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變色龍
- (俄)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 5127字
- 2021-11-18 14:12:45
導讀:變幻世事中的恒常人性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1860-1904是俄國十九世紀最重要的作家之一,與法國的莫泊桑和美國的歐·亨利并稱為世界短篇小說三杰。契訶夫是一位深受各國讀者喜愛的作家,也是一位對二十世紀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的作家。
01. 文學地圖中的契訶夫
契訶夫1860年出生于俄國南部羅斯托夫省塔甘羅格市,他的祖輩為農奴,1841年其祖父為全家贖身,在全俄取消農奴制之前二十年獲得了自由。契訶夫的父親在塔甘羅格經營一家雜貨店,后因經營不善而破產。在契訶夫十六歲的時候,其父避走莫斯科,家人也追隨而去,他和一個弟弟被留在故鄉,他一邊完成中學學業,一邊變賣家里的東西,籌錢寄往莫斯科,幫助家里維持生活。1879年,契訶夫中學畢業進入莫斯科大學醫學系,從1880年開始發表作品,賺取稿費貼補家用。
契訶夫早期寫作主要是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他以契洪特等為筆名,寫得很快,多是幽默諷刺類的小故事,甚至寫過笑話。作品質量有高有低,但已經顯示出機智詼諧的特色和善于講故事的才能。由于豐沛的寫作才能,契訶夫最終走上了專業作家的道路,并未以行醫為主業。
結核病早早地奪去了契訶夫的生命,他去世時只有四十四歲,所以他的創作生涯并不長,不過二十余年。但是他一生勤奮寫作,充分發展自己的天分,為世界留下了相當豐厚的文學遺產,從而超越死亡,進入了不朽。
談到契訶夫,就不能不談整個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十九世紀被稱為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更確切地說,是“黃金世紀”,因為這個世紀俄羅斯文學的發展是一個相當完整又轟轟烈烈的過程,令人目不暇接,深深震撼。
十九世紀初,普希金元氣充沛、全面開花的創作是黃金世紀的肇始,為其后的俄羅斯文學鋪展出一片寬廣的空間;普希金去世后,萊蒙托夫緊緊跟上,中經以果戈里、屠格涅夫為代表的作家群體全方位地開發深耕,終于烘云托月似的聳立起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兩個世界文學的高地,俄羅斯文學亦進入到巔峰狀態。
而契訶夫好像處于高山的另一側,或是一系列偉岸山峰的余脈。契訶夫是一個完整的文學世紀的收束者,同時他的作品本身已經成為下一個世紀文學新潮流、新樣式的濫觴,具有二十世紀文學的某些特點了。在契訶夫之后,俄羅斯文學景觀大變,先是興起了迥異于“現實主義”的、流派紛繁的現代文學,史稱“白銀時代”,后來隨著歷史大勢的扭轉,進入了“蘇聯文學”時代。
在文學史的鏈條中,每一位重要的作家既受到傳統的影響,其自身也必定有另辟蹊徑之處,從而成為新傳統的發明者,對后來的文學產生影響。但是傳統與影響好像空氣一樣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更多地體現為氣氛或啟發,而不是模仿和類似。契訶夫對于二十世紀文學的影響應該也主要是以間接的形式實現的。首先是人們對他的喜愛程度,無論是在中國讀者中還是在外國作家中,喜愛契訶夫的比例都是相當高的。例如海明威就十分推崇契訶夫,而海明威的作品對歐美小說,特別是短篇小說的影響是相當明顯的,所以是否可以說,契訶夫間接地影響了二十世紀的歐美文學?
02. 從敏銳的諷刺者到溫和的描述者
契訶夫創作生涯本身的階段性演變是很清晰的。應該說,他剛開始給一些所謂“輕雜志”投稿的時候,并沒把寫小說當作很嚴肅的事業,而只是當作解決經濟問題的手段。《小公務員之死》《胖子和瘦子》以及《變色龍》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它們之所以廣為人知(特別是在中國),是因為人們從中挖掘出了所謂的“社會批判意義”。
我認為,作為契訶夫早期作品的代表,我們似乎更應該注意到這樣一些特點:由于夸張造成的喜劇效果,對細節的靈敏捕捉和生動再現,對人性弱點的洞察—當然,對這些弱點的思考可以導致對“社會”“制度”的反思,但畢竟“奴性”也差不多是一種“固有”的人性。所以,在這些看似簡單的“小品”中,已經包含了契訶夫日后成長為大作家的基本要素。在成熟期的作品中,《套中人》比較多地保留了夸張、嘲諷的風格,而對人性的弱點甚至可悲的展現則更深刻、更充分了。
在寫了最初的一批滑稽小品和游戲之作之后,他的作品中已經出現了現實批判和社會關懷的內容。隨著現實關懷成分的日益增長,其寫作亦逐漸成熟,形成了清晰、獨特的風格,契訶夫終于成為短篇小說藝術的大師。
我很喜歡契訶夫從早期過渡到成熟期的作品,這些作品篇幅不長,差不多不再出現“逗笑”的因素,也沒有宏大的話題和深奧的思辨,從這些作品中特別能感受到契訶夫“善解人意”的特點。從《鋼琴師》到《卡西坦卡》等都屬于這個時期、這一類型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每個故事都很單純,意味并不復雜,也很容易體會和理解,它們各自從某個側面描摹人性的缺陷或局限,憂傷、孤獨和無奈等心理感受,以及命運的無法掌控、死亡的不可避免,等等。在這些作品中,作家的細膩體察是通過不動聲色的敘述“滲透”出來的,讓讀者自行體會,心有戚戚。
我特別喜歡的是這些作品不設門檻,沒有障礙,易于理解。作者對他的人物懷有同情與包容,悲憫與諒解,作品籠罩著淡淡的憂郁或濃郁的憂傷,卻點到為止,絕不濫情,正是“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尺度。
契訶夫創作后期一些比較單純的作品,如《古謝夫》《羅斯柴爾德的小提琴》《在大車上》也屬于這一類,不過藝術手法上更加成熟,表達更加含蓄,思慮更加深沉;而《跳來跳去的女人》《脖子上的安娜》篇幅略長,故事的曲折開合大一些,人物的命運也發生了急劇轉折,但心理的動機和邏輯都不超過人之常情的范圍,講的也是日常的、被重復無數次的故事。這些故事都是一些“小制作”,結構精巧,觀察精微,勾畫精確,好像多棱鏡一樣,讓我們從一個個場景和故事中照見自己和似曾相識的他人,領悟人性中普遍共通的元素,看到命運對人的播弄。總之,細讀這些作品,可以令人生出悲憫之心。
兒童、動物和大自然是契訶夫作品中最明亮的元素。契訶夫對兒童和動物的描寫中流露出單純的、無保留的喜愛,那天真的、未經污染的生命原初狀態給成年后的人生帶來莫大的撫慰和治愈,而像萬卡這樣被摧殘的兒童則令人心碎。在契訶夫的作品中,另一個常常撫慰人心的元素是大自然。雖然契訶夫也會描寫自然的嚴酷和壓迫,但是他更多地描繪自然的安詳、寧靜、深邃、寬廣。契訶夫是大自然的愛好者,尤其喜愛釣魚,他對自然的細膩體驗和描寫自然的高超筆法與屠格涅夫異曲同工,而且在他的作品中,大自然帶有某種泛神論式的靈性,仿佛是人的精神家園和靈魂庇護之所,令人生出天地悠悠的曠遠之思。
但契訶夫已經敏銳地察覺到了自然遭遇的危機,人類活動(工業化及現代生活方式)對自然的破壞已經開始,契訶夫在多篇小說中都對此有所涉及,最為突出的是《蘆笛》一篇,小說中表達的對大自然命運的憂慮其實就是對人類命運的憂慮。契訶夫早在一百多年前就表達了對自然環境的憂思,令人佩服他的先見和先進,其后一個多世紀中發生的事情不幸證實了作家的預感,而這場巨大的災難還遠未結束。
03. 描摹時代的守夜人
在小說創作日漸成熟之后,契訶夫開始越來越多地投入新型戲劇創作的嘗試。契訶夫對戲劇有著自己的見解,在《沒意思的故事》中曾對舊的戲劇形式進行批評和嘲諷。但契訶夫對新型戲劇的探索開始得并不順利,《海鷗》的首演沒有得到觀眾的認可,而且幾乎引起了一場騷亂。好在契訶夫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鼓勵下堅持了自己的風格,并逐漸為觀眾所接受。到了創作末期,戲劇代替小說成為契訶夫創作的重心,他在生命最后階段完成的《三姐妹》和《櫻桃園》是世界戲劇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1890年,契訶夫的生命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這一年他不顧身體的病弱和親朋的勸阻毅然遠行,前往作為流放地的遠東薩哈林島進行考察,四月出發,年底方回。契訶夫的這個行動表明他已決心擔負起一個嚴肅作家的社會責任,可以看作其創作進入成熟期的標志。
進入成熟期之后,契訶夫的作品變得有些復雜、沉重,有的甚至陷入晦澀,特別是一些涉及“體制”和“社會”問題的作品,也許因為時過境遷,令人很難追索各種互相爭執的主張的理路和是非。例如《沒意思的故事》《第六病室》以及《帶閣樓的房子》都有著時代的烙印,也是在藝術上比較成功的篇什,其中《第六病室》由于完美的寓言結構,堪稱杰作。如果從“現實主義”的角度,把這些作品當作現實的鏡子,那么也許可以通過它們觀察十九世紀的俄國走向近代化、嘗試建立現代國家和現代社會的進程,我們會發現這個進程并不順利,甚至有陷入泥潭或走到死胡同的趨勢。
契訶夫的后期小說氣氛變得有些灰暗、沉悶,這是因為他對人物的生活環境和生活方式抱著嚴重否定的態度。婚姻生活的沉悶無聊(《文學教師》),與婚姻制度相沖突的愛情的艱難無望(《關于愛情》《帶小狗的女士》),主人公“閉環式的”精神“繭房”(《套中人》《醋栗》《寶貝兒》),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嚴重隔閡(《新別墅》),都是沉悶窒息的現狀的表征。
外省小城是很多故事的背景(《第六病室》《文學教師》《寶貝兒》《未婚妻》等等)。對小城生活的描寫,最具代表性的是《約內奇》。這篇小說描寫的是一個人在小城度過一生而最終“陷落”和“異化”的過程,著力描摹小城人物那種循環單調、了無新意、附庸風雅、淺薄自足的精神狀態。戲劇中,《三姐妹》集中表現了外省的窒息,全劇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陰郁之霧。
在契訶夫晚期作品的以灰色為主調的世界中,只有那些年輕的、不諳世事的、幻影般稍縱即逝的“愛情”留下了幾抹柔美的亮色(《文學教師》《帶閣樓的房子》《約內奇》)。
契訶夫敏銳地感受和捕捉到時代的脈搏,不露聲色、平平淡淡地渲染出一種無形又無所不在的壓抑、灰暗的氣氛,或隱或現地表露出對時代劇變的預感。
有的人物試圖沖破晦暗的現實,擺脫精神的疲軟癱瘓,找到生命的意義,同時為社會尋找出路,拯救蒼生。這是俄國知識分子中激進的一脈。《帶閣樓的房子》中麗達改造社會的熱情和自信,《三姐妹》中伊琳娜對高尚的、有意義的生活的追求,都體現了這部分知識分子心靈的真誠和純潔。但尤為值得注意的是《未婚妻》中的薩沙和《櫻桃園》中的特羅菲莫夫,這兩個人物熱情洋溢,高尚純潔,針砭時弊,臧否人物,各自啟蒙了一名年輕純潔的女性,指引她們投入新的生活,預言了新時代的到來。然而他們自己卻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不僅貧困潦倒,無以為生,而且顯然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表現出一種對個人生命很懶散、很不負責任的態度。凡此種種,恐怕都是當時社會上真實人物的寫照。
契訶夫的最后一篇小說《未婚妻》和最后一部戲劇《櫻桃園》具有標記時代的象征意義,它們宣告了貴族舊家的徹底沒落和瓦解,同時各以一位年輕的女性代表光明、希望和未來,喊出“你好,新生活”的樂觀、高亢的呼聲,也算契訶夫與這個世界告別時對新世紀的祝福。但這也許是“勉力的樂觀”,因為縱觀契訶夫的作品,可以看到他的主調是灰暗沮喪的,他總是消解和否定所有的濫情和激昂,從不給出確切的答案和圓滿的結局。
也許因為糟糕的健康狀況,契訶夫很早就試圖一窺死亡的內幕,在《沒意思的故事》《古謝夫》《第六病室》中都對這個問題有很多思索。契訶夫最后的作品之一《主教》用平靜的筆觸描寫了人走向死亡的過程,也可以看作契訶夫自己正在與生命告別,雖依依不舍,但畢竟是落花流水、無可奈何的事。
最后,《黑修士》和《大學生》都具有宗教的色彩。《大學生》描寫的是瞬間的宗教體驗(所謂“大學生”其實是宗教學院的學生);《黑修士》則比較復雜,可以從多方面解讀,其中涉及幻覺、命運,帶有某些神秘色彩,也包含諸如學術的意義、“超人”的權力和使命等抽象思考。巧合的是,十年之后,契訶夫自己和這篇小說的主人公一樣,是在異域的療養地辭世的。
契訶夫一代的俄國知識分子,總的來說,接受的是現代人文主義的教育,崇尚理性和科學,離宗教比較遠,但是人生的大困惑,以及世界的大問題,在離開宗教之后似乎難以得到令人信服的解答,大概這就是屬于二十世紀的迷惘,是現代主義文學藝術滋生的土壤。契訶夫的小說中那種無出路感和荒誕感已經透露出時代的普遍情緒或精神危機,而對于俄國大變動的預感,對于未來的隱隱不安和勉力樂觀,正是俄國十九世紀政治、社會、文化和文學進程的順理成章的終結。一個天翻地覆的新世紀已經初露端倪,契訶夫就是在這個時候告別了他所留戀的人間。
從藝術上來說,契訶夫的小說猶如繪畫中的早期印象派,已經表現出對傳統范式的若干背離,但仍有清晰的描摹對象,是有跡可循的,這使得他的作品容易進入,富于啟發,能得到廣泛的認同,至今保持著在文學史上的尊貴地位。
以上是我個人對契訶夫作品的一些體會,相信讀者在閱讀中會獲得自己的心得。我認為,閱讀是個人的行為,是讀者與作品之間的事。讀者或許能夠在閱讀的時候跨越時空與作者相會,或心有戚戚,或獨有妙悟,或贊嘆感動,或爭辯反駁。不過對于作品的解讀和批評,并沒有標準答案。在這個問題上,我抱著與契訶夫相同的相對主義的態度。
路雪瑩
2020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