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祥第一次聽明玉講起日本。
他回湖州老家時初遇明玉。那時,他們好像剛從日本回來,趙鴻慶帶妻女回湖州探望老父。
在湖州時,明玉經常攙著她年幼的女兒沿著河道散步。她穿普通的毛藍棉布袍子,卻非常惹眼。事實上,年輕又好看的女人穿什么都惹眼,更何況她有著不同于周邊女人的氣質。
她的女兒朵朵,穿有蕾絲花邊的白襯衣、紅格子短裙,腳上白襪紅皮鞋。只是,白襯衣已經起皺有了污漬,腳上的白襪子濺上了污泥,人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上海來的小姑娘頑皮好動。
宋家和趙家是世交,明玉是趙鴻慶的第二房太太。她沉默寡言,迥異于小鎮婦人,卻也不完全像上海女人。她的打扮和氣質、舉手投足像被暈染了一種顏色,鋪陳在她原生態的中國本色之上,無法完全覆蓋,影影綽綽,復雜了一些,卻又不同于他見過的日本女子。
所以,在他老家,明玉即使穿中式長袍,欲跟本地女子靠攏,仍然帶著異鄉色彩。不久,他聽到鄰里之間有關于明玉低賤出身的流言。然而,進到宋家祥耳朵,流言增添了明玉的傳奇色彩。
“你大概聽說了,鴻慶年輕時在日本留過學,加入了同盟會;回國后,投身參加辛亥革命,1914年孫逸仙在日本東京召開大會,宣布中華革命黨成立,他也去參加了;袁世凱當上臨時大總統之后,開始對革命黨人士迫害。為了躲避袁世凱的迫害,他們一批革命黨人去了日本,住在東京郊外。中間,他回上海開會遇到我,把我帶去日本?!?
明玉的講述令宋家祥吃驚。
“喔,真是不簡單,你也參與了歷史進程!”家祥不由感嘆,“雖然早已聽說鴻慶兄是同盟會會員,不過,也只是傳說,而且是很久以前的傳說,并沒有把他的身份和大事件聯系起來。雖然那時年紀小,對時局現狀倒是操了一份心,”家祥“呵呵呵”地笑,仿佛在譏笑當年的自己,很快又斂起笑容,“成年后越來越厭惡混亂的政治現狀,到后來……就不再想關心國家,只關心自己……”
宋家祥戛然而止。
我也是……明玉點頭在心里應和,是一種深切的共鳴。
他似乎欲言又止。明玉繼續道:
“我身在其中,也是后來才慢慢懂,畢竟那時……文化太低……”她突然吞吞吐吐,在猶豫如何述說,“那之前是……是在戲班子討生活,應該說,鴻慶他……給了我另一種人生,不過當時好像在做夢,好像昏昏沉沉,變化太大了,需要時間去弄清楚……”
這是明玉第一次告訴宋家祥她的人生軌跡,雖然他們已經認識有些年頭,事實上,關系早已非同尋常。
她的文化教育在日本速成,甚至發育都是在日本完成。自從虛歲十五來月經,經期就沒有正常過,一年里,有一半時間是在閉經狀態。她看起來瘦弱蒼白,個子才到丈夫肩膀,有一度他懷疑她不會生小孩。
她講述自己過于簡單,宋家祥不會追問。他和明玉很親近也很疏遠,越是親近越要保持某種距離。他的處世方式,便是不追問不打聽與己無關的任何事,不擾亂內心平靜而隨波逐流。宋家祥并不給自己立下任何準則,然而身處亂世,內心有“人生幾何,譬如朝露”的感嘆。
沉默片刻,明玉又道:
“到了日本后,他立刻帶我去日本學校注冊,先學日語……”明玉頓了一頓,“當時我才十七歲,小時候在私塾讀過書,漢字認了不少?!?
她此時此刻回想往事,突然有些明白,母親去私塾做清潔工,其實和私塾老先生有其他交換,老先生才讓她進私塾讀了兩年書。喔,母親并非不愛她。
“在日本學校讀了兩年日語,也選修了日本大學對社會學生開的課,希望累積學分,轉為本科生,當然,并沒有那么容易,鴻慶說,不如在家補習更有效率?!?
她的語調低沉,沒有掩飾內心痛楚,讓家祥暗暗吃驚。
1919年巴黎和談失敗,趙鴻慶和他的革命黨同仁——此時已是國民黨人——被緊急召回國內,由于當天就要離開日本,他去明玉的學校通知她。
彼時日本校園充滿動蕩的氣氛,學生們站在操場,圍成不同的小圈子議論。趙鴻慶一眼就看見明玉,她正在和李桑農交談,他們臉上充滿激情,眼神熱烈,讓他臉色大變。
他把她帶回家,剛進家門,便朝她連扇幾大耳光,破口大罵:
“給我跪下,我是讓你讀書長見識,不是讓你去勾搭男人,你戲子本性不改。”
她跪在地上哭喊:
“你侮辱我,把我打死吧!”
她以前對他逆來順受,無論挨罵還是挨打,她都默默承受。這么激烈的反應倒是讓趙鴻慶意外,這才發問:
“你們在談什么,那么激動?”
她哭得喘不過氣來,他以為她不想說,怒火又起,朝她胸口一腳踹過去,她朝后一仰失去意識。
他害怕了,將她抱上床,用指甲摳她的人中。
她醒來后,看到丈夫臉容焦灼。
“中國發生大事,我馬上要回國,從今天起,不準去學校,等我回來再作安排?!?
她沒有作聲,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她在回想之前遇到了什么,對,中國發生大事,李桑農也這么說,他告訴她,巴黎和談失敗,北京學生上街了……
丈夫已經出門了,卻又回進來,似乎有些不安,他說:
“我還是會給你機會繼續讀書,你要向我發誓,不再去學校!”
她看著他,沒有回答。
他急著趕輪船,等不到她的回答,氣哼哼地警告: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可以把你趕出家門。不過,我并不希望這種事發生,你也不會再想回到戲班子。”
怎么還有臉面回戲班子?不如去死!那天,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對自己說。
被丈夫拳頭打腫的臉很丑,眼睛四周已經發青。她想,她要么跟他過下去,要么去死。兩年多的日本生活,讓她脫胎換骨,她不可能回到原來的生活中,回不去了。
她并不是第一次挨打,怎么突然就覺得不可忍受呢?因為有了對比嗎?身邊這個年輕人,對她尊重有禮,他們幾乎每天在校園相遇,然后交談起來,成了朋友。他向她那么急切熱情地闡述自己的政治觀點和對中國未來的思考,對她的想法也同樣關注和熱切。
他們談論時政,憂國憂民,他把她帶到不同的人生境界:她不再卑微,低賤,被恩賜而垂下頭生活。他們共同關注比自己人生更重要的大事,同時,年輕的身體彼此吸引。
他眸子里的炙熱,她感受到了。她也用同樣熱誠的目光回應他。
所以,丈夫發怒并非無緣無故,他都看見了。
事實上,她并沒有其他想法,假如身體的能量不由自主流淌,她的理性仍然會堅守對丈夫的忠貞。
她沒有勇氣去死,校園生活賦予人生更多希望和色彩,通過學外語,她看到另一個世界,比她想象得大很多,豐富很多。
而這一切是丈夫帶給她,一個有社會地位卻脾氣暴躁的男人,他把她從社會底層打撈上來,他付錢讓她讀書,同時對她打罵任意。她想,命運不可能只給你糖吃。
但她已經不是那個只想活下來的小戲子,在日本兩年多至少學到了“平等”和“自由”這些詞語,她怎么說服自己在一個恩威并施的男人身邊過下去?
她突然開始嘔吐,每天起床就惡心,沒法進食,虛弱得直想躺到床上。她以為自己得了重病,怕自己死在家里,便去告訴女房東。女房東仔細詢問后,帶她去醫院婦產科檢查。
懷孕診斷,立刻讓內心風暴平息了。不如說,她找到了留在丈夫身邊的理由。當時的徘徊,不就是畏懼離開丈夫以后,未有著落的生活?
接著,李桑農突然找上門。他說,是輾轉打聽到她的住址。她沒有邀請他進家門,丈夫不在家;當然,丈夫要是在家,她更不可能邀請他進屋。
她臉上已消腫,眼睛周圍的烏青變成灰色,像一大圈沒洗干凈的污漬。
他看著她有些發愣,她便告訴說,她摔了一跤,臉撞在家具上。
“所以你就不來學校了?”他笑問,她搖搖頭,欲言又止。
在她家門口,他們匆匆聊了幾句。是個陰天,天空鉛灰色,雨馬上要滴下來似的。雨有什么可怕?為何下雨前,總是無謂地擔心?回想起來,站在校園時,陽光總是明亮得刺眼,必須瞇起雙眼。
她不安的神情也影響到他了,他好像剛剛明白貿然上門的不妥。
這天的李桑農,離開校園背景,變回靦腆的年輕后生。他告訴明玉,他馬上要回中國。
“從5月4日北京學生罷課游行后,天津、上海、廣州、南京、杭州、武漢、濟南的學生和工人們也給予支持,他們都上街了!我不能站在這場洪流外面,國內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必須參與進去!”
他又激昂起來,回到了校園狀態。
“我是來告訴你,我馬上就要回國!”
“我也很想……非常想!……”
她輕輕呼應,眸子亮起來,消沉的情緒被鼓舞。
“我們一起走?明天有船票。”
她愣住,他的召喚卻讓她冷靜下來,她的人生并沒有給她冒險的勇氣。
“我丈夫……他前幾天就回國了,也是為了國內發生的事,他……是同盟會,是革命黨人……”
“喔……那他是國民黨元老了!”
他嘀咕了一聲,因為吃驚而失語一般。
她記不得他們后來是怎么過渡到告別,也許那時心里太亂,而他好像也很亂,突然失去了過往條理清晰的語句。
只記得一個場景。
“你這么年輕,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了!”他和她已經說了再見,走出兩步回過頭又說道,沒有掩飾他受到的沖擊和失落。
她當即淚如雨下,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丈夫從國內回日本,給她找了家庭教師,他說:“我擔心你沒見過世面,被人引誘,一失足成千古恨?!?
她向丈夫辯解說,那天他看到的情景,是那位學生在告訴她國內發生的大事,他跟丈夫目標一致,因為巴黎和談失敗,和其他中國留學生一起回國參加游行。
趙鴻慶鼻子哼哼,“有些男人就是用這套大道理勾引女人,勾引你這種不經世面的女人。”
她不經世面沒法抹去低賤的出身,也無法改變她在丈夫心中的地位。她放棄與丈夫辯解,他們的孩子將要出生。
當然,她不會把那段經歷告訴家祥。短暫的失神后,她繼續先前的話題。
“家里學……的確效率高,丈夫請來兩名家庭教師,上年紀的中國人和日本人,分別教數理化和日語,進程比學??臁!?
“你丈夫像培養女兒一樣,急切地培養你。”
明玉點點頭,卻說不出話來。
是的,她應該感謝丈夫為她請家庭教師,繼續補習日語學習日本文化,學習數理化知識。趙鴻慶希望身邊的女人有學識,不至于和朋友們的太太相差太遠,她們中不少是大學生,至少受過中學以上教育。
明玉對丈夫的感激多于怨恨。無論如何,她渴望繼續讀書,在哪里讀書并不重要。有了孩子后生活更加忙碌。讀書后,她也有能力去分析身邊這個男人,他有強烈控制欲,她努力順從他,也習慣順從他了。她傾盡全力,做好賢妻良母,讓丈夫滿意。
她很容易就分清了生活和幻想。思念一下有李桑農的校園生活不影響現實,她可以心無旁騖扮演妻子和母親角色。每天讓自己懷著感恩而不是無奈,這是她給自己的道德底線。
那次告別到現在至少有十一年了,假如以女兒的年齡計算,朵朵虛歲十二了。1919年,丈夫和李桑農先后回國參加五四運動,她便是在那個特殊時期發現自己懷孕了。
十一年后的李桑農,眸子里的熱烈變成冷峻,他年輕俊朗的外貌如今變得成熟而有了男子氣。
她差一點喊出他的名字,他的神情遏止了她。
李桑農眼中突然閃現的光亮讓她明白,他認出自己了,可他沒有任何表示。
為何裝作不認識?她的身體有一種被絆了一腳滲出冷汗的感覺,心跟著一沉。
在日本校園,他們相處時的興奮和激動讓她懷念。他在她的記憶中,是在生氣勃勃的校園背景前,是和充滿希望的校園生活連在一起,是他給予自己另一種人生,和自己家庭生活無關的人生。
她后來才有些明白,他來告別時也許也是來告白?他當時表現的靦腆和不自然讓她有些忐忑;當他聽到她提到丈夫時,先是震驚,然后是受傷的表情,讓她難以釋懷;他回國后,她內心巨大的失落花了很長時間才平復。
他的消失成了她后來一些年的牽掛。她一直無法面對內心,不敢確認自己也有過愛?!皭邸边@個詞想起來都會讓人臉紅,她從貧窮中走出的人生仍然是匱乏的,唯有把那段時光珍藏在心里。