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籃蘋果

我們這一代人充滿著陰差陽錯，該上學的時候，大學關門了；該戀愛的時候，連“親愛的”都不敢說；該打扮的時候，只會穿一色的綠軍大衣藍制服，系一根武裝帶或草繩，像包著一層層粽葉子的五角粽，束縛并纏裹著我們的三圍……我們沒有約會，沒有情書，沒有青春的夢和詩，沒有青春的舞會和游戲，我們惟一的游戲是 “拉練”。

在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下成長起來的人，命中注定失落的東西會很多，其中包括感情，陰差陽錯中失鮮、失真乃至完全丟失在迷茫的路上，都不新奇。

24年前，1974年的夏天，田燕從吉林回來，和平從北大荒回來，一天他們兩人在北京的街頭突然不期而遇。他們非常意外，也非常激動，萬千心緒涌上心頭，卻一下子欲言又止。他們兩人都是我的同學，我對他們了如指掌，現在看來真極其小兒科，欲言又止什么?竹筒倒豆子都說出來就是了嘛!但當時怎么能說出口呢?個“愛”字，在書中看到都會耳熱心跳，趕快翻過頁去。“文化大革命”開始，他們就在一起，一個戰斗隊，一塊大串聯，幾乎天天在一起，感情的種子埋下了，當時不說，但會在未來的日子里發芽。1968年，上山下鄉運動開始了，他們分別去了北大荒和吉林，遙遠的別離使得朦朧感情更加搖曳，維系這一份感情的只有信件的往返。和平從北京走時特意買了許多印著小燕子的信封，他買了那么多，好像他預測到他們的分別會是漫長的一生，要寫一輩子的信、鴻雁往返，銜著八千里路云和月以及包裹得嚴嚴的感情，那信件中是只談革命不談感情的，最后寫上一句致以無產階級革命的戰斗敬禮!但畢竟是青春的感情，壓抑之中總要露出一些喘息的縫隙，他忍不住給她寫了一封信從中流露出一些愛的信息。她沒有給他再回信。他帶來的那么多印著小燕子的信封再沒有了用處。六年未見，突然相見，他最想問的就是這件現在看來是多么簡單的事情。

1974年，無論給予田燕還是和平，都有極其富裕的時間，因為他們要到了秋天才分別回吉林和北大荒。這樣漫長的一個季節，多少事情也辦完了。可是，事情的難易，在不同時代有著不同的標準，自然也就會生出不同的結果，就像同樣是花，在沙漠只能長成仙人掌，在水里卻能開出濕潤的睡蓮。田燕無法向和平解釋，他寄給她的那些信封上印著小燕子的信早被人們注意，那時正在進行扎根農村的教育，知青不許談情說愛，那是被當做資產階級作風要遭到批判的，隊上已有先例。田燕有些膽怯，把自己的初戀殘酷地掐尖打蔓壓了下去。

整整一個夏天過去了，田燕沒有對和平講明這一切。她失去了機會，她太年輕，不知道有些機會命中是一次性的，落葉不會像鳥一樣重新飛上枝頭。秋天，和平要回北大荒了，田燕到火車站送行，提來一網兜剛上市的紅香蕉蘋果?；疖囌緩膩韺δ贻p戀人都是渲染情感的最好場所，別離將這一份情感濃縮在迷離的月臺。但是，他們再次失去機會。什么話也沒有說，連握握手都沒有?；疖囬_過后，和平做的第一件事是把那一網兜蘋果翻個底朝天，他以為會夾有一封信，嘴上不好講，在信中總還好說些。但是，沒有信，只是滿滿一兜的紅蘋果。

一年后的冬天，田燕有十天的假回北京探親。和平在這年的春節結婚，沒想到會如此閃電一般。她這才嘗到原來發生在書中或戲里的悲歡離合，突然間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涌出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惆然”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眼淚立刻涌了上來。她不想參加和平的婚禮，也不想在他婚禮時留在北京。這一年最后一天的晚上，她提前離開北京。和平沒有來送她，只是讓弟弟到火車站替他送來一網兜國光蘋果，那蘋果很青，酸澀的味道有種命定般的象征意味。

火車風馳電掣一夜到達通遼，正風雪迷漫。她下了車，沒有想到一個高高個子的男人等候在月臺上，雪花落滿一身。在同一個生產隊上七年，她當然知道他一直愛著自己，而且比和平大膽地表露過。

前幾天回北京時，他恰巧招工到木里圖地質隊，也要到這個通遼火車站坐車，他知道她大概回來的時間，說了句到時候我來接你，誰想他真的來了。他不僅來了，而且整整來了四天，天天從木里圖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到通遼火車站來接她，終于接到了她。她忽然有些委屈，和平你為什么就那樣矜持驕傲不能也這樣主動一點呢?望著雪人一般的他，她有些感動。不管怎么說，這也是一份難得的感增。不是出于無奈，或報復，而是應該珍惜，不要讓這一份感情再無端流逝，像和平閃電般結婚一樣，她和他也閃電般舉行了婚禮。

事后好久，她才想起那一網兜青蘋果被她遺忘在火車上了。她不是故意的。

歲月如流，人生如流，22年過去了。今年，田燕48歲，和平51歲。他們分別有了一個女兒，同樣快到了當年他們一樣的年齡，她的女兒十九，他的女兒二十二，而且就要結婚?？粗⒆娱L大，自己就真的老了。一切過去了，便也水落石出了，上一代付出整個青春代價的事情，下一代看來可能有些好笑。沉重和輕巧就這樣飛快地轉換著。再回首往事判斷誰對誰錯已沒有意義，我們這一代人對自己的感情和對理想一樣一直是在盲人摸象般痛苦地尋找。日燕聽說和平的女兒要結婚了，只是在心里衷心祝福她能比自己這一代人幸福，她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應該比我們幸福。婚禮的時候，田燕送給她滿滿一籃蘋果，是田燕精心挑選的富士蘋果，紅紅地，每一個蘋果都張開一張笑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