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毛毯的閱歷
毛毯生于英格蘭,時間大約是上個世紀初。
一個年輕的英格蘭姑娘愛上了一個同樣年輕的英格蘭小伙兒,當然,小伙子也愛她。兩人甜甜蜜蜜,我的眼里只有你,你的眼里只有我,讓周圍的人都感嘆羨慕。但他們還不能結婚,小伙子要離開家鄉去倫敦讀書,姑娘只能等他學成歸來再完婚。在等待的日子里,姑娘的思念像野草一樣瘋長,盡管她是個含蓄的姑娘,也很難克制不讓自己的感情流露。母親見她神思恍惚,茶飯不香,就說,孩子,我來教你編織吧,這樣你既可以利用這個時間準備嫁妝,也可以打發難捱的光陰。姑娘就在母親手把手的教導下學起了編織。起初她只是為了打發時間,排遣思念,忽然有一天她想,我為他織一條毛毯吧,讓他日日夜夜地蓋在身上,替我溫暖他陪伴他。這么一想她立即就有了熱情,她選了英格蘭最好的羊毛。選了最密最美的圖案,開始為她的愛情編織。她沒日沒夜地織著,日子不再難熬,所有的愛所有的情,絲絲縷縷都織進了毛毯里。當她的心上人學成歸來時,一條世界上最美最暖和的毛毯就誕生了,姑娘帶著毛毯嫁給了她的心上人。
婚后的日子沒什么可說的,毛毯親眼目睹兩人恩恩愛愛,相敬如賓。小伙子在倫敦大學里教書,姑娘為他操持家務養育孩子。這樣就到了30年代,他們都已經人到中年了。為了便于講述,我們就叫他們杰克和珍妮吧,因為他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毛毯。
在杰克教的學生里,有一個來自中國,杰克挺喜歡這個中國學生。沒事的時候,他會把他請到自己家來,喝下午茶,聽他聊聊中國,聊聊那個遙遠的東方民族。中國學生叫什么呢?我們就叫他吳祖德吧,那個時代叫這個名字的人很多。
在一個喝下午茶的日子里,吳祖德聽到了關于愛情毛毯的故事,當然是杰克講給他聽的。杰克坐在沙發上,腿上蓋著那條毛毯。他有關節炎,英格蘭多雨的氣候常讓他的關節疼痛。珍妮在一旁含羞地聽著,偶爾補充兩句。雨后的陽光照進客廳,讓這個故事更加充滿了溫馨和愛意,也讓吳祖德在心里暗下決心,回家后,就和等待自己多年的未婚妻結婚,也像他們一樣恩愛生活。就在吳祖德即將完成學業返回祖國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杰克和珍妮的小女兒蘇珊,吃過飯從餐廳跑出來時,忽然跌倒站不起來了,臉色蒼白,呼吸困難。珍妮一見情況不好,大聲喊著杰克,要把蘇珊送到醫院去。不想杰克背上蘇珊后,蹲下去就站不起來了,他的關節像折斷了一樣。正在這個時候吳祖德來了,他因為要離開英格蘭有些難過,想來和他們聊聊。他立即將蘇珊背下樓,一直跑到醫院。蘇珊在醫生的搶救下脫離了生命危險,醫生說幸好送得及時。
吳祖德離開英格蘭那天,珍妮一定要把家里的一套祖傳銀餐具送給他,以表達他們對他救女兒一命的深深謝意。吳祖德堅持不受,珍妮堅持要送。后來吳祖德說,如果你們實在要送,就把那條毛毯送給我吧。我把它帶在身邊,會永遠記住你們,記住你們美麗的愛情。
杰克和珍妮當然答應了。
毛毯來到了中國。
吳祖德回國后,真的和等待了他多年的未婚妻結了婚,并努力像杰克夫婦那樣平等相愛。他從沒有打罵過妻子,也從不像所有的中國男人那樣支使妻子端洗腳水什么的。晚上睡覺,毛毯總是共同蓋在他們身上。
吳祖德在一個縣里任法官,工作中他努力想如同他在西洋看到的那樣,實行法治,實行民主。這可就行不通了,他的力量太小。而舊中國官場上的黑暗、不民主、無視法律的嚴重程度,讓他實在無法接受。終于有一天,為了一個不公正的案子,吳祖德再也不能忍受了,拂袖而去,或者說,掛印而去。他回到了農村老家。
那時他家里還有些家底,他靠地租和幾家茶行生活,每日讀讀閑書,收收租子,教育一下孩子,倒也舒服。他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均已念小學。所以即使是回鄉為民,夜里睡覺的時候,毛毯倒也很少聽到他失眠嘆氣的聲音。
碰上出大太陽的好天氣,毛毯就會和他家祖傳的字畫一起,被拿出來曬太陽。毛毯躺在那張老得發紅的楠木躺椅上,一邊享受著太陽的溫暖,一邊也感受著吳祖德思念的目光。他睹物思人,看著毛毯,想念著杰克和珍妮,還有小蘇珊。日于就在這毛毯的翻翻曬曬中過去了。
坐吃山空是不可能持久的,他家境漸漸衰敗。為了供兩個孩子讀書,吳祖德不斷地變賣家產,先是賣茶行,后是賣地,之后連家里的字畫也一樣樣地拿出去賣掉。有一回一個買主竟然看上了毛毯,吳祖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他,說那是傳家寶,永遠也不賣。
等大兒子離開家鄉去念大學的時候,吳祖德賣掉了最后一張字畫,給兒子湊足了路費。最后,吳祖德讓老伴將毛毯也收拾一下給兒子,算是一份兒家產吧。那時毛毯已經有些老了,盡管毛色依然發亮,但四邊裹著的亞麻布邊兒都破朽了。老伴就拆了自己的一件錦緞棉袍,將毛毯的四邊重新鑲了一圈,讓它又面貌一新。
吳祖德對兒子說,等你大學畢業了就去英國,帶著這床毛毯,替我去看看你的杰克伯伯珍妮阿姨和蘇珊姐姐。
兒子就帶著毛毯到了北平,上大學。兒子叫什么?也許叫吳向英,或者吳念英。父親總是無法忘記英國,這也體現在孩子的名字上。
吳向英大學畢業時,正趕上中國政權更迭之際,他和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對新生活充滿了向往,渴望用自己的雙手去建設新中國,早把父親要他去英國的事忘在了腦后。不過那時父親吳祖德也已經去世。他走了算是幸運的,家鄉搞改革,他們家被定為地主,雖然沒什么地和財產可分,仍成了專政對象,老伴受不了打擊和折磨,很快病故。這樣地主的帽子就留給了沒有外出讀書的小女兒吳念英戴著。
遠在他鄉的吳向英并不知道這一切。大學畢業他來不及回家就參軍了,成了鐵道兵的一名技術員。他的生活一下變得很匆忙,很急促,也很新鮮陌生。在他還沒完全適應部隊生活時,部隊就開拔了,而且一撥拔到了國外——去了朝鮮,“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說跨過鴨綠江,當然不是兩腿這么一邁跨過去的,他們是坐火車。
上火車之前,上級要求他們把所有的隨身物品都集中起來辦托運,等到了駐地再領取。吳向英就和大家一樣,把洗漱用具之外的所有物品都上交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他還上交了那床毛毯。
吳向英把毛毯交出去時,心里劃過那么一絲不安,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并且摸了一下,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不會丟了吧?但僅僅是一閃,就過去了。他被熱情洋溢的戰友們喊上了車。他心里裝的更多的是即將奔赴的戰場,和即將投人的新生活。
“他們是凌晨到達朝鮮的,一踏上那片土地,吳向英和戰友們都心情沉重。”真是滿目創傷,燒黑的樹,炸光的山頭,炸斷的路,燃燒的村莊,哭泣的孩子由于這樣心情的影響,因此,當吳向英去領自己的物品,發現那床毛毯不見了時,雖然很難過,但也很快過去了,畢竟有更難過的事情在面前擺著。他只是心存僥幸地想,也許是誰拿錯了,等到達了駐地再找吧。
不過他隱約有種預感,毛毯不會找到了。
第二天黃昏,他們終于到達了臨時駐地。吳向英和另外三個技術員被分配在一個帳篷里。
就在吳向英帶著對毛毯的掛念整理自己的床鋪時,他的眼前一亮:他看到了他的毛毯,毛毯正躺在對面那張鋼絲床上呢。母親親手鑲上去的緞子邊兒,安分地圍繞在毛毯四周。他忍不住“啊”了一聲,對面鋼絲床的主人聽見他的啊聲猛地抬起頭來,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有一瞬間的靜默。但對面那個人立即把目光挪開了,繼續整理他的床鋪。
吳向英不知該怎么辦,他呆在那兒。挨著他鋪位的一個技術員問他。你怎么啦?吳向英一瞬間本能地想,不能公開說這事,那個同事會難堪的。于是他掩飾住自己的情緒說,沒什么,沒什么。他說的時候,眼睛仍一直盯著那人。他想,他一定明白毛毯是我的了,也許他現在不好意思還我,等一會兒會悄悄還我的。
放下行李他們就去吃飯,然后是開會,一直到很晚才回到帳篷里。一進帳篷吳向英就發現,毛毯已經不見了,對面的鋼絲床上和他一樣,只有一床軍用被和一件軍大衣。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難道剛才出現的是幻覺?不可能啊,他親眼看見毛毯在那兒的,他不會認錯的,那是世上獨一無二的毛毯。再說了,他也親眼看見了對面那個人不安的眼神,有慌張,有羞愧。
可現在,“對面那個人”卻像什么事也沒有一樣,一言不發,拉開被子倒頭就睡。吳向英也只好睡了。他想,他總要拿出來的,他藏不住的;等他再拿出來的時候,我一定要直說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根本無暇顧及毛毯的日子。他們所在的部隊,擔負著守護和維修大寧河大橋的任務。大寧河橋是朝鮮最重要的金義線上的一座大橋,它的暢通關系到整個金義線的暢通。當然,敵人也知道它的重要性,所以說守護是不現實的,敵機天天轟炸,根本不可能守護,他們只能是不斷地搶修,不斷地和轟炸搶速度。敵機上午炸他們下午修,敵機下午炸他們夜里修,總之堅決不讓這條重要的交通線中斷。
有一天下午他們正在搶修時,敵機突然來轟炸了。因為當天上午已經炸過一次了,所以大家絲毫沒有準備,一發發炮彈呼嘯而至,在工地上四處開花,硝煙四起,震耳欲聾。正在工地上指揮搶修的師長大喊了一聲:“大家快臥倒!”吳向英一時有些慌神兒了,他奔跑著想找個隱蔽的地方臥倒,卻覺得哪兒都不安全,慌亂中有個人沖過來猛地將他按倒在地。剛剛用地,一發炮彈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炸開了,他若再跑兩步,就肯定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敵機離去后他驚魂未定地起身,發現把他按倒在地的那個人,竟是他“對面那個人”。他稍稍愣了一下,即連連說,謝謝你了!謝謝你了!“對面那個人”拍拍自己頭上的土,沒有說話,走開了。
吳向英從此不再想毛毯。他想,毛毯是因為父親救了別人而得的,如今他救了我就該他得,他就是不拿我也該送他。他甚至想對對面那個人說,你拿出來用吧,就算我送給你了,我不會怪你的,朝鮮多冷啊,多需要毛毯啊。
第二年春天,吳向英又一次遭遇險情:他被美軍飛機投下的細菌彈染上了斑疹傷寒。這是一種死亡率極高的傳染病,他立即被送到了師醫院。在醫院里他整日昏迷不醒,十分危險。他隱約覺得有很多同志來看他,其中也有“對面那個人”,他似乎還給他蓋上了毯子。是那床英格蘭毛毯嗎?他不能確定。他還對他說了“對不起”、“請原諒”之類的話……
后來他終于蘇醒過來了。
醫生走過來笑瞇瞇地說,嚯,小伙子,你終于醒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已經去摸過閻王鼻子了?你已經昏睡7天7夜了。
他一下感覺到醒來是多么好,活著是多么好。他發現自己身上的確蓋著毛毯,而且是兩床,當然都是草綠色的軍毯。醫生說是他的同事們給他拿來的,他想會是誰的呢?一種直覺告訴他,是“對面那個人”。
吳向英住了一個月的醫院才徹底康復。不想就在他即將出院時,“對面那個人”也染上了同樣的斑疹傷寒,醫生來找吳向英,說要從他身上抽5毫升的血輸給他,因為他的血已經有免疫力了。吳向英爽快地伸出了胳膊,能用自己的血救活戰友,他一百個愿意。
果然,他的血輸給“對面那個人”后,“對面那個人”很快蘇醒過來了。吳向英放心地返回了部隊。
兩年后的1953年7月,戰火終于停息了,開始停戰談判。
吳向英和戰友們欣喜若狂,在帳篷里開慶祝會。吳向英借著酒勁兒,終于找到“對面那個人”說了想說的話。他說咱們是生死患難的戰友,沒有什么事可以影響咱們的感情。你不必再背什么包袱,我都理解。
“對面那個人”眼圈紅了,依然什么話也沒說,只是仰頭喝了那杯酒。
志愿軍大部隊開始陸續回國了。但吳向英他們還不能走,他們已接到命令,要在很短的時間里把大寧河橋修好,以保證和談代表團能從橋上經過,前去談判。而當時橋已被破壞得十分慘重、幾乎需要重建。
按常規壞到這種程度要恢復起碼得一年半載,至少也得兩三個月。但上級給他們的時間卻是10天,那幾乎是個不可能的時間。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吳向英他們不可能去申訴困難,只能埋頭去干,沒日沒夜地干。
吳向英的身體自從染過斑疹傷寒后,一直不十分好,時常咳嗽、頭疼。在連續三天三夜無法睡覺的情況下,他再次病倒了,發著高燒。但他僅僅在床上躺了兩個小時又上了工地。
“對面那個人”也同樣,眼睛熬得血紅,走路人都打飄。
但誰也不敢休息,和談代表團的專列已經到了距大寧河橋最近的一個車站,在那里等候橋通。大家的壓力更大了,由于長時間不能休息,吳向英和“對面那個人”還有別的技術員,都先后在工作中發生了平時絕不可能發生的計算錯誤,延誤了一些時間。
不管怎么說,他們終于在第11天的時候,把橋修通了。
當和談專列從橋上經過前往板門店談判時,吳向英再也堅持不住了,一頭倒地,他徹底垮了,心力衰竭,人事不省。昏迷之前他最后一個念頭是,我們總算把橋修通了。
但他卻不知道,由于他們完成任務的時間比上級交給的時間晚了24個小時,上級還是要處分他們。討論處分時,師長政委和其他領導都帶頭承擔,每人分擔了幾小時。負責橋梁的吳向英由于計算錯誤,也須分擔兩小時。
這時,“對面那個人”站起來情緒激動地說,吳工程師為了完成任務已經累倒了,現在仍昏迷不醒,生命都有危險,你們還忍心處分他?大家都沉默著。他又說,如果一定要分擔,那就把他那兩小時算到我身上。師長不同意,大家也都不忍,因為他已經承擔了兩小時,再多承擔話,處分就會從警告升為記過。
這樣,吳向英在昏迷中被以警告一次,但他沒有難過。因為他沒有機會難過了,他再也沒有醒來,就這樣去世了。他是死在崗位上的,也是死在戰場上的,因此被迫認為烈士,有處分的烈士也是烈士。
在他的追悼會上,“對面那個人”突然放聲大哭,他撲在吳向英的遺像前邊哭邊說著什么可是沒人聽得清。好在大家都很難過,也沒注意去聽。
在整理吳向英的遺物時,人們發現了那床毛毯。大家很奇怪,從沒見他用過,那他帶來干什么呢?疑惑無人解答,大家也就沒再去追究。吳向英除了鄉下的妹妹已沒有親人了,他還沒來得及結婚。于是毛毯和其他物品一起,作為遺物寄回給了老家的妹妹。
吳向英的離去,使對面“那個人”成為了故事的主角。
“對面那個人”回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吳向英的老家看望他的妹妹,他這才知道,由于地主出身的緣故。已經26歲的妹妹吳念英一直未嫁,成了村里的老姑娘,而且生活得很不好。
“對面那個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向吳念英求婚了。而一直想念哥哥的吳念英見到哥哥的戰友分外親切,也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同意了。這樣吳念英就來到了部隊,做了隨軍家屬,同時也享受到了作為一個烈士妹妹應有的榮譽。
隨同她出嫁的,是那床毛毯。它見證了三次婚姻,游歷了三個國度。你不能不承認,它是一床閱歷豐富的毛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