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亮與六便士
- (英)W.薩默塞特·毛姆
- 2348字
- 2021-11-18 14:12:26
14
回倫敦的路上,我的思緒依然圍繞著斯特里克蘭。我試圖將我的所見所聞整理一番,好向他太太復命。這差事辦得糟糕,連我自己都不甘心,更沒法指望她會覺得滿意。斯特里克蘭令我深感困惑。我無法理解他如此行事的動機。我問他,最初是什么讓他萌生學畫的念頭,他無法回答,也不愿回答。對此我毫無頭緒,只能姑且認為是某種朦朧不清的反叛意識逐漸侵蝕了他近乎凝滯的內(nèi)心世界,并以此說服自己,但不容置疑的是,他從未對昔日那種單調(diào)乏味的生活表現(xiàn)出絲毫膩煩之意,所以這種說法也很難站得住腳。如果說他僅僅是因為不堪無聊才毅然決然要提筆作畫并以此擺脫令人苦悶的羈絆,那倒是不難理解,甚至稀松平常,可問題在于——我覺得他絕非“稀松平常”之人。最終,仰仗自身的浪漫主義傾向,我搗鼓出一套說辭——雖有牽強附會之嫌,卻是唯一能令我感到滿意的解釋:我不知道是否有那么一種創(chuàng)作的本能植根于他的靈魂深處;這種本能被生活的濃墨重彩所掩蓋,變得模糊,但卻在不知不覺中肆意膨脹,像癌癥一般,逐漸在身體組織內(nèi)滋長擴散,直到有一天它成為主宰,迫使宿主采取行動,不容反抗。恰似杜鵑下卵于他鳥之巢,雛鳥孵化后擠異母同胞于外,終還不念庇護之恩毀其巢窩。
可也真是奇了怪了,這所謂“創(chuàng)作本能”竟會在這樣一個無趣的證券經(jīng)紀人身上發(fā)作;它不但有可能毀了他的一生,更會奪走他妻兒的依靠,使他們也陷入不幸。不過,神的意志不也經(jīng)常攥住那些財大權(quán)重的人嗎?上帝時刻警惕,緊追不舍,直到最后徹底將他們征服,令其與俗世之樂、男歡女愛一刀兩斷,終而遁入苦修。如此一對比,倒也見怪不怪了。“皈依”擁有諸多表現(xiàn)形式,誘因也不盡相同:對有些人來說,一場災難便能畢其功于一役,如同激流之怒可以碎巖;但于另一些人而言,信仰的轉(zhuǎn)變須費時日,是個潛移默化的過程,滴水之力縱然微弱,經(jīng)年累月亦能穿石。在斯特里克蘭身上,既有狂熱信徒的直截了當,也不乏上帝使徒的兇殘與不羈。
可從現(xiàn)實角度考量,那時候誰也說不準那股讓他欲罷不能的熱情究竟能否令他大放異彩、畫出絕世佳作。我曾問過他,在倫敦跟他一起學畫的同學對他的作品作何評價,他咧嘴一笑:
“他們覺得是個笑話。”
“來巴黎后去哪家畫室了嗎?”
“去了。今天一早那笨蛋還來我這兒晃悠——啊,就是教畫的那個,你知道吧;看到我的畫,那家伙翹了翹眉毛就轉(zhuǎn)身走人了。”
斯特里克蘭咯咯笑著,似乎一點兒也不喪氣;別人的評判對他毫無影響。
同他打交道時,也正是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最令我無奈。然而,人們說自己不在乎別人怎么看時多半是在自欺欺人。通常情況下,人們想表達的意思,只是他們將會堅持自己的抉擇并自信他們的異想天開無人能懂,頂多也就是仗著知己近友的賞識故意劍走偏鋒,偶反常道而行之,且如果一個人的“反常”恰是他這類人的“常態(tài)”,那么即便他果然一反常態(tài),在世人眼中也不足為奇;同時,“反常”之人還因此妄自尊大,自滿于看似值得褒揚、實則無甚風險的“勇氣”。不過,對“認可”的渴望或許是“文明社會”中人最為根深蒂固的秉性。譬如,當一個拒守舊規(guī)的女人因為犯了忌諱、觸怒了“正統(tǒng)”禮制而慘受撻伐,哪還會有人像她這般,為了所謂“名望的光環(huán)”而草率出頭?那些在我面前言之鑿鑿,說毫不在乎外界看法的人,我根本不會相信;這些人不過是因為無知才虛張聲勢,說“不在乎”,僅僅是因為他們無須懼怕自身的小瑕小疵受人非難——因為他們深信不疑:旁人壓根發(fā)現(xiàn)不了。
但現(xiàn)在卻有這樣一個男人——他發(fā)自肺腑地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是故“傳統(tǒng)常規(guī)”完全奈何他不得;他仿佛是個渾身抹油的摔跤手,活脫滑溜,根本捉他不住,那副自得自在的模樣實在令人挫火。有次我對他說:
“要我說,如果人人都像你這樣,這世界就完蛋了。”
“你這說的是什么蠢話。人人都不想像我這樣。絕大多數(shù)的人干干普通活計、過過平常日子就滿足得要命了。”
我有心挖苦他一句,便說:
“有句格言說啊:‘但凡有所作為,則必使其堪作典范。’很顯然,這話你是不會相信的。”
“聞所未聞,但這話一聽就是放屁。”
“好吧,這可是康德說的。”
“管他誰說的,就是在放屁。”
如此一人,你和他扯什么良知、道德,也好比“墻當鏡子照、見影不見貌”,無濟于事。在我看來,人類社會在發(fā)展過程中已然衍化出一套旨在“自我維護”的規(guī)范,而“良知道德”——置乎個體之中,正是這套規(guī)范忠實的守衛(wèi),說白了無異于監(jiān)管人心的巡察,時刻警惕著人心的異動,防患于未然,更堪比潛臥于“自我意識”中心要塞的密探。人心對他人的“贊同”向往過甚,對外界的“批評”恐懼太深,以至于“自愿自發(fā)”敞開大門,縱“敵”直入,甘受其監(jiān)督,任其日夜兢兢、高度警覺地護佑著它那“主子”的利益,人心但有半點“思異”、欲求掙脫而逃,便當即粉碎之。與此同時,它迫使每一個人“先天下之憂而憂”,仿佛一根牢固的鎖鏈,將個人緊緊束縛于整體,令其難以脫離;于是乎,人們開始說服自己、委屈自己,以“大局”為重,淪為那“主子”的奴仆,視其為高高在上的權(quán)威,最終如同諂媚的侍臣一般,對落在肩頭的權(quán)杖觍顏奉承、歌頌不休,還一副揚揚自得的樣子,自詡良知爛漫。至此,對于那些不識天高地厚的“反常”不馴之輩,人們不惜惡語相向——因為無力反抗“良知的主宰”;這一點,既成社會的一員,他們自是再清楚不過了。也正因如此,當我想見斯特里克蘭好似一頭人性喪盡、人形不復的野獸,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必然招致的苛責徹底漠然之時,我不禁毛骨悚然,畏縮不已。
我想起那晚與他分別前他最后的話:
“告訴埃米,別來找我了,沒用。反正我也得換地方住了,她想找也找不到。”
“我看她還是離開你為妙。”我說。
“親愛的伙計,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讓她認識到這一點。只不過女人啊,一個個都蠢透了。”
注釋
[1]康德(1724—1804),著名哲學家,德國古典哲學創(chuàng)始人,被認為是繼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后西方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