感性世界沒有作用力了。它沒有任何生命力了。形而上學終結了,對尼采來說,就是被理解為柏拉圖主義的西方哲學終結了。”10總體而言,海德格爾這個解釋是成立的,“上帝死了”即形而上學終結了,就是具有先驗—超驗雙重問題結構和存在學/本體論—神學雙重精神結構的形而上學走向終結了;或者質言之,“上帝死了”就是傳統哲學—宗教文化的終結,今天我們越來越清楚地看到,就是自然人類文明的終結。

無論東方、西方,“上帝死了”都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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