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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窺影到朱門高堂小宴 聽歌憐翠袖隔座分香

卻說楊杏園送走白素秋,無精打采的走了回去,心里很過意不去。又轉(zhuǎn)一個念頭道:“我將來作了偉人,這一樁事,大概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一筆的了。就是小說家也可附會成文,作一篇有關(guān)陰騭的文章呢。”想到這里,又覺自己為人很不錯,精神十分痛快。

一宿無話,到了次日清晨,白素秋竟未再來。楊杏園一想,昨天晚上的事,好像一場夢,真是平生一個很深刻的紀(jì)念。一天的工夫,心里老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沒有辦了似的。到了下午,何劍塵一個人,忽然跑來了,他說道:“今天下午,閑了半天,我們找個地方去玩玩,好不好?”楊杏園道:“聽?wèi)蚩措娪埃歼^了時候了。公園里面,西風(fēng)瑟瑟,也沒有趣味。不如花兩角錢,去游藝園兜個圈子罷。”何劍塵道:“更是犯不著,我們晚上是要出來的,這個時候去,只好在坤戲場問口站班。文明新戲,我看了是會肉麻的,看不下去。再說到那三十六本的連臺長片電影,走去看上一段,尤其是毫無趣味。還是找個地方洗澡去罷。”楊杏園笑道:“我們到無可消遣的時候,總是用這最無聊的辦法,跑去洗澡,我看也要改良改良才好。”何劍塵道:“那就難了,難道北京之大,就沒有個娛樂的場合嗎?”楊杏園道:“我倒想起了一個地方,上青云閣一湖春去吃茶去。如何?”何劍塵道:“這也是下策。不過我正要找個老上一湖春的朋友,就便找著他也好。”說畢,兩個人徑往青云閣來。他們走到二層樓上,走進(jìn)一湖春,揀了兩張?zhí)梢蔚牟枳恕钚訄@笑道:“中國人喜歡上茶館,也是一個奇特的嗜好。其實(shí)哪個人家里都有茶,何必又花錢,又跑路,到茶館里來喝。”何劍塵道:“兩個人來喝茶,說說笑笑,那也罷了。還有一個人跑來對著一碗茶,枯坐幾個鐘頭的,他的趣味何在?那就費(fèi)解了。”說著,把嘴向?qū)γ娌枳慌钚訄@一眼看去,只見一張桌子上光光的,只有一蓋碗茶。那個人伏在桌子上,左腿架在右腿上,搖曳不定,在那里抖文。這一邊睡椅上,也躺的是一個人,茶碗旁邊,多了一盒煙卷,和一疊報,他把報一份一份的拿起來,查字典似的,看了一遍,就把它放下。楊杏園道:“這一班人,每天在這樣的地方,犧牲幾個鐘頭的光陰,不知所為何事。他要把一年上茶館的光陰,統(tǒng)計起來,那也是很可驚的事情呢。”何劍塵道:“那也不可一概而論c還有些人的職業(yè),是每天非上茶館不可的,你看天橋那許多茶館,就一半為這些人而設(shè)。”他兩人正在這里討論上茶館的問題,忽有一個人叫道:“劍塵,怎么今天你也到這里來了?”何劍塵抬頭一看,正是他要找的那位柳子敬。連忙站起來招呼道:“這邊坐,這邊坐,我正要找你呢!”柳子敬走了過來,何劍塵又給楊杏園介紹了,柳子敬便在躺椅橫頭,一張方凳子上坐了。一邊問何劍塵道:“你難道為前天說的那個事,特意來找我嗎?”何劍塵輕輕的說道:“可不是嗎?前途的款子,早已預(yù)備好了,只等你的回音。何以一過三天,你連電話都不給我一個?”柳子敬道:“這個事是完全碰機(jī)會的,哪里比買東西,可以把現(xiàn)錢買現(xiàn)貨呢。”說著,他用指頭在茶杯里沾了一點(diǎn)茶,在茶幾上寫了一個“閔”字。說道:“要換這個人上臺,這條路我就寬的多了。就現(xiàn)在而論,間接的間接,通氣實(shí)在難。只有我日前所說的那個副字號,還可以設(shè)法。”又把頭就著何劍塵的耳朵,低低的說道:“老閔這個人,眼光銳利得很,早和老魏送上秋波了。將來財政總長,一定是他,那個時刻,我總能小小活動。前途果然愿辦,包在我身上,他何不等一等,弄一個好缺呢?”柳子敬和何劍塵唧唧噥噥,說這一大篇私話的時候,楊杏園知道他們有秘密交涉,便叫送報的拿過幾份報來,也躺在睡椅上,在一邊看報。等他們交涉辦完了,最后約定明日仍在一湖春會面,楊杏園方才放下報,坐起來和他們說話。柳子敬道:“我晚半天還有一處飯局,不能久陪,我可要先走一步。”何劍塵道:“請客反正在七點(diǎn)鐘以后,這時候還早,談一會兒去也不晚,何必忙!”柳子敬低聲說道:“你道這主人是誰?不是別人,正是剛才說的閔總裁。你想!在他們闊人家里吃飯,客哪能不按準(zhǔn)時候到嗎?”說著,他戴了帽子,就匆匆的走下樓來。他伸頭一望樓下雜貨鋪?zhàn)永锏膾扃姡呀?jīng)六點(diǎn),心想家里的晚飯,這時已經(jīng)吃過了。趕回家去,也來不及,便走出青云閣去。他的包車夫,見他來了,正要把車子拖過來。柳子敬道:“不必,我還要買點(diǎn)零碎東西,你就在這門口等著我罷。”他一個人就沿著馬路走了過去。

原來離這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家小火燒鋪,門面雖不到四尺寬,外號“耳朵眼”,可是它那六個銅子一個的火燒,一個子一個的天津包子,包皮既大,餡兒又多,很有個小小名兒,所以有許多人喜歡去吃。只因為那個地方只有一丈來深,三四尺闊,里面又?jǐn)[了小桌子小板凳,要在里面吃火燒,非橫著身體進(jìn)去不可。有時候人多了,還得站在火燒爐子邊久等,然后擠了進(jìn)去。這天柳子敬因為趕不上家里的晚飯,也瞞了包車夫,偷著到這里來吃火燒。他擠了進(jìn)去,吃了一碟包子,一碟火燒,一碗細(xì)米粥,共總還不到三十個子,真是經(jīng)濟(jì)極了。他肚子吃得飽了,摸摸嘴,會了賬,走出火燒鋪,誰望頂頭就碰見楊杏園和何劍塵,他臉上一紅,只裝沒有看見,低著頭走了。他這時肚子已經(jīng)吃飽,心想“剛才和何劍塵商量的那一段事,果然辦到,至少也鬧個二三百塊錢的手續(xù)費(fèi),何樂而不為?陳易唐他近來在閔總裁那里跑得很熟,我不妨去安一個伏筆。”主意想定,便坐車向陳宅來。

走到門口,只見陳易唐的馬車,已經(jīng)套好在那里。車上的燈,也亮起來了,意思是就要出門。柳子敬一想,這個時候要進(jìn)去會他,未免太不識相了,正要叫車夫回轉(zhuǎn)去,只見陳易唐已經(jīng)從里面走出來。他在月光底下,一眼看見柳子敬,便喊道:“那不是柳子翁嗎?”柳子敬聽了滿口里答應(yīng),便跳下車來,說道:“我本來是到府上來奉看的,因為看見易翁要公出,所以沒有進(jìn)去。”陳易唐道:“可不是嗎?你早到一刻兒就好了。今晚閔總裁請客,約我過去招待,我不能奉陪,怎么好呢?”柳子敬拱手道:“請便!請便!我明天再來奉訪罷。”陳易唐也一拱手道:“那末,就不恭敬了。”這時,馬車夫早已把車門開了,他一彎腰坐上車去,一陣鈴響,馬車便已開走了。

不多的工夫,早已到了老媽胡同,只見閔總裁門口,停了一輛汽車,車子邊站了兩個穿軍衣的護(hù)兵,一望而知閔總裁家里,來了一個軍官。他在此地,雖是熟人,下了車也不敢一徑往里闖,便先到門房里問問,來的是誰?門房回道:“今天晚上,總裁請公府里的出納處長秦彥禮吃便飯,怕不見客。”陳易唐道:“不要緊,我不一定要見總裁。我有兩項文件,要留下來,您可呈上去。”門房知道這陳易唐雖不是個大角兒,可是與閔克玉常共機(jī)密的人,恐怕他又有要緊的事,非會總裁不可。說道:“這樣說,我就替您進(jìn)去回一聲罷。”說著,徑自去了。陳易唐在閔家這方面,原是餓狗歇不了三天不上毛廁的,有些禮節(jié),都可以刪去,也就徑往內(nèi)客廳里去等著。一會子門房出來說道:“總裁說,請您等等,過會就來的。”陳易唐聽了,便老老實(shí)實(shí)的等候著。誰知一候就是一個多鐘頭,也不見閔克玉出來,未免煩燥得很。一會兒,有一個內(nèi)聽差過來,是他向來認(rèn)識的。便問道:“總裁在哪里請客吃飯,怎么外面一點(diǎn)響動沒有?”聽差說道:“今天不是請客,是留秦八爺吃便飯,這時剛在上房開飯呢。”陳易唐心想道:“怎么著?把秦彥禮留在上房吃飯嗎?這人雖在老魏那里掌權(quán),究竟出身不高,老閔怎么這樣聯(lián)絡(luò)他,竟和他敘起通家之好來?這話要傳到外面去,那就太不好聽。”想畢,只得又坐下來等。過了好一會,仍不見閔克玉出來,便一個人走出內(nèi)客廳,要把文件交給聽差,先自回去。誰知一個聽差卻也不曾看見。他一時不曾留心,出來一拐走廊,轉(zhuǎn)錯了一個彎,徑向上房走來。抬頭一看,只見上面屋子里,電燈通亮,打玻璃窗子里看去,里面一張桌子上坐了二男一女,旁邊幾個聽差,穿梭般的在那里伺候。他這才知道走錯了,趕忙退了出去。

這男女三人有一個正是閔克玉,一個是秦彥禮,那女的名叫幺鳳,卻大大的有名,民國三年的時候,黃陂三杰,她曾占一位。當(dāng)年她在清吟小班的時候,人家曾送她兩副對聯(lián),把她的名字嵌在里面。一副是“啼發(fā)陽阿吾老矣,收香幺鳳意如何?”又一副是“佛云阿度阿度,子曰鳳兮鳳兮”,幺鳳就是這樣出名的。那時候,閔克玉的手頭,松動的多,賭運(yùn)也還好,大概總是贏,就花了許多錢,把幺鳳娶了回來。誰知道他的花運(yùn)好,官運(yùn)賭運(yùn),卻大壞而特壞,四五年的工夫,虧空下來,有三四百萬。不但說得人家不肯信,簡直說得怕人。中間他也曾運(yùn)動作江南省長,事已有九分成功,偏偏被一個張狀元知道了,大為不平,打了個電報給政府,說這人是邪嬖子,焉能為一省的民政大吏?政府接了這個電報,就把原議取消,閔克玉只為這“邪嬖子”三個字,把一只煮熟了的鴨子,給他飛了。他恨張狀元已極。后來他做了財政總長,張狀元電致政府,要在公款項下,移挪三十萬元,維持他的紗廠。閣議上已通融了,閔克玉記起張狀元罵他邪嬖子的仇恨力持不可,也把原議打消。江南人士,因此說了一段笑話,說到底是狀元的文字值錢,“邪嬖子”三個字,打斷了一筆三十萬元的收入,算起來一個字值十萬元。古人說一字值千金,那真小看了文字價值了。這時閔克玉又歇了好久沒做官,實(shí)在忍不住了,知道公府里等著要款,便和出納處長極力聯(lián)絡(luò)。這晚閔克玉,請秦彥禮便飯,本來對酌,并無別人,因為如此,就好商量秘密問題。二來也是閔克玉一種手段,表示親熱的意思。只要把秦彥禮聯(lián)絡(luò)好了,他和極峰燒鴉片的時候,要代為說什么都可以說得進(jìn)去。不然,你就把極峰聯(lián)絡(luò)好了,他是一天到晚包圍極峰的人,要破壞你的事情,那也很容易呀。鬧克玉看到此層,以為這人面前,不能不下一番滾熱的工夫,所以把秦彥禮當(dāng)作自己家里人看待,一直引他在內(nèi)室里吃飯。這秦彥禮的出身,說來本有傷忠厚,斗大的字,還認(rèn)不了三個,你和他談什么政治經(jīng)濟(jì),那不是廢話!所以這晚閔克玉和他只說了幾句將來籌款的話,大半都是說哪里的戲好,哪家班子里的姑娘好,閑談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提起了姑娘,正合了秦彥禮的心意,他就問閔克玉道:“我聽見許多人說,近來八大胡同里的生意,都壞極了,許多姑娘都往外跑,這是什么道理?”鬧克玉道:“北京這個地方,不像天津上海是商埠的碼頭,僅是政治的中心點(diǎn),市面還要靠官場來維持。您想,現(xiàn)在各機(jī)關(guān)不發(fā)薪,一班人員,吃飯穿衣還有問題,哪里有錢逛窯子。”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道:“比起我們玩笑的時候,那真有天淵之隔了。”秦彥禮笑道:“老哥玩笑的名兒,我也是很久仰的,聽說有一位姨太太……”他說到這里,頓了一頓。閔克玉笑道:“是的,我有一個小妾,是在這里娶的。我們弟兄,無不可談的話。小妾在那個時候,很有點(diǎn)微名,現(xiàn)在的胡同里面恐怕是尋不出來了。”秦彥禮笑道:“那我是早已聞名的了,聽說這位姨太太,對于戲劇很有研究,西皮二簧,都唱得很好,是也不是?”閔克玉笑道:“你老哥是內(nèi)行,在別個面前,可以這樣說,在你老哥面前,是不敢說的。”秦彥禮道:“這樣說起來,一定是很好的了。能不能夠把我這位嫂子,請出來見見?”閔克玉道:“我正要請她拜見,怎么說能不能的話。”便吩咐內(nèi)聽差道:“進(jìn)去把三姨太太請出來。”聽差答應(yīng)著去了。不一會的工夫,只見幺鳳穿了一套水紅綢的西服出來,正是宮鬢堆鴉,玉肌袒雪,芍藥臨風(fēng),芙蕖出水,說不盡的花團(tuán)錦簇。秦彥禮雖然出入朱門,見的不過是些北地胭脂,像這種江南尤物,和那混合中西的服裝,卻是少見。說什么色授魂與,簡直目迷五色。便含笑站立起來。閔克玉連忙指著秦彥禮告訴她道:“這是秦八爺。”幺鳳把只雪白的胳膊,垂下去挽著,對秦彥禮彎著半個腰鞠躬兩下。秦彥禮慌了,一迭連聲的叫請坐,幺鳳含笑挨著閔克玉坐下。這時,秦彥禮為著初見面,總要客氣一點(diǎn),還不能和她暢談,倒是幺鳳大大方方的,有說有笑。一會人家開上飯來,閔克玉對幺鳳道:“秦八爺不是別人,你也在此地奉陪罷。”幺鳳自然唯唯答應(yīng)。秦彥禮就和問克玉對面坐了,幺鳳坐了下面的主席。他們坐定了,這頭一巡酒照例是聽差斟好了,卻將一把提柄的小銀壺,放在幺鳳面前。到了第二巡酒,幺鳳那肥藕似的胳膊,提著酒壺,伸到秦彥禮的面前,便往酒杯子里斟酒。秦彥禮連忙把兩只手舉起杯子來,口里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幺鳳將壺往懷里一縮,操著清脆的京調(diào),微微一笑,對秦彥禮說道:“您千一杯。”秦彥禮聽了這話,當(dāng)真舉杯子,將杯子里的余酒,一吸而盡,回頭對幺鳳一照杯,說道:“干!”然后幺鳳才滿滿的替他斟上一杯。秦彥禮等幺鳳將酒壺放下,他拿了過來,也要回敬一杯。幺鳳將手把酒杯一按,說道:“反賓為主,沒有這個道理。”秦彥禮執(zhí)著酒壺,站了起來,哪里肯依,幺鳳只得讓他斟上。秦彥禮說道:“作弟的干了一杯,嫂子也得干一杯。”幺鳳笑道:“我不會喝酒,可奉陪不了。”秦彥禮道:“就是不會喝酒,這一杯總得賞兄弟的面子。”幺鳳沒法,也只好干了一杯酒,對他一照杯,然后再由他斟上。閔克玉看見他們這樣客氣,一聲也不言語,坐在一旁,掀髯微笑。三個人一面吃酒,一面談話,十分痛快。秦彥禮借著幾分酒意蓋了臉,無話不談,便問幺鳳道:“嫂子也常常出去聽?wèi)騿幔俊辩埒P道:“也不常去,碰著有義務(wù)戲的時候,角兒都齊備,高興就去聽幾出。”秦彥禮對閔克玉一笑道:“這就是內(nèi)行話了。”又回轉(zhuǎn)頭來,對幺鳳道:“我早聽說嫂子的戲,唱得很好。”幺鳳笑道:“我什么也不懂,那是沒有的話。”秦彥禮道:“閔兄老早告訴我了。你又何必相瞞呢?”幺鳳拿出手巾來捂著嘴一笑,說道:“曉是曉得唱兩句,沒有板眼的,胡鬧罷了。”秦彥禮道:“那一定是很好的。吃完了飯,我要領(lǐng)教,領(lǐng)教。”幺鳳笑道:“我早也聽見八爺是懂戲的,那不是關(guān)夫子面前玩大刀嗎?”秦彥禮道:“不要客氣,一定要領(lǐng)教的。”一會兒把飯吃過,秦彥禮喝得有幾分醉意,當(dāng)真就要幺鳳唱給他聽,他竟忘記這是總裁得意的姨太太。幺鳳雖然不在乎什么禮節(jié),到底礙著閔克玉的面子。誰知閔克玉巴不得如此,好和秦彥禮做一個深密的朋友,便對幺鳳說道:“秦八爺不是外人,你就唱一段,請八爺指教指教罷。”幺鳳一看閔克玉的顏色,競有很愿意的樣子,她本是胡同里的出身,專門能看眼色行事的,閔克玉的意思,豈有不明白的道理。便也借風(fēng)轉(zhuǎn)舵,說道:“你難道真要我出丑嗎?那末,我只好向八爺請教了。”秦彥禮說道:“這才算得開通。嫂子可會拉胡琴?”幺鳳笑道:“自拉自唱,我可不能,只好清唱兩句罷了。”閔克玉插嘴道:“秦八爺這個胡琴,就拉得最好,就請秦八爺拉琴,你便唱得不好,有好的胡琴也就蓋過去了。”秦彥禮當(dāng)真毫不客氣,說道:“只要嫂子肯唱,我就湊合罷。”幺鳳便回頭吩咐老媽子,把自己精制的胡琴拿了出來。幺鳳接過,雙手遞給秦彥禮,他接過胡琴,說道:“你瞧,不說別的,單瞧這把胡琴,就知道是個會唱的了。”說畢,把左腿架在右腿上,拿出一方手絹蓋好膝蓋,把胡琴放在上面,先拉了一個小過門。小過門拉過,秦彥禮便和幺鳳一笑道:“唱什么呢?”幺鳳笑道:“我實(shí)在唱得不好,怎么好呢?”秦彥禮道:“嫂子,你真是太客氣,人家胡琴都拉了,你還推諉什么?”幺鳳笑道:“那么,我只好獻(xiàn)丑了。”低頭想了一想,笑道:“我唱一段麻砂痣罷。”說罷,輕輕的咳嗽了兩聲,解事的老媽子,早遞上一碗熱茶過來,幺鳳接過來喝了一口,仍舊遞給了老媽子。那邊秦彥禮早把胡琴弦子合好,把二簧慢板拉起來,拉到合四乙四合四上尺,把頭就掉過來對幺鳳一望,幺鳳便借燈光暗地里唱將起來。唱到“莫不是嫌我老難配鸞凰”,耍了一個花腔。秦彥禮把胡琴拉得飛舞,口一溜,就叫了一聲“好”。幺鳳微微含笑,仍舊唱了下去。唱完,秦彥禮將胡琴停住,一迭連聲的叫好,閔克玉在一旁也笑著湊趣。秦彥禮道:“嫂子生角唱得好,青衣也一定唱得好的,再唱一段青衣,好不好?”幺鳳道:“青衣更難唱了,胡琴一托,我就會慌的。”秦彥禮道:“沒有的話,請罷,請罷!”閔克玉也道:“我聽你那虹霓關(guān)一段,唱得還有點(diǎn)對,何妨試試。”秦彥禮道:“好!我就最喜歡的是丫環(huán)唱的那一段。”又再三催幺鳳唱。幺鳳喝了一口茶,又隨著秦彥禮的胡琴唱了一段,唱到“一心心要配鸞凰”那一句,對秦彥?[瞅了一眼。唱畢,秦彥禮放下胡琴,說道:“勞駕!勞駕!”親自倒了一碗茶,遞給幺鳳。幺鳳連忙站了起來接著,笑著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這時,幺鳳喝醉之后,又唱了幾句戲,身上熱了起來,把衣服里面的香精,臉上的香粉,一齊烘出香味來。秦彥禮在下風(fēng)頭坐著,聞著香味,正是合古人那句“櫻唇吐出如蘭氣,僥幸何人在下風(fēng)”的兩句話。他心里想道:“閔克玉這小子真有福氣,怎樣弄了這樣好的一個姨太太。我要弄得到這樣一個人,就是花個兩三萬,我也愿意呢。”正在這里胡思亂想,聽差過來回話,說是公府里有電話來,請秦處長趕快回去,有話說。這時,秦彥禮正貪著和幺鳳胡纏,哪里肯走。便道:“你去回話,說我有事,遲一刻才能回來。”聽差自然照話向電話里回答,誰知那邊聽著,卻罵了起來,說道:“混蛋,你不會回話,換過一個人來。”這人碰了一鼻子的灰,只得讓旁人去接話。那邊又道:“你去告訴秦處長,老帥要洗腳,立刻等秦處長回來。快去說,快去說!”這個聽差,一邊答應(yīng)一邊想道:“這句話怎樣好回?”只得回稟秦彥禮道:“公府有話和處長說,請?zhí)庨L自己說話罷。”秦彥禮接過耳機(jī),那邊說道:“我是小沈,您是秦處長嗎?那里的電話沒有打到,誰知道您還在這兒啦。老帥洗腳,您就快點(diǎn)回來罷!我們伺候,他老人家不愿意呀。”秦彥禮聽他說這話,怕別人知道,連忙答應(yīng)道:“我就回來,你掛上罷。”說畢,掛上耳機(jī),就吩咐聽差開車。閔克玉道:“什么事,這樣急,說走就走。”秦彥禮道:“老帥有事,立等我回去,我怎樣能耽擱?”閔克玉心機(jī)一動,問道:“是不是關(guān)于內(nèi)閣的事。”秦彥禮臉一紅道:“不是,不是,老帥一點(diǎn)小事罷了。”說著和幺鳳一拱手道:“嫂子,咱們明兒會。”說畢,就匆匆的去了周克玉見他如此,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后來由聽差的口里打聽出來,才知道是老帥要他回去洗腳。便和幺鳳道:“你瞧老魏多倚重他,洗腳都非他來不可,其余可想而知。這人可惜不大識字,我要是有他這樣的地位,何愁不能組閣?”兩人說得欣羨不置。閔克玉對幺鳳道:“這個人在老魏面前,十分走紅運(yùn),我們要想活動,在他面前非加倍聯(lián)絡(luò)不可。我看他對于你倒很好,你可處處留點(diǎn)心,趁機(jī)會替我?guī)忘c(diǎn)忙。”幺鳳笑道:“你這話奇了,我怎樣幫你的忙?我倒要請教。”閔克玉正色說道:“玩笑歸玩笑,正經(jīng)歸正經(jīng),我實(shí)在是真話。我的虧空,你是知道的,不說別的,就是老太太那三十萬兩銀子,還是老太爺在世積存下來的,他老人家原不愿意存在銀行里,是我硬在老人家面前擔(dān)保,存到中發(fā)銀行里去。誰知一拿去,銀行就關(guān)了,現(xiàn)在毫無開門的希望。老人家天天嘮叨,說我自負(fù)為財政家,一點(diǎn)用處沒有,連老娘的棺材本都花了。你想,這話不教人難受嗎?我現(xiàn)在的計劃,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能上臺,馬上就把金馬克這案子辦了,撈回他三四百萬再說。事成之后,哪怕鬧個通緝呢,總算把身子洗干凈了呀。所以我現(xiàn)在的情形,不愁經(jīng)濟(jì)不能活動,只愁不能上臺。老實(shí)說,靠我這樣硬撞硬的運(yùn)動,不在老魏身邊安個內(nèi)線,那是不行的。所以我對于秦八爺,要格外聯(lián)絡(luò)他,好請他在里面說幾句話。就是我今晚上請他吃飯,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但是他對于我,卻不過面子上的交情,要他切切實(shí)實(shí)的幫忙,不能不拿一點(diǎn)手段出來。不是我夸獎你的話,你的應(yīng)酬功夫,實(shí)在比我好,我很希望你替我打打邊鼓。一好大家好,我想你也是愿意的呀。”幺鳳笑道:“虧你不害臊,說得出這些話。堂堂一個總裁,卻要姨太太替你運(yùn)動差事。”閔克玉也笑道:“你怕這是我一個呀,我也是學(xué)得來的呢。”幺鳳道:“那末,照你這樣說,什么財政計劃,什么條陳,那都是廢話了。”閔克玉道:“呵!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一樁事來了。”便按鈴叫聽差的進(jìn)來。一會兒聽差進(jìn)來,垂手站立一邊。閔克玉問道:“七點(diǎn)鐘的時候,陳易唐先生來了,我請他在客廳里候著,后來我忘記出去會他,大概是走了。他留下什么話沒有?”聽差說:“陳先生留下一卷文件,他就走了。他說‘總裁有事,我就明天再來’。說完就去了。”閔克玉點(diǎn)點(diǎn)頭,也就沒有追問。

原來這晚陳易唐闖進(jìn)上房來了,正是幺鳳秦彥禮吃酒唱戲的時候。他心下一想,閔克玉一定有陰陽八卦在內(nèi),我若久在這里,反好像有心刺探人家的秘密,不如避嫌早走罷。所以他回到客廳里,把文件交給聽差,他就走了。他回到家里,不大的工夫,柳子敬就打了電話來了,說:“現(xiàn)在有幾個畢業(yè)的學(xué)生,和南方來的幾個土財主,急于要謀草字頭竹字頭,我前回托易翁的話,今天晚上,本想來面談的,不料你又到閔總裁那里吃飯去了。”陳易唐接了電話,想了一想,說道:“有是有條新路子,不知前途預(yù)備多少數(shù)目,子敬兄能直接不能直接?”柳子敬道:“我當(dāng)然能直接。數(shù)目他們也沒有酌定,若是發(fā)表能快一點(diǎn),多出幾文,他們也愿意。易翁的意思如何呢?”陳易唐道:“他們?nèi)羰怯衅邆€八個,那就可以少一點(diǎn)。兩三個就要多一點(diǎn)。因為無論多少,反正是這一套手續(xù)。”柳子敬道:“這個我也明白的。易翁看大概要多少呢?”陳易唐道:“電話里面,也不便說,請你白天到我這里來罷。”柳子敬道:“也好,我明天準(zhǔn)到府上奉訪。”說了一聲“再會”,就把電話掛上。

到了次日,柳子敬先來會陳易唐。會過之后,到了晚上,他就一直到何劍塵報館里來,回何劍塵的話。這時,編輯部里還沒有動手編稿子,何劍塵史誠然楊杏園和幾個同事的,買了一大包糖炒熟栗子,一大包落花生,圍住大餐桌上,正在那里說說笑笑,吃得快活,聽差拿進(jìn)片子來,說是有位柳先生要會。何劍塵說:“請在會客廳里坐罷。”說著,也就跟著出來了。見面之后,兩人坐下。柳子敬先說道:“你說的那個話,辦大的不成,到是草字頭竹字頭,我已經(jīng)和你打通一條路子了。不知道實(shí)在要辦的人有幾個?”何劍塵道:“辦簡任的有兩個,辦薦任的有七個。”柳子敬把腿一拍道:“這就好極。現(xiàn)在我這條路子,是一批特保案,只要指令照準(zhǔn),并不用得過銓敘局這一道難關(guān)的。你所說的人,正是不多不少,以便他自己可以加一二位進(jìn)去。”何劍塵道:“數(shù)目要多少呢?”柳子敬道:“要是手續(xù)料在外,那自然好說。若是手續(xù)料在內(nèi),我們得先劃算劃算,介紹人究竟可以得多少,然后才好酌定。”何劍塵道:“要是手續(xù)料在外呢?”柳子敬道:“要是在外,草字頭每人一千五,竹字頭每人二千四。手續(xù)料,我這邊共三個人,照二成打?qū)φ郏瑢?shí)分一成,總算公平交易的辦法。”何劍塵搖搖頭道:“似乎用不了這個數(shù)目吧?我聽說李麻于方面,有人弄得不少,草字頭只有八數(shù)。”柳子敬不等他說完,接口就說道:“哪有這樣容易的事,絕對不確。”說著,放低一點(diǎn)聲音說道:“你想,這個事,至少要打通老總手下的親信,豈是破了整數(shù)的買賣,可以運(yùn)動他們的?”何劍塵道:“這錢又不要我出,只要他肯花,我焉有不望辦成之理!只是你說這個數(shù)目,和手續(xù)料,都重了一點(diǎn)。恐怕前途望而生畏,我們豈不白忙一陣?所以我的意思,以為要酌乎其中才好。”柳子敬偏著腦袋,想了一想,說道:“依你的意思呢?”何劍塵道:“我也不能做主,不過我想草字頭一千,竹字頭雙倍,連兩面的手續(xù)料在內(nèi),或者可以辦。你想這個數(shù),總計起來就不少,共是一萬一呢。”柳子敬道:“話雖這樣說,前途原來說的那個數(shù),是看死了的。況且這又不是天橋買零碎,可以望天說價,就地還錢,你說是不是?我只怕到那方面照直說了,卻要碰釘子。”何劍塵道:“這樣說,這事就僵了,那只好再找路子。”柳子敬把手一扯他的衣袖道:“別忙啊!給釘子我碰,不給釘子我碰,是前途的事。怕碰釘子不怕碰釘子,是我自己的事。照你這樣說,既然你那方不肯多出,我們忙一陣子,也不能就放手,事到如今,我只好再向前途撞撞木鐘看。那方面是老朋友,碰了釘子,也不算回事。不過你說的數(shù)目,也不能言無二價,總要有點(diǎn)上下才好,我也好說話。”何劍塵道:“那末,你上那方面去說,我在這一面說,只要遷就成功,我們就自然情愿的。”柳子敬心里想道:“人家說何劍塵有手段,他松一把,緊一把,真是不錯。”便道:“就這樣辦罷。”二人又商量了一陣,柳子敬道:“我知道你的工作時間到了,不便久談,我們明天再接頭罷。”就告辭走了。何劍塵送到大門口,便走回編輯部。楊杏園笑著問道:“這位柳先生,一臉三等政客的派頭,你為什么和他來往得這樣親密?”何劍塵笑道:“不瞞你說,我因為馬上有筆開銷,無處挪移,沒有法,我就破了戒,做了一次一百零一回不道德買賣。”楊杏園道:“難道你還做黑貨生意不成?”要知如何答復(fù),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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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架時間:2019-11-05 17:5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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